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也菲很少和人起冲突,更别提是陌生人了。上一次像现在这样对着初次见面的人喊叫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也许受到些年轻人不稳定的荷尔蒙的影响,那一次的火药味和现在相比要浓上起码二十四倍。不知幸与不幸,撞在枪口上的人正是乔远洋。
乔远洋虽然也家底殷实,但他并不是妈妈介绍给王也菲的相亲对象。两人的相识与沉闷而理智的相亲活动毫不沾边,那样的争论在王也菲的标准里,已经可算是剑拔弩张的程度了。后来两人聊起过那次的事,乔远洋却说,那只不过是两个纯粹的人之间的思想碰撞罢了。
大学三年级前的暑假,王也菲几乎天天泡在家附近的一间综合书店里。从这家书店开张起,王也菲就不怎么会去图书馆借书看了。即使是千百年前撰写出来的旧书的再版,只要换上一层本世纪的华丽时髦的封面,立刻就年轻鲜活了起来。看惯了图书馆里那些微微泛黄发皱的老纸,王也菲也不能免俗地对新版书上了瘾。除了老书再版,书店里摆放显眼的畅销新书和当期杂志也是图书馆里十分稀有的。
信息的时效性比王也菲所想象的要重要得多,就算她是个再不入世的年轻人,与自己所生活着的时代的产物之间天然的共鸣,都是其他时代的东西所不能比拟的。豪不夸张地说,不怎么喜欢上网,也没什么亲密好友的王也菲,就是在那时接触了这些新书后,才更新了不少在现今的年轻人中可视为常识的崭新的概念,她感觉自己突然间从一个完全与潮流格格不入的人,迅速地成长为了一个好像可以顺应时代的人。
后来由这家书店开始,她又陆续活跃于不少其他的书店。王也菲发现,越是小的书店,越是拥有自己独特有型的灵魂,它们的灵魂是由选择出售何种书籍的人赋予的。而靠书籍获取对世界的几乎全部认知的王也菲的灵魂,某种程度上也是由她阅读时所处的场所赋予的。也就是说,如果一直呆在图书馆不出来,或是一直呆在某家固定的书店,她的灵魂便会在不知不觉间越来越趋同于那一场所的灵魂。这个想法令她有些后怕,她甚至认为最初踏入家附近的那间综合书店的这一举动,解构重组了她的灵魂,掀起了她内在变革的浪潮。也是差不多在那个时候,王也菲阅读时不再单纯为了享受多巴胺分泌带来的快感,一味不加辨别地全盘接收,而是开始审度起了是非好恶,甚至揣测起了作者的用心和目的。
和乔远洋就是在最初的这家综合书店里相遇的,当时王也菲正坐在书店中央木质的阶梯座位上,轻蔑地审视着一本成功学的书籍。阶梯下的一小片空地上正在举办一场关于互联网的讲座,乔远洋是一家小型互联网公司的创始人之一,作为主讲人邀请的嘉宾,和其他几个行业内的人一起坐在演示板的前侧面。
不过是一场只有圈内人参加的小型论坛式讲座,氛围就像是学生会部门每周例行会议一般。主讲人和其他同行都穿着休闲衬衫或T恤,只有乔远洋整齐地穿着笔挺的西装,头发用发胶打理得一丝不苟。他的一举一动也都像精心设计过的一样,让王也菲联想起妈妈给她介绍过的好几个相亲对象,在她看来无一例外都是华而不实,其中一两个甚至可以说得上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种联想使她只是匆匆撇了乔远洋一眼,心里就迅速腾起了一丝厌恶感。
主讲人的演讲一结束,从坐在阶梯下空地上的折叠椅上的十几个观众那里传来一阵克制的掌声。紧接着进行的是嘉宾互动的环节,就主讲人演讲的主题探讨了一阵子之后,讨论变得越来越松弛随性,内容从用语对在行来说十分晦涩难懂的专业探讨延伸出了一些一般性的讨论。这些能够听得懂的内容有一搭没一搭地传入王也菲的耳朵里,这其中有个沉稳自信的声音总是说出一些令当时的她觉得格外刺耳的话。
“...最重要的当然是要有足够的资金支持...”
“...我创业最主要的目的?自然是赚钱了,现阶段还不敢谈改变他人的生活...”
“...企业也好,包括个人也好,好的包装就是一块敲门砖...”
“...对事业没有助益的关系和娱乐确实是浪费时间,至少目前对我来说是这样...”
