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真羽箭

银龙草发给阿莫的铜牌照片,上半部分几乎都是植被茂密的墨绿色的山体,小雄敏锐地从阿莫转发给他的这张照片右上角一小块露出的蓝色天空里,捕捉到了一个垂直的黑色物体。站在小雄家别墅的楼顶展望整个社区,完全望不见什么铜色的金属招牌,却可以一眼看见那个黑色物体的完全体。那是远处山顶上的一座信号塔,银色的框架扎根在土里的脚被人用黑色的材质包裹着。

信号塔的方向在别墅区最深的拐角处,从他们所在的位置,越过几栋弧形排列的散在物业后,有个角度颇大的转弯,从那里转过去便能看见那个铜色招牌。那附近仅有一栋房子,户型比置峰铭域里其他的都要大些,花园的面积更是比小雄家的大出三四倍,看起来颇有一副庄园的架势。

四人一致认为从宽阔的水泥路靠近那里不是个好主意,最终决定穿过环绕在外围植被茂盛的树林,再从另一侧的围墙翻进去。

“你根本不需要跟他道歉的。”刺猬将小雄和阿莫甩在十米开外的地方,快步赶上王也菲,野草蹭着她裸露的小腿沙沙作响。

“嗯?”王也菲不知神游去了哪里,一时间没理解她的意思,迷茫地应道。

“我说小雄,你不是打了他吗?根本不需要跟他道歉的,就当为我报胡乱求婚之仇了。”

“一码归一码。”

“来的路上我看了银龙草写的小说,最新的那篇,叫什么什么私奔来着。”

“腥红的私奔。”

“对!”

“如何?”

刺猬撇着嘴摇摇头说:“太压抑了,我还是喜欢看阳光一点的东西。”

王也菲点点头。两人沉默了一阵,刺猬又问:“你在想什么?怎么感觉你心事比平时还要重。”

“这里的树林和平朗山的很像。”

“平朗山...那个度假胜地?那里怎么了吗?”

“没什么。”王也菲失神地说。

刺猬并不打算善罢甘休,她不停用近似于撒娇的语气恳求着:“跟我说说吧,你不告诉我我会遗憾一辈子的!”

王也菲斜睨她一眼,清了清嗓子,刺猬得逞地偷笑着。

“去年六月我去过那里。那时候我丈夫失踪已经将近一个月,线索几乎都断了,情况很不乐观。有一天我猛然想起,他失踪前夕提到过要带我去平朗山度假,我便开着车去了。本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到有用的线索,结果在盘山路上出了车祸。我的车当场报废了,我被好心人救了出来,在医院躺了几天,捡回了一条命。”

刺猬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震惊和紧张,她僵硬地咽了咽口水,说:“后来呢?”

“我住院期间,一位我和他共同的好友代替我调查了平朗山的线索,和我们预想的一样毫无收获,那之后我时不时还会去他以前常去的一些地方看看,但直到现在也没有任何音讯。”

“不,我问的是你的身体。”

“除了偶尔会头疼以外,身体上几乎没留下什么后遗症。即使是那种头疼也是伴随着焦虑的症状一起来的,我的问题更多的是心理上的,他失踪以前就存在,他的失踪和那场车祸都只是让症状加重了些而已。”

刺猬难得地沉默了,脸上露出悲伤的表情,王也菲惊讶地发现自己很不乐意见到这种表情出现在她的脸上,于是用轻松的语气继续说:“如果你看到我的车当时变成什么样了,你一定会觉得简直是个奇迹,真像是有神明保佑了我一样。”

“肯定是...”刺猬及时意识到自己差点脱口而出的话十分不吉利,于是改口道:“一定有的。”

快到那栋庄园式的别墅附近时,阿莫加快脚步跟了上来,小雄似乎还有些闹别扭,和其他人隔着三四米远的距离,两手插在口袋里,装作漫不经心地瞄向别处。

砖砌的围墙刚好高出刺猬的头顶,阿莫轻轻一跳,双手支撑在墙头上朝里张望,没等他看清楚,小雄已经独自翻越到墙内,大摇大摆地往别墅后门走去了。阿莫暗骂一声,从墙上跳下来,活动了几下肩膀,贴着墙弓下身来,等王也菲和刺猬踩在他的背上翻过去后,他才敏捷地一跃而入。此时小雄已经站在别墅后门斜上方二层的窗口往湖心看去了。

