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艳红剥下沾血的橡胶手套,脱下绿色的手术衣扔进脏衣服篓,再卸掉沉甸甸的铅衣挂起来,最后摘下口罩帽子,仔细洗了洗双手后,手术室的大门像阅读了他的心声一样缓缓打开。冯艳红从手术室配套的更衣室里走出来,心里暗暗发着牢骚,还是过去的门好,需要先用脚碰一碰贴地的电动门开关才会开启,不过是多一个动作而已,至少不用让人时刻像被盯着看一样的。这样的牢骚他每天至少要发一次。
手术室外的走廊里空无一人,冯艳红想起大约五十年前,自己刚上小学,母亲生第二个孩子时羊水栓塞,抢救过程中被拉到手术室里,那时候手术室门外还有两排座位,上面坐满了正在手术中的患者的家人朋友。这样的景象在三十几年前就已经彻底消失了。
刚关起来的自动门又开启了,从里面走出一个高挑纤瘦的女人,她面颊上光滑的皮肤因为戴口罩略微缺氧而泛起了一片淡红,女人边整理着自己乌黑的秀发,一边跟冯艳红打着招呼:“小冯。”
“郭老师?”冯艳红有点诧异:“您刚上手术了?小张怎么跟我说您已经退休专门搞实验了。”
“退是退了,最近实验室事情少,闲得发慌,偶尔来手术室转转,拿拿刀子过把瘾。”郭翔沉稳的目光提醒着冯艳红她的年纪。
“真不敢相信,这一晃都这么多年了。”
“可不是嘛,更不敢相信我从三十岁博士毕业在这破地方干到八十退休了还没干腻,眼看着原来那家五栋高楼人头攒动的综合医院搬到这只有五层高的小楼,大多数同事也都离开了,外面的医学院关了一所又一所...”郭翔感慨一上来,声音哽咽了,她用围巾沾了沾濡湿的眼角,接着说:“你别误会,我知道这都是好事情,只是有点儿怀念以前的烟火气。”
“郭老师,我明白,您是经历过旧时代的医疗工作的人,有这些感触再正常不过了。”
郭翔微笑一下,算是接受了冯艳红的宽慰,她不愿以自己制造出来的沉重氛围结束对话,于是跟冯艳红寒暄起来:“家里怎么样?”
“挺好,上个月刚和女朋友匹配了。”
“哟,看不出来我们冯博士年纪轻轻行事还蛮老派的嘛。这次的女朋友多大了?”
“七八年的。”
“那还是个水灵灵的小姑娘嘛,冯博士蛮有福气。”
“郭老师说笑了,现在的人哪还分什么小不小姑娘的,我也无非就是向往年轻人的新鲜思想罢了。”
“现在是没这个说法了,冯博士要是早生个几十年,肯定也是个风流浪子,多少小姑娘要为你掉眼泪的。”郭翔顽皮地笑着说。
“早生个几十年我也长不了这么玉树临风啊,我爸妈个子都不高,我还记得小时候我们家男丁个个头上围着一圈地中海,小姑娘能看得上我吗?”冯艳红边说边在头顶上夸张地画圈圈。
郭翔被逗得咯咯笑,说:“小姑娘那当然是会看上你老年人的老派思想了嘛。行了,不调侃你了,我还得去趟实验室。”
说罢郭翔便蹬着十二公分的高跟鞋潇洒地向走廊尽头的大厅走去,走了没多远,她突然又回过头来,垂顺的秀发向后倾倒,活像一百多年前的偶像剧里的女主人公。
“对了,小冯,帮我一个忙呗。”
“您说。”
“我记得你住在苜蓿坞没错吧?”
“是。”
“我有个课题,有个受访者也住在那里,你能帮我去探访一下吗?到时候课题加你的名字。”
“这倒是没什么问题,不过近年很难得见到谁做课题还亲自去家里拜访的了。”
“特殊情况,对方行动不方便,也不擅长使用全息投影。”
“嚯,什么人啊?这是大熊猫吧。”
“差不多。课题内容和对方的地址我等一下发给你,不用着急,截止日期还早,你什么时候有空再去就行。”
二〇四四年,二十七岁的郭翔怀胎十月生下一个女婴,当时的郭翔还不叫郭翔,叫郭梓晴。「梓晴」在她出生的二〇一七年是女孩的爆款名字,就像「翔」是二〇四四年女孩的爆款名字一样。七十岁以上的人应该都知道,「翔」在以前通常是给男孩起的名字,三十年代末开始掀起的泛性别化潮流,使得四十年代初期的家庭给男孩起当时普遍理解的女孩名,给女孩起当时普遍理解的男孩名成为了一种时尚。郭梓晴赶上了这个潮流,给女儿起名为翔。
郭梓晴爱这个孩子胜过世上的一切,她倾尽所能让她快乐,也幸运地得到了这个孩子回馈给她的信任和崇拜。可惜好景不长,二〇五八年,郭梓晴十四岁的女儿翔在游泳时溺水,被救起时已经缺氧多时,翔的脑组织大面积死亡,做了两年植物人,在二〇六〇年腊月彻底宣告死亡。郭梓晴在翔死后改名为郭翔。
次年四月,对从月球背面带回的月壤的研究有了重大突破,一种前所未见的物质横空出世,研究该物质的知名科学家,外貌在三个星期内从花甲老人变成了青壮年,不久后,其病史长达二十年的糖尿病被证实痊愈,半年后,其年轻时因患癌而切除的甲状腺更是奇迹般地长了出来。后经有关部门研究,引据嫦娥奔月的典故,该物质被命名为易髓,与此同时,月球基地在月球背面发现了一个巨大的易髓矿。三年后,易髓晶片植入实验开始招募大批志愿者,这也标志着人类从此告别了受疾病困扰的旧时代。到二〇九〇年,人类的平均死亡年龄已达一百零三岁,而这个数字仍在逐年上升。
可翔永远留在了六零年的冬天,再也回不来了。
郭翔作为第一代易髓晶片植入及维护研究员,称她为这个时代的开拓者也不过分。易髓晶片植入实验进入临床阶段时,孑然一身的郭翔便被指派成为实验员,同时她还主动申请成为了第一批受试志愿者。直到易髓植入计划逐渐完成并常态化,当摆脱疾病困扰的人类将目光放眼于更广阔的宇宙,郭翔仍旧和少数包括冯艳红在内的一线研究员留守在该领域的最前线。
和冯艳红告别后,郭翔在三楼手术室大厅乘坐电梯直达五楼实验室。年关将近,实验室大部分成员已经放假,封闭的室内只有墙脚的消防灯亮着。郭翔没有呼叫人工智能开灯,而是穿过两条走廊,略过一间间由玻璃墙隔开的实验室,径直向最深处走去。
第二条走廊尽头有一大一小两间值班室,小的那间是学科带头人郭翔专用的,只有她有权限进入。房间里有股淡淡的消毒水味,微生物已经无法对人类造成不利影响的现今,想在其他地方闻到这味道可不容易,郭翔使用的消毒片大多是供应给宠物医院和动物园之类的地方。这味道让郭翔安心。
“回来了?”说话的是在值班室角落的单人床上盘腿坐着的一位花季少女,她双手在面前的全息键盘上敲个不停,头也不抬一下地接着说:“给我买个脑机接口传输器吧,键盘太反人类了,玩一天下来两只手疼死了。”
郭翔弯下腰靠过去往少女戴在裸露的手腕上的宽边金属环上扣了一块易髓晶片,在床边上站了一会儿,问:“好了吗?”
