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姐,需要我帮你代排吗?”女孩说话时盯着王也菲的脖子看,甜美的外表包裹下,意外地是个烟嗓。
“不用了,我在这里等人。”而且我也不想吃太复杂的东西,王也菲心想。
女孩点点头,却没有要走开的意思,说:“让你等了挺久的,什么人这么大的派头?”
“什么时候注意到我的?”王也菲有些尴尬。
“一来就看到了,十一点钟左右吧,很多人路过那家咖啡厅时都会盯着看两眼,没发现?这样模特儿一样的人,在咖啡店的窗边摆着一大摞的书看着,是很有冲击力的画面。”
对于这样直接针对本人的评论,王也菲不擅长应对。她曾经看过一本提升人际交往技能的书,上面说应对夸奖最好的办法是表达感谢;另一本教人提高情商的书则说面对夸奖要适当谦虚但不可过度,却没说怎样才算是过度;还有一本解读职场潜台词的书上说,要学会分辨夸奖是善意还是恶意,然后用不同的话术来应对。
在她正踌躇不决的当口,女孩笑了。
她的笑像学生时代无所事事的休息日,谈不上有多欣喜,有的只是轻盈和放松,你当时根本无法想象这样的日子到底有多珍贵,因为成年后即使有再长的假日也无法再次获得相同的感受,总会有看不见的影子在永无止境地追赶你。
“对不起,吓到你了吗?可能是职业敏感,我总是会被一些特别的画面吸引。”女孩说。
“职业敏感?”
“我是做自媒体的,全平台账号名称无刺猬熊,你可以叫我刺猬,有空帮我点个关注支持一下。”刺猬说。原来刺猬是真的,王也菲此时感觉像是见到了从书里走出来的人物一样。
“小姐姐怎么称呼?有经营社交媒体账号吗?”
突然轮到王也菲自我介绍,她下意识地借用了银龙草这个笔名。
“是吗...好巧啊,我知道有另外一个人也叫这个名字。是个男生,总是穿白色的T恤衫。他也喜欢坐在那家咖啡馆里,抱着一部笔记本电脑,不知道在写些什么东西,有时候也会出来交际一下。”
“我等的人大概就是他。”王也菲说,她有些纳闷雷安敬为什么要撒谎说自己的昵称不是笔名,难道就只是为了让她受到好奇心的驱使来到广场上吗。
“大概?你们不认识吗?”
“怎么说呢?我们只会同一时间在同一个地点碰面,所以我并不知道他在这里时的样子,老实说,我们也没约好,我只是来碰碰运气的。”
“所以他是你老公?”刺猬故意做出一副将人看透的表情,食指长长的美甲指着王也菲抱着书的左手,蜘蛛腿似的无名指上还戴着和乔远洋的婚戒。
王也菲稍加思索,不觉笑了出来,刺猬理解得也没错,确实会有很多夫妻是那样,除去上班和睡眠的时间,只能够在有限的两人都下班并清醒着的交集时间在家里碰面。
“我和他不是那样的关系,我先生另有其人。”她说。
“既然是总在同一个场所见面的人,怎么突然想到来这里见他了呢?”刺猬几乎是在自言自语,接着她像嗅到了一丝腥味的猫一样把头探过来,说:“你该不会是精神出轨了吧?”
王也菲不禁思考起这个问题,乔远洋失踪已近一年,如果现在自己真的有了新的爱人,还能算是不忠吗?即使希望非常渺茫,但假设他回来了,看到自己有了新欢,会有什么样的表现呢?会一如往常地平静,还是会暴跳如雷?
王也菲搜索记忆,关于乔远洋暴跳如雷的画面一个也没有。
她脑海里突然蹦出乔远洋对她举起红酒杯的画面。恭喜你开启新的人生,他说。王也菲胸口一阵发紧,分辨不了这是发生过的事还是自己的幻想。真不吉利。
“他其实也有好些天没来了,我有办法帮你找到他,不过你得先帮我一个小忙。”刺猬似乎也不打算多管闲事,没有追问王也菲刚才那个问题。
“说来听听。”
“你是个阔太太吧?”
“这样的说法让人不太愉快,但姑且算吧。”
“抱歉,我并没有恶意。”刺猬又露出一开始时那种沮丧的神情,王也菲察觉到是她想要对自己说的事情令她失去了学生时代休息日式的放松。
刺猬的眼睛在广场上扫了一圈,对王也菲说:“这里太多熟人了,去我家说吧,好吗?”
