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球果假水晶兰

来时的路安静地出奇,连夜行动物们也都蛰伏在黑暗里不做声,王也菲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和脚下落叶被踩动的沙沙声。

一眼望去,刚刚滑下来时的斜坡及大石周围空无一人,往坡上望去,远远可以看见路灯照亮的盘山路,那里也像被按了暂停键一般,没有一丝生气。仿佛又闯入了某个无人的平行空间,去年发生事故时关于月球的联想在王也菲脑内一闪而过。

王也菲拨通刺猬的电话,等待音不断从听筒里传出,却始终无人接听,周围也听不见铃声响起。难道这么快就爬到坡上面去了?王也菲这样想着,一边发愁自己单凭一只手臂要怎么爬到坡上面去。

就在这时,从通往石盘村方向的野道旁那丛树林里,发出一阵草叶晃动的声音,声音的源头隐藏在微弱自然光照射下狭小的可见范围之外的黑暗中。

王也菲闪身躲进一处照不到光的树影下,和自己的恐惧对峙了一回合,深吸一口气,轻手轻脚地朝那边靠近过去。

走在后半夜的山林里,就如同走在一个巨大的镜子乐园里,尤其是当恐惧增进了你的想象力时,那些一成不变的镜面中的一些不时会畸变成哈哈镜。不过走了十米不到,王也菲就有两次将身边的树影错认成了其他不可名状的东西,那些高大的棕色树干在她的余光里诡异地移动扭曲着,又在她转头确认的时候恢复原状。

第二次转头确认,王也菲警惕地盯着那颗树看了一阵,悬着的心刚刚放下来,突然从身后的阴影中伸出一只手,抓起她的右手腕,迅速将她拽进了黑暗之中。

刚吸进了半口气,王也菲的声带还没来得及震动,便听见有人在极近的地方发出短促而轻微的“嘘”声。

“别叫,是我。”那人压低的声音稍稍有别于平常,显得陌生又熟悉,王也菲抬眼看向他的脸,那张脸也给了她同样的感觉。

雷安敬一直以来白净的下巴和鬓角上,此时生着一层稠密且凌乱的胡茬,一向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头发也被汗湿了后乱糟糟地结成了一缕一缕。他用躯干斜背着一张线条干净的白色反曲弓,左肩上还挂了一个黑色双肩包,从拉链张开的一点缝隙里,大约六支真羽箭尾部的羽毛在包外面露着。

“你怎么会到这里来?”雷安敬将王也菲拉到更隐蔽的林子里一排野灌木后面,小声惊讶地问。

“石盘村的人告诉我们你在这里。”

“你们?还有谁来了?”

“阿莫和刺猬,还有一个叫小雄的孩子。是你打电话叫阿莫来这里帮你的不是吗?”

“你为什么会和他们在一起?”

“说来话长。”

雷安敬愣愣地思索着,突然想起什么,又问:“你们怎么做到那么快就拿到这个包赶过来的?置峰铭域和这里完全是反方向。你手又为什么受伤了?”

“无可奉告。”

“你该不会是为了找我,去广场上搭讪了刺猬和阿莫,然后听阿莫说我在置峰铭域住着,又专程去那里见我的吧?听上去废了不少功夫。”

“知道就好,下次别再玩儿失踪了。”

“你这就过分了,明明是你叫我别再去影弥找你了。”

“说了吗?不记得了,最近记忆力不太好。”王也菲从侧面指指自己的头说道。放到几小时前这也不算撒谎,她想。

“先不说这个,你刚才看见阿莫他们了吗?阿莫一个人回车里拿东西,很长时间没回来,刺猬和小雄去找他,我晚了一步跟上,追到我们溜下来的坡跟前,却发现他们都不在。”

雷安敬皱起眉头,严肃地将声音压得更低,说:“听起来不太妙,这林子里有个危险的家伙。”

“是那个在置峰铭域被你用箭射伤的人吗?”

