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小声一点儿,别把她吵醒了!”刺猬刻意压低了的斥责声从烟雾的另一头传来,同样在那头的还有夹杂着嘈杂电子音效的欢快的音乐声,以及一个英气十足的女声时不时用标准的普通话点评着什么。被刺猬斥责后,这些声音渐渐都变得模糊了起来,与此同时,鼻腔里涌进一阵干净被褥的味道,令王也菲感到安心。
意识混沌间,两道刺眼的光芒猛然穿透烟雾迎面而来,王也菲侧过头去,下意识地抬起手挡在脸前,将眼睛咪成一条缝。透过手指的缝隙往光的方向看去,两盏并排的白色强光灯正迅速向她靠近,是汽车的远光灯。王也菲下意识地想转动方向盘,却发现手心里空空如也,她低下头看去,腿上放着一件沾满泥土的天蓝色防风服,再抬头时,远光灯已经来到了面前,眼看就要撞上去了。
王也菲猛地睁开眼,天花板上刺眼的筒射灯光令她干涩的双眼短暂地灼痛了几秒。适应了些亮度后,她眨着酸涩的眼抬起头来,想弄明白身在何处。
又是一条走廊。
不同于梦里那个昏暗逼仄的走廊,这里宽阔明亮。睁眼时感觉十分刺眼的灯光,在适应了光明后,才发现是柔和温暖微微泛黄的节能灯。王也菲身下的移动平车上罩着蓝色的一次性床垫,平车紧挨着一整面落地窗组成的外墙,窗外已入夜,透过王也菲自己在窗户上的倒影,隐约可见亮着几盏温馨路灯的位于这栋建筑侧面的露天停车场。
刺猬靠坐在平车边沿,手自然地搭在盖在王也菲身上的棉被上,小雄蹲在落地窗对面的樱桃木色墙壁下,双手横扶着手机,手指在屏幕上飞舞着,王也菲醒来前一刻听到的那些声音就是从他手机里传出来的。
王也菲想坐起来,左手刚一撑,左肩的疼痛又找上门来了。嘶,这偏偏不是做梦,她想。
“欸?你这么快就醒了!”刺猬忙凑过来扶起她,期间狠狠瞪了小雄一眼,无声地责怪他外放声音打游戏的事。
王也菲坐起后四下张望了一番,看到天花板上垂下来的指引灯牌,上面写着急诊、门诊,便问刺猬:“我们什么时候来的医院?我怎么一点儿印象也没有。”
刺猬一边不熟练地给她的左臂戴上前臂固定带,一边小心翼翼地柔声说:“下午你突然就晕倒了,阿莫开车送我们来的。刚才给你拍了片子,你肩膀上的骨头摔裂了一条缝,大概是撑得太久疼晕的吧。你还记得晕倒前的事吗?”
王也菲低下头回忆着,眼睛不自觉地往右边转去,她的头蒙蒙地一阵发紧,像有一根无形的粗带勒在额头上。军绿色的运动软包里,最上层是一件天蓝色防风服,这一幕在王也菲的脑海里一闪而过,她不确定自己是真的短暂地看到了还是说又是刚才睡着时做的一场梦。
“记得一些。那个包呢?再让我看看。”王也菲对刺猬说。
刺猬点点头,从小雄肩上拿下那个军绿色的运动软包递给王也菲。
王也菲害怕那阵泥土味,于是轻轻屏住呼吸将包打开。里面果然是那件衣服,除此之外,还有一双无指手套,一张褪色了的酒店房卡一样的磁卡,隐约可以看到间隔开的山和林两个字,以及一个平面卡通白猫造型的金属钥匙扣。
那件衣服沾满湿润的泥土,脏兮兮地卷成一团,几乎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了。
但王也菲一眼便认出来了,那是乔远洋休息日最常穿的衣服,他失踪后那件衣服也跟着消失了。尽管王也菲最后一次在公司远远看到乔远洋时,他并未穿着那件衣服,她仍旧将那件衣服的照片也和其他可疑失踪的衣物照片一起提供给了警方。
如今这件防风服出现在了一个被埋在雷安敬妈妈名下的争议财产外面树林里的运动软包里,而据林店长所说,那个运动软包在三月十八号凌晨时被雷安敬当做宝贝一样形影不离地带着。
那天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乔远洋的衣物会出现在雷安敬身上?为什么那件防风服沾满泥土却一点也不觉得陌生?
这样思考着,尖锐的耳鸣声由王也菲的右耳贯穿进她头颅的深处,头再次剧烈疼痛起来,这一次和往常相比异常强烈。王也菲抱着头忍不住呜咽起来,吓得刺猬也举起手放在头的两侧,手足无措地原地打转起来,数秒后才想起大声呼叫医生。
叫了几声后,刺猬突然意识到自己为了让王也菲好好休息,把她推到了这个没人的角落里。于是她交代小雄看好王也菲,急忙朝向通往急诊的走廊拐角处奔去。
“辛顺楠!”王也菲叫住她。
刺猬第一次听见王也菲叫自己的名字,停下脚步回过头楞在原地。
“已经没事了,急什么?不是跟你说过我有头疼的老毛病吗?”王也菲略显虚弱地对她笑笑说。
刺猬犹犹豫豫地走回来,看上去惊魂未定,说道:“说过是说过,可刚才你那样子实在吓人,我一下子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真的没事了?”