“一个人也没有。”小雄冲楼下三人喊道。

偌大的后院除了修剪整齐的草坪外一无所有,大可以一览无遗。从敞开着的后门一进去,经过一个仅有储物间的方形走廊便能到达一楼的客厅,客厅靠后门的位置布置着开放式的西厨,一台灰色的巨大多开门冰箱靠墙摆放着。王也菲拉开一扇冰箱门,白色的冷气如云般飘出,上层整齐地码放着各式各样的饮料和罐装食品,拉开下层抽屉,里面堆放着数个带着还有光泽的绿叶的橙子和半个用保鲜膜包裹着还没怎么氧化的表面的蜜瓜。

“不久前还有人在这里。”阿莫说了王也菲正想说的话,王也菲转过头去看他,只见他站在客厅处于自动待机模式的电视机前的茶几边上,手里拿着一包薯片,塞了一片到嘴巴里,说:“还脆着呢。”

“在这里的真是我们认识的那个银龙草吗?”刺猬手背扶腰,来来回回打量了几遍宽敞气派的客厅。

“他至少是来过。”阿莫说这话时已经走到了客厅另一头正门玄关处,伸手从衣帽架上取下一顶黑色棒球帽,帽侧别着一枚弓箭社的徽章。

“啊!那个难不成就是我们之前在监控录像里看到的那顶帽子?”刺猬指着阿莫的方向,对着王也菲问。王也菲点点头。

“原来还真是他...可是这里和我想像的完全不一样。”刺猬看着电视机旁的两台游戏机和叠成一摞的游戏卡带困惑道:“明明好吃好喝好玩的都有,想跑出去也很容易。银龙草那家伙莫非根本就是来这里度假的,真是的,也不知道提前告诉一下大家,害我们白担心一场。”

“喂,你们快上来看。”小雄从挑高的二楼围栏里伸出脑袋来说道,神情严肃,语气急切。分散在楼下的三人迅速往楼梯的方向聚拢去。

小雄径直闪进了二楼最靠近楼梯的那扇门。这是一间将近十五平方米大小的卧室,厚重的灰色窗帘只拉开了一条十公分左右的缝隙,光线从缝隙里匀进室内,足够看清房间中部大多数的布局摆设。一张简单的木制双人床上裹着灰色的薄床单,上面慵懒地皱着一张柔软的白色空调被,床脚的落地挂衣架上挂着一排几乎只有黑白灰色的单调的男装。

整个空间原本应该像黑白默剧一样和谐,此时却被房间正中米白色羊毛毯上的一团刺眼的暗红色污渍彻底扰乱了。

那团粘稠的污渍将其遇到的原本柔顺蓬松的长毛给揪成了一缕缕的,直接流在木地板上的一部分看起来还未干透,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铁腥味。

“这...是血吗?”刺猬的眼珠子瞪得浑圆。

“应该是,这看起来也没过多久。”阿莫说。

“是...人血吗?”刺猬又问。

“谁知道...”阿莫心不在焉地说着,捡起门边歪着的一个黑色的长袋子,袋子上有个和雷安敬帽子上别着的徽章一模一样的标志。

“他把这东西也带来了。”阿莫叫道。

“这是什么?”

“弓箭社装反曲弓和箭的袋子,但是这里面是空的。”

“阿莫,你们这个什么反曲弓,危不危险啊?”

“危不危险取决于如何使用,心怀不轨的人在路边捡块儿石头都能伤人。”

“我的意思是,如果射中了人,有没有可能会...这样?”刺猬说最后两个字时,眼睛瞄向地上那团黏糊糊的污渍。

“楼下厨房有好几把菜刀,院子里有把耙树叶的耙子,从客厅上二楼的楼梯没做防滑措施,这些哪一个都比竞技体育使用的反曲弓有更大的安全隐患。对我来说,甚至刚才吃下去的那几片薯片都比复合弓要致命,因为我严格遵守安全守则。”阿莫态度中的不爽愈加明显。

刺猬无法共情阿莫对于射击运动的敏感维护,只觉得无端被他针对,于是讥讽道:“好好好,那现在不管是被刀子刺伤,还是被钉耙给扎伤,再或者是吃薯片吃到吐血然后又从楼梯上滑下去摔了个狗吃屎,总之这里明显有人受了伤,请问阿莫老板你的安全守则里有什么对策?”

