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也菲最后一次见到乔远洋,是隔着两层办公室玻璃的短暂一瞥。
五月中旬,气温迅速回暖,回南天带来的断断续续缠绵的梅雨,使得空气有如一大块看不见的浆糊,走过便粘得一身黏腻。
“...今天是五月二十号,星期五,温度二十六至三十摄氏度,天气阴转阵雨,相对湿度78%,空气质量轻度污染。外面的世界晴雨难测,菲菲,出门记得带伞。”十点,王也菲被西林温柔沉静的声音叫醒。身边的被子空虚着,不见乔远洋的踪迹。乔远洋是个夜猫子,他总说自己在晚饭后头脑才最清晰,如果没留在公司加班,他也会在卧室外的露台上敲打键盘到深夜,所以即使要去公司的日子里,乔远洋通常也会和不用通勤的王也菲同时起床。
“西林,乔远洋上哪儿去了?”王也菲懒洋洋地问道。
“早上好,菲菲。很抱歉,未找到乔远洋今日工作安排备忘录中有效内容。有一条乔远洋于今日上午七点四十五分为你录制的音频,需要我为你播放吗?”
“要。”王也菲迅速从床上坐起来,竖起耳朵仔细听着,西林这样的功能她也是第一次见识。
“菲菲。”乔远洋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了起来,与西林纯净的声音不同,录音的背景里有些细微的噪音。
“真对不起,说好了周末一起去平朗山上住两天的,公司里突然来了点儿急事,咱们俩的计划得暂时取消。等我回来我们随时再去,自己在家记得准时吃饭,照顾好自己。”
王也菲刷牙时想象着将自己心里淡淡的失落感和牙膏一起给吐掉,洗漱完毕后,她拉开卧室露台的推拉门,潮湿温热的风混合着令人不快的霉味迎面吹来。
真讨厌这样的天气,她这样想着,正要将推拉门合上退回室内去,突然瞥见茶几上放着乔远洋总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电脑和半杯已经冷掉的拿铁。
乔远洋说谎了。这点对王也菲来说一目了然,他工作时几乎一刻也离不开这部电脑,但因为什么她却怎么也想不明白,她从未面对过这样的问题。
王也菲将乔远洋的电脑拿进室内,免遭潮湿空气的侵蚀,又将他的杯子放进洗碗机里。接着她给自己也做了一杯加了双倍意式浓缩的拿铁。
喝咖啡的时候,她试图将摆在面前的疑虑也一并咽下去,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做到,不安像困在山谷里的喊叫声一样,来回不断反射着,震耳欲聋。最终王也菲不堪折磨,拿起那台电脑出门了。
乔远洋的公司在偌大的互联网产业园区中属于中等规模,独占一栋四层的小楼。一楼是个十分开阔的空间,一眼可以望见四根圆柱形的承重柱,除此之外没有基本没有墙壁,而是按照功能拆分成几个区域,大致分为:简易阶梯教室般的讲座会议区,一块供员工席地而坐生产头脑风暴的人工草坪,游戏体验区和零食酒水吧。没有接待台。
王也菲拘谨地站在人工草坪边沿,听着两个陷在豆袋里的员工用极快的语速争论着她一句也听不懂的东西。先前的不安感仿佛融化在了忙碌的人群里,突然显得不重要了起来。
“也菲?”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王也菲关于融入这个空间里的幻想。
王也菲回头看去,陈同新又说:“真的是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这儿?”
