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死之人的祝福》作者:银龙草

在熟人眼中,金光明这个人几乎挑不出什么毛病来,硬要说的话,唯一的缺点就是迷信。退休后的几年里,他对怪力乱神的崇拜更是越来越盲目。

据说金光明的曾祖母出生在奥匈帝国外莱塔尼亚地区,后来斯洛伐克共和国的领土上,金光明漂亮的脸就是证据。事实上,曾祖母本人长得称不上多好看,脸部过窄,凸嘴,短下巴。大部分查看她照片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偷偷用大拇指遮住她的下半张脸,暗自叹息浪费了这对动人的眉眼。金光明的爷爷和她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父亲以及金光明的大哥、小妹也全都没有能够逃过短下巴的命运。

然而金光明却得中了基因彩票,他不仅从曾祖母那里继承了深邃勾人的眉眼,还得到了外公家祖传的棱角分明的下颌,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美男子。不仅长得漂亮,金光明还是从他们家族里考出来的第一个大学生,在他之前,家里受教育程度最高的是他读过两年公办小学堂的父亲。

即使受过了高等教育,这一切在金光明眼里还是和遗传学三大定律、时代的变迁甚至个人的努力都关系不大,他确信自己的人生开始走上坡路都是因为奶奶临死前对他说的一句话。

这个故事但凡和他关系稍微好一些的人都知道,不久前在女儿为他操办的六十大寿上,金光明又不厌其烦地复述了一遍。

起因是金光明小妹金光雅的女儿宸儿带来的新女婿偷偷向自个儿媳妇问了一句:“你这舅舅,年轻的时候应该很帅吧?”

“那当然了,我舅舅可是正宗的欧亚大陆混血儿,比我妈和我姥爷混得均匀多了。等着啊,我给你看张照片。”宸儿掏出手机,很快就从收藏夹里翻出那张四十多年前的黑白全家福。

那张照片里,前排坐着金光明的父母和爷爷,后排站着金光明和金光雅。新女婿小钢眼睛都看直了,他反复用两根手指放大又缩小金光明的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宸儿说:“不可能,这你肯定p图了。”

宸儿一把抢过自己的手机,白了小钢一眼,说:“我说你们男的怎么那么善妒啊?就看不得别人长得比自己帅呗?”

小钢赶紧求饶:“宸儿,我不是这个意思。主要是你舅舅这颜值放你们家这照片里简直就是...”说到这里,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个更大的错误,马上闭了嘴。

“说啊,怎么不说了?怕得罪了这照片里的老丈母娘?”宸儿吃吃笑着,用肩膀戏弄式地碰了碰他。见小钢像是真紧张了,宸儿赶紧安抚道:“好了好了,别琢磨了。这话我妈从小到大听得多了,还是当笑话听的,要不现在就让我舅舅给你演一个,可逗了。”

没等小钢反应过来,宸儿已经站了起来,扯着嗓子朝主桌正中央坐着的老寿星喊道:“舅舅,你说我是不是咱家长得最像你的?”

“死丫头!又变着法儿地夸自己,最像你舅舅的当然是你小玉姐姐了!”金光雅泼辣地指着宸儿训道。

“哎呀小姑!人家宸儿说的是事实嘛!我们宸儿从小就是外甥像舅——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大美人儿呀!”金小玉不知是不是因为父亲今天过寿,表现得异常热情,平时她基本不会参与这样的话题。这反常的一幕让擅长社交的宸儿都有些不知所措,亲戚们也都不约而同地向金小玉的方向看了过去,一时之间气氛变得有些尴尬。宸儿回过神来,赶紧在脑海里快速思考着此时该如何救场,小外甥却先开口了:“妈妈,妈妈!你说错了!是外甥打灯笼——照舅!”

偌大的包间里顿时爆发出巨大的笑声,宸儿大松了口气,虽然对话没有朝她预想的方向进行,但宸儿不是会轻易放弃的人,她今天一定要让小钢听一听二舅的保留剧目。引导对话的策略既然已经被打断了,宸儿决定这一次干脆打一记直球。

等包厢里逐渐安静下来了,宸儿突然又对着主桌喊道:“舅舅,今天这么多人都在,给我们分享一下您为啥能长得那么英俊呗?”话音刚落,宸儿就感受到了从金光雅那边射过来的犀利的眼神。她知道妈妈想表达什么,无非就是想说,刺儿头,哪壶不开提哪壶!

金光雅此时再想阻止也为时已晚,这个话题一旦开启,金光明无论如何都会从头开始将它讲完。

只见金光明把刚夹到碗里的大虾放下,筷子往桌上一撂,整个人突然靠在椅背子上,头微微仰起深吸一口气。等他这口气喘踏实了,就见他挺直身板向前,两条胳膊支在桌子边上,炯炯目光聚焦在空气中某个点上,仿佛事情就是在那里发生的一样。

“你太婆没的时候我才四岁,你妈还在你姥肚子里。你姥在的时候就常说,明儿那时候长着和他爹他大哥一样的短下颌儿,他奶没了之后,眼看着这下巴颌儿就开始一天天长得尖尖地...”