“看来你们已经见过别墅里受伤的现场了。”

“是怎样的人?为什么要跟踪你?”

“我只知道是个中等身材的男性,他戴着一套黑色的滑雪装备,面罩、滑雪镜、帽子,整张脸都裹得严严实实。当时我正坐在客厅打游戏,他从没上锁的后门直接进了别墅。我把游戏声音开得很大,根本没察觉到后面有人接近,直到他的刀抵在我脖子上。他问我那个包在哪,虽然我立刻就明白了他说的是什么包,但是我起初还在装傻,然后他把刀更用力地抵着我的喉咙,说,我都看见了,你带着那个包从桂沙村派出所走出来,条件不允许,否则我也不会耽误这么久才找到你,你可以选择不配合,我大可以自己去找。”

雷安敬停下来,抬起下巴指着自己颈部前方偏左的位置,那里有一条浅浅的割痕,血液干涸后结成黑褐色的细珠挂在伤口边沿。

“我的本能告诉我,那个人是个疯子,为了达成目的,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被他把刀架在脖子上再和他对着干,显然是极不明智的做法。我就带着他去了我的房间,这个包当时也就放在我房间靠近门口的地毯上。他看见这个包好像很兴奋,居然不自觉地卸下了防备,把刀子从我脖子上撤下,一个人冲进房间。

“我趁他背对着我弯着腰的时候,抄起放在门边的一支真羽箭,对着他的大腿狠狠戳了进去,他痛地跪在地上,我赶快抢过那个包,拿起弓和装箭的包离开了那里。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我的,但他很明显是为了这个包而来,我就把包藏在了别墅附近的林子里。事实证明我是对的,他确实再次找到我了,虽然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方法。”

“既然如此,为什么你要跑到这里来?为什么不立刻找人求助?”

“因为这个人的到来恰恰证明了我之前的观点,乔远洋不是自杀的,他是被害死的。而这个包里可能就有能证明凶手罪行的东西,不然他怎么会不顾一切地想要取得这个包。”

王也菲感觉空气都稀薄了起来,难以呼吸,转身朝灌木丛外踱了几步,说:“这也只是你的猜测,对吗?”

“确实,所以我才急着到这里来找找看有没有更直接的证据,至少证明他不是自杀的。”

“为什么对这一点这么执着?”

“因为我知道这对你来说非常重要,否则你会一辈子活在自责中。”

“我不该活在自责中吗?”王也菲小声自言自语。

“你总爱惩罚自己,把所有人的悲剧都归结为自己的责任,不愿意让自己轻松一些,我想帮你打破这些枷锁,哪怕只是一点点,也许就是一个好的开始。”

王也菲感觉胸口涌起一阵酸涩,那感觉并不坏,却让她想逃避。

“你听!”雷安敬说着,突然从灌木从里伸出脑袋。

王也菲也跟着侧耳倾听,果然听见从刚才她滑下来的坡道那边传来沙土摩擦滚动的声音和植被被拨动的沙沙声。有人正在从坡上滑下来。

雷安敬拉着弓,箭在弦上,箭头正对着那个刚从坡上下来的一身黑衣的男子。因为天黑,他的滑雪镜已经摘下来挂在了脖子上,但脸上还罩着面罩。

“别动,面罩摘下来。”雷安敬一边这样说道,一边和王也菲两人从黑暗中现身。

“我正在瞄准你的颈部,只要一松手你就凶多吉少,劝你还是老实点儿。”看男子正向树林里张望,像是在找机会逃跑,雷安敬又说道。

那人思考了片刻,伸手将面罩摘下,一边说:“看来我无论如何也逃不了了,反正我只要一开口,菲菲就会听出我的声音。”

“肖权?”

“真荣幸,我们菲菲还记得我。”肖权的脸上挤出一个夸张的笑容。

“别这样叫我!”王也菲感到一阵恶心。

“脾气真大。”肖权伸手扣了扣耳朵眼儿,说:“你小时候从来没改口叫我爸爸,甚至没大没小地喊我的全名,我都没跟你计较过。”

“你为什么从那上面下来?我那几个朋友哪儿去了?”