少女停下手上的动作,眯着眼一边体会一边活动了活动手腕,说:“手是不疼了,腰还疼。”
“矫情的。”郭翔双手在胸前交叉着嗤笑道。
“你这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少女从床上跳起来,做起了扭转运动,一边又说:“我猜你一定连疼痛是什么感觉都忘光了吧,你这就是忘本。”
“去,没大没小的。”郭翔皱着眉头冲少女摆摆手,转过身去拾捡她丢在地上的脏衣服,正色道:“键盘凑活着用吧,脑机接口不要想了,风险太大。”
少女悄悄朝郭翔的后背做鬼脸,险些被突然转过脸来的郭翔看见。
“你来月经了?”郭翔举着少女染血的内裤震惊地问。
“昂。”少女双手叉着腰慢慢转动脖子,轻飘飘地回答道。
“什么时候的事?”
“前两天开始的吧,一起床就发现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
“这也没什么吧?我都十四了,我在网上查过了,以前的女人个个都有,何况我的量很少,就每天睡醒起来流一些,至多不过你现在手上拿的那一点点。”
“还有其他什么吗?”
“你指的什么?”
“变化。”
“有!”少女突然变得十分严肃:“你问到点子上了,我感觉最近我胖了不少,这里、这里还有这里,以前可没这么多肉。这两天还有点儿腰酸,大腿感觉冰冰凉凉的。哦还有你看,我额头上长痘痘了。”滔滔不绝。
郭翔若有所思地看着,听着,愁云攀上她的眉梢。
“欸,你有在听吗?”少女停下话头,盯着她的脸,关切地问:“你怎么心事重重的样子?”
郭翔嘴角的肌肉不自然地向上扯了扯,拉过少女的手臂,将扣在上面的易髓晶片取了下来。
少女抚摸着手腕上空荡荡的手环,直勾勾盯着被郭翔收回的易髓晶片,毫不掩饰心中的渴望,直到晶片被郭翔装进一个小盒子里放回包里。她垂头丧气地坐回床上,抱起一个巨大蓬松的枕头,将头侧着放在上面,撅起嘴哀怨道:“看来还是不行?”
郭翔点点头。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连你这样研究易髓的专家也找不到办法吗?其实没有植入易髓晶片也没关系,经历什么生老病死也都无所谓,我只想过上小时候那种自由自在的生活,去学校上学不敢指望,至少可以让我出去走走。”
“你知道这不现实。”
“怎么会呢?这些年我虽然整天呆在这里不出去,但外面发生的事我一点儿也没落下,我敢说我学到的东西也不比其他孩子少。所以我知道,虽然非常稀少,但这世上也还是有不依赖易髓晶片过活的人。如果我注定无法成功接受植入手术,那我愿意作为一个无髓者生活下去,即使最多只有几十年可活的,还会逐渐变得又老又丑,但至少我有机会亲身体验这一切。”
“不行,外面现在对你来说还太危险了。”
“可是...”
“这事没得商量。”郭翔看了看时间,往门口走去,一边说:“好了,你的阅读时间要开始了,我出去一下,一会儿还会回来。”
冯艳红收到郭翔的邮件时,玛格丽特已经睡了,他一个人在客厅侧面的书桌上研究文献,透过面前的窗户,他看见马路上偶尔经过的行人都裹着羽绒服。屋里倒是温度宜人,与窗外冷得直哆嗦的人一比,冯艳红更加切实地感觉到了温暖惬意。
邮件里是郭翔今天提过的那个课题,冯艳红粗略看了看,研究的内容大致是无髓者在易髓时代的健康状况统计。邮件里附带一张问卷,冯艳红的工作就是协助受访者填写这张问卷。没什么难度的工作,但听起来就很枯燥,现实意义也不大,早知道找个借口推脱掉算了,冯艳红这样想着,将问卷和资料打印了出来。
合上笔记本电脑,冯艳红拿起桌上的马克杯站起来,喝下最后几口已经冷掉的咖啡,往厨房走去。冯艳红到现在都在使用他还年轻时就已经被淘汰了的古董电脑,他认为自己并非多念旧的人,只是追求与众不同,代价是工作起来效率降低了很多,但这是他乐意承受的后果。
冯艳红在水槽前清洗杯子,每回站在这个位置时他都会习惯性地望向右边,镜面装饰的对开冰箱门反射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以及挺拔健硕的身体。这副身体如果放在六十年代以前,想要成为模特儿应该易如反掌。
若按照当时的标准,现在的冯艳红早就不是年轻时那副不起眼的样子了,但如今美的标准也已拔高,论外貌冯艳红依旧是普通水平。那些还是婴孩时便做了植入手术的晶片时代出生的人,无论品相智力,都要明显优于他们这一代人。玛格丽特也是其中之一。
易髓晶片究竟会使人类的寿命增长到多少,到现在也还没有定论。进入晶片时代以来,死去的人除去了一些瞬间致命的意外,剩下的都是在晚年时期植入晶片的人类,就算如此,平均寿命仍然被拉高到了一百零三岁。因此,未来人口过剩的问题一度成为十分热门的话题,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份担心被证实是多余的。植入易髓晶片后的人类表现出的繁衍后代的欲望断崖式下降,生育能力更是在几年内迅速退化。
