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霉变

乔远洋失踪的第八天,王也菲将他的车载导航仪交给陈同新还原记录的第三天,她终于忍不住又主动联系了陈同新。

“...喂?”陈同新的声音表明他刚从睡梦中挣扎着起来。

“阿新,是我,王也菲!”王也菲与他彻底相反,她的声音亢奋地微微颤抖着,面前露台的茶几上,满满一壶美式咖啡已经见底,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屁股。

电话那头良久的沉默,安静地王也菲听见自己手指在皮沙发上摩挲的声音,一下、两下、三下...越刮越快,尖锐刺耳,恍惚间她怀疑起那究竟是不是自己制造的声音,王也菲吓得将手迅速抽回,声音也随之戛然而止,她尽量不发出声音地调整着自己急促的呼吸心跳,生怕惊动了电话对面的陈同新,仿佛从他嘴里说出来的结果会被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给改变了似的。

“几点了?”陈同新突然用依旧困乏的声音问道。

王也菲被考倒了,扒开衣袖看了看手表,说:“五点四十五。对不起,我没注意时间,看到天已经亮了,还以为...对不起。”她压根儿不知该如何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她其实根本就忘了人还有作息时间。

“也菲,你昨晚睡了吗?”陈同新逐渐清醒了起来。

“白天的时候时候应该是睡了一会儿的。阿新,那个事情怎么样了?”

听筒那边传来一声叹息,接着是陈同新另一种疲惫的声音:“那天回去试了一下,什么也没找出来。”

王也菲的心沉了下去,沮丧地说不出任何话来。

“我还会再试试。只不过远洋不在,公司很多事等着我处理,我也没那么多时间。总之有进展了我会立刻联系你的。”

挂掉电话后,王也菲脱力地融化在沙发里,渐渐投入一段不安稳的睡眠。等她从一个奔波且绝望的梦境里醒来时,正午的阳光刚好撒在她脸上。失去乔远洋的恐惧从梦里蔓延到现实,变得更加清晰具体。她看了一眼手机,有半小时前陈同新发来的新消息。

王也菲惊坐起来,紧张地用双手握住手机,点开他的对话框凑近了看。是乔远洋公司的定位。她先是失望地塌下肩膀,沉思片刻后,迅速从沙发上起身,拖鞋也没换就冲出门去。

两分钟后,她在电梯内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颓态,如果被公司里的其他人看到自己这幅样子,一定会胡乱猜测。一切还没有定论,王也菲不愿让乔远洋倾注了大量心血的公司因为自己一时的疏忽乱成一锅粥,她希望在他回来时,一切都还原封不动,陈同新在为之努力,自己也不能拖后腿。

于是王也菲回到家里,八天以来第一次彻彻底底地洗漱干净,化了个淡妆,换上熨烫好的干净衣服,赶往乔远洋的公司。

和之前以及之后的很多次一样,这一次王也菲也一无所获。为了避人耳目,陈同新让她在自己的办公室等着,把当日的监控录像拷贝了回来给她看。乔远洋那天凌晨三点来公司后并没见任何人,只是在二楼的会议室里待了几个小时,六点多的时候才离开。

看过监控的王也菲一言不发地坐在陈同新办公桌后面的皮质升降椅上,陈同新坐在一张狭窄的塑料折叠凳上,双脚踩在椅子的横杆上,两手拘谨地夹在膝盖间,好像拜访他人办公室的人是他一般。

陈同新不知道王也菲在想什么,不停思考着该如何开口。不知过了多久,助理轻轻敲了敲办公室的磨砂玻璃门,接着将门推开一条缝,从缝里探出焦虑的脑袋。陈同新抬眼望去,和他对上视线的助理伸手向走廊另一头指了指,嘴巴夸张地做着‘会议要开始啦’的口型。陈同新冲他挤眉弄眼地点点头,摆摆手让他先离开。

助理走后,陈同新站起来给王也菲添了点水,走回王也菲旁边,但没有坐下,说:“就是这样,远洋估计只是回来处理工作。”

“不对劲。”王也菲说。

“啊?什么不...”陈同新喉头紧绷着,后半句话被卡在里面,险些被自己呛到。

“他没必要六点多回去一趟,七点多又过来上班吧?何况有什么工作非要大半夜地来这里处理呢?”

“最近项目在收尾,很多事情都要赶时间,突然要加班也是常事。再一个你可能不了解,我们有很多工作需要在办公室用内网解决,在家里处理不了。”

“阿新,我想跟值班保安谈谈,好吗?也许保安注意到了一些监控拍不到的东西呢?”

“这都过去好几天了,估计他早就不记得了。何况...我还是认为这件事最好先不要让公司的人知道。”

“我们可以先想好一个合理的理由,我们可以说乔远洋那天丢东西了,或者说内网被入侵了,或者...”