金光明的奶奶是个远近闻名的半仙。奶奶生他爹时大出血,差点没了命,据金光明爷爷的说法,是他跑了三十里地,给奶奶求来一碗符水喝下去,才把奶奶从阎王爷手里给抢了回来。爷爷拿着符水往回跑的时候,不小心撒了半碗,所以命虽然保住了,两条腿却瘫痪了。奶奶在床上躺了半年,屁股上的肉都烂了,人也越来越虚弱。爷爷还说,金光明的爹半岁的时候,有一次坐在床上自己玩儿,突然指着房顶喊,来了!来了!当天晚上奶奶发了场高烧,第二天早上突然就能下床了,还无师自通了些占卜算命的本事。从那以后,村里人再也不用走三十里地去算卦求符水,有需要时都往金光明家里跑,周边几个村的人听闻金家半仙的奇事,也都慕名而来。

她去世的时候,金光明记得爷爷、爸爸还有七岁的大哥都在地里干活,怀着小妹的母亲在院子里生火做饭,金光明自己一个人在鸡圈边上玩儿。奶奶那天从早上开始就闹头晕,在屋里躺了半日,到了晌午,她突然精神抖擞地从屋子里走到院子里来,大喊着金光明妈妈的名字,让她给自己先乘碗饭吃。就这么呼噜呼噜吃了两大碗后,奶奶站起来径直往鸡圈的方向走来,走到金光明跟前,她突然浑身颤抖,大汗淋漓地指着鸡圈的上方,说了声,金凤凰。而后,她的目光渐渐上移,像在目送鸡圈里的什么东西飞上青天。金光明也顺着奶奶的目光往天上看去,却什么也见不到,等他再低下头来,奶奶已经仰着头倒在地上了。

“那是你太婆给人算的最后一次命,从那天开始,我的命也就改了。这有些事啊,还真就由不得你不信。”

“欸?舅舅,那要是那天站在太婆婆面前的是我姥姥,那这长得如花似玉,还考上大学了的人,是不是就换成还在肚子里的我妈了呀?那您说我妈还能看得上我爸吗?这要是看不上,不就没有我了?这么说来您救了我一命啊,为了这个我必须得敬您一个。”宸儿调侃着,端起茶杯走到金光明椅子边上杵着。

金光明一向的好脾气,即使听出了宸儿话里的讥讽意味也从不会反驳,笑嘻嘻地转过身来准备跟她碰了一个,看到她手里握着的茶杯,马上装作生气的样子,说:“欸!你这个可不行啊!一点儿诚意也没有。”

宸儿还没来得及开口解释,一旁的金小玉凑过来小声在金光明耳边说道:“爸,宸儿两口子备孕呢。”金光明听了笑逐颜开,叫着要自罚三杯。宸儿冲表姐笑了笑,用口型说了声谢谢。金小玉拉着她的手说,没事儿,姐是过来人嘛。

回到座位上,宸儿还能感觉到从金小玉那双手里渗过来的冰冷,不自觉地搓了搓被她摸过的地方。

“你这什么表情?”她一坐下小钢就盯着她的脸问道。

“啊?我表情怎么了吗?”宸儿回过神来,摸摸自己的脸说。

“就和电视剧上那些刚发现老公出轨蛛丝马迹的女人一样的表情。惊吓,错愕,哀怨,仇恨。”小钢一边说,一边绘声绘色地模仿了起来。

“贫嘴!”宸儿一巴掌轻轻拍在他手臂上,很快脸色又凝重了起来,说:“不对劲!”

小钢训练有素,这时候赶紧将身体凑过来洗耳恭听。

“金小玉一定有鬼!她什么时候这么主动关心起别人来了?而且她是怎么知道咱们要备孕的?”

“你妈跟她说的吧?而且咱俩这岁数,一结婚就备孕很正常。”

“别拿我跟你相提并论啊!我三十都还没到呢。”宸儿指着他反驳道,转眼又陷入沉思,轻声嘟囔起来:“你不懂,平时她即使知道了也不会关心。真的很反常,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宸儿的预感是对的,宴席接近结束的时候,金小玉将准备离开的宸儿和小钢拦在了饭店大堂华丽的鱼缸前面。

“宸儿,我和龙龙的签证下来了,下个月我们要去澳大利亚找你姐夫。那边很快也开学了,我一时半会儿怕是也回不来。我在国内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舅舅,你舅妈走得早,他在这儿也没什么朋友。”