和其他同龄人一样,玛格丽特是由从官方的人类基因库里精选的两对随机的优质基因结合,在培育仓中逐渐成长为一个合格的胚胎,离开培育仓并经过检验合格后,便接受了晶片植入手术。玛格丽特这个名字是十四岁离开学校走出社会时她给自己起的,在此之前她只有编号,没有人有权利给她起名字。
从孵化出胚胎前,就优选了最棒的基因,出生后植入易髓石晶片将基因的优越性发挥到极致,除此之外还接受着前所未有的良好教育,这就是未来所有人类的模板,如机器人一般完美无瑕。而无髓者几乎和这些新的人类站在另一个极端,就像几十年前的残疾者之于健全人。
冯艳红想起自己的父亲,普及晶片时,他拒绝了晶片植入手术,他当时正是冯艳红现在的年纪,无论冯艳红怎么劝,父亲也不肯妥协,即使是十二年后确诊肠癌时也不为所动。弥留之际,父亲告诉冯艳红,嫦娥就是吃了易髓丹才与后裔两人恩断义绝,我如果做了这手术,也就和你妈越来越远了。父亲就是作为一个无髓者死去的,冯艳红想到这里,又回到书桌前仔细翻阅起了郭翔的课题。
第二天一早,玛格丽特还在睡觉,冯艳红前一晚发送给受试者的邮件得到了回复,两人约好上午十点在受试者家中见面。时间还早,他便先去了一趟市政中心的二十四小时无髓者服务中心,那里有一家专为无髓者开放的商店,店里售卖还在少量生产的无髓者用品,除了医疗用品、药品、保健品外,还有护肤品、生发剂、假发、止汗剂之类的形象管理用品。
冯艳红家里的咖啡豆也是在这里买的,易髓晶片普及后,睡眠问题不再困扰大众,清醒时也总能保持充沛的精力,起初多数人还保留着引用咖啡和茶的习惯,近些年随着味觉灵敏度不断地提高,开始流行起品尝不同地区及萃取方式的水,相对来说味道浓重的咖啡和茶也逐渐被主流抛弃,同理,过去的调味料和食材也因为‘口味过重’而被调整风味后的分子料理取代。站在食品区,冯艳红感觉这里和过去的超级市场没什么两样,不过短短几十年,这样过去习以为常的东西反而变成了小众。
冯艳红最终参照记忆中过年和父母去亲戚家串门时提的东西,买了些水果和点心。
再回到苜蓿坞的时候,玛格丽特已经离开家了。冯艳红冲了澡,刮掉前一天晚上长出来的短小的胡茬,换了一身较为正式的衣服,又用发胶整理了一番头发,十点钟准时出现在受试者家门口,按下了门铃。
门内传来遥远的应门声,等待开门的时间十分漫长,无髓者的感官不够灵敏,没有给生活环境祛味的习惯,门廊里复杂的气味刺激着冯艳红敏锐的嗅觉。但他并不反感,这味道令他安心。
门内越来越接近的脚步声听起来迟缓且不均匀,声音到了与冯艳红距离不到一米的地方停了下来,门中段靠右的位置咔嗒咔嗒慢慢响了三声,门开了,一只皱巴巴的干瘦的手窝在门把手上,冯艳红意识到这扇门竟还用的是手动的机械锁。
刚才楼道里复杂的气味突然清晰了起来,是红茶、药品、化妆品混杂着淡淡的2-壬烯醛氧化后的味道。与这些味道一同出现的是一张小巧瘦削的脸。那张脸上覆盖着一层比玛格丽特和郭翔厚些的化妆品,仍然难掩藤蔓一样爬行其上的皱纹。尤其是当那张脸的主人冲冯艳红礼貌地微笑后,眼角和嘴边突然加深的褶皱因为皮肤缺乏弹性就那么停留了下来,好一会儿才淡化了下去。
“冯教授?”无髓者微笑着问。
冯艳红还在呆看着那张脸,反应过来后忙说:“对!冯艳红,叫我小冯就可以了。您就是张露吧?我是易髓研究院临床组的,参与了这次郭翔教授的课题,郭翔教授您应该知道吧?易髓晶片领域的大专家,经常上新闻热搜的。昨天邮件跟您联系的就是我。”
张露只是看着冯艳红轻轻笑了笑,说:“进来谈吧,冯教授,劳驾换上这双拖鞋。”她指了指早在玄关处摆着的一双拆了封的一次性拖鞋后,转身往房内走去。
冯艳红换鞋时也不住盯着张露露看,她身材小巧消瘦,背挺得笔直,衣着干净朴素,一头齐肩银发精心打理过,整齐蓬松且微微向内扣着。她有一条腿走起路来膝盖弯曲的角度比另一边小,想必是膝关节有些什么毛病。
桌上早已备好了两只干净的茶杯,张露站在餐厅桌边往茶杯里倒茶。冯艳红在一边沉默地盯着从茶壶嘴里倾倒出来的热气腾腾的液体,虽然闻起来是红茶的味道,但茶的颜色却很淡。张露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说:“知道你们都不喜欢味道大的东西,茶叶我就放了一小勺,如果不喜欢冰箱里也有矿泉水。”
“不,这个很好,我还保持着年轻时候喝茶喝咖啡的习惯。”
“那就好,这是三十多年的陈普洱,现在茶市冷,无利可图,市面上可找不到这样的东西了。”
两人都坐下,冯艳红端着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唇齿间顿时茶香四溢,和他买回家喝的确实不一样,是小时候的味道。就尝了一口,冯艳红的双眼便沁出了点眼泪,湿润了起来,他也分不清是因为热气通过杯口熏蒸着他的面部,还是因为感动。
“冯教授是四零后吧?”张露靠着椅背,双手放在桌上,右手指腹轻轻摩挲着自己茶杯的杯口,看起来十分惬意。
“您怎么看出来的?”
“名字呀,那时候为了赶时髦男孩起女名嘛,我没说错吧?我弟弟也正好赶上了这个潮流,你想知道我爸妈给他起了个什么名字吗?”
“什么?”