王也菲点点头。她是个被影子追逐的成年人,无法拒绝轻盈休息日的诱惑。此外,她刚刚被提醒自己是个阔太太,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刺猬的家不远,穿过购物中心,再往前走一个街区,两道围墙夹角处有一扇敞开的铁门。两列人默契无言地相对并行,通过那扇不宽敞的铁门时都自觉地放慢速度侧一侧身子。如果忽略掉围墙和铁门,就像两列蚂蚁,往返于蚁穴和某只工蚁发现的食物之间,在某处停下来交换一下信息素。
刺猬带着王也菲穿过铁门,道路突然逼仄起来并向下延伸,脚下的路面似乎修补过,但在水泥没干前留下了数排大大小小的脚印。王也菲注意到周围刚才在铁门外还沉默着的行人,突然开始有说有笑地和同伴交谈了起来,融进从前方飘来的热闹烟火气中。
尽管狭窄,小道两旁仍有细长的桌子撑起的小摊,卖些即食的小吃或便宜的杂货。此处的交易大都以极快的速度完成,如果从长桌的一头走到另一头还没选好买什么,就会立刻被后面的人流冲走。
只有从两栋自建楼间伸出的岔路拐角处有一家摊子前有个小小的三角形的区域可供人逗留,摊位上摆放着蓝色的光碟袋,两个中年男人正挤在那个三角形里将光碟袋一张张抽出来查看封面,王也菲路过时无意中看到其中一人抽出来的那张,封面上写着《电锯惊魂2》。
“竟然全都是正经电影。”刺猬回头时刚好看到王也菲在看那个卖盗版碟的摊位,便说:“我有一次特意站在那里把那些碟片的封面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即使亲自确认过了,我依然不相信那里就只是卖普通盗版电影碟的地方,现在站在那里的两个人说不定也抱着同样的想法。”
又往前走了一点儿,刺猬拐进了另一条岔路,头顶上难分难舍的电线和晾衣绳让王也菲的精神紧绷了起来,她不禁担心起了下雨天。
刺猬停在一扇银色不锈钢防盗门前,把脸摆在门边上灰突突的墙上一张电子面屏前面。人脸识别已通过,电子面屏说,随即门锁‘咔嗒’一声解开了。刺猬拉开门,让王也菲先进去。上三楼,她说。
刺猬租的房子是个一居室,一进门就是厨房,前面是个小小的洗手间,左边是个十八平米的卧室,面对着卧室门的角落里摆着一张单人床,靠窗的一边放着一张折叠桌,桌后有个圆形立式的补光灯,桌上满满当当地摆着保养品和化妆品,让王也菲想起刚才经过的那条窄巷里的小摊。
桌子内侧的背景墙上挂着一张印有刺猬和大量植物的挂毯,看起来这个小空间是个小型的直播间。挂毯的正对面,卧室门同侧的墙边有个简易的衣架,上面挂满了衣服,挂不下的都堆在了墙角的一张奶白色的小地毯上,地毯外面密密麻麻地摆了二十几双鞋子。
从进了这间卧室起,王也菲就有一样很在意的东西。
这里的一切都自然地符合对一个爱打扮的单身年轻女孩房间的刻板印象,唯独那样东西相当突兀。
就在那张刺猬挂毯下方,离踢脚线十公分不到的地方,有个镶在墙里的灰色保险箱,箱门大开着,里面空空如也。
“就坐床上吧,没想过会需要招待客人,也就没买凳子。”刺猬说。见王也菲有些拘谨,她也不好意思了起来,从桌子下面拖出一个软垫,放到王也菲脚边,自己则在软垫旁边席地而坐。
“你恐怕从来没见过这么小的房子吧?”她自嘲道。
王也菲用手从臀部开始捋顺自己的裤子,半跪坐下来,摇摇头说:“小时候和外婆一起住的房子也差不多这么大,我只是不想把你的床坐脏了。”
“我也是在外婆家长大的!”刺猬突然就对王也菲升起了一丝亲切感。她似乎不满足于此,于是开始一边介绍自己的经历,一边询问王也菲,以求获知更多二人的相同点。
据刺猬说,她的老家在离这里很远的一个乡下地方,如果要回去,需要坐二十多个小时的高铁,换乘两小时的慢车,再坐三小时的大巴,在县城下了大巴后,运气好的话可以搭同村人的顺风车再经过二十分钟就能到家,运气不好自己走回去又需要两个小时。
她今年二十四岁,是家里的长女。在她小的时候家里条件很不好,父母双双跑去城里赚钱,把她丢在了邻村的外婆家。等到了她十岁左右,村里搬迁分了新房,父母抱着刚出生的妹妹回了老家,一年后弟弟也出生了。
父母似乎从没想过要接她回去,逢年过节抱着弟弟妹妹,提着东西来外婆家拜访时,刺猬都感觉和他们的关系就像普通的亲戚。
职高毕业前,外婆去世了,刺猬参加完葬礼后返回学校,此后就再也没有回过老家了。她在这座城市里的很多角落短暂停留过,呆得时间最长的就是那个广场。
“我以前做过服务员、洗头妹、网店客服,都是又累钱又少。”刺猬说:“谁知道在这里做代排或者当托可以轻轻松松赚到原来的两倍。”
某种程度上她也是腐生生物,王也菲心想,只不过她汲取养分的对象不是人,而是店铺。
“如何界定一个人是不是依赖着他人在生存的呢?只从经济的层面评定吗?”王也菲想起不久前和雷安敬的一次探讨时他说的话。
“经济是最重要的一部分吧。”王也菲回答道。
“既然得不到任何好处,那被依赖的一方为什么不直接结束这种关系呢?”
