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质》作者:银龙草

家里多出来一个人。一个——留着一头中分长直发,身上穿着的长袖T恤外面套着短袖衬衫,下身宽松得可以塞进三条腿的工装裤在腰间耷拉着,当抬起双手取橱柜上方的零食时,可以看见特意露在工装裤外面的Calvin Klein内裤边,举止浮夸,谈吐过时却面容姣好的——即使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也无法对其视而不见的少年。但当我惊恐地询问家人时,他们都无动于衷,好像奇怪的人是我似的。

现在想想,应该是从我辞掉铁饭碗,换成现在这份工作开始,我的身边就不断出现各种各样不对劲的事。一开始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事,可越到后来就越离谱,这些事一件件一桩桩潜移默化地慢慢侵蚀着我的生活,反应过来时,我的世界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这些变化目前总还不至于致命,如果能和他人一起分担或许能共同度过难关,但我心知肚明没有这样的人。我越来越确信我是孤身一人,即使世界的变质到此为止,这份巨大的孤独也随时可能将我吞噬。

将这一切记录下来是我针对我那看不见的敌人所做的最后的抗争,谁知道那些怪异的变化会不会突然发生在我本人身上,或许已经发生了也说不定。总而言之,我会将这份文本发表在网络上,再手抄一份藏在只有我知道的地方,但愿它能不被染指。

事情还得从我参加完那次面试回家的路上讲起。

我这人没什么特长,也没有什么上进心,毕业后之所以打鸡血似的努力备考,考取了原来的单位,是因为听信了家人的说法,以为那会是一个可以一劳永逸的闲职。事实却与之大相径庭,在忍受了三年多繁重琐碎,永无尽头的加班加点后,我投降了。我承认自己是个懦弱且缺乏奉献精神的人,每当看到同期进来的同事关卓谈及工作项目以及心中的愿景时炯炯的目光,都加深了我离开的愿望。请别误会,我对这份工作以及关卓没有丝毫的厌恶,只是我不具备胜任它的能力罢了。

辞职后,我以考研为借口过了一段时间的逍遥日子。结果当然是没考上,因为我完全无法回到读书和考公时那种攒着一口气的学习状态,每天借口去图书馆看书,实际上只是在到处乱晃,背着一篓子考研资料和笔记本电脑,出没于游戏厅和电影院。我就像一个被吹过一次又泄了气的劣质气球,无法恢复往日的弹性,松松垮垮地,再也不可能安全地膨胀到之前的大小。如果不是因为和父母的冲突已经激化到了难以调和的地步,我可能会将这样的日子进行到日常生活都完全无法维持下去,再考虑以后的事情。

我的父母,尤其是我的父亲,本就对我擅自辞去公职一事有很大的意见,得知我准备了大半年没有考上研究生的消息后,坚决不接受我再脱产备战一年的计划。无论如何找个工作去做,体力活都好,边工作边准备,否则不要住在我家里,父亲这样下了最后通牒。你让霓霓去做什么体力活,女孩子家家的,母亲好歹帮我说了句话,但也止步于此,接下来她又说,霓霓啊,工作还是要抓紧去找,我和你爸商量了,不能再像以前一样惯着你了,下个月开始,每个月要给我们交一千块钱生活费。

我这个人基本没什么骨气,当时面上跟他们说了些狠话,摔了门回到房里稍微核算了一下,在这个城市生活,如果自己出去租房,开支怎么也不可能低于三千块,我前三年工作那点积蓄连一年也撑不了,认清事实后,我立刻走出房间道歉,并且接受了父母的条件,开始在招聘软件上投递简历。

头一个工作经历给我的简历增色不少,第二天我就接到了第一个面试。此后的两个月里,我陆续参加了十几场面试,结果都不甚理想。就在我家的氛围因为我接连的失败开始再次逐渐变得令人窒息时,我在一次面试中当场得到了一份工作。怪事就是从那次面试结束后开始的,回想起来,某种意义上,那次面试本身亦十分怪异。

不同于其他公司普遍的面谈或笔试的形式,这家公司的面试分为三步。

先是要将公司千余字的介绍手抄十遍,光这一步就花了我四个多小时,我中途数次想要放弃,想起父亲愤怒的脸才忍耐了下来。完成第一步时已经五点多了,公司给我提供了一份盒饭,味道还不错,但我右手的手腕和大拇指又麻又疼,根本握不住筷子,只随便扒拉了几口作罢。

接下来我被要求在空无一人的会议室里自言自语半个小时,必须一刻也不能停地说话,说什么倒是随意。开始时我完全想不出来要说什么,为了填补大脑的空白,我只好开始唱歌,唱了两三首突然来了灵感,模仿原单位的组长训人的样子,就这样机关枪似地骂完了剩下的时间,太过投入,以至于结束时都还意犹未尽。

最后一步相比之下简单得多,只是填写一张调查表,不过调查表上的许多内容令人匪夷所思。例如除了出生年月日外,还加上了一项出生时辰;不仅需要填写以前的薪资水平,还要求写上现在的存款和信用卡额度;除了需要知道婚育状况,还要了解以往的恋爱经历。诸如此类跨越边界的问题,都让我产生了极度不适的感觉,为此我当场向人事经理提出了质疑,他的回答如今我已经完全忘记了,但我记得当时听了解释后,我一度完全理解了公司这样做背后的逻辑。

这一切结束后,只稍等待了几分钟,我便直接被通知面试合格了。人事经理亲切地向我介绍了我得到的这份工作,不论从高于上份工作10%的薪资水平福利待遇,还是从简单的工作内容和轻松的工作强度看来,这都完全是我梦寐以求的工作,面试过程中感受到的诸多不适此刻也彻底被我抛到了脑后。