“哦!原来他们是你的朋友啊?那你们可能得动作快点儿,没准还能上去见他们最后一面。”

“你干了什么!?”

肖权撇撇嘴耸耸肩,从兜里掏出一个打火机把玩着,说:“也没干嘛。”

“那是阿莫的打火机!”王也菲对雷安敬说,下午在别墅时他拿出来点过烟。

“我包里有一条绳子,你肩膀受伤了,还能把他绑在树上吗?”雷安敬说话时仍旧死死瞄准着肖权,王也菲看见他额头上缓缓留下的汗液。

“没问题,只是骨裂,虽然痛,但是动作其实都能做到。”

“等会儿我上去看看,你的肩膀要爬上去恐怕不太可能。自己在这里一定要小心,他狡猾得很。”

“你往后退,靠着那棵树,不要耍花招。”他又对肖权说。

肖权往后退时,雷安敬的箭头始终对着他,直到王也菲将他绑在一颗一人宽的树干上,他才放下弓箭,顺着坡迅速爬了上去。

“菲菲,看在我们曾经也是一家人的份上,放了我吧。”雷安敬刚走,肖权就用十分暧昧的语气开口道。

“说了不要叫我菲菲,你没资格这样叫我!”王也菲感觉自己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那谁有资格呢?你那个好好先生的老公吗?那时候确实听他一口一个菲菲的念叨着呢。”

“什么时候?”王也菲警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死到临头了,还不忘让我放过你,真让人动容啊。我一时被感动冲昏了头脑,就答应他了。虽然后来还是没忍住,还是向你下了手,但那全要怨你了,你非要揪着这件事不放,竟然真的查到了这里。”

王也菲胃里一阵翻腾,身体忍不住颤抖起来,她听见自己嘴里有个愤怒的声音大喊:“畜生!乔远洋怎么惹你了!”

“因为他跟你一样是个麻烦精,总爱揪住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放。他发现了你妈和我之间的一些往事,非要探究到底不可,说是‘因为关乎菲菲一生的幸福’,不知所谓!你的那些朋友个个都是这样,才落得了这样的下场。”

王也菲感觉自己脑后突突地跳着,恶魔的利爪再次从她的脊柱向上攀爬,并且前所未有地占据了她的大脑。王也菲没有抗拒,她捡起雷安敬丢在地上的弓箭,对着肖权用力拉开。她的左臂用了十足的力量,此时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你妈妈也是个蠢货,以前我们投资失败背了那么多贷款,都用公司的钱填上了,为了平账,我们才离了婚,公司也分了家。看你结了婚,她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说过够了昧良心的日子,要去自首。那我只能告诉她,如果事情败露了,你也会受到牵连,不如一死了之。她倒有一点好,就是听劝。”

“闭嘴!”王也菲瞄准肖权的头颅。

“你是第一次射箭吧?握把姿势不对,肩膀伸不直,躯干还在发抖,准心更是差,和刚才那个男孩儿比差远了。我倒是很乐意赌一把,看看自己会不会死在这么差劲的射手手里。”

王也菲拉着弓弦的右手指已经做好了随时放开的准备。

“你虽然不是我亲生的,但是我们还挺像的,在杀人不眨眼这一方面。”肖权开怀大笑,丝毫不在意正被王也菲瞄准着。

这句话彻底让王也菲失去了理智,她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渐渐放松。

就在这时,一只家猫大小的生物从肖权头顶的树枝上一跃而下,王也菲被吓了一大跳,在放箭前的一瞬间,准心往右边转移了一些,那只真羽箭咻地一声划破空气,深深插进了肖权左耳边上的树干里。

这一箭让王也菲彻底清醒了过来,她惊魂未定地将反曲弓丢在地上,心脏在胸腔里剧烈搏动着。她将目光转移到落在地上的那只动物身上,褐身白面,又是一只花面狸。狸望着王也菲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后,朝林中的灌木丛里跑去,消失在黑暗中。