阿莫正要回嘴,蹲在挂衣架旁边阴暗的角落里的王也菲先说话了:“确实有人中了一箭,不过伤口处理过了。”

从刺猬他们所站的光明的位置看过去,王也菲周围接近挂衣架角落的地方确实像是有些什么东西散落在地上,但因为光线太暗,看不真切。王也菲站起来,走到窗边将叠加了遮光布的厚重的窗帘拉开,黑暗才从那个角落逃到了更加隐秘的地方。如同填色游戏一般,扎眼的红立刻填充了那里。

另一滩不规则的暗红色液体散落在一个印着红十字标志的倒扣着的小型医疗箱周围,原本放在箱内的物品在地板上堆成一团乱麻,粘着红的皱巴巴的纱布、纸巾、包装纸被胡乱地丢弃在地上。从染血的羊毛毯到医疗箱之间,有一条血液制成的连接线,那条虚线一样的路线在靠近挂衣架的位置变成了两个暗红色的鞋印。

除此之外,在稍远些的地板上,还放着一支真羽混碳箭,金属的箭头染着血。

阿莫走过去,弯下腰准备将那只箭捡起来。

“别碰!”刺猬将他叫住,阿莫停下来看着她,刺猬神情担忧地说:“那是凶器,万一有人死了,你可就成嫌疑人了。”

“我们闯进这栋房子就已经是嫌疑人了。”小雄在她身边轻飘飘地提醒道。

“是你第一个进来的,我们可以说是为了抓住你这个调皮捣蛋的小屁孩才不得已进来的。”刺猬瞪他一眼说道。

“说了别叫我小屁孩...”小雄小声嘟囔。

“这支箭是我们弓箭社定制的,箭身上印了logo,从血痕看插得不深。”阿莫无视刺猬的劝阻,已经将那支箭捡了起来,他用手指比划了一下箭头上血痕的长度,接着说:“两三公分,我想应该不会致命吧。”

“中箭的人在这里草草处理了伤口,弄得一片狼藉也没有打扫,说明要么那个人不是这个房间的主人,要么那个人很赶时间。”王也菲推测。

“或者两者都有。”阿莫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

“你们说的什么意思?”刺猬的眼睛像猫一样圆睁着看向王也菲问道。

“我猜受伤的人不是雷安敬。”王也菲回看着她说。

“为什么?”

“阿莫,一个人用弓箭射中自己的概率大吗?”王也菲没直接回答刺猬,转而问起阿莫。

“闻所未闻。”

“我明白了。”刺猬说:“所以除非银龙草他自己闲得没事做徒手用箭扎自己一下,否则如果是射出去的,当时这里应该至少有两个人。”

王也菲点点头。

“可是受伤的人也还是可能是他吧?”

王也菲眉头轻蹙,柔声说:“这支箭是弓箭社的,我认为是由不熟悉弓箭的外人射向雷安敬的可能性很低。我刚才倒是有一瞬间很担心会不会是他伤害了自己...不过这个结论细想之下站不住脚。首先,我了解的雷安敬很整洁,把急救箱里的东西都倒出来,并且把止血后的纱布胡乱扔在地上很难想象是他会做出来的事;再说地上那两个沿着血滴的痕迹的脚印,应该是受伤者自己踩出来的,明显是皮鞋印,我从没见过他穿皮鞋,所以我直觉这个受伤的人不是他。

“这两点是基于我对他的了解得到的论点,还有些主观。真正让我坚定这一结论的是那个空的反曲弓袋,有人把弓和剩下的箭都拿走了,这个人最有可能就是射出这支箭的人。”

“为什么要把它们带走?”

“我认为是防身。从一开始射出这支箭时,雷安敬就是在防身。”

“那受伤的人是谁?他们又跑到哪里去了呢?”

王也菲轻轻耸耸肩。四人沉默了一会儿,阿莫又打了个电话给雷安敬,依旧关机,挂断后他开口道:“我们先分头再找找看有没有其他线索,如果再找不到他本人,恐怕就到了不得不报警的时候了。”

几人迅速分好工,刺猬说要去院里草坪上看看有没有血迹,阿莫则去前门查看血迹和鞋柜里的鞋子,王也菲和小雄则在二至四楼寻找线索。

目送刺猬和阿莫拐下楼去,王也菲站在房间门口观察着左右两边的走廊,小雄突然没头没尾地说道::“我是认真的。”

