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信

就不该打开这封信。

这辆驶向郊外的公交车只搭载了两名乘客,非常空旷,蓝色遮阳帘全部散开,一道道光斑从缝隙中挤进来,在昏暗空间内游曳,车身随着凹凸不平的小路摇晃,使人昏昏欲睡。

倏地,剧烈颠簸把夏桓震得一激灵。

他缓了片刻,揉着眼睛望向窗外,树木在匀速倒退,纵横交错的田埂裸露在烈阳下。看样子离终点站还有段路程,就在夏桓打算换个姿势继续闭目养神时,指尖碰到了上衣口袋。

触感不太对劲。

眉头微微皱起,手伸进去摸索,一封信就这样被带了出来,只有巴掌大小,看起来很薄,没有收件人和署名,夏桓将它翻来覆去研究了好几遍,很确定这不是属于自己的东西。

明明今早出门时还没有的。

犹豫许久,他还是决定将信纸抽出来,拇指插进中间折痕处,轻轻翻开。

只有短短一行。但当目光接触到那些字眼时,倦怠瞬间消散。

明明是炎热的夏季,他竟滋生出一种脊背发凉的寒意,或许是车内冷气开得太足,胳膊上接连起了大片鸡皮疙瘩。

攥着信封的指肚泛白,夏桓吞咽着口水,先是伸长脖子,看了眼全神贯注开车的司机,然后用余光瞟着斜后方与自己间隔了三排座位的女生。她正低头捧着本小说读得津津有味,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时不时嘴角上扬,完全没有因为其它因素而分神苦恼的样子。

这确实很诡异。

可哪怕遭遇了这样的事情,还是改变不了夏桓的决心。

无论如何,他一定要去参加邱雯的葬礼。

……

如果这个暑假能平安度过的话,夏桓就升为童山大学大三的学生了。

虽然年满20,可夏桓的身高似乎还停留在初中阶段,在这个青少年普遍快速发育的今天,已经有很多女生的个头快要超过他了,这其中就包括孟妍。

俩人是同一年生的,打小就认识,因为家庭缘故,夏桓的爷爷奶奶还将他放到孟妍家养过一阵子,关系好到能穿一条裤衩。记忆中孟妍一直是假小子的形象,大大咧咧、像小跟班一样成天黏在夏桓屁股后面。翘课、顶嘴、抄作业、无坏不做,二人一度成为了让老师最头疼的问题学生。

然而,这姑娘的个子从高中开始突飞猛进,不知不觉间已然出落的亭亭玉立。无论是学业还是外在,都渐渐跟夏桓拉开了一大截。

夏桓也不甘落后,暗暗憋着一股劲,填报志愿的时候,二人不约而同选择了同一所大学,咬着最低分数线的尾巴勉强挤进了本省最好的童山院校。

优秀的女生自然少不了追求者。察觉到周围炽热的视线,夏桓默默担任起了老父亲的角色,他油然而生一种不能让辛辛苦苦养大的白菜被猪拱的使命感。

可久而久之,他发现孟妍心思压根就不在这上面。

在别的女孩都忙着融入新生活、谈恋爱、研究穿搭、打扮自己时,她一门心思扑在课业上,计算系的学生免不了跟电脑打交道,她只要有时间就泡在机房里敲代码,仅仅一年的光景,不仅加入了学生会,专业成绩名列前茅,还创办了游研社团,成为了第一任社长。