“这些都很容易就暴露了的。”陈同新略显不耐烦地打断她。

王也菲不悦地盯着他,说:“阿新,我怎么感觉你好像不想找到他?”

“我怎么可能...”陈同新惊讶地说道。

这次轮到他被打断,王也菲一反常态,气势汹汹地从陈同新的办公椅上站起来,眼神中充满敌意地望着他,说:“从刚才起你就一直在推脱,你是嫌麻烦?还是说根本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知道什么了?我也一头雾水啊!”陈同新也激动起来,说话间表现出被无端指责后的无奈。

“是吗?真是这样吗?”王也菲的声音逐渐又变得极小,她感觉自己的大脑似被一团湿漉漉黏糊糊的头发阻塞住的下水口,滞胀凌乱,根本无法理清思路。

陈同新接着说:“你说我嫌麻烦,远洋不在的这段时间,公司上下大量的事情,员工、客户、上下游,全都是我在帮他稳着,我为了谁?我要嫌麻烦,大可以把一切都告诉大家,公司怎么样也可以不关我事,我不愁找不着更好的下家。远洋把你保护地太好了,这些现实的东西你都看不到!

王也菲气势全无地坐了回去,垂着头平淡地说:“对不起,这事不该来麻烦你的。阿新,导航仪还给我吧,我自己去问。”

“我从没说过一句不愿意,远洋也是我最好的朋友,你不该说出麻烦这两个字的。”陈同新也坐下,又将两手夹在两膝之间,看上去有些沮丧。

“你别怪我,我已经不知道怎么做是对的,怎么做是错的了。有时候感觉草木皆兵,有时候又觉得都是自己的错。每当抓住一条线索总是先充满希望,没过多久发现又是一条死胡同,我害怕了。”

陈同新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乔远洋的导航仪,放在王也菲面前,说:“导航仪还给你,但是我还是希望你为公司的利益考虑,暂时不要声张。现在公司里知道他失踪了的只有几个可以信任的自己人,如果你到处去询问,总有些大嘴巴会传得到处都是,到时候如果传到客户或者合作伙伴耳朵里,他们发难起来,恐怕我也挡不住。”

王也菲犹豫了片刻,点点头。

陈同新看到后微微一笑,说:“也菲,以后有线索了随时来找我,我能做到的都一定会帮你,但我希望你也可以理智地听取一下我的意见,我和你是站在一起的。而且我相信,远洋福大命大,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

目送林店长从前门离开后,王也菲打开别墅的后门走出去,后院寂静空旷,刚才先后从后门离开的刺猬和阿莫、小雄都不见了踪影。王也菲看了看时间,刚才自己竟和林店长谈了近半小时之久。她还有些头晕,走到廊上,在门廊边沿坐下。

刺猬她们等不及先离开了。这个念头像一支真羽箭似的将王也菲击中,酸楚的感觉在她体内如毒药般流窜。她意识到这是一种毫无根据的类似委屈的情绪,单是对他人的等待抱有期待就已经十分任性了。和她以往的人生一样,初来时本就打算一个人,不过是偶然间遇见这三个人,又因为目标一致才结成了旅伴,现在不过是回到了原本应有的状态,王也菲如此说服自己。

刺猬的头适时地出现在后院另一头的矮墙上方,有些鬼鬼祟祟地左右张望了两下,那颗浑圆且灵活的头摆正后,马上便留意到呆坐在门廊上的王也菲,一只细胳膊从墙后伸出来,对着王也菲大幅度地挥动着。这一挥手让王也菲的鼻头一酸,眼眶发起痒来。

没等刺猬爬上围墙,小雄已经从旁边利索地翻了过来,他的左肩上挂着一个脏兮兮的包,这次落地后他没有独自跑过来,而是站在围墙前面扶了一把准备跳下来的刺猬。阿莫紧跟其后也翻了进来。

刺猬一路小跑到王也菲身边,弯下腰呼吸稍显急促地问道:“谈得怎么样?他欺负你了吗?阿莫不让我回来给你撑腰。”显然阿莫已经将林店长意外出现的事情告诉了她。

“没有。”王也菲摇摇头说:“而且他也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雷安敬又去了哪里。看来我们也只好报警了。”

刺猬坐到王也菲旁边,皱起眉头撅起嘴,似乎想说什么,憋了半天没说出口。

“想说什么就说吧。”王也菲转头看向她说道。

“那我可有一大堆问题!最纳闷的就是那个店长都跟你说了些什么,让你这么快就改变主意相信他了,其次...哎呀!”刺猬正准备滔滔不绝,突然看着王也菲的脸惊叫一声,说:“你怎么了?脸好白,还出了那么多汗!”