“哦,我...”王也菲想起自己赶来这里的动机,感觉脸上烧了起来,但还是强装镇定地说道:“我给他送电脑。”
“诶?他不是说这三天要跟你去哪个山上看日出吗?”陈同新话一出口便察觉到王也菲略显尴尬的神色,立马改口道:“哦!可能是最近那个客户。你交给我吧,我帮你给他拿上去。”
王也菲将电脑交给陈同新,目送他从会议区阶梯座位边的阶梯走上二楼,刚从最后一级阶梯踏上二楼的地板,羞愧难当的王也菲便追了上去。
“陈叔叔,等一下!”她拉住陈同新,顺势将电脑包夺了回来,接着说:“我搞错了,这不是他的电脑。”
“啊?不是吗?”陈同新困惑地看着王也菲抱在怀里的电脑包,上面印着公司的logo和一个大写的Q。
王也菲透过两层透明的玻璃,看到二楼最深处的一间会议室里,乔远洋正神色严肃地靠着办公桌沿,对着坐在他身前只能看见背面的一张宽背老板椅上的人说着些什么。她再次为自己因为一点蛛丝马迹就对乔远洋产生的不信任感到无地自容,尴尬地对陈同新说:“陈叔叔,拜托别告诉他我来过。”
陈同新会心一笑,歪歪脑袋装作思考的样子,说:“王也菲?是谁?没见过,不认识。”
几天后,陈同新再次见到王也菲前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仍旧被她憔悴的面容给吓了一大跳。王也菲红褐色的眼圈浮肿着,头上戴着一顶标签未拆的黑色渔夫帽,试图遮盖几天没洗后软塌油腻的头发。
“怎么回事?我正出差呢,他们跟我说远洋失踪了。我实在身不由己,没办法还得把客户那边的事处理完才赶回来。”陈同新像做错事了似地解释道,见王也菲愣愣地没什么反应,他又问:“报警了吗?”
王也菲点点头,轻声说:“第二天就报了。”她的声音嘶哑地像刚从棺材里爬出来。
“怎么说?”
“还没什么消息。”
“他家那边怎么样?”
“他姐姐知道了,他爸爸妈妈身体都不好,还没告诉他们。”
“公司那边你不用担心,我会安抚好下面的人,你还是要照顾好自己,远洋如果看到你这样...”
“我喊你出来...”王也菲心里一阵抽痛,她预感到自己无法情绪稳定地将陈同新最后这句话完整得听下去,她知道自己可能会当场痛哭起来,像这两天一个人在家的大部分时候一样,于是她稍稍提高嗓门打断他:“...是想拜托你帮我个忙。”
“...你说,我能做到的一定帮。”
“他失踪前一天晚上凌晨两点多出去过一趟,一直到早上七点多才回家,我们家里的全屋智能在门口拍到的。”王也菲说着从包里拿出一个黑色长方形的机器,接着说:“这是他放在车上的导航,我找不到那天晚上的记录,能帮我恢复吗?”
陈同新没有动,只是盯着那台导航仪,说:“也许他就没开车呢?”
“他开了,我可以确定!”王也菲说得斩钉截铁,不知是因为虚弱还是激动,扶着导航仪的手微微颤抖着。
“也菲,你冷静一点。”陈同新下意识地远离桌面,向后靠了靠。
王也菲隐约察觉到自己看起来有些疯狂,稍微坐直了点,又将声音放缓些,解释道:“我不是在捕风捉影,从我们家门口的监控录像里可以看到,那天早上七点多他回来的时候戴着一副眼镜。他的左眼有一百五十度左右的近视,平时没什么影响,只有开车的时候会有些辨距不良,所以那副眼镜是他一直放在车上的。我从来没见他下车前忘记摘掉过那副眼镜,不过这也难怪,因为他看上去就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这期间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可是为什么要找他那天晚上去了哪里呢?难道当务之急不是找到他现在在哪里吗?”