她肆意绽放,张扬而明媚,长成了聚光灯下的那朵花。

如果用花朵来比喻孟妍,那现在的夏桓连衬托的绿叶都算不上,顶多是陪伴花枝成长的那盆土。

别人的改变和进步都是日积月累,一点点爬上来的,而这丫头一上大学仿佛被打通了任督二脉,跟坐了火箭似的蹭一下将夏桓甩在了后面。

他甚至连“等一等”都没来得及喊出来。

这一连串的跳跃导致孟妍几乎没什么能沉淀下来的同伴,周围来来往往的人虽然多,但大部分都是依靠社团、学生会这两座桥梁联系。

她第二个正儿八经的朋友向阳,还是通过夏桓介绍认识的。

向阳是夏桓大一时期的舍友,文绉绉的金融男,平常戴着一副厚重的眼镜,给人予慢条斯理的感觉,虽然后来分宿舍隔开了,但因为性格合拍,还是渐渐走到了一起。

要问具体是什么相合,可能是向阳那种不起眼、毫无存在感的特点给予了夏桓归属感。

毕竟身边的孟妍太耀眼了。

夏恒、孟妍再加上后来认识的向阳,组成了铁三角。

这就是夏桓生活的全部。有两个关系很好的死党,平平无奇的成绩,外貌个头中等,没有短板也没有任何出彩的地方,属于丢在人群中瞬间就被淹没,再普通不过的那类人。

可就在这个夏天,他周围发生了一件极为不寻常的事。

……

经济学院的一名老师溺死在学校后山的水坝里。

被发现时,她漂浮在水中央,发丝如海藻般扩散开来,在一片阴沉的深黑中,红色裙摆随波摆动,起起伏伏,异常惹眼。

诡异的是捞尸船开到湖中央,打捞了三次都没捞上来,到第四次才勉强勾住。她穿着授课时的衣服,公文包里还有未批完的作业,着装完整、钱财都在,除了这条性命之外没有任何丢损的东西。

校方本想以意外结案,但被尸检结果狠狠打了一巴掌。女尸脖子上有一道浅浅的勒痕,法医推测她是先被勒晕再丢到水中。

一时间,校园炸开了锅,众说纷纭,虽然学校全力将势头压了下去,可还是免不了很多人暗自议论。

邱雯,独生女,三十出头,在夏桓的印象中可蔼可亲、不拘小节,是个从不拿身份威压对方的好老师。虽然没有上过她的课,但经常能看到其身边学生簇拥成群,应该是那种很能跟同学打成一片的类型。

工作顺利,家庭和睦,感情稳定,有一个谈了很多年的男友,下个月结婚。有学生反映,邱雯老师这段时间还会跟她们讨论哪套婚纱好看,哪个城市适合度蜜月。

一言一行都充满了对今后生活的向往和期待。

悲痛惋惜的声音过后,逐渐出现了另外一种不和谐音调,这么善良又幸福的人,怎么会无缘无故结仇呢。

所以情杀、出轨、不甘心、含冤而死……这些以受害人为主体的假想臆断就像是海洋中沉淀的垃圾一样,慢慢漂浮了出来,回收不完,清除不掉。你一言我一语,每个人都以为自己的讨论不过是漫天纷飞大雪中的一小片微不足道的雪花,于是雪球越积越大,越压越瓷实,越滚越远。

不知道要用何种代价,才能让它停下来。

随着时间发酵和事件深挖,邱雯之死的编排也愈发离奇,就连夏桓这种完全不深追八卦的人,也能在路上听到一两句。

“你们知道借尸还魂,借寿续命吗?”

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是在食堂,那会儿正值饭点,最后一节课下课,学生们一窝蜂的涌了进来。向阳端着餐盘找到了夏桓二人,落座后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凑近。

夏桓从包里拿出一盒牛奶,推到了孟妍面前,这才施舍给对方一个眼神,那表情似乎在说“你这又是什么狗屁奇幻版本。”

抛出的问题没有预期回应,向阳来劲儿了。

“当时打捞船捞了三次都没成功,在民间是有说法的,三次不成功,意味着尸体不愿意跟着走。找不到杀死自己的人,灵魂不得安息,会回来复仇。”

“哪有这么玄乎。”夏桓兴趣索然,专心致志挑着面前的鱼刺。

“这是有根据的。”向阳推着厚重的眼镜,将这段时间听到的消息条条列举。

“邱雯老师被害后,隔了一天,她的桌子上出现了那一沓作业,还是批改好的。她爱干净,办公室每天都像被擦过一样光洁敞亮,但问了保洁,都说没去过那间屋子。”

“没准这些都是爱戴她的学生自愿做的。”夏桓将挑好的鱼肉放进孟妍碗里,又补充道,“算是一种哀悼的方式?”

“不止如此,她日常行为本身就有些诡异……”

向阳索性坐正身体,托着下巴,开始回忆起来。

据他所说,邱雯去年曾经代过他们课,平常就喜欢带些护身符之类的东西,还被学生撞到过在寺庙参拜。

有一回她下课离开时手提包不小心掉在地上,一个巴掌大的木头小人直接摔了出来,好心同学连忙上去捡起,却不小心看到了骇人的一幕。

那包里,满满当当塞的都是符纸。

邱雯家底丰厚,父亲曾经是很有钱的商人,近几年转型归隐山林开始研究起什么佛教、茅山道法,甚至专门制定了一套关于这方面的禁忌和避讳,作为家规让身边的人熟记。邱雯被学生问到这些的时候也只是无奈耸耸肩,用“老人年纪大了就是容易迷信”这种借口推脱过去。

