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他现在在哪里?”
“在医院里躺着呢,就在我租下这里不久前,他在这个房间里中风了,成了个植物人。”
王也菲短暂地露出吃惊的眼神,眉头轻簇又打开,说:“这样倒是能解释得通了。”
“是呀,他在这里藏着一沓别处的房本,一个装着好几把钥匙的饼干盒和十几块金条,看样子都是些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东西。如果不是被我发现了,这些东西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重见天日。”刺猬说话时下意识地挺直腰背,微微昂起下巴。
“把这些告诉我没问题吗?”王也菲直视着刺猬的眼睛,神情中立,不带评价。
刺猬稍琢磨了一下她的话,会心一笑,说:“不愧是有钱人家的阔太太,说话真委婉呀。我这双手当真是清清白白的,不是我的一分也没拿,全交还给他的家人了。不过坦白讲,大半夜的,一个人在这小小的私人空间里看到那种金灿灿的东西,要说一瞬间的心动都没有,那就是胡说了。好在心里面还是恐惧和不安占据了上风,所以我立刻就报警了。”
“明智的选择。”
“对吧?我也觉得自己做得非常得体,幻想着得到物主的千恩万谢,没准还能收到一面锦旗,我也挂两天。警察看了里面的东西后,叫来了两个人,一个是租房给我的二房东,还有一个是房主的孙子。那孙子喝得醉醺醺地过来,酒品非常差劲儿,在我这里对着警察叔叔大吵大闹,被劝诫了还说这里是他的物业,他爱怎么闹怎么闹。结果事情完全演变成了一场闹剧,我设想的场景完全没发生,反而被他砸坏了好几样东西。”
“那后来怎么收场了呢?”
“最后他被强制带走了,东西也交给警方保管。那之后又过了大半个月,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那段时间里,每当我看到房间里这个空荡荡的保险柜,心里就总觉得不是滋味。”
“怎么不是滋味,说说看。”王也菲对此相当感兴趣。
“我试一试。”刺猬似乎不想辜负听众的期待,努力尝试着用语言表达那种感受:“用中学语文阅读理解的话来说,就是有种人走茶凉的寂寥感。好像差点意思,应该是像把一块石头丢进了一口深井里,然后竖着耳朵想听石头落水的声音,但等了好久好久声音都没有传来,石头去哪儿了呢?到后来连我自己都怀疑石头到底存不存在,甚至想立刻跳进井里去一探究竟。差不多就是这样的感觉。”
“后来听到了吗?落水的声音。”
“这么说好了。井里其实根本就没有水,那块石头向下一直掉一直掉,不知道通过了什么奇怪的路径,最后砸到我自己头顶上了!”
“这又是怎么说?”王也菲生怕听不真切,直起腰板儿,身体向刺猬微微倾斜。
“上上周,那天应该是周末,因为我记得当时直播间有一万多的观看量。我正跟留言的人闲聊呢,外面突然响起了敲门声。我从猫眼里往外看了一眼,竟然是那个房主的孙子。我虽然一直期待着那颗石头落水,但想起这个人那天的表现,又感觉有些害怕。万一他是怀疑我私吞了保险箱里的部分财物,过来质问我呢。可转念一想,如果我不开门,反倒像是做贼心虚了。犹豫再三,我挂上链条锁,将门打开一条缝。
“那孙子连话都没说半句,直接对着门缝就单膝跪地,两手托起一个小小的黑色首饰盒。我从没见过这么华丽的首饰盒,他一打开盒盖,竟从盒顶射下一束明黄色的光。光线本身十分温和,一点也没有抢走里面那东西的风头,反而将它衬托得闪闪发光。”
“该不会是...”
“是呀!就是戒指呀!上面镶着的闪闪发光的东西恐怕就是钻石!我当时吓得叫出了声,下意识地就将门关了起来,背靠在门上一动也不敢动。等我缓过劲儿来再看向猫眼,那孙子已经走了。”
“还真有被石头砸中脑袋的感觉。”王也菲听得入迷,身体放松下来向床脚靠去。
“就是说呀!这行为已经不能单纯用吓人来形容了,简直像闹鬼似的诡异,害得我那天晚上几乎一夜没睡。快天亮的时候稍微迷糊了一阵子,醒来后再回想起来,根本分不清那到底是真实发生的还是在做梦。”
“又回到了怀疑石头存在与否的境地。”
“但这次又不太一样,被石头砸到后的头疼是真实存在的。你说,对只见过一次面的女人求婚,跟原始人把偶遇到的落单的女原始人打晕后带回部落里去有什么区别?”
王也菲思索了一下,回答道:“本质上是没什么区别。”
“对吧?它们带来的感觉是一样的,有的只是程度深浅的区别。这件事对我的影响远比我预料的要深远,虽然生活还在像原来一样进行,但我却好像已经被无形的部落给囚禁了起来。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广场上,我时不时会产生一种被人用充满占有欲的目光注视着的错觉,无法得到片刻的安宁。”
“那个人后来还有出现过吗?”