“你还记得我去送电脑的那天吗,他那天从公司离开后就没有人再见过他了。他的两部手机都落在办公室里,其他的电子产品我都在家里找到了,身上没有可以联络的东西。他平时会去的地方我都去找过,我知道的他的朋友熟人我也都问过,这几天就没人见过他。我能做的都做了,除此之外实在想不到还有哪个方向可以查。”
陈同新将两手抬到桌上交叉着,身体稍稍靠近桌面,柔声说:“也菲,你已经尽力了,要相信警察。”
“我不是不相信他们,我只是...”王也菲忍不住哽咽了一下,停下来调整情绪,她试图深呼吸,但每一次呼气都像是一声叹息。
终于恢复了些平静后,她用唯一还能基本维持稳定的低沉到几乎听不出原来嗓音的声音说道:“我不可能什么都不做只是在这里等着,我一闭上眼睛就能听见他说话的声音。稍稍有些困意时,那种声音就会突然变成撕心裂肺的求救声:‘菲菲,菲菲,好难受,救救我!’声音好近,就像在我耳边一样,当我惊醒想朝着声音的方向奔去,才发现那里什么也没有。是他真的在某处向我求救,还是我在做梦,我已经不具备足够的理智,无法判断了。
“我没有其他办法了,目前只有这一条线索。阿新,这么多年来你都是他最好的朋友,他总会无条件地信任你,技术上的事情我不懂,但我看得出来,在这方面你是令他也甘拜下风的。这件事我知道你一定可以做到,至少帮我尝试一下,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全盘接收。”
陈同新神色凝重地沉默了片刻,伸手拿起那个导航仪,顺势站起身将它揣进长裤侧兜里,说:“我会尽力试试看,但这件事不能告诉其他人。”得到了王也菲的承诺后,陈同新便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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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狭长的稚仔岭隧道,继续行驶不到一公里,便有一个高速出口。根据导航的指引,王也菲从这里离开高速公路后,需要调头驶上一条蜿蜒的盘山路,爬上延绵数十公里的稚仔岭的其中一座峰,刘同新发来的雷安敬手机关机时所处的位置就在位于这座山半山腰上的别墅区置峰铭域里。
进入稚仔岭隧道前,王也菲就领略到了这里绝美的景致。绿色如墨一样深的山麓从隧道入口处一直向两侧延伸出去,山峰在阳光的照射下颜色稍浅,形状饱满圆润,呼之欲出,其下有一汪边界清晰流畅的绿湖,它的绿色又与前两者有所不同,像为了调出更浅的绿色而在绿色油彩里刚掺了白色油彩后还未搅匀的调色盘,又像在抹茶里倒了半池的牛奶,呈现出悬浊的状态。
在这绿色的宇宙深处,零星点缀着几座砖红色和黑色相间的房子,就是雷安敬曾经出现过的地方。
这一路上畅通无阻,到达这里时比导航上预计的时间还要早些,王也菲便以为自己已经克服了恐惧,但一开上盘山路,又不觉紧张了起来,手心里不断浸出汗水来。好在这条路还算宽敞平顺,一路上也并未遇到其他车辆,大概过了十来分钟,便进入了一条视野开阔的水平直行道。
道路尽头是一道卡口,路旁一块岩白的石牌上用烫金色写着置峰铭域四个字,一道金属栏杆制成的电闸门阻挡着来车,从门边的岗亭里走出来一个穿戴整齐的保安,站在路旁等待着王也菲靠近。
“您预约了吗?”王也菲刚将车窗放下,便听见他躬身探头下来问道。
“我有朋友住这里面。”
“哪一户呢?我帮您通报一下。”
“我记得好像是R8。”王也菲胡乱说了个序号。
“不好意思,能请您再说一遍吗?”
“R8,英文字母R,数字8。”
“您看是不是记错了,要不然打个电话跟您朋友确认一下?”
