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十月杪

1

庆历初年(1140年),古历十月,大宋京兆府发生了一桩奇案。

案子发生在原朱雀门附近,一家叫向宝斋的古玩店。据说那天傍晚忽生异象,空中霞光如血,人间狂风大作,似有阴兵过境。反正不管何方神圣,街上的人气被吹没了是事实。这光景看得向宝斋的大掌柜孙德福直扁嘴,摆摆手叫伙计打烊。就在这时,一个衣着华贵的老妇人走了进来。

老妇人自称姓魏,看年纪六十有余,举止雍容,不像寻常人。孙德福不敢怠慢,请老妇人看茶,谁知对方一开口还是叫他吃了一惊。她说:“孙老板前天是不是收了幅人物挂轴?”

京兆府旧称长安,是汉唐故地,说一句卧虎藏龙不为过。哪怕是街角卖羊肉泡馍的,祖上可能是开国大将、经世宰臣。所以常有不识货的败家子,把祖宗的宝贝拿出来贱卖。不过古玩行吃的就是眼力这碗饭,讲究的是银货两讫。事后就算经人点拨悔悟过来,东西也要不回去了。对这事,孙德福有经验,他赔着笑说:“敝店每天经手的挂轴没有十件也有八件,不晓得老夫人说的是哪一件?”

老妇人也笑了:“孙老板一定有印象,那挂轴上绘的是一个道人,锦盒上还贴着两道符箓。”

孙德福一拍手,故作难色说:“是有这回事不假。可惜老夫人来的不巧,昨天有位客人一眼就相中了这幅画,已经被他买去啦!”

老妇人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口说:“明人不说暗话,以孙老板的眼力,应当能看出这幅挂轴出自张僧繇之手。如此神品竟被我那傻儿子偷来卖了十五贯,真是家门不幸。假如孙老板能将这幅画追回,老身愿出黄金千镒。”

此言一出,镇得店里的伙计面面相觑。十五贯的画一眨眼就翻了百多倍,向宝斋还从来没遇上过这等好买卖。不过这画若果真是张僧繇的手笔,那又另当别论了。张僧繇是南梁丹青圣手,曾有“画龙点睛”的逸事。他的画在当时就价值不菲,后来经唐入宋,作品大多散轶,能够传世的都是无价之宝。众人一齐看向孙德福,想知道他如何表态。只见孙德福眼皮子颤了两颤,可见内心的挣扎,片刻后还是说:“不敢欺瞒老夫人,这画儿确实是卖出去了。国有国法、行有行规,恕我不能透露买家的来历。”

老妇人叹了口气说:“不是老身舍不得一幅画,而是这幅画邪性得很,若被不知底细的人拿去,怕是立时便有性命之忧。”说着,她讲出一段故事来。

原来张僧繇画龙点睛惹恼了一位大妖,他听了很不服气,放言说化腐朽为神奇乃鬼神之所属,凡人安能为之?于是变化成一个道士,自号西山君,专程去建康拜访张僧繇。

张僧繇是个名士,除作画之外,还喜欢跟人谈玄,颇有魏晋遗风。而这位名叫西山君的客人谈吐粗俗,一味索画,令他十分不喜,于是断然拒绝。西山君大怒,于中庭现出本相,血盆大口一张,吓得张僧繇三魂去了七魄,顿时人事不省。西山君见状哈哈大笑,说张公既有点睛之能,就这么吃掉未免可惜,且暂寄性命,三日之后若画得不满意,再取不迟。说罢恃风裹雷而去。

张家上下亲眼见到西山君之能,情知无法力敌,全把希望寄托在家主身上。然而张僧繇醒转之后却六神不安、手足俱麻,根本作不得画。一家老小痛哭涕流,皆言“吾命休矣”!

当时城中有一个外地来的和尚,形貌奇古,令人望之生厌,又口称弥勒,与南朝法门迥异。故而建康虽有众多庙宇,却没有一家一派愿意收留。寻常百姓受此影响,竟也不愿布施。那和尚饱受排斥,倒也不恼,终日坦腹高卧、餐风食露,世人以之为癫。

这一日,那和尚也不知犯了什么邪,居然敲响了张家的大门。当时张家遭逢巨变,别说亲朋故旧,就连家中仆从都走得一干二净。偌大的张府,落到需要张僧繇亲自应门的田地。他看着行容不整的和尚,不由物伤其类——恐怕我家就要变成这副光景了吧!于是亲手拿过一套干净衣裳,并请和尚吃了一碗斋饭。

和尚吃过饭,用清水洗了脸,又换上新衣,露出庄严宝相。张僧繇福灵心至,立即下拜道:“请师傅救我!”