“张霏。”
“三国演义的那个?完全不像女孩子嘛。”
“是络绎纵横,烟霏雨散,雨字头一个非常的非。”
冯艳红会心一笑,说:“那确实是我的同龄人。”
一阵沉默,两人的思绪同时挣脱时光的束缚,自由地游离在洒满阳光的温暖客厅里。冯艳红看见从窗外射进来的淡黄的光束里,尘土在缓慢地翻飞着,如同从遥远的宇宙中观察海中嬉戏的鲸,气氛宁静祥和,许久没有这样松弛过了,冯艳红不知不觉头脑竟放了空。
“冯教授,我们差不多可以开始了。”张露将他拉了回来。
冯艳红轻声说了抱歉,从皮包里取出打印好的问卷递了过去,说:“我今天来主要是协助您填写这份问卷,您可以先大致看一看,没什么问题我们就可以开始了。”
张露将问卷接过来,拿远些看了看,随即起身走到客厅最里面洒满阳光的角落里,那里摆放了一排矮书架,书柜前有个晒得褪了色的单人扶手沙发。张露从沙发扶手上拿起一副老花眼镜,又慢慢走回餐桌,将眼镜耷拉在鼻梁上戴着,微微皱着眉有些吃力地浏览起了问卷。
“这问得可真够详细的。”看完后,她将眼镜稍稍往下推了推,越过老花镜的上缘看着冯艳红说道。
“您有什么建议请畅所欲言。”
张露又笑笑,说:“不要误会,我只是好奇,总感觉这样的问卷比起医学更像是社会学的调查。”
“可不是吗,说来惭愧,我们所虽然因为参与研究和普及易髓晶片,近些年参与晶片故障维修和再植入工作,还留有些知名度,实际上近年来已经越来越边缘化了,要不然也不会大部分员工都是我们这些成年后才植入晶片的老家伙。更加尖端的研究都交给AI和上过精英学校的人去做了,剩下的都是些不太重要的...”冯艳红顺着张露的目光瞟向桌上大标题为‘无髓者健康状况调查’的调查问卷,慌忙道:“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
“没有什么需要道歉的。如果设立一个标尺,人确实可以分为三六九等,每个时代都有它最显眼的标尺,我虽然老花了,也还是能看得很清楚的。好了,冯教授,我们赶快开始吧,无髓者的时间可要比你的更宝贵些。”
张露的思维十分清晰活跃,完成问卷花费的时间比冯艳红想象得要短些。
临走的时候,原本阳光明媚的天气风云突变,下起了一场阵势不小的骤雨。冯艳红和张露静坐在餐桌边等待雨势转小,冯艳红眼睛虽望着黑压压的窗外,心里面那早已忍耐许久的好奇心却剧烈地沸腾着,不多时便从他口中翻涌而出:“张露。现在工作结束了,我可以这样称呼你吗?”
“当然。”
“好,张露,我实在忍不住想问问你拒绝植入易髓晶片的理由,希望不会太冒昧。”
“确实有些冒昧。”张露严肃地盯着他说。
冯艳红十分尴尬,恨不得立刻藏进窗外的雨帘里去,正要道歉,张露嗤嗤地笑了,说:“冯教授别紧张,即使冒昧了又如何呢?每认识一个新人,有时候迟有时候早,总免不了要问我这个问题的。一开始我确实会有些生气,拒绝回答。除了生气以外,拒绝回答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不知道如何回答,后来我学会了一个方法。”
“什么方法?”
“冯教授,我问你,你为什么要接受植入易髓晶片的手术呢?”
冯艳红没想到张露会突然反客为主,愣了好一会儿,说:“好多原因,首先,谁都希望自己能永远不生病,能拥有健美高挑的身体,美好的面容,我也不例外。再者,本来大多数人都在用相差无几的速度在拼命赛跑着,就为争出那分毫之间的胜利,现在突然身边的人都开上车了,如果唯独我被甩在后面吃尾气,这点很难接受。事实上如果你今天没有问我这个问题,我也许一辈子也不会去想,因为当时做出这个选择对我来说是理所当然的,就像是天上掉馅饼,哪有不捡的道理。”
“现在你还是这样想吗?”
有一瞬间,冯艳红的脑子里闪过玛格丽特的身影,他将这个念头迅速抛弃,说:“我当然还是这样想,不然呢?既然已经选择了,没有办法再后退了...即使有也要付出很大的代价。而且我为什么要后悔呢,没有理由的,根本没有。”
张露只是笑笑,没有回应。
“张露,你这人不厚道,本来是我在问你问题,我还担心冒昧了,你反倒给我设下这么多的陷阱。那你呢?你为什么拒绝手术?这下你非得回答不可了!”冯艳红用四根手指轻敲桌子,一边不无嗔怪地抱怨道。
张露似乎对自己捉弄对象的反应很满意,咯咯笑了笑,才说:“我的答案很简单,你刚刚说的那些理由,在我这里都不重要。”
“那什么才重要呢?”
张露不说话,只是惬意地望着窗外。
雨势转小后,张露用一个小小的铁罐子装了二两茶叶作为回礼让冯艳红带走,两人约好下一个冯艳红的休息日一起去所里完成需要利用仪器检测的部分。
回到家里,冯艳红破天荒地没有立刻工作,而是泡了一壶张露送的红茶,窝在阳台的藤椅上发了一下午的呆。
当天夜里,冯艳红做了个漫长的梦,梦里他好像在不停地追赶着些什么,然而等他精疲力尽地在半梦半醒中挣扎着睁开双眼,只看见了玛格丽特穿着睡裙匆匆离开房间的背影。冯艳红重新闭上眼睛,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原来在追赶什么,他试图回到梦里寻找答案,却一觉睡到了天亮。
郭翔走出电梯,高跟鞋的笃笃声在空旷的电梯厅里回荡,小张听见这声音便从实验室的方向迎了上来。
“主任,临床组的冯艳红老师和那个苜蓿坞的受访者已经在检查区就位了。”小张边说边跟在郭翔身侧,往实验室又走了回去。
“知道了,我一会儿就过去。”
“明白。对了,主任,有件事跟您先说一声,您值班室的门昨晚可能是忘了关了。”小张语速极快,主要是为了跟上郭翔飞快的脚步。他的话勉强赶在郭翔转过拐角看见走廊尽头那扇大开着的门之前传达了出去。
郭翔的心沉了下去,有一阵子她的世界只剩下了自己和那扇门里小小的空间。
“主任,主任?”小张的呼唤撬开了隔绝其他东西的屏障,郭翔这才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得飞快,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
“没人靠近那里,我一直留意着的。”小张说。
“你什么意思?”郭翔突然不悦地转过头冲小张说道。
小张左右晃晃脑袋,一副无辜的样子。郭翔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又说:“你去协助一下冯老师,我晚一点再过去。”
值班室内部的摆设与以往相差无几,只是居住在里面的少女不见了踪影,与她形影不离的全息屏电脑安静地躺在床上,侧面条状的待机光线微微亮着。上次见面时郭翔在市政中心的无髓者用品店买来的卫生棉摆在入口处的小柜台上,还未拆封。郭翔仔细检查了一遍屋内的物品,食品和消耗品,均没有大量减少,少女喜欢的饰品玩具也一样未缺,她就像是突然毫无预谋地从人间蒸发了一样。
郭翔感到手心一阵锐利的疼痛,低头看时才发现,自己手中紧握着一枚发卡,发卡头部一朵黄色的小花锐利的塑料花瓣刺入了她的虎口,鲜红的血液汩汩涌了出来。这枚发卡少女总戴在头上,如今浸入了暗红的血液,花瓣也折断了两片,再无法恢复了。郭翔将它随手扔进了床边的垃圾桶里。
冯艳红几乎翻遍了家里每一个角落,却怎么也找不到张露送给他的茶叶罐子。他焦躁地在阳光里坐了一会儿,始终无法像以往那样放松下来,于是他起身泡了点以前自己买回来的茶叶,才喝了一口便倒掉了,寡淡无味,就连香气都比不上张露给的红茶一分一毫。
正在清洗茶壶,玛格丽特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你永远不愿意用洗碗机。”
冯艳红吓得一哆嗦,壶盖掉在钢制洗手池里,盖沿儿对着池里打转转,发出一系列闷响,正如冯艳红的神经。
“你什么毛病!神叨叨的,故意吓我是不是?”他回头看见玛格丽特翘着二郎腿坐在餐桌边上,心里腾起一阵夹杂着恐惧的厌恶感。
玛格丽特气定神闲,她闭着眼睛抬起下巴,鼻翼微微扇动了几下,再睁开眼睛时说:“你出汗了。”
冯艳红再次感到一阵恶寒,忍不住咽了咽口水,玛格丽特笑了,说:“最近你的汗味变了,除了看到我的时候散发的恐惧的气味以外,还多了一种刺鼻的...”她皱皱鼻子,打了个冷颤,似乎想到了什么恶心的东西,又接下去说:“陈腐的味道。”
“你想表达什么?”冯艳红说。
“一开始我还以为那是老人味呢,直到我循着味道在家里找到了这个。”玛格丽特从口袋里取出冯艳红苦苦寻找的茶叶罐。
“这又怎么样?”