“没有,就是这样才更让人在意。如果他当时说了什么表明心意的话,或是事后再过来道歉,甚至对我死缠烂打都好。至少这样那块石头又会出现了,看得到的石头会让人安心些。我这样说你能理解吗?”刺猬这样问完,不安地盯着王也菲的脸。
王也菲点点头,为了证明自己真的理解了,她试着将刺猬的逻辑补全:“看不到的石头不知道什么时间会从什么方向飞过来,再次砸中你的头。”
刺猬从鼻腔里长舒一口气,表情看上去像是安心了,说:“太好了,我刚才其实很担心你会觉得我在小题大做的。毕竟,我也有仔细思考过,这件事最有可能的解释就是那个人又喝醉了酒,找错门了。我因此受到这么大的影响,多少有点自作多情的嫌疑,说严重点可能都算得上是被害妄想症了。”
只是在感情上得到了王也菲片面的理解,刺猬就立刻捋顺自己背后用于防卫的刺,将柔软脆弱的肚皮暴露在她面前。坦诚是极危险的品质,王也菲绝不会这么做。她突然想起与雷安敬之间也有过一段相似的对话。
“我有充分的理由停滞不前。”雷安敬悠闲地靠在椅子上,风将他打理好的头发吹乱了几撮。去年十月初,正值长假,影弥酒吧室内破天荒地坐满了人,王也菲只好放弃一直以来坐惯的位置,移步室外。彼时两人已经维持了近三个月的夜谈,还是头一次坐在不同的位置上。
“说来听听。”王也菲说话时抱着胳膊。夜里稍有些凉意,她没料到今天会坐在室外,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短袖。
“先说明一下,我不是在说自暴自弃的话来博取同情,只是陈述事实。首先,我的出生并非经过深思熟虑,不过是一个粗心大意的男人和一个意气用事的女人互相之间开的一个小小的玩笑,那种说的时候没料到会让场面变得如此尴尬的玩笑。没有人真心欢迎我的到来,这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明白过来了。我能够理解他们的感受,就像是买东西时赠送了一件你完全用不上的赠品,那东西不仅扔不掉,还异常地庞大,放在家里时时刻刻提醒着你当初冲动消费的那个时刻。既然是赠品,自然也没有人会对我抱有任何期待。其次,高舜明之前每年付给我们的生活费其实都花不了多少,攒到现在已经是个可观的数字了。即使是明天他就死了,也足够我和我妈衣食无忧地过上一辈子的,更不要提还有那两套如今市值已经翻了十倍以上的房子了。当然,如果我们两人中的谁哪天染上了什么令人倾家荡产的恶习,或是东窗事发闹上法庭,又不巧输了官司,就另当别论了。不过如果真到了那样的地步,也只不过是多了一个停滞不前的理由罢了。”雷安敬此时的神情看上去比任何时候都要像个纨绔子弟,王也菲知道这并非他的真面目,而是他袒露心声时无意中覆盖在表面上的保护膜。
“很多时候赠品反而会比你花钱买的那个东西更长久地存在于你的身边,以至于你不知不觉就忘记了它其实一开始是作为赠品出现的。”
“有这样的事?”
“当然,数不胜数。像是买红酒送的启瓶器、醒酒器,买书送的书签,杂志送的海报,买大闸蟹送的蟹八件,用买机票送的积分兑换的行李箱,还有根本不知道买过什么送的雨伞、帆布袋、保温杯、扇子...”王也菲虽停了口,脑子里却还在搜索着新的例证。
“还真是无法反驳,这些东西我家也有一大堆。不过我可是提前告诉过你了,我不是在博取同情,只是陈述事实而已,所以你没必要试图开导我。”
“我也并没打算开导你,只是陈述事实,告诉你赠品并没有那么令人厌恶而已。”
原本漫不经心地看着街道上人来人往的雷安敬立刻摆正脑袋,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盯着王也菲的脸看,果真在她脸上找不到一丝恻隐的迹象。
“搞了半天你是在为赠品鸣不平。”
“我是在纠正不恰当的比喻。”
雷安敬笑了,说:“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说实话,刚才多多少少有些忐忑。毕竟像我这样被包裹在铺着天鹅绒垫子的精美礼盒里的商品,即使是不被期待的赠品也没什么资格抱怨吧。”
“烦恼不存在个体之间的比较级,感受是自由的。据我所知,并没有哪家机构在评判这方面的资格,也没有人为此颁发资格证书。”
“我猜猜看,又是在陈述事实?”
“不,是在尝试开导一把躺在天鹅绒上的雨伞。”
“喂,别这样,真的,求求你了,这样让我无地自容。”雷安敬双手捂在脸上向后仰去。
片刻后他突然深吸一口气摆正回来,说:“不如你也说些什么来让我开导开导吧。”
“冰箱贴。”
“什么?”