离开公司回家时已经到了晚高峰时段,和众多下班归巢的小轿车一起,在城市主干道上停停走走,让我仿佛又回到了一年前忙碌的日子,那时的我拼命地努力就是为了获得片刻喘息的机会,殊不知山的那头又是一座山。

黑夜悄悄降临,面前逐渐亮起一片红色的车尾灯,我的心下却完全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烦躁,那时我意识到,我再也不必回到一年前那样的生活中去了,心情不觉明朗起来。我将注意力放在右脚,感受随着我脚踝轻轻松开,我的小车渐渐向前滑动,今后我也可以像这样掌控自己的人生了吧。

七点的报时声从收音机里传出来,电台的晚间新闻开始了。以前每个下班较早的日子里,总是这个本区电台的晚间新闻在下班路上陪伴着我,使得我对这个节目的主持人有种特殊的好感,时隔一年后又听见她甜美沉静的声音,仿佛随时等待旅人回家的灯塔般令人安心。

“本台消息,第三届国际海滨珠宝玉石博览胃即将在本市拉开帷幕,本次...”

博览胃,想必是吃遍了五湖四海的珍馐佳肴,怎么却是展出珠宝玉石的呢?我这样想着,不禁裂开嘴角笑了,一个小小的口误让我稍稍窥见隐藏在电波另一头那个时刻保持完美的播音员人性的一面,顿时更加心生喜爱,只是希望她不会真像网上传说的那样被扣了工资才好。

“...地铁三号线二期工程已接近尾声,开通后该条线路将从机场延长至本市西南沿海公园,为广大市民前往海边游玩提供诸多便便便利...”

刚才这是电台设备卡壳了吗,还从没遇到过,真稀奇。抱着好奇的态度,我伸手将音响的声音旋大一些,探身向前靠近音响,试图捕捉电台故障的蛛丝马迹。这样仔细听了好一会儿,一切正常,我反倒开始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最后我们来关注一下天气,台风‘凤凰‘将于明晚十九时左右登录我市西南沿海,明天凌晨气温最低将降至十度以下,明天白天小到中雪,请市民朋友们注意防寒...”

“你说什么!?”我对着车载音响脱口而出。活了二十五年,我从没见过雪,更何况现在是八月份。我看了一眼车上的温度计,上面显示车外温度32℃,短短几个小时之内怎么可能会下降二十多度。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播音员又一次失误了,毕竟她今天的状态本来就不好,不光是将‘博览会‘读成了‘博览胃‘,恐怕‘便便便利‘也不是电台设备的故障,而是她突发的口吃。这下又将天气播报得如此离谱,即使是对她有些偏爱的我也双手赞成扣她三五百块的奖金。

天气的事情没有人出来做出任何解释,晚间新闻就这样在一首老歌声中结束了。我跟着哼唱起来,想起刚才在面试第二个步骤时我刚好也唱了这首歌,脑海里浮现出那个播音员被电台领导数落的样子。车子开过最后一个大排长龙的辅道入口,向上汇入一座宽敞的立交桥,剩下的路畅通无阻。

在楼下停车时,我看到几米开外的三楼阳台上,父亲正注视着我的方向。阳台上没开灯,客厅里昏黄的灯光将他印成一个黑色的阴影,看不见脸上的表情。他似乎不愿意被我看见,我刚一拉开车门,他就转身进屋去了。

在玄关处换鞋时,我朝着屋内喊道,我回来了。父亲坐在客厅里看电视,装作若无其事地嗯了一声。母亲从里间走出来,说:“回来啦?那就快吃饭吧。”

饭桌上比图书馆还安静,我知道二老都很想问我面试的结果,但又害怕得到负面的回答,搞不好又会和我吵起来,所以干脆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我虽然意识到除非我主动开口,否则这样尴尬的局面就会一直持续下去,但还是决定吃完了饭再说。我绝不是有意要拖延,只是下午公司给的盒饭几乎没怎么吃,这会儿我的博览胃正像个劫匪一样拼命向我索要食物。

正当我低着头风卷残云时,母亲突然放下筷子,一反常态地率先打破沉默,说道:“不行!我忍不住了!”

我赶紧识相地从饭碗里抬起头来,囫囵吞下嘴里的东西,说::“妈,爸,我...”

“我和你爸爸今天去领养了一只小猫。”母亲打断我的话,脸上洋溢着兴奋。

“啊?”我突然间好像听不懂中国话了。

“两个月大的小白猫,背上有些黄的斑点。卡进咱们小区空中花园围栏的缝隙里,让人给救出来了。业主群里发的,说有没有谁家能领养,我和你爸爸商量了一下,就带回家来了。从下午到现在一直就在我们房间衣柜里躲着不肯出来。”母亲沉浸在对猫的怜爱里,完全没注意到我的错愕,我用几乎是求助的眼神望向父亲。

看见我在看他,父亲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事发突然,也没征求一下你的意见。不过我记得你小时候就很喜欢小动物,以前求我们给你买条小狗,我们还没答应。见了那只小猫我就明白了,这小动物还真是挺可爱的。”

我没主动说起小学时请求他们养狗的事情,他倒自己提起来了。当时明明答应好了期末考试排名进班级前五就给我买一条小狗的,等我真的考了第三名,立刻又反悔了。如果将我们的亲子关系看做是一场漫长的辩论,这件事明明是我驳倒他们的有效论据,此时却被对方辩手当做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提了起来,使我着实摸不着头脑。

连一向严厉的父亲也是这般态度,实在反常。我开始怀疑他们是在故意给我下套,或是在讽刺我,心里一把无名火起,不耐烦地说道:“不是,难道你们就没有什么事要问我的吗?”