“谁送给你的?”
“一个朋友。”
“什么朋友能让你这么上心,为了这点恶心的茶叶翻箱倒柜的。”
“你想多了,我只是喜欢喝而已。”
“你身上的气味变了,睡着后散发的味道更是陌生,这已经说明了一切。你意识不到我不怪你,毕竟你成年后才植入晶片,各方面能力都有限。”
“你又来了。一吵架就拿这个说事。”
“我只是阐述事实,和我相比你确实更加低等,我们之间的差距恐怕比你和那些可怜的无髓者还要大。”
冯艳红知道玛格丽特是在故意激怒他,这是她的惯用伎俩,因为她自己在生气,便希望看到冯艳红比她更生气,是她与生俱来的好胜心使然。开始时他会包容这一点,但今天这句话真正激怒了冯艳红,他没有一如既往地靠讨好和示弱来求玛格丽特网开一面,而是继续冷脸道:“是,我是低等生物没错,我也确实对我们的关系有些动摇,但你难道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吗?有的事情我之前没有点破,不过是还对我们之间的感情颇有不舍。你每天晚上...”
“不要说了。”玛格丽特皱着眉,一边小幅度地摇头。
“为什么不说?我偏要说,你别以为我没看到,你每天晚上都趁我睡着了偷偷摸摸地...”
“冯艳红!你别再说了!”玛格丽特从餐椅上站起来,她的身高本来就和冯艳红旗鼓相当,修长的双腿上还踩着一双鞋跟十几公分的高跟靴,冯艳红隔着一张岛台也充分体会到了压迫感,但他没有听话,接着说下去:“...读取我的易髓晶片。”
玛格丽特原本伸出一双大手预备捂住他的嘴巴,这会儿软绵绵地垂在身侧,向后坐回位置上,她的面色略显苍白,表情悲伤,冯艳红从没见过她如此颓态。
“如果不是我喝了那些茶,睡眠浅了些,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发现。你倒是说说看,你到底再搞什么鬼?”冯艳红对悲伤的玛格丽特的恻隐之心不足以使他闭嘴。
“完了,一切都结束了...”玛格丽特喃喃自语。
“什么意思?”冯艳红说:“你不妨说说清楚,不要装神弄鬼的。”
“冯艳红,你和晶片结合得并不成功你知道吗?”
“你在说什么,我自己植入易髓已经三十几年了,给别人做植入手术也做了近十年,也就是近些年植入手术已经全权交给精英学校的人去做了,要不然也二十来年了。即使如此,这些年我也一直在晶片修复和研究领域工作,结合不成功我自己怎么可能会没发现呢?”
玛格丽特叹了口气,抬起眼时已收起了先前的锋利,温柔悲悯地看向他,说:“今年六月份,易髓晶片有一次大规模的系统更新,更新后不少成年后进行植入手术的人逐渐出现了精神症状,起初是念旧、烦躁、多疑,之后负面的感情会被放大,逐渐发展出精神错乱,认知障碍,并且易怒、存在暴力倾向,有很强的攻击性。”
玛格丽特的话刺激着冯艳红的神经,他表情不耐地摇着头,说:“等一下,你别说笑了,大规模的系统更新怎么我一点儿消息也没听说,以往的更新无论大小都会上新闻头条。”
“确实。不过这次不是以往,你说的以往也再也没有了。”
“...这又是什么意思?”
“以往老家伙们掌权,易髓晶片的系统更新不过是一些温和的小升级小修复,早几年开始,精英学校便掌握了实权。据我所知,他们的目的是让全人类质量统一,这其中有不少人不愿意经过漫长的等待,毕竟拥有易髓晶片的人类——即使是像你这样结合得不太成功的例子——寿命都太长了。所以,这次更新实际上可说是一次筛选,与易髓晶片结合有瑕疵的人会不适应更新内容,原本可能需要近百年才会爆发的问题会加速显现出来,适应的人会自然而然的质量升级。这样的更新以后还会有,被淘汰的人也会越来越多,但这一次的概率只有十万分之一。
“很抱歉,红,你就是其中之一。”
“胡扯,我不相信!这些危言耸听的东西我半个字也没听说过,不可能是真的!我确实很念旧,那是我的本性,不是最近才开始的,易怒也是因为这些天被你逼的。你说的这一堆乱七八糟的根本解释不了你为什么要读取我的晶片,别想蒙混过去!”
“红,我不是在读取...”玛格丽特垂下头,半晌又抬起来,双眼因湿润闪烁着,说:“...我是试图掩盖你的变化。从我发现你是那十万分之一时,我就开始每天夜里把你的晶片和我的同步,这样竟也维持了半年之久,你既没有被精英学校发现,症状也没有恶化。直到你开始喝那种茶叶...晚上你总是说梦话或者惊醒,我常常找不到足够的时间完成同步,最近你的症状也越来越严重了,所以我才想把这茶找出来,装作跟你闹别扭,让你再也不敢偷喝。但现在,一切都迟了...”
“为什么?什么迟了?”