“可能暂时还没意识到这一点,但迟早都会败露吧。”
“你是代入了你和他才这么说的吧?”雷安敬说中了,王也菲移动交叠在桌上的手,下意识地摩挲了几下无名指上的戒指。
“他在你心里的形象看来颇为正面,但就算是在有限的时间里,真的会有人的付出是完全无所图的吗?并不是只有所有人都需要的普世的利益才能算是利益吧?像家庭主妇这样付出劳动和时间维护家庭的角色,虽然没有产生额外的经济价值,但却节省了家里其他人的时间成本,生活的舒适程度也会大幅提高,这种价值我认为完全不逊色于挣钱的一方。反过来,如果由男性来全职承担这些工作,也只不过是家庭分工结构的不同,虽然还是会有不少说闲话的人,但是近些年不是也逐渐被社会所接受了吗?”
“这种只能算是共生,互相依赖的模式,和两个人都出去赚钱的伴侣本质上没有区别。”
“这就是我想表达的,只要是能长期维持的关系,都是互相索取的关系。就拿我爸跟我的关系来说好了,他定期拿钱给我,除此之外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交集,但是你能说他是无私奉献吗?他不过是花钱买一份安心罢了,对他来说这是用最低的成本维护那边的家庭关系和声誉。往大了说,如果我的存在公之于众,对他的人生将会造成不小的打击。与其说我是在依赖他,倒不如说是他花钱祈求我闭嘴。”
“你的例子太特殊了,这世界上能有几个知名企业家的私生子。”
“普通家庭里也有不少成年后不工作,还花着父母的钱过日子的孩子,你认为是什么支撑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应该是亲情吧。”
“亲情具体是什么东西?”
“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特殊感情。”
“所以说根本也不算是无条件的付出,而是出于动物繁衍后代的本能。包括爱情也是为了维持这一本能而存在的,只是又一种操控人类的化学反应罢了。”
“一味深究下去就陷入虚无主义了。雷安敬,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雷安敬被王也菲这样一问,突然缩进椅子里,刚才发表观点时的气势全无。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你没看新闻吧,高舜明又在电视上跟老婆秀恩爱,我妈昨晚喝得酩酊大醉,打电话质问他,被他羞辱了一番,今天白天还闹着要自杀。我真不知道这两个人我应该更恨哪一个。抱歉,把情绪发泄在你头上了。”
“这样接收了你的负面情绪还不逃跑,看来我也是有所图谋的。”王也菲说。
雷安敬笑了,说:“那个话题都过去了,你的报复心真强啊。不过冷静下来想想,我的观点依然不变,看起来被依赖的一方一定能得到他们需要的东西,无论是情绪价值、性欲、权力感的满足,还是为了避免麻烦、阻挡厄运、抵御孤独感,一方毫无收益的关系根本不存在。所以你也不要总把自己逼得太紧了。”
“怎么反过来安慰起我了,那就先谢谢了。”
但我仍旧觉得依赖别人而生存的人,也需要趁早做点什么,否则总有一天这段关系戛然而止的时候,一切都会毁灭。基于腐生草本植物之间的交往规则,王也菲没有说出这句话。
按照雷安敬的观点推断,刺猬跟广场上的店铺之间是共生关系。但事实真是这样吗?店铺没了刺猬,轻易就能找到替代者。可如果刺猬没了店铺呢?一旦习惯了这份轻松得到更多报酬的工作,再让她回到以前的生活,她能轻易接受得了吗?