“赠品呀,刚才的举例我还没说完呢。鼠标垫,空气炸锅,咖啡机,电动车...”
“喂,你平时都买了些什么,怎么送的东西还越来越贵重了?”
与雷安敬交谈了大半年,王也菲虽然从不吝啬于分享自己的经历,但仍然极少表达与自我相关密切的感受,更不要提暴露自己的弱点了。在王也菲的世界里,敞开心扉是对感情的谋杀。
那么长时间里,在雷安敬面前暴露出自己的弱点,真的一次也没有过吗?想到这里,她的头又莫名其妙地疼了起来,王也菲尽量不露痕迹地忍耐着。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显然她的掩饰并不高明,刺猬一下就看出来了。
“大概是被我自己井里飞出来的石头砸中了吧。”王也菲勉强笑着打趣道。
刺猬端起王也菲的那杯冷泡茶,起身又走进了厨房。厨房里很快响起了烧水壶运作的声音,刺猬回来时,手上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红茶,递给王也菲。缓过了这一阵儿,王也菲的头疼也已经消失了,她接过热茶,说:“谢谢,我没事了。你继续说。”
“真不好意思,我说起自己的事来没完没了。耽误了你这么长时间,原本要说的话却还完全没说。”刺猬一边说,一边重新在王也菲身边席地而坐。
王也菲摇摇头,说:“我很喜欢听,可以的话,继续这样讲下去就好。”她并非客套。
刺猬似乎受到了鼓舞,很快又进入了刚才起身前的状态,继续说道:“从那孙子在我家门口举起戒指到今天,已经整整过去了两个星期。不知是麻木了还是怎样,那种被充满占有欲的目光注视着的感觉已经几乎消失了。与此同时,我意识到自己产生了另一种更可怕的妄想。当时那枚戒指上的钻石在射灯底下闪耀着的画面越来越常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回想起来那个画面还出现了很多意想不到的细节,比如倾斜着的戒指托投射在盒中的影子是个爱心的形状,再比如除了中间一颗大的钻石以外,指环上还镶嵌着其他的细碎的钻石。
“从这些细节延伸出去,我开始推断那个人或许是个心思细腻的人。没想到积极的想法一旦开始产生就一发不可收拾,我开始主动从不同的角度合理化他的行为。在警察面前发酒疯也许是因为孤独,只见过一面就跪下来求婚也许是因为纯情,对拾金不昧的我毫无表示也许是因为害羞。有个晚上我甚至陷入了无尽的悔恨中,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给他一个机会,等他将求婚的话说出来,我的心为此一度沉重地像失恋了一般。
“直到昨天,我穿过我们刚才回来的那条小巷时,竟幻想起自己成为了这片区域的女主人。我在心里问自己,如果那个人不是这几栋楼的房主的孙子,我还会不会为他怪异的行为找借口开脱。在心里立刻得到否定的答案时,我才恍然大悟,让我陷入这种畸形的苦涩恋爱感情的根本不是那个人,而是他握在手里的钻石戒指和他脚下的几幢楼房。”
“确实如果跟他结婚了,就不再需要担心钱的问题了。”
“可我对他根本不了解,两次见面的印象可以说是极差,关于他的身份和家里的情况,也都是那个二房东后来告诉我的。我本人甚至连他的脸都没有看清楚,仅凭从别人那里听说的信息,就幻想起了成为阔太太后的生活,这让我对自己实在有些失望。就算是原始女人被掳到富裕的部落里,也不至于还在路上就投降了吧?”
“原始女人被掳走,最担心的应该是会不会被对方的部落当做食物吃掉吧。”
“所以你的意思是,如果是食物充足的富裕部落,被吃掉的可能性就会大大降低了。这么说来,那个原始女人和我的想法很可能也差不多咯!”
“我倒没想这么说...”
“你说得很有道理!这么一想我感觉我对自己也没什么好失望的了,因为这根本就是生存的本能嘛!”
刺猬能为自己找到这一自洽的逻辑全拜她天赐的乐观主义和向上爬的主观能动性所赐,而王也菲不想贪天之功,她说那句话的原意只是习惯性地想纠正不恰当的比喻。看刺猬喜滋滋地沉浸在失而复得的自尊心里,王也菲不知哪里来的邪火,突然伸长脖子大喊道:“拜托你不要那么幼稚好不好!”
难得喊叫一次,那比平时尖锐不少的声音在王也菲自己的耳朵里听来既陌生又滑稽。她越想将它尽快挥散掉,它就越是在这逼仄的小房间里横冲直撞,找不到出口。
那声音想必也以某种形式不停地攻击着刺猬,她低着头沉默着忍受了一阵子,突然抬起头看着王也菲小声嘟囔:“你自己还不是一样,凭什么说我。”
王也菲茫然地对上她的目光。
刺猬目光挑衅地补充道:“你也和有钱人结了婚,你敢说你自己一点儿也没有受到金钱的诱惑吗?”
“我跟他结婚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他有钱。”王也菲也直视着刺猬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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