见宸儿没说话,金小玉叹了口气接着说:“宸儿,从小你就是我爸最喜欢的孩子,他老挂在嘴上说,宸儿真是个小人精儿,这要也是我亲女儿该多好啊。其实我爸今年也才刚五十九,平时身体也挺好的,根本不需要人照顾,我只是希望你和小钢能时不时替我去看上他一眼,有什么事帮着照应一下,没别的意思,生活费什么的我都会按月给我爸,他自己也有医保和退休金。”

“表姐,你说这话就见外了不是吗?他是我舅舅,你就算不出国,我和小钢也会时不时去探望一下的。只是你说这六十岁,要说很大岁数也真是不算,但怎么说也够得上是老年人了,一个人住一段时间不要紧,久了总是让人不放心吧。我和小钢自己都还没活明白呢,如果舅舅那里真有什么紧急的事,我们还真没信心能处理得了。我觉得吧,你最好还是想想办法把舅舅趁早也接国外去,或者实在不行给他请个保姆。”宸儿说。

“没问题,我一定尽快想办法,那就拜托你了啊,宸儿!你舅舅真没白疼你!”金小玉说完就火急火燎跑回楼上包厢去了。

两人裹紧身上的羽绒服,挽着的手各自插在自己的口袋里,一语不发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又被她摆了一道!”宸儿突然停下脚步,懊悔地说道。

“谁?你表姐?”小钢问。

“小钢,你说她该不会从此就把舅舅推给我们了吧?”

“不能吧,她刚才不是说了吗,会尽快想办法的。”

“你不了解她,她那是缓兵之计,我都数不清被她放过多少次鸽子了。小时候有一回,我跟着她和她同学去游乐场玩儿,她提出大家轮流看包,由我先开始,结果我就在入口处等了她们一下午,等人回来的时候,游乐场都要关门了,我啥也没玩儿上。她婚礼那时候也是,拜托我给她当伴娘,还让我准备演讲稿,我什么都认真准备好了,当天彩排的时候才知道,我就是个备胎,以防她闺蜜来不了的时候顶上。”

小钢忍不住笑了出来,又挨了宸儿一个白眼。他将宸儿的手放进自己的口袋里,拉着她继续往前走,憨笑着说:“别生气,我只是没想到你还会有这么好欺负的一面。”

“还不是迫于我妈的淫威。她老跟我说,小玉妈妈走得早,你要多让着她点儿。”

“你自己是怎么想的呢?”

“我?我再让她欺负一次我就是小狗!”

“我赞成!小狗多可爱啊。”

“再贫我咬你了啊!呜嗷!呜嗷嗷!”

宸儿模仿地惟妙惟肖的犬吠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回荡着,那些回声又在两人的耳畔回响了一阵儿,才渐渐被其他思绪替换掉了。午夜的小城里,四下幽暗寂静,萧疏的气氛令小钢不知不觉又想起了金光明的故事。

“你说你太婆临死前看到的究竟是什么?”小钢问宸儿。

“其实就是眼冒金星了吧,或者出现了幻觉,医学上的事情我也不懂。再不然就是我舅舅听错了,她当时说的根本就不是金凤凰。”

“那为什么你舅舅突然就变帅了?那个场景不就是表示你们家的鸡窝里要飞出一只金凤凰来了吗?”

“你们家才是鸡窝!这明显就是巧合而已啊,小孩子突然长开了也没什么稀奇的吧。易晓钢,看不出来啊,你一个研究生毕业的怎么也这么迷信。”

“研究的精神就是不能轻易否定任何可能性,看来你们本科生的思维还是太死板了。”小钢摇摇头说,他知道自己刚刚摸到了老虎的屁股,娴熟地往路边闪躲着,避开宸儿接连而至的攻击。

宸儿嘴上虽然总是嘲讽二舅的迷信,但她心里其实早有自己的一套逻辑去理解和接纳这个冥顽不灵的老人家。金光明是唯一一个近距离见证了这一幕的人,那场景他本来就记忆犹新,多年来无数次地被他复述,不仅强化了他本人的记忆,也让这件事渐渐成了鲜活的家族集体记忆,就像是有那么多人都在一起旁观了似的。即使在一遍遍的复述中故事被不同的讲述者用主观意识和私人情感填充地越来越丰满,或许早就多多少少脱离了实际,但这段家族传奇想要表达的核心内容从没改变。宸儿始终认为,这种叙述是金光明想要让格格不入的自己融入这个家庭的潜意识行为,是一种丑小鸭心理。