我的父母面面相觑,似乎不明白是什么事情把我给激怒了,两人眼神交流了一轮后,母亲睁着无辜的大眼睛小心翼翼地问我:“霓霓,什么事啊?”

看起来他们真的是因为张罗领养小猫的事情,忘了我今天是出去找工作了。尽管实在难以置信,我还是暂时将疑惑搁置,柔声回答道:“我找着工作了。”

桌子对面屏气凝神地听我回答的母亲大松了一口气,用手掌抚顺胸口,说:“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要反对我们领养雯雯呢。”

“雯雯?”

“小猫咪的名字呀,和你一样是雨字头的,你爸爸给它起的。你出生的时候也是临近台风天,你爸爸说是你带来了雨,水为财,是好兆头。”

“你们难道不关心我的工作了吗?”

“就是呀,老头!”经我一提醒,母亲突然兴奋地对着父亲说:“你看这雯雯刚来,老天爷就给霓霓分配了个工作,这小猫招财的能力还真挺灵的哦!要么还是说你这老家伙文绉绉地起名起得好啊。”父亲听了很是受用,一副美滋滋的表情。

哼,太假了。前面的表演还可算是合格,我差一点就被骗了。但老两口毕竟不是专业的演员,不懂得把握分寸,凡事都过犹不及,我都主动提起工作的事了,还在装作不在意,捉弄人的意图就有些太明显了,也不知道这样做是想达到什么目的。我忍无可忍,干脆毫不留情地戳穿二人的把戏:“之前工作找得慢一点了就摆脸色给我看,现在找到了又拿个猫当借口合起伙来戏弄我,我还是你们亲女儿吗?”

父亲听了竟没生气,只是和颜悦色地对我说道:“霓霓,你这么说话不太合适。你是成年人了,找工作是你自己的事,爸爸妈妈可以祝贺你,但也不能要求我们围着你一个人转圈。我们也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喜怒哀乐嘛!”

旁人可能无法理解这样的话从我父亲嘴里说出来时对我造成的冲击,就像是有一个极力给我灌输养殖业的残忍真相的极端素食主义者,二十多年来我为了讨好他,从不在他控制范围内吃肉,鸡蛋牛奶也不吃,如今他突然在我面前捧着一大块酱肘子,吃得半张脸上都沾满了卤水和猪油。我哑口无言,深感无力,心不在焉地随便扒了两口饭,便找借口回房间去了。

离睡觉时间还早,我一边躺在床上无所事事地发呆,一边生闷气。以前每次被父亲严厉训斥的时候,我都期望他有一天能更通情达理一些,或者将注意力从我身上移开一些,现在看来我也颇有些叶公好龙的意思。转念一想,其实积极寻找工作的契机就是为了讨老两口开心,以求得一个不讨人嫌弃的安身之所,现在理想的结果已经达到了,无论过程是否符合预期,都算是完成了kpi,我又有什么好不高兴的呢。

这样想着,心情逐渐放松下来,我竟就这样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夜里,我深陷一个诡谲湿冷的梦,梦里有人在叹气,有人在恸哭,悲凉绝望的氛围真实地可怕。就在我也快要被拽进那样的情绪里掉下泪来时,左小腿肚子上的一阵剧痛把我拉扯了回来。我侧卧着曲起腿来,反手覆盖在腿肚子上,那里内外两块梭形的肌肉硬地像石头一样,拉扯着我的脚背向下直直地绷着。原来是抽筋了。

知道发生了什么,我迅速镇定下来,慢慢用两只手将脚背向上拉扯,直到那块肌肉放弃与我的抗争,渐渐放松了下来。剧痛缓解后,我用双手揉搓着腿肚子,这才发现手指已被冻得僵硬迟钝。看了眼窗外,对面一片居民楼上的灯只剩下几盏,想必已经是后半夜了,强风吹着行道树洪流似地哗哗作响,影子落在我的窗上,影影绰绰,似有无数纸屑从天飘落一般。

我突然想起傍晚收音机里异常的天气预报,慌忙从床头拿起手机。气温的确是骤降了,但此时也足有十八摄氏度,今日温度区间十七到二十二度,远没有收音机里说的十度以下那么夸张。天气也是小到中雨,确实有黄色台风预警,但并没有要下雪的意思。

我翻出皱巴巴的冬季睡衣换上,又添了一条薄被,钻了进去。身体渐渐暖和起来,睡意也回来了。正站在梦与醒交界的暧昧地带,门外骤然响起一阵刺耳的磨牙声。

那是一种类似于用钝锯缓慢地在木材上摩擦的声音,我之所以能在一瞬间就意识到那是磨牙,是因为读大学时学校提供的宿舍是八十年代建成的老楼,年久失修,不但窗户无法紧闭,墙上还留有些曾经不知做什么用钻出来的孔洞。虽然勉强能够遮风挡雨,但却给小型啮齿动物留下了不少秘密通道。

记得第一次在半夜被老鼠的磨牙声吵醒时,我蹑手蹑脚地抄起搁在脚边的折叠小桌板护在身前,背靠在墙上一动不敢动。寂静漆黑的夜里,隔着一层密不透光的遮光布和蚊帐,那声音响彻寰宇,我的大脑根据它自动描绘出来的场景十分可怖,是一个浑身溃烂,嘴里流着腥臭的涎的丑陋巨人正在啃食我的舍友。

磅!一声敲击金属的巨响从我脚边那张床上响起,巨人立刻停止了进食。磅磅磅!又是三下,巨人化成了一缕清风,咻地飞向窗外逃跑了。巨人走后,睡在我脚边床上那个勇敢的农村出身的舍友从床上爬下去,我鼓起勇气把头从遮光布里伸出去,看见她正用手机电筒照射在刚才巨人待过的地方,对面的两张床上还有两个和我一样惊恐的脑袋。

