一开始戚锋是为了活命。
他穿着病号服坐在医院食堂最角落的位置上打了一下午的电话，插在充电宝上的手机烫得他频繁地换着耳朵接听。
“欸？欸！喂！姨！是我！锋子啊！”
“还有哪个锋子？戚锋嘛！”
“这您怎么不知道呢？过去我妈不天天上您家打麻将呢嘛？”
“欸！对对对！”
“不是，姨，这次给您打电话不是为这事。”
“不是，姨，您先听我说...”
“回得来！怎么回不来！现在不是这个市场不太好嘛！”
“您听我说，这个钱呢，您放在那里就还能回来，您取出来了就真没了！”
“欸？别啊姨，我事儿还没说呢！姨！”
“... ...”
放下手机，戚锋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这是他这段时间养成的习惯。那里的肿块已经不见了，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戚锋感觉胸部真是比平时凹陷了些。
下午的电话打得比刚入行时的推销电话还不顺利，接起来的没几个，即便是接了的那些，也都没说几句就被挂断了。戚锋惊讶地意识到，乳腺癌三个字他今天一次也没说过。
某种意义上，戚锋庆幸自己没有机会说出口。两周以前他自己甚至都不知道男人身上还有乳腺，如果说出口了，有可能还要向人解释这一点，还有人会将他这病作为谈资也说不定：戚锋你认识吗？就那个胖子。你猜怎么着？乳腺癌！对啊，男的呀！你说，他会不会有什么怪癖？
戚锋自己的钱也几乎全部投入了股票市场，只不过用的是赖慧的账号。两人交往两年多了，还没有结婚。等股票里的钱回本了咱就结婚，两人是这样约定的。可谁也没料到会先发生这样的事。
赖慧提出把账户里剩下的几万块钱提出来治病用，戚锋坚决反对，那样就真没了！赖慧停下揉捏戚锋小腿肚子的动作，在他的脚背上用力一拍，说，没了就没了，钱重要还是命重要？戚锋把脚缩回被子里，从床上探起身子，压低嗓门说，先不说这个，你下午借到了吗？赖慧摇摇头。
出院前，主治医生又强调了一遍，虽然做了乳腺全切和淋巴清扫，但还是要尽早回来制定后续放化疗的方案，要做好准备打持久战。坐在回家的高铁上，赖慧看着窗外抹起了眼泪，戚锋安慰她，没事儿，会有办法的。
赖慧在家里排行老二，上面一个姐姐，下面一个弟弟，她感觉自己在家里无足轻重，职高没上完就跑到城里的洗脚城打工去了。
戚锋对赖慧几乎是一见钟情，他第一次陪客户去洗脚城时遇到的就是赖慧。赖慧迈着笔直的双腿径直走向戚锋，微微垂着头将头发挽到耳后的时候，戚锋觉得她更应该走在红毯上。等她抬起那张清丽脱俗的脸，捧着戚锋的脚问他力度够不够的时候，戚锋立刻又幻灭了。脚还没洗完，洗脚城外的马路上发生了连环车祸，客户停在路边的新车被撞成一堆废铁，戚锋的单子也黄了。
但第二天戚锋一个人又去了。为了避人耳目，他穿着一件黑色纯棉运动外套，戴着一顶鸭舌帽。戚锋强装镇定地点了洗脚城价目表上最贵的全身及腹股沟淋巴疏通，并要求赖慧给他服务。前台犹豫了一下，用对讲机叫来了经理。两个人在柜台后面说了两句悄悄话，经理脸上堆着笑对戚锋说，没问题，您先跟这个小妹去里面准备一下，我去叫807号。
穿过前一天洗脚的区域，往更幽深的地方走去，一路上戚锋的心跳得越来越快，下腹部热乎乎的。店员将他带到一个闷热潮湿的房间，打开空调和蓝色的氛围灯，又在按摩床上铺上一层塑料布和毛巾。等戚锋脱掉上衣躺在上面，又在他身上盖了两张毛巾，打开柜子上的加湿器后，店员转身走了。
