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过了两天，郭传志带郭旭去医院复查。金铃本来也要去的，郭旭执意说不用，让郭传志一个人带去就行了。事实上前几次检查的时候金铃有两次勉为其难自动请缨陪同前往，郭传志都婉言谢绝了，说不必，他一个人就好。
金铃那时工作繁忙----第一次时候她还在电信公司，第二次去了中介----加上和郭旭感情生疏，巴不得不去。但是现在和郭旭算是相处比较融洽了，却还婉拒了她同去，多少有些显得生分，金铃难免感觉无味。不过说到底隔了一层肚皮，既然他坚持不让自己去，只得罢了，她就正常去自己店铺。
她去的路上自我安慰：不让去就不让去吧，关系太密切的话，离婚时候都不好开口。
郭旭的检查情况很好，他的骨头已经完全愈合，医生说他完全可以丢掉拐杖，八至十个月之后做手术把腿上的钢钉取出来即可。
郭旭提及曾经摔倒两次，担心重蹈覆辙，医生拿过片子又仔细审视一番，最后还是说完全没有问题，你现在还依赖拐杖根本没有必要。
本来恢复得好是件好事，但是郭旭看起来一脸淡漠，似乎并不如何开心。回去的路上郭传志就忍不住问他怎么啦，是不是想着快回南京了，心里不高兴？郭旭没有吭声，干脆给他来个默认。
郭传志犹豫一会儿说道：“腿好了你先暂时回去，过阵子我找机会找你妈商量一下，你要是不想在南京呆，想跟爸爸住这里那你就住这里----”
郭旭身上一颤，说道：“金铃阿姨肯吗？----我住这里这么久了，都担心她心里想着我怎么还不走。”
郭传志看了他一眼说：“金铃阿姨有这么明示或者暗示你吗？”
“那倒没有。”郭旭承认。
郭传志缓缓说道：“金铃阿姨挺喜欢你的，她说你一起住也是可以的......”
郭旭颤声道：“金铃阿姨真的这么说？”
郭传志点点头，含糊说道：“不过，这事要商量好----”
金铃的原话是郭旭把小学读完，升初中的时候到这边读，又担心这边的教育不及南京，怕这么做反而耽误了郭旭。郭传志见金铃如此通情达理，简直感动得冒泡，但是看金铃的神情有些犹疑，只道她在担心以后与郭旭长期相处，压根不知道金铃想的是到时候自己已经跟郭传志离婚啦，郭旭向往的幸福一家三口到时候只剩他父子俩，想想都有些残忍。
回到家，郭旭仍旧柱着拐在各房间转了一圈，然后就跑客厅歪倒沙发里了。郭传志忍不住皱眉毛，说道：“不能坐起来吗？歪在那里什么样子！”
郭旭在车上听了郭传志的话心情已经好很多，虽然这个“找机会”不知是具体什么时候，但有盼头总是好的。他心中舒坦了，也就不想跟郭传志顶嘴，长叹一声坐起来，规规矩矩把手放在腿上，歪头认真的问：“然后呢？我能干什么？”
郭传志一时语塞，走到他旁边坐下来，耐住性子好言好语的说：“看看电视？----要是觉得没劲的话，要么你躺好，我帮你按摩按摩腿？----省得你肌肉萎缩。”
郭旭不客气的躺下，双手枕在脑后，郭传志开始有一下没一下的捏他的腿。
父子俩好像很少有这样单独在一起超过半小时的时候，郭传志觉着沉默怪尴尬的，就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他聊天：“最近和你妈联系了吗？”
“前天联系的，问了一声怎么样，没说几句。”
“她有没有催你回去？”
郭旭睨了他一眼：“没有----我估计她乐得落一清闲吧？你什么意思，你是想让她催我回去？”
郭传志责怪的看他一眼：“这话说的！咱爷俩这么久不见，难得有机会一起生活，你当然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我寻思你看我这腿差不多好了，要撵我走呢。”
“----哪儿的话！”
郭旭眼看着天花板，说道：“哎爸，你和金铃阿姨怎么不要小孩儿？”
郭传志讨好的说：“我有你了，要不要无所谓。”
“但是金铃阿姨呢？她又没有孩子----她是不是不喜欢孩子？”郭旭看向郭传志。
“也----不算吧？”郭传志犹豫了一下，不太肯定的说。
其实金铃跟他结婚的时候的确说过她不喜欢小孩，她不想生孩子----至少现在不想，如果以后想生了也许会改变主意。金铃说你要是能接受我不要孩子咱们就结婚，你要是不能接受咱们就分手。
郭传志当时想都没想就同意了，因为他反正有了郭旭这个孩子，郭家还是后继有人。再说他也见过几对夫妻一开始嘴硬说不要孩子的，结果意外怀孕，孩子也就顺其自然生下了。还有到年纪大之后后悔当年丁克的，四十好几又去当高龄产妇，金铃说不好什么时候也改变主意呢？
二
金铃在老太太床前坐着，有些神游天外。
保姆李姐买菜去了，路过中介跟金铃打了声招呼，让她没什么事就上去陪老太太说说话，别万一有什么事。
“昨天她哮喘犯了，把药还碰到地上，够也够不到，幸亏我发现及时。要不然......”李姐拍拍心口压压惊。
金铃“啊”了一声说：“我上次也遇到一次她这样......”