可前不久,班委将资料送到办公室时,刚好看到她全神贯注捧着一本小册子,那表情紧张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在看自己的体检报告。察觉到有人过来,邱雯及时将书藏了起来,然而还是被看到了一行字。

“借尸还魂,借寿续命。书上就是这么写的。”一口气讲述了太多,向阳喝了口水,有些意犹未尽的感觉,“而且我还听说,邱雯父亲找了道士作法,希望能唤回女儿魂魄,找出凶手。”

忽然,夏桓敏锐地捕捉到了空气中流窜着一些暴躁因子。他赶紧开口,想结束掉这个话题,“每个人信仰不同,可能他只是想让女儿安息,不用太深究。”

“是吗,你不觉得离谱吗?信什么会随身带小人、符纸这些东西啊?”觉得对方没有被自己观念说服,向阳声音拔高了几分。

这个没眼力劲儿的家伙还在挤眉弄眼,自顾自道:“有猜测说他们家可能从事着上不了台面的工作,所以才来钱这么快,现在因果报应来了,你们懂我的意思吧。而且,最近很多人经过邱老师办公室都要绕道走,生怕‘借’到了自己头上……”

“行了!”孟妍猛地一拍筷子。

向阳气势一下子就蔫了下来,“怎么,你……害怕了?”

“怕?”她都给气笑了。

“那倒没有,只是为邱老师死后还要被这么编排,变成茶余饭后的谈资而不平。”孟妍向后一仰,贴在靠背上,阴着脸环顾了一圈。

即便他们不讨论,周围也会时不时蹦出一两句有关邱雯案情的声音。这几天,那些离谱的猜测从四面八方不断涌来,惊恐的、惋惜的、质疑的、甚至还有幸灾乐祸的,像蚊子一样嗡个不停。

雪球越滚越大。

“我要是邱老师,借尸还魂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那些嚼舌根的人。”她收回了视线看向地面,目光平静,嘴唇却勾起了讥诮的笑,“然后,撕烂他们的嘴巴。”

向阳一个哆嗦,默默低下了头,认真扒拉起饭。

过了好一会儿,又小声嘟囔:“也就是身为朋友,想提醒你俩注意而已。”

夏桓在心中给孟妍又加了一条标签,花,还是带刺的花。

他望着身旁这位气呼呼的姑娘出神,说起来,孟妍的正义感一向很强,这在很久以前就被证实过。

阳光穿透玻璃直射在食堂的桌子上,一瞬间有些刺眼。那张义愤填膺的脸跟记忆中的面容逐渐重合起来。

还是上小学的时候,学生之间流行一种卡牌游戏,要是谁能收集满一册子稀有卡,绝对会成为众人崇拜又羡慕的对象。

某天放学后,两个男孩蹲在走廊角落里,兴高采烈地拿出珍藏卡牌,开始了一局酣畅淋漓的对战。但中途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二人起了争执,高年级男生仗着自己年龄大,个头壮,一边喊着“你耍赖!你不要脸!”,一边将瘦小男生的卡牌全部抢走,还顺手推了一把。

被推搡在地的孩子嗷嗷大哭,起身扑上去,扯着对方的裤子死活不让离开。

留堂补完作业的夏桓和孟妍刚出来,就看到高个男孩朝地上的人狠狠踹了一脚。夏桓的火蹭一下就上来了,因为他一眼就认出来受欺负的孩子正是自己班上的。

二人扭打在一起,眼看争执的火苗越烧越旺,夏桓当机立断,赶忙去叫了老师,然后一溜烟小跑回来。

这时,他发现本来还在看热闹的孟妍不知什么时候加入了进去,她站在一旁,装模作样讲起了大道理,可高年级男生似乎不吃这一套,满脸无所畏惧,甚至还想回头继续补一脚。

察觉到夏桓回来后,孟妍冲着挑事的罪魁祸首招招手,“你,给我过来。”

眼见对方无动于衷,她又厉声催促,“快点,跟你说个事。”

带着迟疑的面色,男生走了过来,两人足足差了三十公分的个头,他不耐烦地弯下腰。

孟妍奋力踮起脚,举着胖乎乎的手直接一个巴掌扇了过去。

“啪。”清脆的响声在空气中震荡。

瘦小男孩瞬间停止了哭闹,这巴掌不仅把高年级男生打愣了,也把夏桓打懵了。趁着对方还没反应过来,他拉起孟妍拔腿就跑,还不忘撂下一句狠话。

“我已经告老师了!老师马上就过来!”