以后你们的零食还是锁到柜子里去吧,击败巨人的勇士说。刚才什么情况?另一个舍友问。老鼠在磨牙呀,没见过?勇士说着,蹲下来用电筒照向木质的桌角。那之后我们去买了粘鼠板回来,几天后又是一阵巨大的磨牙声将我吵醒,按照勇士的指示,我强忍着恐惧按兵不动,果然不久便听见吱吱呀呀凄厉地惨叫,粘鼠板真的抓到了一只仅有十公分大的小老鼠。

我至今仍然将老鼠和巨人联系在一起,我无法想象那么小的老鼠怎么能发出那么巨大可怖的声音,也许没人看见它的时候,它真的幻化成了一只巨大的怪物也说不定。

现在这只怪物又来到了我家里。

经过了大学时的历练,我已经不像过去那样害怕老鼠了,何况我也无法放任它这样摧残自家的家具。于是我小心翼翼地下床,光着脚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刚将门打开一条缝隙,那声音便戛然而止,看来这只老鼠显然比我们学校的警惕性更高。我探出头往外看去,正对面父母的房门紧闭着,听不见里面有什么动静,没想到二老睡眠质量这么高。我又往走廊两侧看了看,空荡荡的走廊一目了然,剩下的只有尽头幽暗的客厅了。

轻轻关好房门后,我屏住呼吸缓缓往客厅移动,窗外台风扇动树枝的声音这会儿更大了,那声音无形中卸下了我的警惕,使我错觉它能掩盖住像我这样的庞然大物正在靠近的信息。可你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在人类狭窄的视野之外,还有无数个广阔的宇宙,这个八十六平米大,二点三米高的方盒子也是一个完整的生态系统。在夜晚的丛林里,我才是那个最庞大可怖的怪物,暗处潜伏着的弱小的生物正在利用十分明显但我永远也无法体会的信息感知来自我的威胁。

一个毛茸茸的勇士挺身而出,从黑暗里窜出来,挡在了走廊的尽头,将我吓了个激灵。它侧对着我,弓着脊背,全身的毛膨炸着,两只圆眼睛反射出幽绿的光,喉咙里低声呜咽着。我每动一下,它就张开嘴巴露出两颗尖利的犬齿,发出哈气声。意志力薄弱的我无法忍受这份压迫感,落荒而逃,回到房间紧闭房门,闷头大睡。我终究是个没骨气的人,赶走老鼠的事情还是交给勇士去做吧。

第二天起床时外面是个大晴天,我父母不在家,那只猫也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新闻说台风在昨天后半夜登陆后迅速减弱消失了,尽管没有和它正面交锋,但我一走出门就立刻领略到了它的威力,并结结实实地遭到了延迟到来的致命一击。小区的地上满是残枝败叶,有一两颗树更是被它连根拔起,除此之外,还有从住户家阳台里吹出来的破衣烂衫,花盆铁架,还有的东西摔碎了根本看不出原来是什么。我的小车前挡风玻璃就是被这样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给砸了个稀碎。

由于赶着要去公司报道,我只好围着我可怜的车拍了一圈照,等着晚上回来再联系保险公司。小区之外的道路更是一片狼藉,我懂事时就已经立在路边的大榕树也被连根拔起,横在路中央。

树倒后为这条路让出了好大一片天空,我看到几个老人正站在一颗幸免于难的树的阴影下,对着那片天空惊奇地指指点点。我也跟着他们凑热闹似地抬眼看去,明明知道是在其他地方也见得到的同一片天空,出现在这条几十年如一日的荫蔽道路上却令人感到既新鲜又奇怪。

树干上密网似的气生根深深扎进土里,在地下盘根错节地寻觅养分,有些甚至将人行道上的砖块也顶了起来。大树倾倒后,粗壮的根部不仅带出花坛里的泥土,就连人行道也被掀翻了大片,还被粘着泥土和砖块的根堵得严严实实,难以通过。

以前听人说榕树可以独木成林,它始终站立在那里时我没什么体会,如今它倒下了,很可能就要死去了,这会儿倒成了它一生中最有存在感的时刻。

我很快就寻觅到了一条由那些西装革履,背着沉重的装有电脑的背包,手上提着热气腾腾的装在塑料袋里的早餐的上班族开辟出来的通往地铁站的路线。我排在他们后面,手脚并用地攀上一颗大榕树奄奄一息的树干,往下跳时,前面的人面无表情一语不发地搭了把手。为了传承这种城市里独有的实用主义骑士精神,我也为后面的人搭了把手才继续往前走去。

我们活像一支深入热带雨林考察的探险队,穿越植被密集的潮湿丛林,最后扒开一束藤蔓,一座失落的神庙出现在前方。远远就能看到神庙拱形的透明玻璃上写着大大的C口二字,我听见身边有人轻轻发出一声如释重负的欢呼。

地铁站位于一个较宽敞的十字路口,受到台风的波及较小。除了我们这条路线外,还有不少人从四面八方其他小路里冒出来,很多路通不了车,上班族都只能乘坐地铁,光是排队进入地铁站也花了足足半个小时。候车处也是人满为患,我等了三四趟车才好不容易挤了上去。

经过将近一个小时的车程,我终于穿越拥挤着灌入车内的人群下了车,久未上战场,此时我已精疲力竭,只能找一处角落蹲下来,一边平复心跳呼吸,一边看着其他日日经此一战的强者一步三个台阶地冲到地面上去。赶在下一波强者到来之前,我才拖着疲惫的身躯被扶手梯缓缓送了上去。

到了公司,我先前往昨天面试的人事部报道。见到之前和我接洽的人事经理,我想为迟到的事做出解释,刚说了句:“经理,实在对不起,第一天就迟到了。昨晚台风,我家那边...”