刚进来时那股淡淡的霉味渐渐被加湿器里某种香精的味道掩盖住了，戚锋躺在床上又想起昨天赖慧挽头发的样子，下腹部热热的感觉渐渐褪去，心里开始升起一阵愧疚感。
赖慧进来后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沉默着在戚锋肩上捏了几下后，赖慧叹了一口气，说，这个项目我以前没做过，先生要不要考虑换人？没想到戚锋原本拉长的脸立刻提了起来，说，那就做你会做的，钱我照付。除了按脚，赖慧以前还做过一段时间的按摩丰胸和腋下淋巴排毒，她心想，男人虽然不用丰胸，但排排毒没什么坏处吧。
那次之后，戚锋又来找过她七次，最后一次赖慧悄悄说，你以后想做这个直接找我，别在店里花冤枉钱了。
除了打电话，戚锋为了借钱也发了不少微信，下火车前他收到一个高中同学的回复，对方给他介绍了一家利息不高也不需要抵押物的小额信用贷公司。
戚锋抱着试试看的态度点开链接，随意填写了自己的信息，很快批下来了八万块钱的额度。手机屏幕上悦动着的数字不断刺激着他的神经，戚锋当晚就下定决心去碰碰运气。
翌日午后，照着公司信息栏填写的地址，戚锋来到一栋五层高的百货大楼里。青春期的时候戚锋曾和同学在一楼的室内旱冰场滑过旱冰，那时这里一楼的大厅到处是卖小吃的柜台，上面四层分门别类，卖服装鞋帽、文具日化、体育用品，应有尽有。一到节假日，商场就会举办促销活动，入口处通常都被挤得水泄不通。
如今四处兴建的高档购物广场吸引了包括戚锋在内的大部分消费者，这种老掉牙的地方即使店租一降再降也无法吸引优质的商家进驻。这一点戚锋也早有预料，但当他穿过那扇脏兮兮的玻璃门时，还是被吓了一跳。大厅里的装潢除了变得老旧陈腐以外，与二十年前别无二致，天花板吊顶上的灯箱里蒙着厚厚的灰尘，使得仅剩的几支能亮的灯管射出来的灯光更加昏暗。商场里似乎没有开空调，但或许是由于缺乏人气又晒不到太阳，戚锋一进门就感觉凉飕飕的。
空旷的一楼大厅还零散地保留着三四组玻璃柜台，几个店员一动不动地伸长脖子盯着各自的手机看着。柜台中央立着一块易拉宝，上面写着：第三届国际海滨珠宝玉石博览会。
戚锋大气也不敢出，默默穿过柜台中央，走向正对着大门最里侧的直梯。
电梯停在三楼，等待电梯的时候，戚锋粗略地浏览了一遍电梯边上张贴的商户一览表，上面的内容寥寥无几，他一眼就在五楼的列表里找到了此行的目的地，金昇世家小额贷款公司。
可来到五楼转了一圈，戚锋都没发现自己要找的公司，大部分商铺都空置着，透过透明玻璃做成的隔断，可以看到地面零散堆放着上一任租户搬走时留下的杂物。
还维持营业的几间商铺都集中在离电梯口不远的一小片区域。一出电梯便映入眼帘的是一家减肥中心，整个五楼的电梯间都张贴着大字报一样的瘦身美体广告：不用节食，无需运动，三十天还您曼妙身姿，无效全额退款。正对着电梯间的瘦身美体店门面稍向下沉，温暖明亮的灯光像夏天傍晚公园里的路灯，一不留神就将人变成飞蛾。
从这里往左走，一间黯淡无光的小铺，门上挂着律师事务所的招牌，门口却另立一块看板，上面写着：八卦命理，风水太极。往右则是一间当铺，金光闪闪的招牌已经褪色，带着斑斑锈迹。戚锋第二次路过这间当铺时，才留意到侧面还有一个打印出来的蓝色竖行招牌，藏在减肥中心明亮灯光投射出来的阴影下，金昇世家，看来这里就是他要找的地方。