告老师,是小学生拥有杀伤力最高的手段。

二人玩命似的狂奔,夏桓转头看着涨红了脸的小女孩,大声道:“我要是没提前叫老师,你想过后果吗?”

“我感觉你刚才溜走就是去搬救兵。”

“万一我只是想上厕所呢?”

“那大不了我们仨一起挨打!”

“敢情你还把我算进去了?”

“对不住!”孟妍兴奋地喊叫着,道歉一出口就淹没在风声里。

她从小就见不得有人在眼前受欺负,这性子到了大学依然如此。

随着年龄的增长,夏桓唯一感到宽慰的就是这丫头在保持正义感的同时还有了危机意识。要是再这么不计后果冒冒失失,可不是得到一个拳头那么简单。

无论如何,他永远站在孟妍的那一边,这次也不例外。是啊,怎么会有鬼神一说呢,不过是一部分没良心的人,拿别人的不幸当做心里安慰,捕风捉影、编排故事以此来达到取乐的目的。

雪到春天自然会消融,谣言只要不在乎,也终究会有消停的那一天。只是夏桓没想到,这个寒冬似乎有些漫长过头了。

死了一名任课教师对大家的生活没有造成太多直接影响,除了校方有些头疼,需要处理舆论压力外,其余人还是按部就班的上课、上班,必要时配合警方回答一些问题。

几天后,孟妍发出了个意外的邀请。

“这周末,学生会派代表参加邱老师的告别会,你们想一起来吗?”她说话的时候细长柳叶眉微微皱起,沉闷的语调中透着些无力。

借尸还魂,借寿续命。

邱雯的鬼魂会一直跟着她看中的人。

这个玄学版本越闹越大,在校论坛上传沸沸扬扬,甚至还有人匿名写起了小故事,再配上个灵异BGM感觉煞有介事。

不知是不是因为诡异谣言的原因,原定的大部分人都推脱了葬礼,甚至同院校的老师也找了各种借口,什么研讨会啊、做手术啊、参加朋友婚礼……感觉所有人生大事儿都扎堆在了这一天。本来这件谋杀案就玄乎,再听到丧事的地点选在邱雯父亲家,郊外的一所深山别院里,原本还因为怜悯而犹豫的人就彻底打消了前往的念头。

“我就不了。”夏桓思索再三,还是拒绝了。他虽然很同情邱雯,但二人的相识仅限于打过几次照面,要是为了排场硬凑人头也是对死者的不尊重。

“我跟你去吧。毕竟是曾经的任课老师,还是想好好悼念一下。”吸取了上次的教训,向阳学乖不少,语气听起来十分诚恳。

孟妍点点头,深深看了眼夏桓,欲言又止,乌沉沉的眸子里翻滚着他读不懂的情绪。片刻后,她收回了视线,转身跟向阳核对出发日期、地点等一系列事宜。

很久以后,夏桓每次一想到这个眼神就有种蚂蚁啃食心脏的窒息感,难受且无能为力。

因为就在这个人心惶惶的节骨眼,邱雯葬礼前夕,孟妍失踪了。

……

已经超过整整一天没有收到她的信息。

聊天框中,她发的最后一句话还是相约去喂学校东苑的流浪猫。昨天放课后,夏恒准备好猫粮,提着两杯奶茶来到了老地方,太阳渐渐隐没在云层中,将最后一丝光亮收了回去,于是大地彻底被黑暗笼罩。他等了很久,在东苑的树林里坐了一整晚,蝉声像催命一样嘶叫着,夏季的夜晚潮湿又燥热,但攥起的指尖却越发僵硬冰冷。

没有回宿舍、没有来上课,老师同学、学生会、社团的人都不知道孟妍去了哪里。

失踪的第二十四小时,夏桓再也按耐不住,直接冲去派出所报案。他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从小到大,他们从没有断过一天的联系,这种潜移默化的关系已经不知不觉融进了血肉,变成了比家人还要牢靠的存在。

返回途中向阳还一直用笨拙的词汇安慰着他。没准是学习压力太大,青春反叛期,想一个人清静散散心之类的,没关系,肯定过几天就自己回来了。可夏桓知道,无论哪一种情况放在孟妍身上都不可能。