第二年五月,应金光雅的要求,宸儿在给父母预约体检的时候,也给金光明约上了同样的套餐。宸儿的腹部隆起日趋明显,最近坐得多了就会腰背酸痛,尽管她放心不下,还是让小钢一个人开车带着三个老人前往医院。金光雅操心的程度远远在宸儿之上,一路上她都坐立难安,劝小钢直接把她们三个放在医院门口,然后赶紧回去照顾宸儿。小钢解释说,岳父腿脚不方便,需要有人帮着推轮椅,体检区域又是男女分开的,她根本插不上手,总不能麻烦舅舅吧。金光明说,怎么不能,说麻烦也是舅舅给你们添麻烦了。金光雅说,行了哥,这时候你别瞎添乱。金光明嘿嘿一笑,识相地闭上了嘴。

回程的路上,金光雅一反常态,心情舒展地靠坐在椅背上,双手交叠在她出门时随身携带的紫色软背包上。小钢虽然对岳母全程喜滋滋地一语不发感到惊奇,但同时也乐得清净,便没有开口询问。岳父一向沉默寡言,一上车就闭上眼睛扯起了呼噜。小轿车里一片祥和,没人注意到这里面还有一个人的内心正像被放在铁板上炙烤一样煎熬。

大约二十分钟前,金光明在洗手间附近放置尿检样本的地方遇到了刚从厕所里出来的金光雅,她一副喜不自胜的样子,手里还捏着空的尿液采集管和取尿杯。

“你进厕所都干啥了?”金光明指着她手上的家伙事儿不解地问道。

金光雅将洋溢幸福的脸转向哥哥,心思却还沉浸在刚才的好事里,数秒后她才反应过来,往自己手上一看,说:“你看,我咋把正事儿给忘了。”

正要转身返回洗手间,金光明拉住她,又问了一遍:“那你刚才在里面都干啥了?”

金光雅神神秘秘地左右看看,然后靠近哥哥耳边小声说道:“我跟你说了,你可千万别告诉小钢和宸儿,不然又要被那个死丫头数落个没完。”接着她拉开背在胸前的紫色背包拉链,露出一个黄色信封,上面写着‘借寿三年,愿者自取’,金光明刚看到一眼,她迅速又将背包拉链拉了起来,说:“给我撞彩了。有人把这个挂在女厕所最里面那一间窗沿儿外面,我数了数,里面有十二张。”

金光明听了脸红一阵儿白一阵儿的,一边急得直跺脚,一边说:“哎呀!糊涂呀!这种东西怎么能胡乱捡呢!”医院里的钱不能捡,撒在十字路口的中药渣不能踩,这些事在金光明看来都是常识,他不明白小妹为什么还能高兴得起来,尤其是现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宸儿还怀着孩子。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小妹已经拿走了那个信封,就是默认了信封上提出的条件,即使再让她放回去也无济于事。金光明没再说什么,一路上也没向家里任何人提起这件事,他知道即使说了也没人会重视,如何解救即将妄遭灾祸的小妹一家人,成了压在金光明心里的一块大石头。

金光明拒绝了小妹一家人的午饭邀请,匆匆回家去了。一下午,他弓着背坐在自家阳台一张没有靠背的圆凳上,一遍遍翻看着金小玉和龙龙的照片,直到天色渐渐暗下去,他打开金小玉的微信,拨通视频电话。连着打了两个没人接听,金光明犹豫了一下,没有再打第三个,站起身来准备给自己弄点儿饭吃。这时微信电话响了起来,是金小玉。

“怎么了爸?不是跟您说了白天别老打电话嘛?”金小玉跟金光明有着一个半小时的时差,她那边确实还没天黑,她人坐在卧室的床上,门外传来十分嘈杂的孩童嬉闹声。

“哟,你看我这脑子,爸还以为已经天黑了好久了呢。”

“算了算了,什么事啊?快说吧爸,我这儿还有事呢。”

“也没啥事,就是想看看你,看看龙龙。”

屏幕上,金小玉的嘴巴刚刚张开,声音还没传过来,金光明的手机就黑屏了。金光明暗骂自己蠢材,天还没黑的时候手机就提示了一次电量不足,想着去充电的,转眼就给忘了。他蹲在电视柜前的插座边上等着,再开机的时候,收到了金小玉发来的一串文字:今天龙龙开同学会,家里闹翻天了,改天有空再给您打过去。文字后面是一张龙龙和同学的合影,金光明如获至宝。

第二天一大早,金光明取了一千二百块现金,坐上最早一班的公交车,前往城南山上的观音庙。跪在殿前的拜垫上,金光明双手合十,分别默念出自己和金光雅的姓名,住址,出生年月日,两人的关系,又将昨天在医院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给菩萨听后,金光明接着道:“小妹虽然已经五十有六,仍旧不谙世事,拿走那些阴纸实属无心之举。小人今日代替小妹将其如数奉还,望菩萨开恩,帮小妹金光雅解除诅咒。”说完他将合十的双手举过额头,又在头顶上摊开,拜了下去。如此重复三次后,将带来的一千二百块投入功德箱中,静悄悄地退出殿外,这才放心离开了。