“近来你的状态本来就已经亮起了红灯,进入了监控名单里,晶片会自动跟踪你的情况上传系统。我是精英学校的成员,又在附属机构任职,我拥有高级权限,同步你的晶片不需要留下痕迹,如果你停止喝那种茶叶,或许我还能帮得上忙,不然我也没办法将事态拖延到现在。但刚才你主动将我在你晶片上动手脚的事情暴露了,很快就会有人来逮捕你了。”
“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刚才我说的话明明可能有很多歧义,也许根本虚惊一场,把这一切和盘托出的人反而是你不是吗?”
“不,你还不明白,红,你有想过两个月前我为什么要主动提出和你匹配吗?”
“你不说了是为了仪式感吗?我也认同了...”
“你当真以为我是会做这种除了仪式感以外毫无用处的事情的人吗?我毕竟是在精英学校出生长大的。”
“我...不知道...”
玛格丽特神情更加悲伤了,眼里的光黯淡下去,似乎有些失望:“认识你以后,我的很多选择确实为精英学校蒙羞了,这次为了你背叛学校,我恐怕也会被开除,权限也会降级。现在想想也不明白到底为了什么...”
“玛格丽...”冯艳红似乎有些动容,开口想说些什么,立刻被玛格丽特打断了,她脸上的悲伤仿佛从没存在过,精英学校成员的优雅高傲回到了她眼睛里,她挺直着腰板,说:“两个月前,精英学校总部颁发了另一道密令,精英学校成员可以和普通易髓人匹配,成功后易髓人将成为精英学校成员的附属品,目前只是可以随意监控该人动向,不久的将来还会持续更新更多权限,最后普通易髓人会彻底沦为精英学院成员的奴隶。而这次匹配我原本是不需要征得你的同意的。”
冯艳红感到脊后一阵发凉,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就在刚刚,你说出‘读取我的易髓晶片’几个字的几秒钟后,我就接收到了总部发出的对你的逮捕令,我的权限也无法将其解除。我无法估计你的未来,至少希望你能走得明明白白,这才跟你说了刚刚那些话,我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为此付出什么代价——又是愧对精英学校的一桩傻事!”
“玛格丽特,你说的这些,确定都是真的吗?”冯艳红听见自己这样说道。
玛格丽特冷淡地说:“随你怎么想了。”
冯艳红缓慢地走向餐桌,拿起那个装茶叶的铁罐,而后看向玛格丽特,他的脸色变换了一个四季,终于一句话也未说便往门口走去。
打开门的同时,玛格丽特轻轻地说:“你走到哪里他们都能找到你。”大门刚在身后沉重地关上,冯艳红便狂奔了起来。
苜蓿坞距离市中心超过两百公里,通勤不便,居住在这一片的人要么能够负担得起精英学校私营的超高速轨道交通高昂的费用,要么根本不需要上班。这里自然环境优越,民宅公寓间距开阔,是个宁静安详的世外桃源。
冯艳红奔跑在苜蓿河边空无一人的水泥堤坝上,羞愤恐惧化作燃料一股脑地充分释放了出来,他想自己也许早就希望这样做了,只是总有太多舍不得放弃的东西。这条路这个月他已经走过多次,每回都偷偷摸摸怀揣着期待的心情,如今更是充满着迫切的愿望。
“冯教授?你怎么来了?”张露坐在电动轮椅上,略微有些笨拙地将门拉开,看到门口的冯艳红时,她的神色略微有些慌张,但很快便平复了下去。
冯艳红想进房里去,但张露的电动轮椅完完全全地堵住了狭窄的门口。
“找我有什么事吗?我不记得我们今天有约。”
冯艳红有些烦躁地左顾右盼着,说:“拜托先让我进去,咱们进去再说好吗?”
张露一动不动,完全没有要让开的意思。
冯艳红将自己的身体尽量往房门投射出来的阴影里缩了缩,再次向房子四周看了看,压低声音说:“可能有人要逮捕我。”
他的话并没有让张露动容,相反,她的防御性似乎更强了,她的手悄悄握紧电动轮椅的控制器,皱着眉严肃地抬眼看着他,问道:“冯教授,你做了什么?”
“不是我做了什么,是精英学校!他们半年前偷偷更新了易髓晶片,想揪出结合不完美的人,还想让我们当精英学校的奴隶!玛格...我女朋友就是精英学校出身,她说我就在那十万分之一的残次品中,精英学校总部会来逮捕我!”
“半年前?新闻上从没说过。”
“新闻当然不会说,这就是个秘密计划。”
“把人像机器一样随意淘汰吗?这听起来太荒谬了,抱歉我很难立刻相信你说的。”
冯艳红正要继续争辩,有个稚气未脱的声音从玄幻深处的客厅里传出来:“奶奶,他说的是真的!”
张露几不可闻地啧了一声,闭起眼睛长叹一口气,这时刚才说话的人从客厅里探出头来,接着说:“我妈妈跟我说过,之所以不给我植入易髓晶片,就是因为我的体质暂时无法和晶片结合完全,在未来的更新中会被淘汰。”话音落时,说话的人已经走到了张露轮椅后边。
“小晴,我刚才说什么了?”
“你说...无论如何也别出来。可是我听他说的,不像是来抓我回去的...”
“无论如何四个字,你是哪一个不懂吗?”
“对不起嘛,奶奶。”叫小晴的女孩伸出舌头做了个鬼脸。
张露听到小晴的话,又细看了看冯艳红,他神情慌张亢奋,额头上的头发被汗水沾湿并向上翘着,微微颤动的双手不自在地张开又握住,握住又张开,看起来确实像是个逃命之人。于是她说:“冯教授,外面凉,还是进来说话吧,把门儿拴起来。”接着她从轮椅上站起来,推着它往房里走去。
走到客厅里亮堂的地方,冯艳红才看清小晴的脸,除了稍显稚嫩外,那张脸几乎和郭翔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冯艳红脱口而出:“你妈妈该不会是郭翔教授吧?”
小晴突然像受到惊吓的小动物一样,缩到张露身后,哆哆嗦嗦地问道:“你认识她?你不会是她派来带我回去的吧?”
“现在知道害怕了?”张露将手伸到后面,在小晴身上轻拍一下,道:“不行你去那个地方呆着,我和冯教授谈谈就过去。”她说‘那个地方’时无论肢体动作还是表情都没有任何指向性,似乎两人之间对此存在着相当不可置疑的默契。
“我不去,奶奶,我就在这里陪着你。”小晴说着,把一张餐椅拉到稍远些的地方坐下。
张露昂昂下巴,示意冯艳红坐下后,走到茶台边上给他泡了一杯茶,冯艳红浑身打着战喝了几口,好几次茶杯险些脱手,直到他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开口问道:“我听这孩子叫你奶奶,你和郭翔是...?”