和尚扶起张僧繇,口宣佛号:“弥勒下生,贫僧自有计较。”

三日转眼即过,西山君再度登门。他环视周遭,张家之前有多兴盛,现在就有多衰败,心中不禁大悦。他一伸手,问:“画呢?”

张僧繇平静地答道:“还未动笔。”

西山君双眉一立,作色说:“为何不动?”

“岂不闻,应物象形为下、神会意合为上。阁下何等人物,若不亲眼所见,怎么能传情达意呢?”

西山君为张僧繇的静气所慑,居然没有发难。他本想凡人受了这一吓,必是神魂不定,待会再料理不迟。谁知他从旁观画,越看越是心惊。只见张僧繇信手勾描,寥寥几笔便穷形极意,还未点睛,人物就已栩栩如生。此妖生性凶邪,打定主意不论如何都要说画得不像,好把他吃掉。

张僧繇见西山君阴晴不定、面露杀机,心里已经明白八九分。于是他提笔轻轻将画中人的眼睛点上,此时异变乍起,那画如有灵至,突然发出一阵毫光,将西山君摄在当中。西山君奋力挣扎,却不能解脱,他愤然大叫:“若非你身后的和尚,区区凡人怎能害得了我?”等光华散去,西山君已不见踪影,只有画中道人衣袂飘飘,一双眼中似有神光流转。

张僧繇大难得解,向跌坐在暗处的和尚下拜说:“如果没有大师相助,我今天定然不能幸免。”

和尚却大笑说:“和尚不敢居功,这全是施主的本事,我实在是什么也没做。”

张僧繇经这一难,从此封笔。他欲将此画送与和尚,和尚却不肯接受,只好将这幅西山君图送至附近佛寺,希望借用佛法将其镇压。然而人性贪婪,连佛门也不能幸免,这画还是辗转落入人间。而此妖虽然被困在画中,但毕竟是个凶名赫赫的大妖怪,百年间不时有他短暂挣脱出来害人的事情发生。后来这幅画流转到魏氏手中,祖先知道利害,便将其封印,秘不示人。不料后人不肖,令他再度现世。

故事说到这儿,听者只觉得匪夷所思,而老妇人又不像作伪之人,一时间叫人难辨真假。最后,孙德福干笑两声说:“没想到这画儿还有这么多故事,可惜老夫人来得实在不巧,否则我定然双手奉还。”

老妇人瞧了他两眼,见他心意已决,便不再劝说,径自离去。然而,仿佛是为了印证老妇人的话似的,当天夜里——距离这段插曲过了不到三个时辰——孙德福便惨死在了书房里。而更为吊诡的是,墙上正挂着那幅西山君图,画中人衣袂飘飘、眼波流动,直欲破纸而出。

这桩奇案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在关中闹得沸沸扬扬。坊间热议,定是孙掌柜贪财才招来这等杀身大祸。一时间,京兆府家家生香、户户祭拜,各类神主佛像竟得脱销。

2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

京兆府距离汴京有千里之遥,平时通个消息要走上好几天,这回还没出十月,我就在京城听说了上述传闻。刚开始我也不信,不过在了解到更多的细节后,居然也变得将信将疑起来。

首先是案发现场。尽管流言版本众多,但在一点上出奇的一致,那便是孙德福出事的那间屋子,是从里面被闩上的。并且屋里虽然有两扇窗户,但也都在内侧锁住,没有被破坏的痕迹。换句话说,孙德福死于一间密室之中。

其次是孙德福的死因。据发现他的伙计说,孙德福的致命伤在脖颈,伤口参差、齿隙极宽,仿佛被巨兽咬过一口。

综合以上两条,这绝对是个神秘事件。

我把这事说给老李听,谁知他竟不屑地说:“假的,根本讲不通嘛!”

我问他何以见得。他说,这西山君听起来是个性情狷介、视凡人如草芥之辈,试问这等大妖杀个人,有必要煞费心机地布置一个密室么?所以这案子多半是人搞的鬼,密室只是障眼法罢了。又说,这事儿少谈为妙。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说:“这几年弥勒教屡禁不止,切口就是弥勒下生。我看这故事多半是他们为了传教,编出来哄骗善信的。”

老李思路清晰、逻辑缜密,往往一句话就能切中肯綮。不过这小子的性格实在不怎么讨喜,往文雅了说叫狂狷,往难听了讲就是自信过头。一句话,他觉得全世界都该围着他转。比方说他今天下午突然想见个朋友,也不管我是不是有别的安排,就让我帮他代课。其实我下午也没有什么特别着急的事儿,但就是不想这么轻易答应他。可老李不是这么容易打发的,他很会自说自话:“再借我一百文。”

一般这个时候我就会落入惊慌失措的境地,继而觉得他之前提出的无理要求,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因为我真的有一百文,不多也不少,他是怎么知道的?