下山的途中,金光明吸着微凉的空气,感觉无比酣畅,挂在心里一夜的大石头终于落下了。心情一放松下来,饥饿感这才礼貌地探出头来。想着才刚求菩萨办了点儿事,应该吃些斋菜,于是金光明按照路牌指示,走入南山北面那条林荫道里。这条道上全是依靠南山上的寺庙维生的店铺,除了斋菜馆以外,还有售卖祭祀用品、佛像以及其他佛教艺术品的店铺,路边也不乏各种看风水、看手相、起名、算命的小摊。

金光明看中了一家朴素的素食小吃店,不像这附近的其他饭店,这里的招牌上没有造型夸张且标价惊人的伪装成肉类的青菜豆腐,有的只是被称作青菜豆腐的青菜豆腐。正要踏入店门,有人从后面拉住了金光明的胳膊。回头一看,是个老头,此人穿着一件藏青色的旧褂衫,个子不高,均码的黑色劳保裤裤脚向上卷起两圈,露出一小节黝黑的脚踝,再往下是一双军绿色的布鞋。他瞪着发黄的眼睛,满脸凝重地盯着金光明的头顶看,一面摇头咂舌,一面操着一口金光明不熟悉的浓重的口音,喃喃着,不好,黑似个不好。

金光明虽然听不大明白,却也被他这番预示不祥的举止搅得惴惴不安,食欲全无了。他急切地反过来追问道:“怎么回事?”

那人适时地松开拉着金光明胳膊的手,背过身去,摇头晃脑地自言自语,哎呦,老火!管不了,管不了。而后快步往前走开了。

金光明赶紧追赶上去,拽住那人藏青色的粗布衣袖,说:“大哥,求求你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那人甩甩手挣脱金光明,脚下步履不停,布鞋硬邦邦的鞋掌踩在砖地上啪啪作响。他始终目不斜视,嘴里用方言嘟囔着,管不了,管不了。两人你追我赶了几个回合,不知不觉来到了一个老小区边缘的巷子口。那人突然停下脚步左右看看,转头用普通话对金光明说:“你真想知道?”金光明捣蒜似地点点头。那人说了句:“跟我来。”就转进巷子里去了。

金光明跟着他来到巷子最深处,那人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用鞋带捆着的钥匙,对着临巷一扇不锈钢防盗门的锁眼戳了进去。门里是一个十平方米不到的长方形小空间,一张单人床就摆在门口正对着的位置,除了床上蜷缩着被褥的地方和床前的一小块区域,整个空间毫无章法地堆放着废品和杂物,隐约可以看出角落里靠窗的地方有一张木桌埋藏在杂物下面,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可辨认的任何家具。整个空间弥漫着难闻的气味,像是霉菌和真菌、细菌等其他微生物发生战争后取得胜利了的味道。

那人将门关上,屋里立刻陷入一片昏暗。他打开摆在床角的台灯,台灯的电源线神秘地消失在废品堆里,还能打开可算是个奇迹。金光明按照他的指示,坐在微微有些潮湿的床上,任凭他半眯着眼睛在自己的头颅上摸了几个来回。

“你虚岁六十有二。”那人摸着金光明的后脑勺说。

“欸!是!是!”金光明惊呼,不由地抬起头来想看看他。

“嘘!莫要乱动乱叫!”那人按住金光明的头,手向上移动,摸上他的头顶,又说:“你有个幺妹,小你五岁。”

“唔!唔!”金光明佩服地五体投地,不愿违抗那人的指令,于是只闭着嘴从咽喉里挤出两节怪声,眼睛使劲儿向上瞄,试图细看一看面前这位神人的面孔。

“你今天来到这观音寺,是因为你幺妹拿了不该拿的东西,受了诅咒,想求菩萨帮你解了它。可惜啊...”

“唔?唔!唔!”

“说话把口张开嘛!”

“怎么可惜了?大哥!快告诉我!”

“可惜啊,你刚才说错了话。你只说让菩萨解你幺妹的咒,可没说怎么个解法。现在这个诅咒转移到你的头上了嘛!”

“啊?!”金光明大惊失色,他刚才跪在拜垫上说了足有十几二十分钟,自以为逻辑已经足够严谨,哪知道在最关键的地方却掉了链子。眼前这位大哥到底是何方神圣,不仅能看出诅咒的事情,更是三言两语就诊断出了他的漏洞,金光明对他更加敬畏了。

“啊也没得用!菩萨一天到晚全国上下那么多人求他老人家办事,忙得很!能给你办了都是烧高香了,你还不把愿望给说得具体点儿。”

“怨我怨我,我这就去给他再好好说说!”金光明双手合十放在面前对着那人拜了拜,表示感谢,一边站起身来准备往庙里赶。

“哎呦!可不能去呦!”那人赶紧拉住他,说:“你现在再去跟前说,事情办错了,不是驳菩萨他老人家的面子嘛?”