“我们除了研究员和受访者的关系以外并无瓜葛,她在网络上发布了招募广告,调查无髓者健康状况,并承诺研究结束后尽力治疗,我看到后便联系了她,毕竟近些年想找到受过专业训练的医生比登天还难,仅此而已。”
“那她为什么...”
张露打断冯艳红:“冯教授,你既然在逃命,为什么会想到来我这里?”
“我不知道该去哪儿,除了无髓者,其他人都无法信任。我也知道这样可能会给你添麻烦,但是...”冯艳红说话时不知为何频繁地抓挠着脖颈部的皮肤,很快他的脖子红了一片,有些部位还能看见细丝状鲜红的血痕,似乎单是如此他的脖子仍然很不舒服,他开始用力拍打起来,同时夸张地转动着头颅。
“冯教授,你怎么了?”张露一边问,一边起身向后退,同时给小晴使眼色,想让她躲起来,小晴并未离开,而是再次靠过来,缩到张露身后。
冯艳红的眼神越发疯狂,似乎已经失去了理智,他歇斯底里地说道:“张露,你难道还不明白吗?我从第一次来这里拜访,就被你深深地吸引了。你雪白的头发,密密麻麻的皱纹,微跛的步态,还有你呆着老花镜艰难地看东西的样子,都让我无比着迷。我逃命也必须要带上你一起,我们逃到天涯海角,逃出太阳系,到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去,每天一起喝茶,一起晒着太阳打盹,直到老死,好吗?!”
张露此时也顾不上膝盖的疼痛了,拉起小晴就跑。小晴显然也被冯艳红吓坏了,边跑边惊恐地尖叫着,两人头也没回地跑进了张露家堆放杂物的车库里,从里面锁上门。车库里有两台电脑屏幕,分别是她们跑来时的通往房子内部的走廊以及车库同样屋外的电动升降门外的实时监控。
“奶奶,他这是怎么了,好好的突然...”小晴正要问,张露将食指放在嘴唇前面,示意她噤声。
监控画面里的走廊空无一人,冯艳红似乎并没追上来,张露正在纳闷儿,只见冯艳红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画面阴影处,走廊的尽头,他目光呆滞地缓步向车库门口走来,手上提着一把菜刀,嘴巴里喃喃自语着什么。起初张露听不真切,随着他的靠近,那声音清晰了起来,不仅在音响里,也从一门之隔的地方直接渗透进车库里,令张露不寒而栗。
“冯教授,我问你,你为什么要接受植入易髓晶片的手术呢...”冯艳红正在一遍遍地重复着两人第一次见面时张露反问他的那个问题,不时还摇着头咯咯笑。
他走到车库门口停下来,伸手握住门把手旋转了几下,这显然是一个固执且忠诚的门把手,任凭冯艳红如何用力也纹丝不动,这明显激怒了冯艳红,他开始大力地在门上拍打,一边问:“张露,你就这样逃走了是吗?你从一开始就看不起我这样的人对吧?可我追求普世价值有什么错?想过更好的生活有什么错?凭什么我就该遭遇这样的事?而选择顺其自然的你反而得到善终!”
冯艳红敲打吼叫到精疲力尽,颈部的瘙痒不适此时已经逐渐增大成了疼痛,他像在和自己打架一样抡起拳头砸向自己的脖子,但由于平衡感已经丧失大半,每一拳的落点都出乎意料,终于在有一拳结结实实地命中下颌后,冯艳红弯下腰干呕了起来,他有半张脸已经肿了起来,锁骨附近鼓起一个可疑的包。
就在这时,冯艳红突然好像想到了什么天大的好事一般,猛地抬起头来,眼睛挣得圆圆的得,闪着希望的光,他对着车库始终对他紧闭着的大门说:“张露,你先别走,你等着我,我很快就可以变得和你一样了!”
话音刚落,冯艳红举起那把尖头的菜刀,刺向自己的颈部。第一刀偏得离谱,刀子插在他耳后稍向下的位置,不一会儿,他同侧的眼球上布满了斑驳的红,血液顺着他的眼角流出。冯艳红像坏掉的机器人一样不协调地拔出刀子,调整角度再度下刀,这次插在了隆起的斜方肌上。他不耐烦地摆摆头,转身再次敲打车库的门,同时喊道:“张露,你给我拿一面镜子吧,我总是找不准位置!”接着又小声自言自语:“怪了怪了,同样的手术我做了上万台,怎么轮到自己却生疏了...”
没等来张露的答复,冯艳红越发焦躁起来,他大声咒骂了一阵,同时在走廊里摇摇晃晃地来回踱步。张露早已拨打了报警电话,拥抱着害怕地浑身发抖的小晴,紧张地盯着屏幕。不知过了多久,只见冯艳红面朝车库门跪下,用袖子抹了一把从眼眶里溢出的血液,手肘抵在墙上,又用另一只手固定,再次将刀口对向自己的颈部。刀口撞向冯艳红时,张露隔着门都听见了一声脆响,她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将小晴搂紧些,睁开眼时,冯艳红已经趴跪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了。
等了许久,张露才确信冯艳红真的已经离开了,趴在车库门口的只不过是他在时搭乘的华丽载具。恐惧过后,张露心中升起一阵悲哀,冯艳红说得没错,植入晶片只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选择,他的异常举动也很有可能如他所说是因为一次残酷的更新,而他现在却为此付出了相当沉重的代价。
张露带着小晴从车库另一侧的升降门出去,绕到房子另一侧,准备从大门回到家里等待警察的到来。前门虚掩着,张露回忆起冯艳红来时自己曾交代他把门带上,看来他并没有执行,想必那时候他人就已经不清醒了。
客厅里也能闻得到一丝淡淡地血腥味,张露察觉到小晴被这味道困扰地心神不宁,于是打开墙上的古董液晶屏电视,张露知道电视的功能对于现在的孩子来说相当无聊,但她也想不到什么好的办法可以帮小晴转移注意力的了。
张露刚插上电源,电视机的屏幕便强制跳转至位于市中心的直播画面,画面中一名男子正在追打路人,面容姣好身材高挑健美的精英主持人正隔着一层防护罩对着镜头说话:“...受到太阳黑子活动的影响,部分居民出现精神错乱的情况,并有一定攻击性,精英学校总部正在派遣行动队前往保护这部分居民,直到太阳黑子活动平息,请市民朋友们不要惊慌,配合精英学校的行动...”