我躲躲闪闪地说:“没有!”

“别藏了,”老李轻车熟路地从我的衣袋里拿走两串铜钱,挥挥手说,“过阵子就还你。”

老李从来没还过钱,但我也不是真的生气。

我叫江揆,字谏之,代州人。庆历初年,官家晓谕开科。为示求贤若渴,不但点了一代文宗欧阳修当主考,还大幅增加各州解额,一时间应者如潮。我小时候在十里八乡颇有慧名,也曾有登车揽辔之志。后来读了半部韩柳、填了几阕新词,始觉天下之大、自己才气有限。这次进京一半是既已通过州试,不来可惜,另一半是为了增广见闻,见识天下豪杰。谁知到了汴京,才晓得京城不但是地位超然,物价更是高人一等,我从家带来的盘缠只能支应十天半月。没奈何,只好暂且放下学业,应聘到本地豪商柳大富家里做西席,才勉强得以糊口。

柳家的学生只有一个,就是柳小公子柳向,今年才六岁。而老师却有两位,一个是我,另一个就是老李。老李是青州人,大名李晟,年纪其实不大,我十七,他十九,就是看着老。其实他长相并不差,甚至可以说是一表人才。典型的山东大汉的身板,偏又生得长眉细眼、面如冠玉。得,说得他更骄傲了。

可惜老李爱留一部大胡子,还不爱打理,任由它野蛮生长。我觉得鸟窝都比它好看,也就老李自以为潇洒,时常捋须自比虬髯客。自信到这个程度姑且也能称为一种范儿,我是敬谢不敏。所以他自称家中略有薄田,三代躬耕才供出这一个读书人,我以为不然。因为老李不像我这种在家读死书的,书卷气之外还有股罕见的江湖气。

国朝有追慕汉唐的风气,五陵少年轻侠难制、无拘无束的模样,也为如今的文人争相效仿。然而我窃以为那些人只模仿到了“轻侠”的皮毛,不过是费点钱财聚众燕游而已,惟有老李独得“难制”之妙。

有次我适逢其会,跟老李在东京最贵的樊楼蹭了顿饭。规格之所以这么高,是因为请客之人是京城有名的大衙内,叫黄定,做个太子中舍的官儿。太子中舍听上去唬人,实际上是个“任子”,也就是推恩补官。这类人不学无术,走正途的进士们不屑和他们为伍,就只好和我们这些还没进仕途的举子厮混。那顿饭的目的,大约也是想让我们写几首诗吹捧一二。

老李颇有倚马之才,平时爱写五言四句,又生性豪阔,爱交朋友,对这种事百无禁忌。况且那黄定虽然是个纨绔,但并不如何倨傲,话题尽挑些声色犬马,是个合格的酒肉朋友。然而或许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黄定对我稍有敌意。

酒过三巡,黄定露出京城大少的派头,开始夸夸其谈。我注意到老李本来还很快意的脸色突然沉了下来。最后黄定忝着脸要大家留诗纪念,老李也不推辞,信笔写道:

意气骄满樽,瑶盏光照尘。

借问何为者,人称是荫臣。

脍切天池鳞,脯罗海内珍。

谁知河北旱,贝州人食人。

这几句写得真不错,不光对仗、押韵都在点上,还有一股难得的真性情。然而黄定看了脸色立时大变,因他自承祖父曾是两制官,眼下正顶着司空的荣衔出知贝州。去岁黄河改道,贝州大旱。平心而论,这等天灾不是人力所能改变的。然而这位黄老大人为了掩盖本府常平仓的窟窿,居然奏称州县应对无虞,致使贝州饥馑遍地,发生了不少惨事。

在旁人钦佩的目光里,老李此刻俨然是范滂再世。但我窃以为老李之所以如此,纯粹是因为黄定不怎么重视他,席间始终在刻意讨好另一位颇有文名的才俊。依老李的性子哪能容下这种怠慢,反正算他倒霉。

只是我没料到黄定之前的雍容大度也是装出来的。这下他羞愤交加、原形毕露,猛地抓起面前的酒杯怒掷老李。满座与我一般的弱质文人来不及反应,在漫天泼洒的酒液中瞠目结舌,都以为老李要被砸个满脸开花。谁知老李不闪不避,伸出两只筷箸一夹,居然就将那流星赶月般的酒杯稳稳夹住。

黄定面若死灰,老李哈哈大笑,起身出门,背影坦坦荡荡。我在这短短的瞬间,似乎嗅到一丝天高地辽的大野之息,感觉异常振奋。后来我重提这事,旁敲侧击想打听老李有何师承,他始终大笑置之。我不甘心,又问出自己的疑惑:“我跟他初次见面,自问没有得罪他的地方,这黄定为什么跟别人都很和气,偏偏跟我说话带刺?”