“那着可怎么办啊?”

“难办呦。”那人说了这么一句后,坐到床边上,翘起二郎腿,背过身去。两人像这样沉默了好一会儿,那人第四次换了换搭在上面的腿后,正按耐不住想看看身后人的情况时,金光明说话了。

“唉...算了吧,不过是借寿三年,我就替光雅受着了。只是不知道我原本能活到什么时候,还能不能看到龙龙长大成人。”

“可不能算咯!你的命不如你幺妹的硬,咒在她身上是三年,转移到你身上就要凶险得多了,恐怕你命不久矣!”

金光明听了这话脑瓜子嗡嗡地,拜神前挂在心里的那块石头,这会儿突然就悬到他头顶上去了。

“不过嘛。”看他这幅样子,那人又适时地将话锋一转。

金光明发了一会儿愣,这句转折语才慢慢飘到他的耳朵里,他抓着那人的胳膊喊道:“不过什么?”

几分钟后,金光明匆匆走出小巷,回到了刚才那条林荫道上。按照刚才那人的说法,得有一个八字木旺的男人替他将诅咒承担下来化解掉。符合条件的人需要付出三倍于原始金额的钱财再去菩萨面前求情,就可以逢凶化吉。而那人说他恰巧八字里就有五个木,金光明只要将足额的纸币准备好,剩下的事全权委托给那人即可。速去速回,切不可节外生枝,临走时那人交代。

往前走了一段路,又往前方张望了一番,目之所及的地方一家银行也没见着。金光明拦住路过的一个学生样的年轻人,询问附近是否有地方可以取钱,年轻人说了句稍等后,掏出手机帮金光明查找。等待的时间里,金光明不安地左顾右盼,脑子里止不住地冒出各种关于清晨站在安静的林荫道上可能发生的意外的死亡妄想。

“大叔。”有人从街边的某间铺子里走出来,嘴里重复这么叫了两三声,等他到了金光明身边,他才意识到是在叫自己。

叫他的是个四十出头的男人,脖子上挂着一条亚麻色的围裙,应该是附近饭店里的人。金光明下意识地往对方走出来的铺子看了一眼,是他一开始选中的那家素食小吃店。

“你走吧,我来跟大叔说。”男人对学生说,学生稍迟疑了一下,点点头走掉了。

正是早饭时间,小吃店里客人不少,这里的人行道不宽,站在当中说话,在店里也能清楚地听见。男人将金光明往离店稍远些的马路牙子边上拉了拉,小声对他说:“大叔,我不是有意要窥探你的隐私。只是这样的事听到看到了,没有不管的道理。冒昧问一句,刚才那个穿绿色布鞋的大爷是不是把你叫到家里去了?”

“孩子,我赶时间,麻烦你告诉我最近的银行在哪里。”金光明心里被埋下了一颗不知何时会爆炸的定时炸弹,根本无心听男人慢条斯理的问话。

“大叔,先别急,事缓则圆,先听我说完。是那个大爷让你去取钱吗?”他拉着躁动的金光明不让他离开,金光明脾气软,被他这么拉着也不会主动挣脱,反而渐渐缓和下来,将男人的话听进去了一些。

“那个大爷整天在山上庙里和这条街之间瞎逛,捡些废品或是别人丢失的东西带回自己家里。没有根据就说别人坏话不太好,但我听附近的人说,他时不时会尾随庙里的香客,搭两句话,有些人本身心里有事的,可能就跟他回家去了,说不好是有什么目的。既然都来到这里拜访菩萨了,凡事和庙里的正神倾诉就是了。如果想供奉点香火钱,庙里也有功德箱,可别让一些图谋不轨的人骗去了。”

“你真是误解他了,那位大哥是想救我。孩子,你就好心放我去吧,我已经大难临头了,多在这儿耽误一秒就多一分凶险。”

男人意识到三言两语想要让金光明清醒过来似乎不太可能,他有一瞬间的犹豫,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小吃店,店里此时只剩下一个老年女性在忙前忙后。

再看向金光明的时候,男人脸上的犹豫已经消失了,他从手腕上撸下来一串佩珠,和刚才一样缓慢而温和地对金光明说:“不要着急做决定,先和我到店里聊聊,吃点东西。如果你放心不下,就先把这个带在身上,这串珠子虽然表面上只是廉价的工艺品,但是开过光,可以保你平安。”

见金光明不动,男人将珠子塞进他上衣的口袋里,一边说:“有了这个,你忧心的事情就可以暂时忘掉了。”