王也菲打开免提拨通乔远洋的电话号码,他的手机每天都充好了电放在家里,她也仍旧每个月在给他的号码交话费。电话响了许久都没人接听,理所当然地。
“他不接,您看要不这样,您先让我进去,这里我来过,我进去了就知道怎么走了,等我找到他了再让他给您这里打声招呼。”
“不好意思,我不能让您进去,请您理解。”
“理解。麻烦您帮我看一下,我掉个头。”王也菲并未再坚持,在保安的指挥下将小轿车掉了个头便开走了。
拐出直行道后开了五六分钟,王也菲便将车一头扎进盘山道旁一小片向外凸出的小树林里,车轮缓慢压过树林边沿的沙石,发出轻微的噼里啪啦的声响。这里是这段路上唯一能停下一辆车的地方,来时王也菲便留意到了。
从这里沿着盘山路往下二十米左右,有一条向上的沟渠,灰色的石块拼接成狭窄的楼梯状的通道。王也菲抚摸了一下石块的表面,这些排水用的小阶梯虽然此时干燥且没有藻类生长,但却十分陡峭,显然不是供人攀登的。
王也菲向上观望了一阵后,深吸了一口气,手脚并用地开始往上爬了起来。攀爬的过程比她所预想的要容易些,只要不回头向下看,专注于手上及脚下的几级石块,这样的坡度也没什么可怕的。
很快她便能看到坡道上方树林的情况了,一条灰色石壁的浅沟连接着这条阶梯式的排水道,一路向树林深处延伸过去,紧挨着这条灰色浅沟有一条浅浅的山道,道上原本生长着的小草已被反复践踏不再生长,只剩下一些腐败了的落叶和残枝还杂乱地覆盖于其上,很明显这条路是被人日积月累地踩出来的。
王也菲暗自庆幸,看来不止她一个人在这里另辟蹊径,现在有这条现成的野路子指引,也许翻山越岭潜入置峰铭域的计划要比想象中简单地多。刚抬起一只脚,准备踩上殷实的土地,只听见一个声音略带愤怒地在坡下呵斥道:“喂!你不要命啦!”
被这声呵斥一惊,本来就做贼心虚的王也菲乱了阵脚,抬起的那只脚在干燥的土路边上一滑,险些坠下坡去。慌乱中她一手攀住一颗小树,一脚胡乱踩在一节灰色石阶上,才勉强在坡顶上稳住。
王也菲意识到自己差一点儿就一命呜呼了,心脏在胸腔里激烈地打鼓。她在坡顶上像一只壁虎一样趴了数秒,突然意识到刚才自己踩空时听见坡底下有好几个人的惊呼。她感觉到手心里汗水不止,上臂的肌肉也酸痛了起来,顺利向上爬的信心不足,但此时下去也许就再也没有潜入的机会了,一时间骑虎难下。踌躇间,王也菲悄悄往坡下正在轻声交头接耳的几个人看去。
“刺猬?”她惊讶地叫道,只见坡下停着一辆黑色小轿车,靠近坡边的地方站着三个人,正在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看着她着急,其中一个便是刺猬,她正作势要爬上来,余下两个年轻男子拉住了她,王也菲不觉得自己认得他们。
“王也菲,你别乱动了,我这就来救你!”刺猬害怕王也菲再打滑一次,听见她的声音后忙回应道,那两个男子仍旧拉着她,她甩着胳膊嚷嚷:“别拉我!我得帮帮她!”
王也菲向车道两头的转角处望去,转弯处视野很短,坡下三人乘坐的小轿车挡住了大半的山道,如果有车驶过极容易发生事故,她只好一边往下退,一边冲刺猬说:“你别过来,我这就下去!”
听见王也菲这样说,刺猬安静下来,仰着头屏住呼吸看着她一步一步往下移动,等王也菲爬到了安全的高度,刺猬便又开始碎碎念起来,抱怨着王也菲不仅丢下她自己跑过来,还一个人爬上那么高的地方。王也菲还差一点落地时便急忙打断刺猬的抱怨,用命令的口吻对三人说:“快上车,停这里太危险了!”
开车的男子个子很高骨架也大,乍一看显得很壮,细看就会发现他其实很瘦,王也菲在后排看到车内前中央的后视镜里他的脸颊向内凹陷着,显得颧骨很高。他看上去二十出头的样子,穿着黑色系的宽大衣裤,右边眉尾有一颗金属眉钉,发际线修剪地十分整齐凌厉,额前的两撮头发辨成了极细的麻花辫,打扮十分前卫。他似乎发现了王也菲在看他,藏在凸起的眉骨下面的细长的双眼朝后视镜瞥了一眼,又迅速将目光收了回去。
另一个坐在副驾驶位的男孩相比之下朴素得多,他一上车就歪在座位上看窗外,上车前王也菲短暂地看了一眼他的正面,要么就还没成年,要么就是长了一张娃娃脸,不知为何感觉有些眼熟。
“这是你的车吗?”路过王也菲扎进小树林的车时,刺猬趴在车窗上问道。
“租的。”王也菲说。
“你可真行。”刺猬转过来对她摇着头说道。
“你这句话特别像我外婆。”
“你小时候也这么离谱吗?”