向阳越是开导,他心就越慌。

这个生活轨迹异常单纯的丫头,不会因为别人而打乱自己节奏的优秀女孩,连朋友都屈指可数,再叛逆能叛到哪里呢。

躺在床上的夏桓翻来覆去睡不着,感觉肚子鼓成了皮球,里面憋了一股胀气,只有用孟妍的消息将它戳破一个口,这股积淤的难受劲才能顺着排出来。

同一所大学里,一名教师一名学生,先后一死一失踪,直觉告诉他,这接连出现的怪异现象不会毫无联系。

时钟指向凌晨三点,寂静的深夜,连钟表的走动声都被无限放大。脑海里莫名其妙出现了借尸还魂这个词,这念头就像种子一样,不安杂念变成了它最好的养料,一旦落进了土壤就开始肆意生根发芽。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种惊慌失措的感觉了,只是依稀记得,上次出现还是父母闹离婚,他被送到孟妍家的时候。歇斯底里的争吵像一把弯刀捅进了耳膜,刺得人头疼欲裂,家具被砸的七零八落,妈妈摔门离开后,父亲的发泄没有了出口,于是这份负面情绪便全部转嫁到只有九岁的夏桓身上。无休止的恶语如战火一样蔓延,将心脏硬生生烧了个窟窿,夏桓在心里祷告着,谁来救救他,无论是谁都行,然后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孟妍,不顾一切冲了过来,死死捂住了他的耳朵。

这些回忆碎片极为狡猾,平常都安分守己地藏在角落,却人在最脆弱的时候趁虚而入,像会有丝分裂似的越想越多,由一件事情延伸到另外一件,一股脑涌现出来,缠绕着五脏六腑,狠狠攫住了那些关乎性命的东西。

恍惚间,夏桓梦到孟妍回来了。这丫头气喘吁吁地朝自己跑来,将早餐甩在桌上,并宣布这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到此结束。他看着热气腾腾的肉包子笑出了声,笑着笑着猛然清醒了过来,发觉自己仍置身于黑暗的房间内,床边空无一人,这种落差感差点杀死他。

于是寂静的深夜里,传来一声低沉的呜咽。

夏桓感觉自己再这么内耗下去要神经衰弱了,他用凉水洗了把脸,决定明天参加邱雯的葬礼。

掐着时间,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夏桓就跟向阳通了电话,约好在公交站碰头。

他翻出来一件黑色外衣,套上后便急匆匆冲了出门,兜里手机震个不停,天气预报提醒稍晚时段可能会有局部阵雨,夏桓迟疑片刻又折返回来拿了把伞。他感觉自己此刻的状态非常适合奔丧,无论是外在表现还是内在心情。

由于彻夜无眠,导致向阳见到他的时候直接吓了一跳,“你这是睡了一觉?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被打了!”

夏桓顶了双熊猫眼,迷瞪着看向对方,“再跟我讲讲有关邱老师她们家的事儿吧。”

“行啊,上车说。”

病急乱投医,表述的就是夏桓此时的境地。

昨天晚上他泡在学校论坛里,把那些谣传版本挨个看了个遍。这些他之前压根不会相信,甚至嗤之以鼻的东西,如今都变成了能抓住孟妍下落的蛛丝马迹。不得不说现在某些学生,虽然课业不在行,但编故事确实有一套,那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不当编剧着实可惜。结果就是他逛了一圈硬是没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民间怪谈倒是了解不少。

不过在一堆讨论邱雯案件的帖子中,有个不起眼的回复引起了他的注意。

“邱老师走了,那些流浪猫怎么办,本来最近东苑就频发虐猫事件。”

说起来孟妍前不久也提到过,她经常投喂的流浪大花橘忽然不见了,好似泥鳅的念头从脑海中划过,他没来得及抓住。

随着“噗呲——”一声泄气般的动静,一辆有些破旧的公交慢吞吞停在了站台前,车身布满了铁锈和磨损的痕迹,看起来年代久远,引擎的沉闷轰鸣将夏桓思绪拉了回来。

由于时间过早,再加上这条近郊区线路本身就没什么人气,使得当前候车的乘客就只有他们二人。

周围空荡荡,大地恍若刚刚苏醒,打了个哈欠,刮过一阵清冽的微风。

倏然,向阳猛地一拍脑门,后撤几步,满脸懊恼地盯着手机屏幕。

“坏了,文件给错版本,导员让我现在重发。”还没等夏桓接话,他提起背包扭头就往回冲,撕扯的嗓音从远方慢慢飘来,“你先走啊,我随后就到……”