在那个声音第四次说出令王也菲感到不齿的话时,她忍无可忍,从书里抬起头看向在演示板前方坐着的那个衣冠楚楚的势利眼,说了声,肤浅!王也菲并没有嫉恶如仇到要当面羞辱对方的地步,她也没有那样的勇气,只是想对着自己身边三四个立方米无人的空气发泄一下不满,她的抱怨本应该被阶梯下交头接耳的声音和乔远洋经过麦克风从音响里扩散出来的声音完全吞没掉的。谁能料到那个瞬间正好发生了某个我们每个人都曾经经历过的神秘现象,不管这种现象的发生原因是群体的保护机制,还是有什么天使恰巧路过,总之,王也菲说那话时,正巧所有人都突然安静了下来,简直就像是专门为了等着听她说话似的。
台上的嘉宾和主讲人都齐刷刷地往王也菲的方向看过来,好几个观众也好奇地转过身来搜寻说话的人。乔远洋扭过头,刚好对上王也菲的视线,他的脸上没有恼怒或尴尬,反而逐渐浮现出一种了然于心的淡淡笑意,然后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移开目光,继续刚才的话说下去。王也菲对他那个笑的含义耿耿于怀,在她看来,乔远洋的态度多少表达了些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意思。她坐在原处幻想着刚才应该用怎样更加犀利的言辞激怒他,彻底揭破他这层道貌岸然的皮才好。不过终究也就是幻想,只过了一会儿她就没趣地起身离开了阶梯座位。
把手上的成功学书籍放回原处,王也菲闲逛到了人文社科的书架前,随手拿起一本关于互联网运营管理的书籍站着翻阅了起来。估摸着那场讨厌的座谈会应该结束了,她才带着那本书返回阶梯座位。她估算得大差不差,穿过一排排书架,接近那一小片空地时,已经可以听见嘈杂的人声和搬动桌椅的声音了。王也菲就像送走来家里拜年的远房亲戚一般如释重负,脚步轻快了起来。
刚绕过最后一排书架,就看见乔远洋正站在不远处,低着头在手机上快速地打着字。还没来得及反应,他突然抬起头又一次和王也菲的目光接上。这时再逃跑未免太刻意,显得她好像很在意似的,于是王也菲也不闪躲,就这样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
乔远洋的目光从她的脸上转移到她手上拿的那本互联网管理的书上,再次露出那种了然于心的微笑,说:“看来今天的讲座挺成功,至少在一个年轻人的心里种下了一颗求知的种子。”
王也菲憎恨他这种笑容,而他说出来的话更令她厌恶至极,这两样叠加在一起,就像是大人对待孩子那般高高在上,让王也菲火冒三丈。自从妈妈揭露她‘冷漠的扫把星’这一罪名后,王也菲从善如流,不再拒绝参加那些安排好的相亲。虽然每次都带着与现在同样等级的厌恶,但碍于妈妈的面子,她从未发作过。王也菲的心里就像有一只搁浅而死的巨大的鲸,眼看着逐渐膨胀起来,稍有不慎就会爆炸。不可否认地,此时乔远洋自取其辱地主动向她搭话,王也菲内心的某个小小的角落正在欢呼雀跃。她绝不会承认,但她渴望冲突,渴望在不会造成无可挽回的后果的无人认识她的地方,将那只死鲸引爆,观看腐肉败血横飞的盛况。
“你居然还在乎起了这场讲座有没有对他人产生积极的意义,我还以为你来就是为了收点出场费呢。”王也菲强作镇定,恐惧的同时跃跃欲试,不合时宜的战逃反应使她心跳加速,微微颤栗。
“确实是这样,你怎么好像比我自己还更了解我。”乔远洋还在云淡风轻地说笑,情绪稳定得让她发疯。
“不敢不敢,抬举我了。只是不知道站在这里和我打趣能对你的事业有什么助益,就不怕我浪费了你珍贵的时间吗?”
“反馈是否正面另说,你倒是把我说的话一字不落地都给记住了。不过,感觉上你好像不单纯是反对我刚才在台上说的这些观点,更像是跟我有些什么私人恩怨似的,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的确可以算是私人恩怨,你唯利是图的言论和装模作样的举止干扰了我阅读的清净。”
“阅读那种假大空的打鸡血成功学读物还需要清净?”
“视力不错。我赞同你说的,那本书确实是毫无内涵,乍一看全是些让人眼前一亮的观点,实际上却根本经不起推敲。用那本书搭配你的发言,真是印证了你说的,对事业毫无帮助,纯粹浪费时间。”
“我的发言相当务实啊,而且也是肺腑之言。”
“掉钱眼儿里了就是真的。”
“你还没上过班吧?而且家里条件不错。”
“这跟我们说的事情有关系吗?”