“你就这样数落我,我可比你大好几岁。”
“那又怎样?你刚才那样多危险呀,总得有人数落数落你吧?”
刺猬这句话莫名地触动了王也菲的心弦,使她鼻头一酸,便没再回嘴,转而问道:“你们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哎呀!说起来还没来得及跟你介绍呢。这是阿莫...”刺猬探身向前,一手搭在高个子的司机肩上说:“...就是我刚才跟你说的偶尔会和银龙草聊聊天的店老板。”
听到介绍,阿莫通过后视镜向王也菲点了点头。刺猬接着说:“阿莫也留意到银龙草很久没出现了,就发消息问了他。你说是什么时候来着?”刺猬拍了拍阿莫的手臂问。
“星期二。”阿莫清清嗓子说。
“嗯,大约五天前,当时银龙草还回复了他呢。阿莫,手机拿出来给王也菲看看。”
阿莫将自己的手机解锁后递给刺猬,刺猬打开他的社交软件,翻出与银龙草的聊天记录,展示给王也菲看。
阿莫:最近怎么样?
银龙草:无聊。
阿莫:来玩,店里有新品尝鲜。
银龙草:过一阵子吧,现在走不开啊。
阿莫:该不会找工作了吧?
银龙草:哈哈哈哈哈哈,不好笑。
银龙草:讲真的,有点私事去外地一趟,这里真是好山好水好无聊,给你看点照片。
银龙草发了三张照片给阿莫,两张是从别墅阳台望出去的风景,细看还能看到连接稚仔岭隧道入口的那条笔直的高速公路,另一张是小区内置峰铭域四个字的金属牌,装饰在别墅区内修剪整齐的灌木丛里。
银龙草:这鬼地方,死在这里也没人知道吧,你现在知道了,你可得救我啊。
阿莫:狗屁。
对话到这里就结束了,轿车拐进刚才的那条同样置峰铭域的笔直的林道,刺猬将3手机递回给阿莫,继续对王也菲说道:“你看明白了吧,所以我们就找到这里来了,有责任救银龙草的人现在可不止你一个了。”
阿莫又清清嗓子,开口道:“本来以为他就是开玩笑,但现在联系不上人,搞得我也很担心,就直接开车过来了。”
刺猬想起来又继续数落起王也菲来:“是呀,就像我给你打电话你也不接一样,电话买回来是当摆设的吗?后来你发信息说自己在开车,我就猜到你可能也在明蕾轩问出了他的位置赶了过来,谁知道你竟然不走正门,还好被我及时撞见了。”
“我不走正门是有原因的,这里根本不让没预约过的外人进去,等一会儿搞不好大家得一起翻山进去了呢。”王也菲说。
这次一向话多的刺猬没做回应,看得出来她在努力控制着脸上的表情,却还是藏不住一股得意的劲头。王也菲也没有追问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是安静地坐着等待谜底揭晓。
“欢迎回家。”电闸门向旁边展开,同时道旁感应车牌的机器里一个电子女声如是道。
王也菲扭头看见刚才那个保安正站在岗亭外面对着这台轿车敬礼,心里大概明白了怎么回事,只是淡淡地撇了撇嘴,点了点头。
“喂!你为什么一点也不惊讶!”刺猬看见她冷淡的反应,憋了半天的得意劲儿全白费了。
“没什么好惊讶的吧,很好理解的一件事,阿莫是这里的业主吧?”