金光明心头一颤,一阵来自灵魂深处,混杂着恐惧和敬畏的颤栗感席卷而来。事后回想起来,他也分不清产生这种感觉的原因到底是男人说那句话时偶然散发出来的非人性,还是自己茹毛饮血的祖先遗留在基因里的对危险的敏感预知。他只清晰地记得,头顶遮阴的树冠不自然地沙沙作响,两人都还没来得及抬头看,面前的男人已经被某个从天而降的影子砸倒了。那影子混杂着腥红的液体碎了一地,将金光明包围了起来,而他却好端端站在原地,毫发无损。

这天是工作日,宸儿正上着班,接到金小玉的越洋电话,说是早上金光明差点儿被高空坠物给砸死了,吓得不轻,这会儿在城南的派出所里,麻烦她去接一下。小钢今天短途出差,不在市内,宸儿只好自己忍着腰疼,带着诸多疑惑,开车赶往城南。她一边开车一边琢磨,明知道表姐身在千里之外,为什么二舅不直接打电话找她来接。等见到金光明后,宸儿心里的疑惑立马解开了,二舅就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叫他坐就坐下,叫他走便走,但是一句话也不说。警察告诉宸儿事情的经过,说是附近一家饭店的老板在离金光明很近的地方被高空脱落的建筑外墙砖砸中,当场死亡。

宸儿将金光明送到家里,交给金光雅照顾,自己又赶回去上班了。到晚上小两口都下班回家了,金光明仍然未开口说过话。睡前,宸儿派遣小钢去客房帮舅舅换上干净的居家服,金光明无意识般顺从地配合着小钢,脱掉白天穿的衬衫。小钢将衬衫折起来时,随手一摸口袋,掏出来一串紫檀色的佩珠。

金光明看到佩珠,突然像被按到了什么开关一样,呜咽了起来,惹得全家人都奔到客房门口站着看他。情绪稍平静了些后,金光明双手捧起那串佩珠说:“本来要死的人是我,那孩子心眼儿好,把保平安的东西给了我,却替我遭了灾!都怪我磨磨蹭蹭地不干脆,都是我害死了他呀!”他这一闹起来又没了完,最后金光雅干脆喂了他两颗安眠药,这才渐渐安静了下去,睡着了。

宸儿回了房间,精疲力尽地侧躺在床上,小钢在她身后用手掌根轻轻给她揉着腰,一边出神地回想着刚才金光明说的话。

“欸!易晓钢!跟你说话听见没有啊?”宸儿突然嚷道,打断了他的思绪。

小钢停下手,小心翼翼地凑到宸儿面前,赔着笑脸说道:“抱歉,走神儿了,你刚说什么?”

“我说你知道我今天去哪儿接的舅舅吗?”

“派出所啊,怎么了?”

“不是问这个,我说的是具体的地点。是在城南那个观音庙下面的派出所。”

“观音庙...我刚才就在想,你舅舅刚才说,本来要死的人是他,那个被砸死的人是替了他的。这么说来,他去观音庙就是为了消灾咯。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灾,真还害死了一个人,不知道还有没有残留。”小钢打了个冷颤,接着说:“怪吓人的。”

宸儿脸上写满了鄙夷,手抚在肚子上,横眉道:“舅舅说说就算了,你能不能别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让我宝宝听见?”

“对不起,别生气,我瞎说的。”小钢求饶罢,摸着宸儿的肚子又小声说了一遍:“爸爸瞎说的。”

宸儿憋笑轻拍了他一下,脸色很快又沉下来,翻了个身仰躺着,叹了口气说:“舅舅可怎么办呀?他那么爱说话爱热闹的人,现在这么整天一个人住着,也难怪会这样胡思乱想的。”

小钢是个聪明人,坐起来将手背在脑后,不急于表态,等着宸儿接着说下去。

“要不咱就让舅舅在家里先住一段时间算了?反正客房现在也空着,等孩子出生了再做打算。你觉得呢?”宸儿抬眼瞄向小钢,想看看他的表情。

“都听你的,你一个人有两票,少数服从多数。”小钢说。

“唉。”

“怎么了,老婆?”

“又让金小玉得逞了。”

观音庙商业街事故造成的金光明的情绪崩溃,就止步在了当天晚上。第二天早上起来后,金光明便恢复如常了,此后很长时间都没人提起过那件事,只是金光明一直将那串紫檀色的佩珠戴在手腕上,连洗澡也未曾摘下来过。

易晓钢对金光明住到家里来本就没有什么意见,也许是宸儿真的长得有些像二舅,所以使得他对金光明自然地有种亲切感。同住了一段时间后,他更觉得跟这个温和健谈的舅舅比跟岳父岳母还要投缘些。加上两人的专业都与化学相关,性格上也有许多共同点,时不时在闲暇时光一起坐在阳台上泡茶喝,一边相谈甚欢,渐渐成了忘年之交。

最早发现金光明异样的人也是易晓钢。

宸儿在距离预产期还有六周左右的时候,血压有些偏高,提前休了产假在家休息。那天刚过了九点,小钢从研究所打来了电话,宸儿扶着后腰慢慢从床上下来,走到家门口,看到换鞋凳边上放着的一个黑色电脑包,对着电话说:“在呢,我叫个跑腿给你送去?”