“该不会是刚才摔那一跤造成的吧?”小雄也走过来弯下腰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王也菲的脸说道。

“她摔跤了?你们刚才怎么不告诉我?是从楼梯上摔下来的吗?都是阿莫你这个乌鸦嘴!刚才说些什么刀啦耙啦楼梯啦之类的不吉利的话!王也菲摔成这样,你们怎么能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的?”刺猬对着围过来的阿莫和小雄连珠炮般地抱怨道。

“不是,她是拉我的时候平地摔的跤啊...我怎么也想不到会摔得这么重。”小雄看上去真的很困惑。

“你这样的小鬼头多结实啊,王也菲那么瘦,怎么可能像你一样经摔。算了算了,先不跟你说这些了,总之我们先去医院,其他事路上再说。”刺猬说。

线索已经中断,加上眩晕感越来越强烈,王也菲便没再推脱,默默接受刺猬的安排。几人回到别墅内,阿莫从正门出去,走回小雄家的别墅开车,其他三人在原地等他。

斜靠在沙发上,王也菲身体的虚弱感减轻了些,这时她才有余裕感受身体的伤势,肩膀麻木灼热,摸上去却有些冰凉,膝盖则搏动似的肿胀着。

小雄有些内疚,却不知道该做什么,呆站在边儿上看着刺猬检查王也菲的伤势。稍看了一会儿后便被刺猬以碍事的罪名赶走了,他只好将背在肩上的包放在茶几上,一屁股坐在了旁边的单人沙发里。

近距离地看到那个背包后,王也菲像正在充气的鸭子救生圈一样突然弹坐起来,问道:“这包哪里来的?”

“欸,你别起来!”刺猬先是把王也菲按回了沙发上,而后转过头顺着王也菲的视线看向那个脏兮兮的军绿色运动软背包,说:“这是在外面的树林里挖出来的。”

“哪里?详细说说。”王也菲急切地问道。

“我不是出去院里找线索吗?结果真给我在房子西侧的一个花园木柜子上面找到一个有些模糊的掺着些泥的血脚印,我猜是那个人鞋底的血原本已经干了,又踩在湿的花园柜上才留下了痕迹。我一开始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要站到花园柜子上去呢?于是我也爬上去感受了一下,结果你猜怎么着?花园柜旁边的砖墙顶上,也有半个一样的脚印。看来这家伙确实是心里有鬼,受了伤还要翻墙逃跑。”

“咱们不也是翻墙。”小雄小声嘟囔道。

刺猬瞪了他一眼,撇撇嘴继续说:“我想起咱们在卧室里看到的血迹还没干透,没准这人受了伤在外面的树林里晕过去了也说不定,就干脆跳出去在这附近找了一圈。结果人倒是没找到,却发现有一颗树上明显被人做了标记。”

“什么标记?”王也菲问。

“三个排成三角形还塞了卷起来的树叶的窟窿。”刺猬答道。

“阿莫哥说那三个洞是用箭射出来的,不是三角形,连起来是他们弓箭社的标志。”小雄在一旁插嘴道。

“总之,怎么看都像是人为制造出来的,我就多留意了一下那棵树附近,结果真的让我发现了一处没有长草,而是覆盖着一层落叶作为掩饰的土地,扒开那层树叶,下面的土蓬松干燥,一看就像是最近填上去的。我想回去告诉你们这个发现来着,这才想起来我自己翻不过去那堵墙,正在发愁呢,阿莫和小鬼头刚好爬上墙头找我,他们告诉我林店长来了,你在房子里和他单独谈话。我想去给你撑腰,他们不让我去,掰扯了半天,最终我还是妥协了,听阿莫的先把那处土地挖开来看看。没怎么挖就挖出这个包来了,埋得很浅。”

“里面装了什么?那给我看看。”王也菲试图挣脱刺猬按住她的手。

“你别乱动了,我给你拿。”刺猬没好气地说道:“你对这包怎么这么上心,莫非你见过?”她边说别探身去够那个包。

“刚才林店长提到过,他看到银龙草三月十八号凌晨就带着一个军绿色的运动软包。”王也菲答。

说话间刺猬已经将包递了过来,同时说道:“其实里面也没什么特别的东西,就是些破烂衣服,一个卡通钥匙扣和一张看起来像是酒店房卡的东西。”

王也菲将包放在腿上,用右手缓缓拉开软包的拉链,一股带着清香的泥土味混杂着淡淡的霉味的空气从包里流散出来。

那气味携带着一阵旋风,迅速将王也菲拖进昨晚在浴缸里做梦时那个昏暗的走廊里,周围的一切在漩涡里旋转震荡着,耳朵进了水般憋闷轰鸣着。她的意识与躯体似乎无限接近,却始终不能贴合,一切都变得不真切起来。藏匿在暗处的那段记忆呼之欲出,恐惧的烈火迅速攀登上去将之燃烧,黑暗的浓烟从四面八方涌来,侵蚀她的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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