戚锋刚进去时，戴着金链子口音浓重的当铺老板十分殷勤地端茶倒水，与他相见恨晚似的聊了一阵后，得知他没有可以拿来抵押的房子，便表现得兴趣缺缺。戚锋想打开昨天那个链接给老板看，但链接已经失效。
当铺老板的臭脸就好像是一发解除催眠的响指，戚锋突然意识到自己在金融行业打拼了十几年，竟然还会相信低利息无抵押贷款的噱头，简直是个天大的笑话。连带着刚才喝进嘴里的劣质茶叶也在他嘴里回过味儿来了，戚锋一走出当铺，立刻赶往最近的洗手间漱口。
在洗手间的镜子里，戚锋看到一个陌生人，凌乱的头发，面色铁青，双眼和脸颊浮肿着。镜中的人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起一只手轻放在自己的胸前，又掐掐自己的腰，戚锋对他说，怎么都这样了也没见你瘦点儿？
商场的洗手间位于每层楼的西南角，从北侧的电梯出来往右，经过迎面的几间商铺后左转，再沿着西侧的几间商铺走到最里面便能找到。同理，出了洗手间，只要原路返回就能抵达来时搭乘的垂直电梯。
这是常识。
可戚锋沿着西侧商铺往回走了一段路，却发现这里是一条死胡同。没办法，他只能一边回想自己到底是哪一步走错了，一边返回洗手间另寻他路。
刚一回头，戚锋便发现前方左手边有一间小小的店铺亮着灯。
戚锋看了看手表，将近四点半了，他有些好奇是什么样的生意在这个点才开门做生意。临近那间店铺的时候，戚锋快速抬头瞟了一眼，白色的长方形灯箱组成的招牌上只字未写，只有一个人民币的标志。是兑换货币的地方吗？他想。再望向下方，玻璃橱窗上贴着一句醒目的宣传语：七十年无理由退款。好大的口气，戚锋心想，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开店，能撑够七个月再说吧。
但这句标语确实成功勾起了戚锋的好奇心，他放慢脚下的速度，偷偷观察着店内。这间店铺的内部比戚锋想象得要宽敞，不少角落里似乎暗藏着灯带，使纯白又富有光泽的地板和墙壁看起来就像会发光一样，呼之欲出的未来感与这栋腐朽的建筑格格不入。
店内唯一的家具只有一张摆放在正中央的白色高脚桌，桌身看不出什么材质，桌脚和纯白的地面之间看不出一丝缝隙，整间店铺仿佛是3D打印出来的一般，浑然一体。
一个身穿白色高领毛衣的店员面对着门口，笔直地站在桌子后面。戚锋感受到店员的视线，正打算撇过脸去快步走开时，店员突然抬起一只手，手掌朝自己的方向挥了挥，招呼戚锋过去。
戚锋停下脚步，惊讶地看着店员指了指自己，好像在问，叫我？店员微笑着对他点点头，那是个面容姣好气质清纯的女性，乌黑的长发整齐地在脑后扎了个低马尾。戚锋正在犹豫，她突然优雅地低下头，将鬓角的一丝碎发挽到耳后。等戚锋意识到时，自己已经站在那张高脚桌边上了。
“戚先生，合同已经拟好了，您看一下，没什么问题的话就在最下面这里签个字。”店员隔着高脚桌将一台白色的平板电脑推到戚锋面前。
“退款合同？”戚锋从不记得自己在这里买过什么东西，更没申请过什么退款，他只看了这几个字，就忍不住抬起头来再次审视这家店，和他在外面看到的一样，没有任何线索。
“搞错了吧？我没在你们这里买过东西。”戚锋手离开桌面，身体向后稍稍倾斜。