老李上下打量,最后指着我腰间揶揄说:“男人争风吃醋,多半是因为女人,我看定是你这红颜知己送的锦囊惹的祸!”

误会,这绝对是个误会。

柳家虽然甲第连云,但柳大富依然恪守勤俭持家之道。只不过这勤俭都勤俭到家童仆妇头上去了,他自己倒是舍得打扮得很。柳大富看我跟老李都是外地人,大手一挥,豪迈地让我们就在外院住下,书房里的书还能随便看。开始我还颇为感激,到了月底发现不对,柳大富不声不响地把食宿费用全都算进了报酬里。

老李倒是无所谓,反正他整天呼朋引类,教学工作大半是抛给我干的。这样一来我要说点什么,倒显得自己太过计较。想想省试就在来年,算算没几个月,只好捏着鼻子认了。

前院和后院只隔了一道墙,这是废话,我想说的是在古典文学中“墙”具有特殊的含义,离不开男男女女那些事儿。比如,墙那边飞过来的银铃般的笑声、被风吹过来的手绢、断了线的风筝,当然要比我这个脸上长着粉刺的大男人,牵动柳小公子的心。柳向论语读了一个月,尚不能背诵几页,我认为与此不无关系。

老李听我说了这些事,义愤填膺,亲自将手绢洗净、风筝修好,衣冠堂堂地敲响后院的门。每次出来应门的都是个丫头,个头不矮,穿得素素净净。长得怎么样不知道,我没敢盯着看,但听老李和风细雨的嗓音里穿梭的清冷的调子,这是一个颇为峭拔的女人。

有天我在书房聚精会神地写话本,恰巧老李外出会友——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交各种各样的朋友——没留意进来个人。

关于写话本,我得多说两句。如今外头提到话本,基本与活春宫无异。翻翻最卖座的“东海邹鲁客”的本子,全都是这类东西。我写话本的初衷固然是迫于生计,但还自矜是个正派文人。正如词曲虽然流传于市井,但在晏相笔下就有“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的林下之雅,在柳七手中却是“鸳衾暖、凤枕香浓”的俚巷之俗。所以我认为话本自身并无雅俗之别,而写话本的人有高下之分。

来的人正是柳家那个丫头,等我发现的时候,她正在读写好的稿子。她扬了扬手里的稿纸,说:“都是你写的?”

我有点窘迫,她摇头说:“没看出来,你还挺纯情的。一个是品貌俱佳的风流公子,一个是秀外慧中的深闺小姐。偏偏这男人还是个柳下惠,对倒贴过来的蛇蝎美人坐怀不乱,一心要去安慰寂寞芳心?太假了吧,会有人看吗?”

我明白她的意思,老李跟我开玩笑的时候也讲过类似的话。他说,世风日下呀,老弟!你那套好女人待月西厢下的戏码早不流行了。现在外面喜欢的是香艳热情的坏女人,他们要看男欢女爱!不过我有我的想法:“还是会有人喜欢的,比如那些善良的人,渴望爱情的人。”

她脸色一变,反唇相讥道:“原来你也是个道学先生,希望用你那臆想出来的道德观,来约束爱情么?劝导世人去做符合你的标准的好女人?你不觉得自己太自大了么?”

我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紧补救,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如果真有这种竞争,你知道的,十次当中坏女人可能会赢九次。可我觉得在这个世上朴素的男男女女才是大多数,他们面对的现实已经够多了,这个时候他们宁愿要看爱情神话。”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那你是哪种?”

“什么?”

“让你选的话,你会是九次,还是那一次?”

“我不能回答还没有经历过的问题。”

“呵!”

我没由来感到一道寒芒略过,脖子上毛发一悚。

末了,她把我的书稿全都带走,说柳小姐喜欢这类本子。直到这时,我才知道柳大富还有个女儿,叫柳小婉。后来还给我的时候,她顺便带来一个白玉锦囊,配在腰上那种。玉虽然不大,但质地温润剔透,我估摸能折不少钱。她说柳小婉很喜欢,催我写后续内容。

说真的,我原本对写这类东西还有些心虚,不料竟受了这样的鼓舞,实在令人感到意外。我能继续写下去,与高墙那头来自柳小婉的催促是脱不开关系的。不过我从未见过这位神秘的柳小姐,想必是位温柔娴静的娇千金。

总之小说里才有的情节没有发生,日子依旧过得海晏河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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