“错了!哼哼,猜错了!”刺猬又恢复了得意。
“难不成是那孩子?”王也菲看着刺猬,朝副驾上的娃娃脸轻轻扬了扬下巴。
刺猬不住地点头,而后趴在王也菲耳边悄声说:“他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房东的孙子。”
“求婚那个?”王也菲这回倒有些惊讶了。
“你小声点儿!”刺猬的手在王也菲面前胡乱挥舞着,差点儿就要将她的嘴巴捂起来了。
王也菲看了一眼娃娃脸,他依旧保持着望向窗外的姿势,耳朵却肉眼可见地迅速红了起来。
“他才多大啊?”王也菲小声靠近刺猬问道。
“阿莫说他还在读高中,不过这里的别墅和这辆车都是他爷爷的。你还记得我说我在保险柜里发现的一沓房本吗?阿莫说其中一间就是这里,那个小鬼拜托他开车带着他过来看过。”
“你确定那天求婚的就是他吗?”
“就是他呀。别提了,我都快被丢脸死了。前两次见他都是晚上,他还都戴着帽子,我居然没看出来他是个小鬼,我还...还那样小小地期待了一下,真的是糗大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好。”
“什么也不用做,小孩子的恋爱就像发烧一样,烧起来快,退得也快。”
两人对话的声音虽小,但在门窗紧闭的逼仄空间内很难维持秘密,王也菲发现那只发红的耳朵这会儿不但没有恢复,反倒愈发红了起来。
阿莫将车停在一栋三层的小洋楼前面,一行人跟着下了车,房东的孙子大步流星穿过杂草丛生的花园来到门廊上,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将洋楼的大门打开。王也菲和刺猬站在院外向里张望,阿莫走过他们俩,说:“走吧,先进去商量商量。”
王也菲还在门口犹豫,刺猬看出她在想什么,便说:“他们不是坏人。”王也菲点点头,进房前还是发了一条信息给陈同新:我到了,半小时后给我打个电话。
房子里和想象中一样空,除了精装修和开发商送的马桶、水槽以外,连半条凳子也没有,地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灰,灰里有几排覆盖着一层浅灰的旧的鞋印,还有两排新的刚踩出来的鞋印,一楼客厅的窗户开着,不知何时从那里灌进房里的雨水已经干了,在地上留下一排如冲上沙滩的海浪一样形状的泥渍。
王也菲一路沿着新踩出来的一排男鞋印走上二楼,拐进走廊中间的一扇白漆木门。阿莫正站在房间外面朝稚仔湖的阳台上往各个方向眺望着。王也菲走过去,阿莫指着高速公路的方向说:“雷安敬给我发的照片上也能看到那条路。”
“你知道他的名字?”
“为什么这么问,这是个秘密吗?”
“不,只是他之前说广场上的人通常都不以真名示人。”
“那是因为我和他其实是在别处认识的。”
“你该不会养了一条叫辣妹的玉米蛇吧?”
“他跟你提过我?”
“真是你啊,他没跟我说过你的名字,提过一两次,都是以‘我那个弓箭社的朋友’开头。”
“也亏你能一猜就中。”
“因为他根本也没几个朋友。”
“数量确实不多,但现在为了找到他出现在这里的比例却是百分之百。”阿莫说完,将目光从远处收回来,对王也菲轻轻笑了笑,掏出烟盒从里面抽出一只烟来,正要叼到嘴上又停了下来,说:“抱歉,习惯动作。”
“没关系,我不介意。”王也菲说:“给我也来一根吧。”阿莫的烟比王也菲平时抽的要冲得多,她抽第一口时毫无防备,呛得咳嗽了几声。
“你那边有什么信息?”阿莫等她缓过来后问道。
“有个定位,是他关机时的位置,但是不在某栋别墅内,而是在外围,不知道是定位不准还是怎样。”
“嗯。”阿莫没有追问王也菲定位的来源,而是继续说道:“从他发给我的这几张照片倒是应该可以推断出他呆过的别墅的位置,毕竟这里的建筑密度还是很低的。”
“我记得照片上能看见稚仔岭隧道口上面的字,这里就完全看不到。”王也菲从护栏上把身体探出去又看了看,说:“这样都看不到,被隧道前面的山体挡住了。”