“他们在说谎...”一个沙哑低沉的女声在房子里面响起,正全神贯注地看着电视的张露被吓得往旁边一踉跄,差点跌倒在地上。沿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郭翔正站在客厅通往车库走廊口的阴影处,她的目光呆滞,双手悬在胸前的空中,上面沾满鲜血,一手握着从冯艳红身上拔下来的刀,刀尖已经卷刃。
“根本不是什么太阳黑子,而是又一轮范围更大的淘汰。小冯的伤我看了,易髓人不可能因为这一点程度的伤死掉,他是被晶片杀死的...”郭翔脸上挂着浅浅的麻木的笑,那是感受到深切绝望的人才会有的表情。
“妈妈...”小晴轻声呼唤她。
“抱歉,门没关,我就擅自进来了。”郭翔看着张露说:“能把郭梓晴还给我吗?”
“当然可以,郭翔教授,你先把刀放下。”张露一边和颜悦色地说着,一边在脑海里规划逃生的路线。此时的局面不太乐观,两人位于客厅靠窗的位置,要同样前门逃生至少要走二十米,郭翔的位置距离她们的逃生路线不过两三米,很容易便能将她们二人拦截住,她的位置又刚好挡住了通往车库的走廊。
张露暗下决心,如果郭翔也像冯艳红那样发起疯来,她只能牺牲自己将她拦住,给小晴创造逃生的机会。
“我还没有失去理智。”郭翔的目光似乎可以看穿一切:“暂时还没有。”
“妈,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小晴忍不住问道。
“你做了什么足以让我找不到的措施吗?你从实验室逃出去、躲在附近的电子岗亭里取暖、又尾随着你发现的第一个坐轮椅的无髓者到了这里,妄图和你同病相怜的张露能保护你,这一切全在我能掌控的范围内。一点无髓者的小把戏,怎么可能逃过精英学校构建的现代世界的凝视。郭梓晴,你虽然已经渐渐开始变为成熟的女性,却还是天真得令人发笑。但不得不承认,我也有我有所疏忽的地方就是了。”
“郭翔教授,无髓者的存在是合法的,我非常能理解并支持你不给小晴植入晶片的做法,但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不能让她自由自在地生活。”张露说。
“自然生的无髓者当然是合法的。”郭翔笑着耸耸肩,看着郭梓晴轻轻摇摇头。
张露稍作思考,在心中暗骂自己老糊涂,她本来以为郭翔对小晴的禁锢只是一种发源于母爱的过度保护,竟忘记了一个十分重要的信息——易髓人生育的能力早已经退化,小晴不可能是郭翔自然生的孩子。
张露转头细细看向小晴的脸,又看看郭翔,她感觉喉头紧锁,好不容易从那里挤出几个混沌的字:“...这孩子是...”
郭翔似乎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了,嘴角带着戏谑的笑点了点头,仿佛自己只是做了个无伤大雅的恶作剧,而后说:“她是我用自己的基因序列克隆出来的,所以她长得和我越来越像,终于在上个月竟然能骗过我值班室门上的人脸识别系统,我早该把那个该死的旧系统换掉,是我的疏忽。”
“我听冯教授说过,你有过一个女儿。所以克隆小晴是因为...”
郭翔挠挠脖子,异常激动地打断张露的话:“这跟我女儿一点关系也没有!我的女儿永远只有一个,她已经死了,没人可能替代得了她!”
张露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双手捂在嘴巴前,她不忍心再问郭翔克隆小晴的原因,答案呼之欲出,一个任何人都难以承受的答案,何况小晴才十四岁。
谁知小晴主动问起:“那你为什么要创造我...”
“就是为了应对现在这样的局面呀,我为了易髓晶片奉献了一辈子,像我这样的人怎么可以被淘汰,我还有无可估量的价值。所以就需要有个拥有我的晶片和基因的无用的人代替我去死,大规模的更新淘汰结束后,精英学校一定会想起我做过的贡献,他们会后悔,到时候我就又可以重新活跃在大众的视野下。”
就在这时,门铃突然接连响起,随后有个雄壮的男声在门外大声询问:“开门!刚刚是你这里报警吗?”
“你们报警了?”郭翔将卷起的刀尖指向张露,皱起眉头不悦地问道。
“郭翔,你别紧张,我报的是刚才冯艳红的警,你放我们过去,我去跟他说一声这里没事了。”说着张露便拉着小晴准备往门口走去。
“站住!”郭翔将二人呵住,同时不住用那只空着的手抓挠颈部,雪白的皮肤上沾满了冯艳红的血液,一边心神不宁地说:“精英学校控制下的警局不可能为两个无髓者和一个已经被淘汰了的家伙出警...这是来抓我的...一定是你逃跑那天,实验室的那些小畜牲们知道了我克隆自己的事情,把我举报了!一定是这样!”
门外的人激烈地拍着门,同时大声发出警告:“快点开门,再不开门我撞门了啊!我数三个数...”
郭翔见势不妙,急切地向着小晴的方向扑了过去,起初张露挡在小晴前面,但由于力量巨大的悬殊,她被郭翔一把推到了地上,髂骨和肩膀重重摔在地上,落地的瞬间她听到肩膀里发出脆生生的一响。很快郭梓晴便被郭翔堵在了窗边的墙角上,张露想去救她,却始终在地上挣扎着爬不起来。
小晴尖叫着,用尽全力想要挣脱郭翔的禁锢,听力极敏感的郭翔被她的叫声扰得心烦,挥动手掌对着她的脸狠狠扇了一巴掌,小晴不敢再做声,只剩下恐惧的眼泪簌簌地落下。她木讷地看着郭翔握着那把卷刃的尖刀,十分干净利落地将埋在自己颈部的易髓晶片剜了出来。
郭翔目光柔和慈爱地看着那张晶片,就像许多年前看着自己襁褓中的女儿一样。随后,她的目光变得冷漠而凌冽,一只手紧握住小晴鹌鹑般软弱无力的脖颈,另一只手缓缓将刀靠近。
印在郭翔晶莹的双眼里的橘黄色的晚霞如结霜般在数秒内混浊了起来;有人破门而入的声音在她听来如同在厚重的水族箱里发出一般模糊;数十年未曾有过的痛觉海啸似的铺天盖地而来,郭翔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感觉自己脑中一片混沌,仿佛泡在粘稠的蜂酱里还在试图转动的生锈的齿轮。
郭翔再也不可能明白了,倾泻在她身上的沉重的时间,令她以极快的速度超越本来应有的年龄,迅速地衰老死亡。
(摘自近代史报)
易髓科学家郭翔的死亡本可成为易髓晶片时代迅速崩塌成因探究中一份十分珍贵的研究材料,遗憾的是,在场见证一切的只有三个不具有科研精神的无髓者——郭梓晴(下落不明)、张露(已于精英学校覆灭前寿终正寝)及其胞弟张霏(其姐张露在郭翔死亡当天遭遇危险报警,由于当时在精英学校控制下的警局禁止为无髓者出警,在警局就职的友人私下向张霏通风报信,故其出现在现场)。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