“呼!真吓死我了!要不是那条松鼠我还真就交代了!”肖权令人厌恶的声音再次响起,王也菲这才把目光从花面狸消失的地方抽离,看向肖权。

肖权手里握着一把小刀,不知何时已经将绳子割开了,正在掸着黑衣服上沾到的树皮屑。

“看来是我赌赢了。”肖权转过来,摊开双手骄傲地说,看上去十分兴奋。他用戴着滑雪手套的手,从地上捡起那根刚才绑过他的绳子,说:“思念丈夫的妻子,在丈夫去世后的第一个清明节,来到他死去的地方,用和他相同的方式自杀身亡,多么凄美的爱情故事啊。”

王也菲正要转身逃跑,肖权的脑袋突然发出一声闷响,同时从他的嘴里传出一声短促而怪异的音节。肖权愣了一下,用手摸了摸头,又呆呆地看了看自己手上的血液,正要转头看去,脑后又是一声闷响。

肖权向前踉跄了两步,被脚下的根茎绊了一下,腿一软跪了下去。王也菲这才看见站在他身后的刺猬。

“怎么和电视里不一样?我还以为敲一下他就会晕了呢。”刺猬说着,抄起手里的一柄银色镜子,又欲照着肖权的脑袋再砸几下。

王也菲赶紧将她拦下,两人合力夺过还在发蒙的肖权手里的刀,将他再一次五花大绑了起来。

盘山路上此时开始警铃大作,缠绕着平朗山忽近忽远,那声音划破荒野与人间的界限,令人安心。

雷安敬飞速地从坡上滑下来,落地后急切地赶到王也菲身边,看到一旁站着的刺猬后,松了口气,说:“我就说上面只看到阿莫和一个男孩,到处也找不见你,原来你没上去啊?”

刺猬有些难为情地说:“小雄跑太快了,我一时没跟上,天又黑,结果在林子里迷路了。不说这个,他们俩怎么样了?为什么没跟你一起下来?”

“还活着,在车子里呼呼大睡呢,应该是被那个人注射了什么东西晕过去了,车里有针头。”雷安敬说着,将目光转移到被绑起来满头是血躺在地上昏昏沉沉的肖权身上,又转头看向刚才将他绑起来的那颗树干,发现了树干上深深插着的那支真羽箭,沉默不语地走过去将箭拔出来,看到上面没有血,才又松了一口气。

“他的头是我打的,我这算是正当防卫,这老头刚才想害王也菲!”刺猬看出雷安敬在想什么,忙解释道。

“你拿什么打的?”雷安敬问。

刺猬拿起刚刚丢在地上的银色外壳的镜子,说:“电动摩托车的后视镜,我刚才迷路了,在那后面捡到的,那里有辆电摩和一个架在铁架子上的圆金属壳子,摔得稀巴烂。”

王也菲感到一阵电流在脑内连通,几个月来一直想不明白的问题终于串联了起来。

警车已经开到了大石下方的盘山路上,正是去年王也菲出事故的地方。虽然报警的人应该是藏在山里冻得哆嗦的陈同新,但王也菲估摸着警察会先发现路边昏迷在车里的阿莫和小雄,于是她向刚才花面狸消失的地方走去。

“王也菲,你去哪儿?”刺猬在她身后问道。

王也菲停下来,侧过脸说:“今天是清明节,我去看看他。”

距离大石北面大概二十米左右的地方,有一丛茂密的灌木林。

王也菲拨开杂乱的灌木丛,眼前赫然出现一颗异常高大粗壮,充满生命力的乔木干。

向上望去,乔木的树冠像一把巨伞,凌驾于方圆数十里所有植被之上,树根及树干滋养着数不尽的腐生植物。

就在这乔木之下,不知何时生长出了一株如玉般通透纯白的球果假水晶兰,孤独地昂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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