“我也发现了,应该只有再靠里一些的那几栋能看见。”阿莫指着另一边离隧道更远的几栋房子,那里山的走行更向前些,理论上是更有可能看到隧道口的角度。
“接下来就要找找看那个写着置峰铭域的铜牌在哪里了。”
阿莫点点头,将烟头在阳台宽沿上放着的一只脏兮兮的鸡公碗里撵灭,说:“走吧,小雄应该就在三楼另一头的房间找那东西呢。”王也菲也将烟撵灭,跟在阿莫身后上了楼。
三楼的房间都是空的,阿莫站在通往三楼的楼梯尽头呼喊,除了他自己的回音外无人应答,最后两人攀上三楼主卧阳台上通往楼顶平台的伸缩楼梯,在楼顶找到了小雄。
王也菲从伸缩梯顶端探出头来时,山谷里突然卷起一阵风,催着周遭大面积的植被波浪般摇摆起来,沙沙作响,如同稚仔岭正从长眠中清醒过来,骚动颤抖着。小雄背对着伸缩梯,站在别墅平坦屋顶的边缘,起风时他突然张开双臂,站上楼顶边沿小腿高的矮墙,风吹动他身上单薄宽松的T恤衫,就像一只随时准备飞上天空的风筝。
没经过太多思考,条件反射般地,王也菲迅速翻上屋顶,一个健步冲上去将小雄从矮墙上拉了下来。
‘啪’。
王也菲回过神来,风已经停了,稚仔岭恢复了镇定。她和小雄正面对面站着,小雄的头向右偏着,脸上的表情诧异羞愤。王也菲感觉右手掌正烧灼着,一跳一跳地闪烁着疼痛,她迷茫地摊开那只手掌查看,掌丘和指头红得如同小雄的耳根。耳边不断回响着刚刚有人大声喊叫的声音:“为什么都非要一声不吭地做出这样的事情!”那声音是王也菲自己的,喉咙里还保留着喊叫后轻微的疲劳感。这一切迹象都让王也菲害怕。
小雄压抑不住心中的委屈,忿忿地急促呼吸了几下,转身一手撑着刚才站着的矮墙,身体向侧面一跃,翻了下去。
他的动作太快,王也菲和刚爬上来的阿莫都没来得及反应,小雄就已经消失在了楼顶。两个大人吓得魂飞魄散,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上去,趴在矮墙上向楼下望去,只见在那之下是三楼卧室外宽敞的露台,不过两米多的高度。小雄也已经不见了人影,只有刺猬略显迷茫地站在露台另一边向屋顶看上来。
虽然松了一口气,王也菲依旧惊魂未定,她的手在颤抖,双腿也仍在发软。她弯腰扶着矮墙转过身,靠着墙在地上坐了下来。阿莫和她做了几乎一模一样的动作。
“我理解你怕他...但是...”阿莫开口说道。
“我知道,打人无论如何都太过分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像突然就失去了理智,我都不理解为什么。”王也菲又摊开右手看了看,手已经不再红肿,只是微微颤抖着,手心有一层薄汗。
“看得出来你很焦虑。”阿莫的神情很真诚,未带丝毫讥讽的意思,十分平淡地说:“虽然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还是得关注一下自己的心理健康才好。”
话音刚落,刺猬从伸缩梯上方露出一个脑袋,说:“怎么回事?小鬼为什么哭了?”
小雄的哭声回荡在三楼露台内空荡荡的房间里,他面对着墙角蹲在地上,将头埋在胳膊里失声痛哭。
这种纯粹直白的孩子的哭声使王也菲的眉头和心一起揪了起来,她感觉到背负在肩上的罪恶感又加重了三分。
“小雄,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下面还有个露台,以为你是想...不过,无论什么理由,打人都不对,是我不好,我真心地向你道歉。”王也菲弯下腰来柔声说道。不知是否她的声音被哭声给覆盖住了,小雄没有对道歉做出任何反应。他又哭了一阵子后,站起来用阿莫递给他的纸巾擤了擤鼻涕,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说:“我已经知道是哪栋房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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