“真的。”
“好吧。”刺猬长舒一口气,又问:“你之前说你的头疼通常是跟随着焦虑一起来的,刚才...不,没什么。”她似乎有所顾虑,欲言又止。
“你想问我刚才焦虑什么是吗?”
“嗯。”刺猬轻声应道,一边偷瞄着王也菲,和她恢复镇静的双眼对视后,刺猬忍不住将顾虑吐露出来:“我怕问了又让你想起来,何况你焦虑再正常不过了,我要是经历了你过去一年经历的事,恐怕早就疯掉了。”
王也菲摇摇头说:“我一开始也以为自己会疯掉,但事实证明,除了最初的几个月,之后的大多数时候我还能好好生活,我也切实地感觉到自己迟早能从这里走出去。你知道吗,第一次意识到这点的时候,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我第一次直观地认识到时间的力量,不知不觉就将我们认为永远不可能改变的意志冲淡了。我也不知道这是人的共性吗?还是因为我真是个天生就冷漠的人。”
“才不是呢!”刺猬反对道:“冷漠的人怎么可能会为了找失踪的朋友付出这么多努力,把肩膀都摔裂了呢。而且你记得我之前就说过我们俩很像吧,你刚才说的那种感觉我也有过,几乎一模一样!我外婆从小把我养大,在我心目中是唯一的亲人,她去世后我也有好长一段时间浑浑噩噩的,只是机械化地活着,在人前本能一样地维持着基本的正常,其实每天根本无所谓自己吃了什么做了什么,就像和世界隔着一层保鲜膜一样。
“大概是她七七后不到一周的某一天,我突然特别特别想吃方便面。当时我刚毕业,跟同学一起跑到离家很远的这里,一起租了一个小单间,我和她说我特别想吃方便面,她就陪我下楼去买回来,烧了壶开水泡着吃了。明明是以前吃过很多次的牌子,但我当时感觉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吃完收拾垃圾的时候,我同学突然对我说:‘太好了,你终于又变回以前的你了。’我这才发现自己正在高兴地哼着歌。被她这样一说,我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吓了一个激灵,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我想起我小时候夜里睡在外婆身边时,总爬起来确认一下外婆的呼吸,听见她的呼吸声或者看到她胸口在起伏才放心。那时候她就是我的全世界,我当时无数次许愿,让外婆活到一百二十岁,这样我就可以活到七十多岁和她一起死了。我无法想象世界上没有外婆,只要一设想失去她我眼眶立刻就湿了。
“但曾经真心实意这样想的那个我早就消失了,现在的我没有外婆也会觉得方便面好吃,我作为我自己在活着,我还非常非常地爱她,但没有她在世界上我也能活得好好的。我认为这不是冷漠,只是生存的本能,或者说这是每个人迟早要经历的成长。”
刺猬说完失神地思索着,不知道在想什么,而后又突然回过神来,拍打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说:“抱歉抱歉,我又在一个劲儿地说自己的事了。”
王也菲对她微微笑着摇摇头,两人稍沉默了一会儿,旁边再次响起了小雄的游戏声。
“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头疼吗?”王也菲突然说。
刺猬有些激动地点点头。
“这些东西是我丈夫的,至少这件衣服和这个钥匙扣是他的。”
刺猬惊恐地用鼻子倒抽一口气,圆睁着眼睛望向那个运动背包。
王也菲接着说:“他失踪后我整理物品期间也发现这两样东西不见了,现在它们出现在这个包里,这个包又曾经经过银龙草的手,为什么他会有我失踪丈夫的东西?是谁把它埋起来的?房子里受伤的又是谁?要弄明白这些问题,我就自然而然地会思考三月十八号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每次一试图去回想头疼就会发作,就好像是在阻止我想起来一样。”
“这么说来,银龙草莫非和你丈夫的失踪有关系?”刺猬皱着眉推测道。
王也菲一边沉思着,一边慢慢摇摇头,刺猬从她的表情无法判断她是不知道还是认为不是,但她并未继续开口问。
”对了,阿莫去哪了?你们报警了吗?”王也菲突然抬起头问道。
刺猬再次猛拍额头,说:“瞧我这记性!这么重要的事忘了和你说了。银龙草给阿莫打电话了,说他在一个什么县里,需要阿莫帮忙。阿莫就在你醒来之前刚离开,准备连夜赶过去找他。”
“什么县?”
“就是一下子想不起来了,什么县来着...哦!好像叫丰什么县。”
“丰朗县。”王也菲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对!就是丰朗县!”刺猬一拍脑门喊道:“你怎么知道的?”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