夏桓的手滞在半空中,望着急速狂奔的背影,耸耸肩,独自踏上车。

车门关闭的动静很大,整个车厢都在晃动,让人担忧这架势会不会开到半路直接散架,哐当巨响过后,老旧发动机吭哧吭哧转动了起来。冷气十足的空间、阴暗狭小的环境、彻夜未眠的疲惫,任何一样单拎出来都足够让此时的夏桓好好睡上一觉。

可他不敢闭眼,只要一停下来脑海里都是孟妍的身影,心间那根弦被逐渐拉长,快要濒临极限。夏桓眨眨眼睛,强行打起精神,掏出手机,盯着看了千百遍的聊天页面发呆。

汽车行驶进了山路,两旁是匀速倒退的树林,极目远眺能依稀看到模糊的边界,一座座连绵起伏的山峦将这块城市包裹起来。记得当初考进童山大学的时候,孟妍眼中充满憧憬,嘴上却一直念叨这城市太小了,装不下她的满腔热血和抱负,可现在夏桓忽然感觉,童山市很大,大到怕再也遇不到她。

就在与时间焦虑的抗争中,身子终于熬不住,头一歪搭在了靠背上。

夏桓笃定自己没有睡着,顶多算是假寐,半梦半醒间还保持着对外界的感知,这期间没有人上下车,全程除了司机就只有一开始坐在后方的女生。

等他彻底被一个颠簸震清醒时,发现上衣口袋多出了一封陌生的信。

明明今早出门还没有的。

不知道为什么,夏桓隐约感觉,这就是要给自己的东西。犹豫良久,他还是决定将信纸抽出来,一行用红笔书写、歪七扭八的字赫然呈现眼前——

“我在看着你。”

全身汗毛倏地竖直起来。

夏桓忽然想起了个名词,认知诅咒。人一旦知晓了某些事,接收到某些讯息,就再也无法恢复到之前的状态,总是会下意识代入,没办法站在无知者的角度去思考问题,极易出现判断、决策错误的情况。

就好比现在,他第一反应不是恶作剧,不是误拿了谁的东西,而是径直想到了最近传得沸沸扬扬的谣言,快得像是本能反应。

借尸还魂,借寿续命,邱雯的鬼魂会一直跟着她看中的人。

夏桓觉得那个巨大无比的雪球正冲着自己滚来,两边都被封死,只有前方一条道路,要是跑不过就会被瞬间碾的四分五裂,这种被威胁的慌张感让他浑身难受。

好在九年义务教育和马克思主义思想不是白学的,恐惧才刚冒出头,理性就强行将它压了下去。

显而易见,有人试图利用鬼神说恐吓自己。为什么?不让他去邱雯的葬礼?还是与孟妍有关?

夏桓思索片刻,暗暗观察身旁的动静,司机正全神贯注地开车,两侧架有防止乘客闹事的围栏。斜后方间隔三排的位置坐了一名女生,她正捧着本小说看得起劲,从书页的厚度来看,应该快临近尾声了,纸张翻动声哗啦作响,再加上时不时传来愉悦的笑声,浑身散发种将周围一切置身事外的沉浸。

没有人注意自己这里的状况。

况且,这个信封的位置很奇怪,它在右侧,靠近车窗边的衣服口袋里,就算恶作剧,正常人选择左侧靠外的口袋下手成功率更大吧。

到底是他们之中的谁。

车厢密闭,开着冷气,中途没有上来过人,司机无法专门停车给自己塞信,不然就太显眼了,女生不至于刻意将信封放进右侧的口袋,大费周章不说,还有极高惊动他的风险。

语音播报在此时响起,下一站就是终点站。

夏桓揉了揉眉心,将信纸小心翼翼放回去。

这题目前无解,无论始作俑者是谁,都应该是想借此机会让他知难而退,可这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威胁,更加坚定了夏桓要参加邱雯葬礼的念头。

孟妍很理性,从不论什么鬼神,他也一样。

天空稀稀拉拉下起小雨,六月的天说变就变,还好出门前看了眼天气预报。

车窗开了条缝,凉爽的风瞬间挤进车厢内部,连带视野都清晰不少,这种凉跟空调的凉截然不同,前者使人清醒,后者让人昏睡。夏桓深深吸了口气,将花丛、泥土、大自然的各种芬芳通通杂糅进肺里。

公交车进站了,女生从身边走过的时候带动了阵阵野草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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