解释的话还没来得及完全说出口,他突然抬手看了一眼手表,又向我确认道:“我记得我们约的不是九点吗?”

“是,所以我想解释一下我迟到的原因。”我的语气虽然有些卑微,却在心里偷偷嗔怪他不通情理,这样的大台风根本不需要我解释也该谅解一下才对。

他盯着我愣了几秒,再次确认了一眼时间,这次用的是手机,然后指了指我的手腕说:“你的表是不是坏了?你来的时间刚刚好。”

我疑惑地看了眼腕上的运动手表,时间是八点五十五分。

“哦,可能真是坏了,我出门的时候看的是八点,路上走了将近两个小时,刚刚等电梯的时候看表都已经快十点了。这会儿又好了。”我说着,将表盘朝向他展示到。

人事经理友好一笑,说:“下个月拿到了工资,奖励自己一块儿新的吧。”

接下来我们按照昨天说好的签订了劳务合同,他领我到我部门的负责人跟前,稍微介绍了一番,便又回到办公室去了。

我们公司是一家跨国物流公司,为跨国贸易企业提供港口集装箱运输服务。我加入的部门是业务部,直到刚刚部门负责人告诉我,我才知道我具体的工作内容是电销,每天上班时间按照公司给的企业名单,逐个搜索官网上的联系方式,打电话过去询问对方是否需要我们的服务。

老实说,听到要做电销时,我心里第一时间有种‘果然如此‘的释然感,因为人事从昨天起一直跟我表达的就是这份工作钱多事少,我也纳闷,天大的好事怎么会给我碰上,而众所周知,销售岗位普遍底薪低,压力大。

但回过头来一想,从合同上白纸黑字写着的内容看来,这家公司给我开出的底薪比我上一份工作的还要高,并且承诺不需要加班,也没有业绩考核制度。为此我还跟部门经理确认了一遍合同上的这部分内容,她说没有问题。既然如此,那我也没什么理由不满的,反正干得好了有提成拿,干得不好于我也没什么损失。

对照着领导发给我的一长串名单,我查阅了三四个企业的英文网站,发现这些企业全都位于美国加州。在网上查询了东八区和加州的时差,足有十六个小时。我在脑中算了一下,现在那里的时间应该是前一天的下午五点多。我心生疑虑,伸长脖子望了一眼领导办公室,她的门紧闭着,于是我又从表单靠后的位置随机挑选了几个企业,查询结果无一例外都是在加州。

我站起来环视了一圈,偌大的公共办公区此时只有我一人,早晨的阳光透过整排的写字楼落地窗倾斜下来,洒在精心布置的办公桌上,显然这里大部分的工位上都有主人,只是这会儿大家伙都还没来。

没法向同事求助,我只好硬着头皮再去麻烦领导。我双手捧着那张填上了数个已经查好的电话号码的企业名单,轻轻敲了敲部门总的门,听到她隔着门说了一声请进后,我缓缓推开门,微微弓着腰毕恭毕敬地走了进去。

部门总的办公室是个十平方米左右大小、由磨砂玻璃围成的空间,设施齐全,环境私密,唯一的缺点是没有窗户,也许是因为晒不到太阳的缘故,我一进去就感觉到温度骤然降低。

“什么事?”她和人事经理一样待人亲切,停下手中的工作,微笑着等我说话。

“黄总,我查了查,这名单上面的公司都在美国。”我凑过去把名单递给她。

她接过来,稍稍侧了侧头,试图理解我的意思,然后慢慢开口说:“对呀,因为你简历上写了英文口语流利,所以才把你分派到我这里。刚才给你发的那套英文话术好好看看,基本上就没问题了,很简单的,试着先打几个,有什么不懂可以来问我。”

“咱们和美国不是有时差吗?”

“没错,你这张是加州的,时差是十六个小时。有什么问题吗?”

我轻轻用鼻孔吸了点气,试图缓解紧张感,然后说出了我的疑问:“现在他们差不多要下班了吧?”

她看了一眼电脑上的时间,稍微思考了一下,和蔼一笑,说:“哦,你是不是算错了,是要往前推十六个小时,不是往后导。现在他们刚刚上班呢,不然也不会大半夜的叫你来上班不是?”

“我就是往前...”话说了一半我就停顿了下来,‘大半夜的‘这个荒谬的词组不停在我脑海里打转,却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它的含义。一种模糊的预感莫名袭上心头,使我突然口干舌燥了起来。脑中不知为何掠过昨晚那只猫挡在通往客厅的走廊尽头时的画面,我不禁问自己,那是真实发生过的吗?直到手心里泌出汗来,黏糊糊的,我才发现自己不自觉间已将双拳紧握。

“稍等一下。”我在裙子侧面蹭了蹭手,一边看着部门总说,实际上更像是在安抚自己。

缓缓迈向这间办公室紧闭的玻璃门,越是靠近,我的那份预感就越是强烈。临开门的前一刻,我才发现那压根儿不是什么预感,因为我已经能清楚地听见门外的声音,电话铃声,说话声,翻阅纸张的声音,以及从窗户缝隙里挤入的刺耳的风声。

写到这里,我又忍不住想强调一遍记叙的必要性。像这样按照我所记忆的顺序将事情经过梳理一遍,又提醒了我那个时刻有多非比寻常,也让我意识到现在的我对这样的事情已经趋于麻木。我只后悔没有早一些开始记录,如今我的记忆还是否可靠我也无法确定,但我也只有仰仗它了。