王也菲觉得这怎么看来也不是对等的关系。也许正是因为清楚这一点,刺猬才开始寻求新的出路,尝试去做自媒体人。
然而接下来刺猬本人关于这一点的叙述却跟王也菲的思路大相径庭:“广场的工作就像是我人生的转折点,不仅让我拥有了现在的生活,而且我决定开始尝试经营自媒体账号,也是因为在这个广场上遇到了不少来探店或是收钱做推广的网红。你知道吗?他们做一条推广的钱,我需要两到四个月才能赚到。”
王也菲突然就领悟了刺猬拥有轻盈休息日式的笑容的真谛。
她的目光总是向上望着,并且带着乐观主义的滤镜。
王也菲一直认为,乐观主义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超能力,它和一个人拥有什么或是有什么样的经历无关,是一种清洁绿色的可再生能源,可遇而不可求。
一旦意识到这一点,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情能令刺猬一想起来就失去了她的超能力,这一点突然变得至关重要,王也菲说什么也想要了解。她因为好奇开始显得局促不安起来。
刺猬察觉到王也菲的异样,突然停下话茬,从地上爬起来往厨房走去。厨房里不时传来轻微的易碎品的碰撞声,不一会儿,刺猬端着两杯冷泡茶走了过来重新在地上坐下。
“你很在意那个保险箱吧?”刺猬转头朝那个方向望去,问王也菲。
“确实觉得有些突兀。”
“我前段时间在直播时cosplay嫦娥仙子,几个小时涨了五千多个粉。看出了点成绩,我就想趁势以这个为卖点把直播间做大做强。为了增加氛围感,我就在身后放了一个大雾量的加湿器。但是后来的半个月,无论我多卖力,也再没像第一天那样涨过粉,于是我准备换个路子。既然加湿器用不到了,就挂到网上卖掉,打算给它拍照的时候,仔细一看,它后面的墙皮有一块因为吸了太多水雾软化了。我刚把它挪开,那块墙皮就脱落了,露出后面薄薄一层灰色的水泥。
“当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怪梦,梦里我身在外婆的葬礼上,身边所有的人都披麻戴孝地跪在帐子里的棺木前面哭。外婆的遗像好端端地摆在帐子最里面的祭桌上面,却莫名其妙地被一阵风吹倒了。遗像的后面,帐子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掏出了一个方形的洞。我凑过去往洞里看去,里面黑漆漆地一片。这时候我感觉到背后吹来一股寒风,一回头,外婆翘着二郎腿坐在棺木上方,指着那个洞叫了声我的名字,说:‘那是给你的。’
“我惊醒后,天还黑着,那个梦残留下来的感觉清晰地吓人,不知怎么的,我就由梦里外婆倒下的遗像联想到了那块掉下来的墙皮。我仔细检查了一遍墙皮后面的水泥,发现上面竟有一个绿豆大小的眼儿,用衣架轻轻敲了几下,那个洞竟然扩大了,附近的水泥也出现了裂痕。我拿手机自带的手电往里照了照,水泥很薄,里面有一块两公分厚的木板,木板上有个大拇指那么粗的洞,从洞里看进去能看到里面浅灰色的漆面。我试探性地将手指伸进那个洞,尝试着将木板往外拉,竟然一下就成功了,有洞这一侧的水泥碎成了几块掉在地上,木板向外倾斜着。接下来没花费太多力气,我就将那块和洞口几乎一样大小的方形木板整个取了出来。
“木板后面藏着的就是这台浅灰色的保险箱,更加匪夷所思的是,保险箱的密码就写在一张纸上,塞在旁边的缝隙里。”
“为什么会有人在出租屋里藏保险柜?”
“我一开始也觉得好古怪,还担心会不会是谁打劫来的呢。后来才意识到,将保险柜藏在这里的人从来就没打算把这个房间租出去。”
“也就是说,那个人曾经是这套房的房主?”
“他到现在都还是这一整栋楼的房东。”刺猬的手朝上下都指了指,短暂思考了一下,又朝前后左右也指了指,接着说:“准确地说,他是这附近好几栋楼的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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