她略微收拾一下东西就上去了。
老太太迷上了听小说。她已经听到“晴雯撕扇”那一章：“......你服侍的好，昨儿才挨窝心脚！”
老太太“扑哧”一笑，说道：“晴雯这小蹄子伶牙俐齿，我最喜欢她了----”
“为什么叫‘小蹄子’？”金铃纳闷。
“畜生才长蹄子，骂人‘小蹄子’可能就相当于骂她是畜生吧。”老太太也不太确定。
金铃点点头，微微一笑说：“小时候看《红楼梦》最喜欢黛玉、晴雯，长大了我反而中意宝钗和袭人。以晴雯来说，虽然长得漂亮，聪明伶俐，领导喜欢，业务能力也强----勇晴雯病补孔雀裘，可是恃宠而骄，嘴巴又不饶人，对上可以直接怼直系领导宝玉，对下用簪子戳小丫头坠儿的手。而且她犯了几个职场大忌，一是跳过袭人、平儿撵走坠儿，自己当这个出头鸟，二是得罪同事，尤其是当众揭袭人的短----要知道在职场，得罪同事有时候比得罪领导还惨，三是她完全没有危机意识，‘有你们一日，我且受用一日’，所以最后她落得被开除、死掉的下场，不足为奇。”
老太太沉默片刻，喃喃说道：“说到底，她是不合时宜了......我以为你会喜欢她。那么你最喜欢的反而是宝钗，或者袭人？”
金铃摇摇头，缓缓说道：“我最喜欢的是凤姐。八面玲珑，手段狠辣。”
老太太哑然失笑，赞道：“嗯，凤辣子的手段，那也是非同一般......”
她让金铃给她添了些热水，喝了两口，自言自语道：“下午得跟儿子视频一下，昨天他认得出我......”
金铃拍了拍她的手，喃喃说：“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还好我没这个烦恼。”
老太太有点好奇：“你为什么没要孩子？我一直纳闷儿，也不好意思问你。”
金铃摇摇头：“就是觉得责任太重大了吧？”
“你老公呢？他不觉得遗憾？”
“他本身有一个儿子，十一二岁，跟前妻生的，跟女方，就是最近这几个月在我们家住的----他腿骨折了，那边家没电梯，出入不方便，所以到他爸爸这住，不那么闷。”
“十一二岁----还好不是七八岁，老话说的，七岁八岁讨狗嫌。这孩子皮吗？”
“不皮。这孩子不怎么说话，但是非常聪明，聪明得有点吓人。我不是跟你讲过我们小区有一个黄毛、一个绿毛小子死了吗----一个撞车，一个坠楼，最后死因都和他猜想的差不多。”
老太太听得有点毛骨悚然：“十一二岁，他能想到这个？”
金铃微微点头说：“所以我也觉得恐怖。不过他喜欢看《名侦探柯南》什么的，好像有八百多集吧，还是上千集，一集死一个人，不同死法，这小子天天都是看这些。”
“你......真的不打算和你老公生个孩子？你年纪也不小了，再晚就是高龄产妇了。”
“现在已经是了。”金铃微笑。
她摇摇头，犹豫很久才轻轻说道：“以前就没打算生，现在就更不会想这个了----最多这个暑假过去，等这孩子完全康复、走了，我打算.....离婚。”
老太太大吃一惊：“离婚？他......你们感情不合还是他外边有人了？”
金铃走到窗边，抱着臂膀看着窗外，幽幽说道：“不是他的错，是我的错----我遇上我初恋的男朋友了，这么多年他都没结婚，我们还有感觉，也有很深的感情，所以我会离婚嫁给他。”
老太太很是震撼，惊疑不定的看着她：“你考虑清楚了？”
金铃苦涩的说：“我也嫁了两次了，第一个丈夫就是因为有几分像他我才没有多想就和他结了婚，但是他家暴......”
老太太断然说：“家暴这种事，一次就得当机立断----那必须离！”
金铃呆呆的说：“我们没有离婚----他是死了。我开着车还被他打，我心一横就踩着油门开进河里想和他同归于尽----”
老太太眼睛湿润了：“你这傻孩子！”
金铃喃喃说道：“讽刺的是我最后没死，他死了。”
“死的好！凡是打女人的人都该死！”老太太激动起来。
金铃神情恍惚的说：“他的死最终被判为意外，只有我自己明白，那不是意外！”
“胡说！那就是意外！”
“这么多年来，他家人还不放过我，就是今年上半年，他母亲跑到我工作的地方大骂我是凶手，所以我才被迫辞了工来干这个----”
老太太的手在床上锤了两下，含泪说：“我的儿！”
金铃坐到床前，两个人握着手，金铃说：“我现在的老公其实也还好，但是我跟他在一起没有那种很开心很快乐的感觉，我们是相敬如宾，一切都很平淡----我知道我这样对他很不公平，是我不对，但是我忍不住......”
她跟老太太简要讲了自己和杨宗建的故事，老太太听完意味深长的说：“我以为你们相爱很久，其实也不过半年多而已，你觉得你和现在老公的几年感情敌不过这不到一年的时间吗？”
“敌不过。”金铃斩钉截铁的说。
老太太说：“会不会是你想得太过美好？也许你们结了婚也会回归平淡的生活，也会彼此客客气气、相敬如宾？因为你们一样要面对柴米油盐，人间烟火......”
金铃柔声坚定的说：“不，不会，如果是和他在一起，即使我们不说话，我也会感觉到很温馨。我不喜欢煮饭，可是我乐意给他变着花样的做不同的饭菜，我甚至愿意给他生一个孩子......”
老太太看着她脸上容光焕发的样子，过了许久才羡慕的说：“我开始相信你说的了----你是真的很爱他----他对你如何？”
“他对我的、他给我的好，远远比我给他的要多得多----”金铃一脸陶醉。
老太太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这闺女，是真的沉浸在爱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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