推开门的那一刻,强烈的倒错感使我的感官变得异常迟钝。我的大脑似乎花了很长时间才接收到关于眼前景象的信息。刚才还空无一人的公共办公区里有大半的工位都坐着戴着耳机打电话的人,各种地球另一边会出现的外语在整个空间里此起彼伏。写字楼外一片漆黑,只看得见零星光点,出现在远处其他建筑物上。面对着部门总办公室的横梁上,挂着一排圆形的时钟,正中央那个抬头写着北京的表盘,时针位于数字一和二之间。

我的意识好像脱离了自身的躯体,逃亡到了与那场景无关的另一空间,在那里我可以安全地做一个旁观者。

“...别忘了你的名单。”部门总的声音将我拉了回来,她似乎已经叫了我的名字好几遍。

我走回去接过名单,她用十分沉静却能穿透人心的眼神直直望着我,说:“你只是还不太习惯,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什么?什么东西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急切地问,以为她会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她低下头整理文件,再抬头时眼神已经变了,挂着一开始时那种和人事经理一模一样的亲切微笑说:“上夜班呀。”

走出那扇门时,异样的感觉已经冲淡了八成。我循着风声来到一扇没关紧的窗跟前,办公室里灯火通明,看不见外面的样子,只能看见我自己模糊变形的身影。从那条缝隙里吹进来的风湿冷,根本无需特意确认,我知道这无疑就是我刚刚经历过,或该说是以为自己经历过的那个台风夜。我伸手将那扇窗拉紧,走回工位融入这新的场景之中。

这一夜我打了四十三个电话,要到了十一个邮箱,有两个电话直接转接给了对方负责人。四点时公司送来了一顿饭,不知该称之为早餐还是夜宵,这个时间我一点胃口也没有,随便喝了一口稀饭作罢。八点半左右,离规定的下班时间还有半个小时时,身边的同事就陆陆续续离开了。八点五十五分,部门总背着包从办公室里出来,看到我还在电脑上敲敲打打着发邮件,她惊讶地说:“还没走呢?”

“哦,那个...邮件,还想润色一下。”我说。

“早点回去休息吧,刚开始上夜班就像倒时差一样,别太拼了。”她说完便走了,留下我愣在原处无所适从。

发完邮件,将资料整理好时才九点四十五分。乘坐电梯下楼时我算了一下,从一点多到九点多,我只干了八个小时的活,四点时休息了一个小时,也就是说实际上我的工作时间只有七小时。得到这个数字使我十分不适,现在回想起来应该可说是一种掺杂着负罪感的不安全感,时隔一年再次上班,我似乎一时间还是无法心安理得地享受比之前多出来的三四个小时的休息时间。看来对于可以不用加班这件事,我也是叶公好龙。

走出电梯来到一楼电梯间里,前方三面通透的大厅似乎比来时还要敞亮许多。无论怎么回忆我也没有晚上路过这里的记忆,我看了一眼运动手表,如果我的记忆是正确的,时间和日期和我来时几乎一模一样。

我在脑中尝试为此找出合理的解释,得到了两种答案,一种是昨天我确实晚上过来上班了,但中途发生的事情与我所记得的不同,还有一种是过去的八个小时不过是我在这气派的大厅里幻想出来的罢了。这两种答案都能勉强用我的记忆力出了些问题搪塞过去,相比于其他的答案,是我较能接受的。

我突然感觉又困又饿,回过神来发现面前的电梯门敞开着,里面站满了来上班的白领,高高低低十几个脑袋好奇地盯着我看。一个靠近电梯控制板的女孩似乎正好心地帮我按着开门键,电梯门口的几个人为我让出了一个人的站位。我不好意思地冲女孩摆摆手,转身往大厅走去。

大厅外面亮得刺眼,一时间无法直视,我稍眯着眼走着,突然想起刚才电梯里的女孩身上穿着一件纯白色的羽绒服。正想着,有人迎面从外面进来,一股凌冽的冷空气趁机灌了进来。进来的男人穿着一件厚重的深蓝色风衣,双手插在口袋里,脖子缩进风衣立领里。他进来后打了个寒战,身体放松了些,我看到他的头上肩上闪着星星点点的光。

此时我才意识到,楼外的街道上一片银白。是阳光撒在纯白的积雪上后,又几乎全数反射进了我的双眼,才使我难以直视。下雪了。

我沿着一串被踩得脏兮兮的雪泥,一路从C口穿越狼藉走回家,大榕树和我记忆中一样倒在路中间,只是上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雪,几个老人身上裹着羽绒服或棉袄,站在雪地里冲着裸露出来的天空指指点点。到了家楼下,我站在我那残破的车前挡风玻璃边上打开手机相册,上面有我离开时拍摄的车辆受损照片,只是照片上和现在眼见的一样,被银白的积雪覆盖着。

两个答案同时被推翻了,可这会儿我已经冷得浑身僵硬,加上饥饿困乏,根本无法思考。怎么都行,我只想赶紧回家钻进被窝里暖暖睡一觉。

醒来时已是傍晚,不知刚才做过什么梦,洗脸时我发现双眼有两条风干了的水平向后的泪痕。

睡觉期间我的手机收到两条有效信息,一条是睡着后不久部门总发来的,提醒我白天多休息,今晚也是一点准时上班;另一条是几分钟前母亲发来的,说今天是她和父亲恋爱一万天纪念日,两人要去市中心吃烛光晚餐。记事以来,我们家连生日都是在家里吃长寿面,想带他们二人出去吃顿饭比登天还难,就是结婚纪念日也从没见他们庆祝过,又是哪里冒出来的恋爱纪念日。我在对话框里输入又反复修改了几遍表达质疑的文字,最后全部删除掉,只回复了母亲一句好的。