小钢那边说了点什么,宸儿又说:“那你要不嫌麻烦就回来取吧。”

客厅里竖着耳朵听的金光明突然跳起来小跑到宸儿身边,说:“是小钢吧?要送什么?我去给他送。”

宸儿看着舅舅忍俊不禁,跟电话对面的小钢调侃道:“易晓钢,你的男闺蜜说要帮你送过去呢。”

“嘿嘿,我早就想上小钢他们研究所去参观参观了。”金光明既然这样说了,宸儿也没再跟舅舅推让,将电脑包交给他,又给他写了张路线图,就任他去了。

到了研究所,小钢带着他四处转了转,准备回实验室的时候,小钢看金光明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就将他也带进了实验室。金光明退休多年,再次站在做实验的地方,一时间百感交集:“年轻时候我们厂也给我配了个实验室,那时候哪有这么先进的设备,真羡慕你们生在了好时候啊!小钢,难得来一趟,也让我给你打打下手吧,好几年没碰过这些东西了,怎么手还有些痒痒呢。”

小钢错误估计了金光明对实验规范的遗忘程度,没有提醒他戴手套,就让他去帮忙配置氢氧化钠溶液,转头查看时,金光明已经被泼洒出来的溶液烧到了手。虽然及时冲了水,又涂了硼酸,金光明的左手虎口还是被强碱性和高温烧出了一片红肿潮湿的水疱。

让小钢深感意外的是,金光明竟一丁点儿疼痛也感觉不到。

一个月后,医生在金光明的脑子里发现了一颗小小的肿瘤。这颗肿瘤大概率是良性的,只需要定期观察即可,但它带来的症状相当罕见——金光明不仅因此失去了痛觉,同时也因为它变得不再会感到恐惧和焦虑。

金光明回想起自己最后一次产生这些负面的感情,就是在几个月前从观音庙回来时那个晚上,那时的他看到那串佩珠时的悔恨自责,在睡了一觉后便消失地无影无踪了,自己竟背着这样的罪孽,没心没肺地度过了这么长时间。即使是现在意识到了这些,他还是丝毫无法找回当时的感觉。这颗肿瘤就是那天夜里开始悄悄在他头颅里生长起来的吗?他忍不住去想,这一切或许与那个素食小吃店的老板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有关,这或许是种缺乏共情的卑鄙的想法,如果他有能力更真切地感受到。

这种不带有负面情绪的怪异而理智的反省,让金光明产生了将佩珠物归原主的想法。周六一早,在小钢的陪同下,金光明又回到了那条林荫道上。那家素食小吃店已经关张,铁闸门正中央贴着一张写着‘旺铺招租,租金面议’的白纸。店门口狭窄的人行道上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就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金光明在当时两人站立的位置旁边蹲下来,将那串佩珠从手腕上摘下,摆放在最近的那颗榕树的树根上。小钢走过来,弯下腰将带来的一束菊花也摆在那里,然后稍微走远了些,让金光明独处。

金光明蹲在地上,侧着头向路尽头那个老小区边缘的小巷子看去。在他的概念里,那一天他就是六神无主地从那里走出来,将灾难带到了这家素食小吃店。回忆从那里开始,像一出舞台剧一样在金光明脑海里持续上演。轮到那残酷而壮烈的最终幕时,他感觉到自己胸腔里也开始跟着打起鼓来。等到回忆都落幕了,鼓声仍然未停止,反而愈加强烈快速了起来,原本既定的节奏也渐渐乱了套。

最后不仅是胸腔,金光明感觉自己整个人变成了一面鼓,有个和他这个空壳严丝合缝的人,正在他空荡荡的内里拼命拍打着想要逃出来。金光明挣扎着站起来,想要向易晓钢求救,话还没出口,他就看见在自己与小钢之间——那个事故发生的地方——站着一个浅浅的冤魂的影子。与此同时,五十多年前奶奶最后说的那句话突然清晰地在他耳边响起。金光明终于明白了,那一天他七岁的大哥根本不在地里干活,他早在几个月前就在鸡圈旁的水缸里淹死了。那时的奶奶喊的也不是什么金凤凰,而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看到了那个令自己难以释怀的冤魂,叫出了他的名字。

“金富广。”金光明跟着奶奶的声音重复了一遍,眼前突然像被蒙上了一层电视雪花一般,花成了一片,接着在错愕的小钢面前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