“戚锋先生，身份证尾号080X，手机尾号4569。”店员友善地看着戚锋说道。
戚锋先是一惊，紧张地咽了咽口水，然后突然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哦，我明白了，搞了半天金昇世家在这里啊？你们的引导也做得太差了吧？我刚才还以为是门口那家当铺呢。”
店员露出一个职业化的微笑，又将平板电脑稍稍推了推，说：“戚先生，这次的合同，是完全按照您的需求拟定的。由于是首次服务，收取的服务费也非常低廉，从您的角度看来几乎相当于零。机会难得，请您先仔细阅读一下合同。”
戚锋不觉间被店员真诚专业的态度感染，静下心来看起了合同。合同内容并不长，大多都是些模板化的内容，但其中关键的信息却让戚锋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他压抑着自己的疑问快速将合同浏览完，拿起触控笔指着其中一行字，问出自己最关心的问题：“这里的‘全额退还赖慧股票账户初始金额’，能详细解释一下吗？”戚锋虽然不太记得赖慧的身份证号码，但她的股票账户他记得，与合同上所标注的一致。戚锋当时在那个链接上填写的只有自己的资料，这家公司又是从哪里得到赖慧的具体信息的呢？更何况，他和赖慧在法律上没有任何关系。但这些疑惑此时不具备优先级，戚锋需要钱。
“合同签订后第二日，赖慧女士股票账户上先后转入的五笔款项，总额458000元人民币，将全额退还至戚先生您的银行账户。”
“可是那个账户好像是...亏损了一点。”戚锋说话时用手轻轻碰了碰鼻子。
“不要紧，戚先生，这不是问题。”
戚锋慢慢放下手中的触控笔，双手扶着高脚桌的边沿，深吸一口气，说：“合同上没写利息，没写抵押物，只有一句‘乙方将收取相应节点的尺末作为服务费’，请你明确告诉我，我要付出什么代价？”
“以这次交易为例，总金额的百分之四。”
戚锋心中一阵狂喜，在他看来，合理的佣金大幅提高了这件事的可信度，他装模作样地思考了一阵，感觉能够控制自己的语气后，平静地说：“将近两万，也不算很小的数目了。如果能把刚才你解释的两点详细加入合同内，我可以考虑签约。”
“从我们的角度看来，合同上的措辞是最准确的。如果您无法接受，戚先生，就请回吧。”
店员缓缓地将桌面上的平板电脑往回滑动，戚锋突然感觉她滑走的还有自己的后半辈子。你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呢？他突然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脑海里回荡，清晰地仿佛是有人趴在他耳边说似的。
戚锋一把夺回平板，在上面签了字。
出了店门，戚锋心事重重地往回走，在西侧商铺的尽头一左转，十米开外减肥中心的暖色灯光下，当铺老板正站在门口抽着烟。戚锋惊觉第一次从洗手间返回时这条路应该是死胡同，不然自己也不会折返...
想到这里，戚锋回头看去，刚才那家店铺的灯光已经熄灭，黄昏时西侧的过道比白天经过时更加幽暗，黑暗正要将这栋被抛弃的建筑一步步蚕食。戚锋直觉不宜久留，加快脚步逃离了那里。