离上班时间还早,父母已经出门了,那只猫也没看到。睡前那股强烈的饥饿感已经消失了,但我能感觉到肠胃空荡荡地向内吸着,家里静地令人窒息,我干脆也拿了件外套出门觅食去了。

街上的雪已经几乎全融化了,气温也有所回升,。经常光顾的商店街照常营业,正值饭点,食客络绎不绝,一副欣欣向荣的样子。从读书时代开始,这条街一直是我的避难所,看到这里还是一切照旧,我这两天悬着的心不觉放松下来。

我悠哉地在街心漫步,一边思考去哪家饭店吃饭,路过一条分岔路的路口镜面装饰的方柱时,我习惯性地照了照镜子。镜子里那个穿着卡其色职业套装,戴着黑框眼镜的女性熟悉又陌生,那张脸和读书时几乎没什么分别,还留有些没褪去的稚嫩。

正发着呆,突然听见从岔路里传来一段熟悉的旋律,正是我面试时哼唱过又在车载电台上听到的那首老歌。我好奇地往岔路看去,声音是从一家清吧里传出来的,那家清吧我去过很多次,老板认识好些独立音乐人,经常会办些音乐聚会,但演奏的歌曲几乎都是不出名的原创歌曲,从没听那里放过这种曾经脍炙人口的老歌。

隔着透明的玻璃窗,我看到酒吧最靠里的舞台上,有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抱着一把吉他正在弹唱。不知不觉间我已经推开门走了进去,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了下来,舞台的灯光比平时更暗一些,男人的脸隐藏在阴影里怎么也看不清。

“...望着你清纯的电脑,想起夏天里明媚的阳光...”刚落座,间奏结束,台上的男人便唱出这句错得离谱的歌词。

“‘清纯的双眼‘,我记得很清楚。”我在音乐声的掩盖下自言自语。

“...无论多少资料,也换不回你多情的项目...”他接着唱道。

我的心怦怦直跳,这绝不可能是不小心犯下的错误。我左右看了看店里的其他客人,或闲聊或认真地听歌,没人表现出任何疑惑,好像这歌词本来就该如此一样。

我起身上前,坐到最靠近舞台的位置上,倾身向前仔细看,依旧看不清舞台上歌手的脸。

“...密码是多少?密码是多少?...”男人反复地唱道。他的身上散发出一阵香水混杂着须后水的味道,我好像在哪里闻到过。

我再也忍不住了,冲向吧台向酒保投诉:“他歌词唱错了,刚才那句重复的歌词应该是‘嘟嘟叭啦啦‘!”

酒保是新来的,我以前从没见过她,她举着一个别致的透明雪克杯晃着,说:“客人别激动,您大概认错歌了,今天的歌全是首秀,您以前应该没听过才对。”

她身后,歌声还在不住传来,那旋律我绝不可能认错。读小学时有一次考了年级第一,父亲奖励了我梦寐以求的mp3,我打开它听的第一首歌就是这个。母亲告诉我,是对流行音乐一窍不通的父亲,蹩脚地哼唱着这首我常在录音机里播放的歌,请音响店老板帮我下载的。

“...密码是多少?密码是多少?...”那个恼人的歌手还在台上唱着错误的歌词。

我想到心中的避难所也被莫名其妙的怪事染指,挤压已久的委屈终于爆发了出来,我吼道:“都疯了!你们都疯了!”店里的人都跟没听见一样,继续做着自己的事,看都没看我一眼,近在眼前的酒保也无动于衷,只会露出那种和公司人事经理一模一样的微笑。吓得我落荒而逃。

刚刚那位歌手的歌声不停在我耳边环绕,挥之不去,我一边往家跑,一边重重地拍打耳朵。如此疯狂的行径也根本无人留意,我的存在似乎在逐渐淡化。

家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电视剧的声音和轻轻的说话声,正如过去那将近一万个夜的晚餐时间一样。温暖的黄色灯光从门缝里倾泻出来,我的愤怒和恐惧迅速安宁了下来,怀着惊喜的期待推开了门。

我的父母坐在餐桌一直以来固定的位置上,一边看着电视吃着饭,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母亲时不时将餐桌上菜盘子的位置调换一番,把她下意识地观察到的我总下筷子的菜推到我面前。

但此刻坐在她对面的人不是我,是一个——留着一头中分长直发,身上穿着的长袖T恤外面套着短袖衬衫,下身宽松得可以塞进三条腿的工装裤在腰间耷拉着,举止浮夸,谈吐过时,却面容姣好的——即使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也无法对其视而不见的少年。

我错愕地愣在餐厅与玄关的交界处,无人留意到我的到来,像是我不存在一样。

那位少年这时起身,从我面前悠哉地走过,抬起双手打开餐桌后面悬挂式橱柜,娴熟地从里面取出我的零食,他抬手时上衣边缘也跟着抬起,可以看见特意露在工装裤外面的Calvin Klein内裤边。

“妈,他是谁啊?”我问。

母亲转过头看着我,面无表情地对我上下打量了一番后,轻声说:“别这样。”

我拉着少年的手臂,将他扯到餐桌前,言辞激烈地又问了一遍:“我问你们这人是谁!”