“看来被我说中了。”乔远洋又露出了了然的微笑。
“别装大尾巴狼了!为什么还笑得出来?都那样说你了还不生气,一副把人给看透了的样子,瞧不起谁啊!”看到他那种表情,王也菲再也无法克制自己,忍不住大声喊了出来。
鲸的尸体草率地爆炸后,从它腐败的内脏原本呆着的地方,王也菲发现了一面镜子,此时在镜子里歇斯底里地喊叫的人不是她自己,是妈妈。鲸也不是鲸,只是一头渺小的海豹。肾上腺素带来的虚假的勇气和对乔远洋这个替死鬼的厌恶情绪极速消退下去,遗留下来的只有悲哀的羞耻心。清醒过来后,王也菲飞快地在众目睽睽之下逃离了现场。
第二天,王也菲带着前一天逃走时不小心抱着偷出书店的那本互联网运营管理的书去那家书店自首,店员告诉她这本书已经付过钱了,并交给她一张乔远洋的名片,说:“是这位先生付的钱,他让我们转告你,打这上面的电话联系他还钱。”
“那我要是不回来给钱呢?”
“我也问了他这个问题,他说你肯定会回来,你的自尊心不允许。”
犹豫了一个星期左右,终于在临近开学的前两天,王也菲拨通了那张名片上的电话,两人约在了那家书店内部经营的咖啡馆里见面。
王也菲特意穿了件让自己显得成熟知性些的黄色丝质衬衫,到达咖啡馆时,她看见乔远洋身上随意套着宽大的灰色运动套装,坐在一进门就能看到的位置上,神情松弛地捧着一本短篇小说集看着。王也菲默默转身退回书店里,买了一本时尚杂志带到咖啡馆里,坐在乔远洋对面翻了起来。
抬头看了她一眼后,乔远洋合上书轻轻放在桌上,浅笑着说:“大变样啦,差点儿没认出来你。”再看她手中的杂志,又说:“兴趣够广泛的。”
王也菲暗自窃喜,小心思全让他发现了,表面上却又佯装不在意,一本正经地说:“不管看了些什么书,兴趣也就只有一个看书罢了,纸上谈兵,哪里算广泛呢。”
“我以为你不会打电话给我了,正纳闷儿呢。”
“你一开始就觉得我一定会打?不打才正常呢,谁会上赶着还一个不相干的人自愿出的钱?”
“因为你跟我很像,如果是我就一定会打,所以推测你也会。”
“你说我跟你很像?”王也菲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看着乔远洋的眼睛重复了一遍,见他自然地轻抬眉毛闭着眼睛点了一下头,她接着说:“并不是有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就可以说两个人像的。”
“我知道。我说的是更深层次的东西。”
“说来听听。”
“这就麻烦了,描述这种抽象的感觉我很不擅长。打个比方好了,我和你就像是正在同一流水线上生产的拥有同样芯片的机器人,只不过我比你稍早一些进入流水线。现在就好比我在后方的传送带上,看到正在经历前面一个步骤的你。”
“你就是想说,你看到我想起了以前的自己呗。但这根本是答非所问嘛,我想问的明明是‘为什么你会觉得我们的芯片是一样的’。”
“因为我在同一条流水线上看到你了。因为我能理解你昨天的感受。”
王也菲并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她想知道的是乔远洋所说的的两人很像的更深层次的东西具体是什么。也许那东西真的太过于抽象,乔远洋不具备将它转述成语言的能力。如果他说的东西真的存在,为什么我感受不到,王也菲想,也许是因为我还没有走完整个流水线,也许他不过是编些瞎话来唬我。当我走到乔远洋现在的位置时,我会望着在我身后的某个新的机器人,突然间领悟到那个东西吗?
她看着乔远洋想着,突然开始期待到达他的位置的那一天,到时候如果对着他将那个东西描述出来,他会甘拜下风吧。
“昨天的事,其实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对你生那么大的气,谢谢你没有当场推荐我去看心理医生。”
“我就算想也没有机会,你立刻就跑走了。不过我刚才也说了吧,我可以理解,我也经历过这个阶段,只是没有逮到合适的对象,否则可能也会像你那样好好地发泄一通。”
王也菲淡淡一笑,从包里掏出两张纸币,递过去,说:“还有这个,书钱,还给你。”
“太多了吧,我成二道贩子了。”
“剩下的算我今天请你喝咖啡了。”
“还是多,这样吧,这本书也给你了,我以前看过了,刚才买来消磨时间的。”
王也菲接过来,翻了翻,问:“喜欢短篇小说?”
乔远洋点点头,说:“我看书的速度慢,时间又不够,短篇的故事才有余力有头有尾地看完它。”
“哦,是嘛。”王也菲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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