晚上戚锋躺在床上，在浏览器上查询‘尺末’，没有得到什么有意义的答案。赖慧问他在看什么，戚锋放下手机说，没什么，快睡吧。第二天天还没亮，赖慧就着急着叫戚锋起床，快点，再不起来赶不上高铁了。戚锋问她赶高铁做什么，赖慧说，你睡糊涂了吧？去复查啊。戚锋弹坐起来，手忙脚乱地在枕头边上摸出手机，一看银行账户余额：439967.58，他发出一声怪异的尖叫。
谁踩你尾巴了？赖慧皱着眉头说。戚锋挂起一副邀功似的表情，将手机屏幕展示给她看。赖慧看了一眼，说，你得意什么？得亏当初听我的没把这个钱买了股票，不然我看你现在拿啥治病。赖慧后来还说了些什么，戚锋是一句也没听进去了。他打开转账明细，既没有当初转给赖慧的记录，也没有今天从别处转入的记录，这些钱竟然都是他这些年一笔一笔工资攒下来的。
那件事情在戚锋的生活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以至于后来他开始怀疑那不过是一场梦。
四个月后，戚锋又一次去省会医院复查，一向紧皱着眉头的医生第一次对戚锋笑了，他们打赢了这一仗。
经历了一场浩劫，生活又回到了正轨上，赖慧和戚锋一致认为需要用一种高调的方式开启新生活，最顺理成章的方式就是一场婚礼。赖慧很快便全身心地沉浸在了对这场婚礼的强烈期许中，她混迹在城里各大酒店的婚礼现场拍下喜欢的装饰，跟着策划公司的人选材、设计、制定方案，她看了无数个装造视频，以至于最后没有遇到满意的化妆师，她决定自己给自己做造型。
婚礼的电子请柬最终版也是赖慧自己做的，戚锋很难想象这个女人几个月前还不会自己买高铁票。
戚锋在朋友圈中发布了这个精美的电子请柬，接到的第一个电话就将他的笑脸打碎了一地。
锋哥，办这么豪华的婚礼啊，有钱先把哥们儿亏的八十多万还了呗。别给我扯什么投资风险，你当初给我介绍的多好听啊。不还也行，法律制裁不了你，老子有一百种方法制裁你！不是办婚礼吗？我保证你这个婚礼办得永生难忘！
戚锋心乱如麻，脑海里闪过赖慧提起婚礼时神采奕奕的样子，实在无法开口将这个威胁电话告诉她。
迫于业绩压力，戚锋扛着体力还未恢复的身子参加应酬，出来时已经接近十一点。他不知回去后如何面对赖慧，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走了一会儿，一抬头就看见了那间破败的百货商场，那时候的记忆像相机突然调对了焦距一样真切了起来。
商场正面的一排玻璃大门一扇未锁，看来物业都知道这儿没什么好偷的，戚锋想，如果这里还有物业的话。他打开手机电筒往里走，珠宝博览会的易拉宝还放在和上次同样的位置，电梯也没有停运。踏入五楼的电梯间，戚锋的心一沉，那一排正对着电梯间的商铺都打烊了。
电梯门在身后关闭，整个空间陷入一片漆黑。戚锋听见血管在耳朵里面突突地跳动，黑暗带来的无尽想象催生出恐惧的藤蔓攀上他的心头，求生的本能化作一股无形的力量，拉着他的手向电梯按钮的方向摸去。
就在这时，走廊西侧亮起了微弱的灯光，借着这点光，隐约可以看见当铺金色招牌的一隅。戚锋追着光走到拐角处时，身后的当铺再次隐没在了黑暗中，西侧过道左手边，那间纯白的店铺正在营业。
“戚先生，合同已经拟好了，您...”戚锋一站到桌前，上次那个店员便开口说道，她还是扎着一样的低马尾，穿着一件白色高领毛衣。
戚锋打断她的话：“你知道我这次来干什么吗？”
“...看一下，没什么问题的话...”