父亲将筷子放下,坐直身子,似乎在努力克制着不悦,说:“没听见吗?叫你别在这里无理取闹。”

“我怎么就无理取闹了?奇怪的人是你们吧!从昨天开始就对我不理不睬。不是说养了只猫吗?就是这只吗?”我照着少年的手臂推了一把,他向旁边踉跄了一步,他顺势做了一个怪异的手势,像是某种舞蹈动作。

“你再这样大喊大叫我就得请你出去了。”父亲还在克制着怒气,不知为什么要将声音压低。

我完全无法理解父亲的意思,看似是在跟我对话,实则牛头不对马嘴。不,——我突然清楚地认识到——是我与现在这个已经悄悄变质的世界牛头不对马嘴。意识到这一点时,我陷入了深深的绝望,继续尝试沟通毫无意义,我心里只剩下一种将一切立刻记录下来的强烈的欲望。于是我回到房间,打开笔记本电脑,一刻不停地写到了现在。

夜已经深了,我的肚子瘪得像泄了气的皮球。再不出发去上班我就会迟到,可这些事已经不再重要了,我的存在正在渐渐消失。

写到这里,我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劳,明明已经睡了一整天...唉,我必须得去再睡一会儿了,手抄的事情就等到明天再说吧...

我又做了那个诡谲湿冷的梦,梦里有人在不远处哀叹,有人在恸哭。哭声有些遥远,而我的身边有一群人,他们似乎很忙碌,在我身上跳来跳去。

砰砰砰!急切的敲门声将我惊醒,我一睁开眼,一只巨大的兽在床尾我的脚边匍匐着,两只眼睛发出绿色的幽光。我迅速爬起来,顾不得胸口没来由的一阵剧痛,惊恐地靠在床头的墙上,眼睛一眨也不敢眨,盯着那只巨兽,视线不敢从它身上挪开一秒。我们就这样对峙了好一阵子,有一会儿我以为是那只伪装成老鼠隐藏在黑暗中磨牙的巨大的怪物终于现身了。胸口的剧痛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都只能强忍着。

兽终于失去了耐心,缓缓试探着向我靠近,它的头颅首先从被窗帘遮蔽着的黑暗里伸出,进入一束由路灯照射出来的光线中。我这时才看清他的脸,接着是他宽松的短袖衬衫。来者竟是家里那位不速之客。

“你到底是谁?”我紧贴着墙面问他,胸口的疼痛使我的声音有些断断续续的。

“嘟嘟叭啦啦,嘟嘟叭啦啦...”少年没有回答我,而是哼起了那首老歌,上半身还配合着做些舞蹈手势。像被一股电流击中了一般,我一瞬间就想起来他是谁了。

“你是‘GOTWO’的阿文!”我惊叫。GOTWO是千禧年代红极一时的双人男子偶像组合,和许多一夜爆火的组合一样昙花一现,只留下了一首至今还小有名气的歌,就是那首我这两天总会听到的歌,不过大多数人都想不起来唱歌的人是谁了。

“你为什么会在我家?不对,你为什么还是个孩子?你应该已经四十几岁了吧?你还有在做歌手吗?”我有很多问题想要请教这个昔日的偶像,一时间竟不知道先问哪个。

阿文突然靠过来伸手捂住我的嘴巴,另一只手的食指贴在自己的嘴唇上。我的心一阵悸动,像又有一阵电流穿过似的。

“你现在需要思考的问题是‘你是谁’。”阿文说。他的神情稍显慌张,我的心跳也跟着强烈了起来。

“快,没时间了!快点想起来!”阿文松开捂着我嘴巴的手,急切地催促道。

“我是...”又是一阵电流,这一次我意识到这是真正的电流,我整个人都跟着它强直了起来。

“有了有了!”有人在旁边兴奋地叫道,有人凑过来,将手放在我脖子上,有人将粘在我胸口的东西撕下来,又贴上新的东西。

谁的手机还是什么东西摆在我耳边,正在放着GOTWO的那首歌,我听见妈妈有些遥远的声音带着哭腔在说,让我看看她。我睁开眼睛,对看到的第一个人说:“我是关卓。”我的声音嘶哑,咽喉又干又痛。

“诶!她醒了!”那人不是阿文,她戴着口罩和蓝色的一次性帽子,回过头去对另一个人说道。接着她凑过来,眼神十分温柔,对我说:“关卓,不要害怕,这里是医院。你出了严重的车祸,昏迷了三天,刚刚还心脏骤停抢救了,肋骨很可能断了,现在医生会安排你去做检查。但是不要怕,醒来了就好,你会慢慢好起来的。”

我还记得那场车祸,我开车的时候睡着了,冲进绿化带里撞在了树上。昏迷前我透过粉碎的前挡风玻璃隐约看见我的车前盖在冒烟,有个好心人将我从车里拉了出来,另一个人用泡沫式灭火器往我的车上喷洒,我昏迷前的最后一个念头就是,好像下雪了。

我的床被推到走廊上时,爸爸妈妈跟了过来,妈妈看上去又喜悦又担忧,爸爸隐忍的眼眶里似乎含着泪。我看到他们还是老样子,终于彻底放下了心,这世界还是老样子。

一安下心来,疲倦感又回来了,正要闭上眼睛休养生息,一股子男士香水和须后水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扑鼻而来,一个令人厌恶的声音说:“关卓,你工作电脑的密码是多少?”

我猛地睁开眼睛,紧紧攥住那人被西装覆盖着的手腕,用嘶哑的声音对他说出了我一直想说却忍耐着没说的话:“组长,国际货运的案子是我驻派到企业里没日没夜地跟出来的,为了它我都成这样了,我绝不会再像以前一样任你宰割,更不可能告诉你密码让你坐享其成。”

病床继续被往前推着走,我看见总是教导我千万不要得罪领导的父亲此时将组长拉住,手指着他愤怒地骂着。这事儿放在从前绝不会发生,但这次我一点儿也不觉得怪异,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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