“嗯?”王也菲不解。

“我对她不像发烧,我很认真。”小雄又强调了一遍。

王也菲这次明白了他指的是刺猬的事,她想起第一次见到刺猬时,本该挂着休息日式笑容的那张脸就是因为小雄冒进的求婚行为满面愁容,于是说:“你那样做吓到她了。”

小雄别过脸去,耳根再次微微泛红,说:“我知道。”

王也菲稍微等了片刻,小雄似乎像是有话没说完,却执拗地保持着同样的姿势,没再开口说什么。她本来就不擅长跟青少年打交道,更不想对他的感情刨根问底,于是转身往走廊右边的房间走去。

“欸!帮我跟她解释一下。”小雄叫王也菲要走,这才挣脱自尊的枷锁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王也菲站住脚步,却没回头。

“菲姐,对不起...请...请帮我跟楠姐解释一下,我不是有意那样吓唬她的。”

王也菲这才转过身来,问道:“怎么回事?”

小雄皱着眉垂下头犹豫了一下,抬起头后目光坚定而清澈,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将原因告诉王也菲。还没等他开口,从楼下正门玄关的方向传来一声沉重的闷响,紧接着是玻璃或瓷器打碎的脆生生的声响。

王也菲和小雄迅速紧张地对视一眼后,齐刷刷趴在二楼围栏上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前门玄关和客厅之间的走廊里,阿莫和另一个高大的男人扭打在一起。这一会儿的功夫,阿莫已经落了下风,他被另一个人用前臂死死按在墙上,面部表情扭曲,看起来呼吸十分困难,他用右手不停地拉扯卡在他颈部下方的结实的手臂,左手握着一个打碎了的花瓶的细颈,瓶身散落在二人脚边,那只握着瓶颈的左手也被另一个人牢牢锁住,动弹不得。

“放开他!”王也菲从楼梯上下来,路过西厨时随手取下挂在冰箱侧面的厨用剪刀,刀尖对着那个高大的男人喊道。

男人转过头来看向她,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讶然。

就这片刻的分心,男人的手臂压在阿莫身上的力便小了几分,阿莫趁机抓起他的前臂向上一晃,虎口扣着他手腕向下顺势一压。男人手腕被拽得生疼,下意识地随着阿莫的力道稍稍转了点身,阿莫抓住这一时机,用小腿一勾,将他的膝盖打弯,死死折住他手腕的手向后一拉。一套动作在极快的时间内行云流水地完成时,男人已经趴着被压在地板上了,刚刚压在阿莫身上的那只手被紧紧反扣在身后。

与此同时,王也菲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奔跑声,回头一看,小雄抄着刚才躺在院里的耙子从后门冲了进来,他的脸因为奔跑和紧张憋得通红。或许是由于过分的恐慌和移动太快来不及多想,小雄的思维还停留在阿莫被压制住需要自己解救的状况里,根本没注意到局势已经完全逆转,他直直冲上去,想用钉耙平滑的侧面将处于上风的阿莫推开。

王也菲在他路过自己时几乎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将他拉住,小雄向前踉跄了几步,险些摔倒,钉耙被甩到了一边,打散了叠成一摞的游戏卡带盒,瘦弱不经风的王也菲更是被拽得跪倒在了地上。

“小雄,看清楚了。”王也菲侧跪在地上说道,双手扔拽着小雄的手臂,她感觉自己左边的肩膀似乎拉伤了。小雄这才冷静下来,看清压制住对方的是阿莫,他飙升的肾上腺素还在起着作用,神经质地盯着阿莫的背影,一边喘着粗气,身体一边微微颤抖。

王也菲松开拉着他的双手,轻轻活动了一下左肩,一阵抽痛传来。她皱着眉静静等待了几秒,等疼痛减轻了些,用另一只手撑着地准备站起来,却发现右边的膝盖刚受了一点力便又是一阵剧痛,她只好伸手拽了拽小雄的衣角,说:“拉我一把。”

应激状态下的小雄被这轻轻一拽吓了一激灵,迟钝地望着王也菲呆了几秒钟,才后知后觉地弯下腰轻轻扶她起来。

王也菲靠左腿出力,一瘸一拐地走到阿莫身边,又看了一眼趴在地上那个高大的男人的侧贴在地上的脸。

男人也用余光看到了靠近的王也菲,十分平静地说:“叫他松手吧。”

阿莫惊讶地侧抬起头看了看王也菲。

王也菲稍作犹豫,开口道:“放了他吧,这个人我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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