“我想帮别人退回账户里的钱，可以做到吗？”戚锋伸手压住她推过来的平板电脑。
“...就在最下面这里签个字。”店员的力气比看起来要大，平板顺利地滑到了戚锋面前，戚锋觉得可能是因为自己大病初愈，他随意瞟了一眼合同的抬头。
“代退款合同？”
“是的，戚先生，七十年内，只要是与您有关的私人消费均可以退款。”
戚锋被她这句话逗笑了，鼻孔略带轻蔑地喷了点气。但当他抬起眼对上店员专业地看不出任何私人情感的眼神后，戚锋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他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低下头半信半疑地划动屏幕，看起了合同。
“这里，‘退还...五人在投资顾问戚锋引导下购买的理财组合，共计五百八十七万元人民币...’，我只需要退还这一个人的一百二十万就够了。”戚锋指着合同上罗列的五人中刚才打电话威胁的那人的名字。
“戚先生，请您看看这个。”店员划动平板，一段群聊记录被从后台调出屏幕上。
群聊名称刺痛了戚锋的眼睛：无良投资顾问戚锋客户维权群，群成员五人。戚锋从头翻到尾，里面不止有诉苦和对他的诅咒辱骂，还有诸多针对他的复仇计划，包括对他即将举办的那场婚礼的破坏计划。戚锋翻来覆去地看，委屈、愤恨、自艾、羞愤，复杂的感情交织在一起，把他的头脑搅成了一锅浆糊。那只是一个工作罢了，大家都是一样的干，市场不好，怎么能怪到我头上呢？戚锋想。
“我听说他得了癌症，哈哈，大快人心，怕不是报应吧！”一条新的消息突然从最下方弹出来，戚锋心惊肉跳，这句话说在他的最痛处，戚锋感觉仿佛头上被人敲了一闷棍一样。
“戚先生。”店员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戚锋仔细一看，刚才那句话并不存在。
“我签。”戚锋说，拿起触控笔在合同最下方签了字。
走出百货大楼，赖慧打来电话，十二点多了，还不回家。戚锋应付了几句，挂断电话一看时间，十二点零三分，已经是第二天了。戚锋的心怦怦跳，忐忑不安地打开通话记录，果然，那通威胁电话不见了。
回到家里赖慧还没睡，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剧，看到戚锋进来，撇了他一眼，说：“哟，心情不错。”
“还可以。你怎么今天想起来看电视剧了？”
“你这话说的，我哪天没看电视剧？”
“婚礼的事全办妥了？”
赖慧突然把电视剧暂停了，挺直身板儿像林中的小鹿一样看着戚锋，说：“你升职了？”
“没有啊。”
“哦...那你突然说这个干嘛。”赖慧撇撇嘴，转过脸去又看起了电视。半晌，看戚锋还站在餐桌前发呆，赖慧关掉电视走过去，说：“生气啦？我没别的意思，之前生病不是没有办法的事嘛，钱花完了再挣就是了，反正我还年轻，过几年再办婚礼也不迟。”
“这里的东西呢？”戚锋在餐桌前手舞足蹈地笔画着，那里这些天一直摆着包好的大量喜糖和准备张贴在家里的囍字。
“什么东西？戚锋，你在说什么？”
“你刚才说什么？钱花完了？”赖慧刚才的话这会儿才传进戚锋的大脑，他再次查询账户余额，里面只有不到一万块钱。
戚锋第二天去上班才搞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少了那将近六百万的业绩，戚锋在几年前错失了升职的机会，工资也比原来少了将近一半，更不要提这些业绩带来的百分之四的佣金了。这使得他在去省会医院治病时就将存款几乎花光了，根本没有钱办婚礼。
戚锋想起当时签的那份合同，和前一次写着一样的内容：乙方将收取相应节点的尺末作为服务费，他突然明白过来‘尺末’代表着什么了。
也是因为这份明白，戚锋第三次是主动前往那家店的。
乳癌复发合并肝转移，拿到报告的那一刻，戚锋异常地冷静，医生和赖慧都以为他这样的表现是因为受到的打击太大，只有戚锋自己知道，有个地方可以彻底治好他的病。
一出火车站，戚锋就打车直奔百货商场，赖慧还在后面提着笨重的行李箱在人群里寻他。
一路上戚锋都在忐忑，距离上次深夜造访已经过去了一年多，他有些担心那家店是否还在那里。直到一路奔跑着转过五楼西侧的拐角，看到那个明亮的纯白色灯箱招牌，戚锋才松了一口气。他整理了一下衣领和头发，清清嗓子，舔了舔干燥的唇，庄重地走了过去。
戚锋耐着性子站在高脚桌边上等着店员说完了既定的台词，迫不及待地看起了她推过来的平板电脑。
“我想先确认一下，这次的尺末是什么。”戚锋看完合同，迟疑了一下问道，脸上的表情难掩失望。
店员陷入了沉默，戚锋看着她漆黑的瞳孔，总感觉能通向一些意想不到的地方，数秒后她回答道：“尺末具体是什么，很难用三维欧氏空间的语言解释清楚。”
戚锋深吸一口气，说：“那你就告诉我，签了这个我的癌症能不能好。”
“合同签订后第二日，戚锋先生体内异常增殖的恶性肿瘤细胞将全数消失。”
“不会吧？我的癌症真的是这个造成的？”戚锋惊讶地指着合同上的退款项目说道。
“并非唯一的因素，但此项目退款后，您的确能得到您刚才要求的结果。”
戚锋出神地点点头。
走出百货商场，戚锋关闭了飞行模式，刚才没接收到的手机消息开始狂轰乱炸，不用看戚锋也知道都是赖慧发来的。他拨通赖慧的电话，赶在她的哭泣爆发之前，戚锋说，咱上外面吃个饭吧。当晚，戚锋神情凝重地抱着满面泪痕的赖慧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醒来，赖慧果然不见了，连带着她在戚锋身边生活过的痕迹也消失地无影无踪。戚锋查看账户，比昨晚多出了6216元，跟合同上写的一样，正好是几年前在赖慧工作的洗脚城做的那七次推拿花的钱。
戚锋后来去赖慧原来工作过的洗脚城看过，那里已经变成了一家健身房，他也打过赖慧的电话号码，但接起来的是个陌生人。朋友给他介绍了一个同龄的女性，个子不高，脸圆圆的，留着一头短发，在小学当老师。
女方似乎没什么要求，只是想找个踏实又身体健康的男人结婚，趁四十岁以前把孩子生了。戚锋也觉得自己应该安定下来，朝着标准化的人生迈进。两人一拍即合，只见了几次面就开始筹备起了婚礼。
再次见到赖慧时，她站在婚庆公司样板间的红毯上，伸出右手大方地依次跟戚锋的未婚妻和戚锋握手，说，张小姐，戚先生，你们好，我是你们的婚礼策划师，我叫赖慧。她下意识地将鬓角处飘逸的长发挽到耳后，戚锋立刻将刚刚计划好的标准化人生抛到了脑后。
此后，戚锋数次以讨论婚礼细节为由单独将赖慧约出来，很快赖慧便察觉了他的意图，拉黑了戚锋的所有联系方式，推掉了这单工作，并且将戚锋的行为告诉了他的未婚妻。
和未婚妻分手后，戚锋依然沉浸在和赖慧的过去中无法自拔。他偷偷跟踪赖慧，知道了她的住处后，戚锋每天给赖慧写一封长信，从她家门缝下面塞进去。他在信中事无巨细地回忆着两人过去的生活，又将以前想跟赖慧说却没能开口的话都写了出来。
写作的过程让戚锋重新审视自己的感受，悔意一天天在戚锋的心里堆积，疾病和贫穷带来的痛苦突然间在失去赖慧的痛苦面前变得微不足道。戚锋心里逐渐只剩下一个念头，我要让一切恢复原样。他丢下笔，没命似的奔向那间百货商场。
又是一个午夜，戚锋踏出停在五楼的电梯，漆黑一片的商场只有西侧走廊亮着微弱的灯光，和那天夜里如出一辙。戚锋听见自己扎实的心跳，他感觉自己的心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只要能换回赖慧的爱情，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愿意。
拐过转角，来到西侧的走廊上，戚锋看见那间店铺的玻璃门向外敞开着，隐约可以听到里面有人在说话。戚锋加快脚步来到门口，向内看去，一个高挑纤瘦的长发女郎背对着戚锋站在那张高脚桌前，高脚桌的对面，先前那个店员正在将平板电脑回收。
女郎应该也听到了戚锋的脚步声，优雅地转过头来，飘逸的长发随着她头部的动作向后飘洒。那女郎就是赖慧，她一认出戚锋，便低下头抬起手腕看了看自己的手表。
戚锋受到她的影响，也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距离十二点只剩下五秒。他立刻再次抬头看向赖慧，赖慧也在看着他。
戚锋觉得自己在赖慧的眼里看到了爱意。
她既然能找到这里，就一定是读了我写的信，她一定也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真好。我们又可以像从前一样了。
戚锋这么想着，消失在了空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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