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诞

郊外的土壤没有经过开垦,疏松柔软,不像城镇里那么瓷实,踩上去竟有些软绵绵的感觉,仿佛走在云端。

夏桓就近寻到了一座凉亭,靠在柱子上,趁着空档又刷了会儿学校论坛,直到一辆飞速行驶的出租车刹停在前方公路上。

向阳从里面钻出来,挥挥手,火急火燎奔向自己。

“对不住。”他一脸歉意,“等很久了吧。”

“不着急,时间刚好。”

夏桓时间观念一贯很强,他说的刚好,那就是还有富余。这一点是孟妍从小给他纠正过来的。

是被后天训练,刻在DNA的恐惧。

记得有回俩人相约一起去抓知了,孟妍满怀期待地问什么时候碰面,夏桓随口一答,大概七八点吧。于是她六点五十分就站在了公园门口,等到八点半才看到夏桓趿拉着拖鞋,姗姗来迟。

这丫头看到自己非常兴奋,张牙舞爪跑到跟前,二话不说就是一脚。

晚上后来发生了什么,有没有抓到知了,已经完全记不清了,唯一留下的印象就是屁股疼了好几天。

为了防止他再找借口不守时,夏桓生日那天孟妍还用零花钱送了块电子手表,塑料的,并不高端,甚至看起来有些劣质,但也是他从出生以来第一次正儿八经收到的礼物。

从此以后,二人再有约,孟妍就会指着表盘咬牙切齿地问,“我是说,当时针和分针分别指向哪两个数字的时候,我们碰头?”

也是打那时起,夏桓再也没有失约过。

虽然这表仅仅任职三年就光荣下岗,可夏桓还是形成了肌肉记忆,只要遇到烦心事总会下意识看向左手手腕。紧张、愤怒、沮丧,所有无法消化的负面情绪在这一刻总能得到少许控制,这成了他缓解焦虑的小习惯。有朋友注意到后还会奇怪地追问,到底在看什么。

到底在看什么呢。

他现在才慢慢琢磨出来,可能在寻找孟妍停留过的痕迹。

夏桓最后深深看了眼手腕,起身朝吊唁地点走去。

“你有没有收到过一封信。”这句话几番汇聚在舌尖,可每次都尚未成形就消散了。

察觉到不对劲,向阳扶着厚重的镜框,凑了过来:“怎么了?支支吾吾不像你的风格啊,还在担心孟妍吗。”

夏桓挣扎好久还是没有将刚才发生的情况吐露出来。向阳性格他最熟悉不过,话痨,屁大点事都能拉扯一宿,有什么小道消息绝对是全校最先知道的那批人,看着他一脸渴望八卦的神情,夏桓识趣闭上了嘴。

在没彻底搞清楚来龙去脉之前,他不想自己的遭遇被编排,成为邱雯案谣传的一环。

雨滴打在伞面上噼里啪啦作响,恍若急促的鼓点在催促他们前行。

离葬礼开始还有段时间,可他的时间确实不多了。

沿着蜿蜒的主路盘旋而上,夏桓环顾四周,内心随着一步步深入泛起了波澜。不得不说,能在这片区域安家落户,不是大富大贵也必然家底雄厚,一户户别院在道路两旁交错落座,中式风格,亭台小桥流水样样具备,静雅与气派结合,宛若一座小型府邸。这要是放在古代,高低也得算半个王爷。

夏桓咋舌:“生在这里能少走多少年弯路啊。”

“他们的人生压根都不用自己走路吧。靠双手打拼出来的还好说……”向阳别过脸,开启了仇富模式,“就怕都是些黑心商人,靠吸人血发家致富。”

“这么可怕吗。”

“那你是不知道人的劣根性有多顽固。”

这句一出口,意味着话匣子被彻底打开了。

夏桓正了正身子,摆出洗耳恭听的态度。

“我们家都是本地人,我爸说他年轻的时候有个案子闹得沸沸扬扬。”

“一个二十多岁的光头男,因感情纠纷砍死了女友,可就因为悔过诚恳加上有恋爱关系,所以罪刑酌情减轻,只判了五年就出来了。”

“结果仅仅过了三年,光头男在一家餐馆吃烧烤时,跟店家起了争执,抄起烟灰缸就往对方头上抡去,甚至连劝架的老板儿子也不幸中招,在推搡中被冰箱砸到双腿。可惜事发凌晨,客人都走光了,倒在血泊中的二人没有及时得到救治,最终老板死亡,他的儿子双腿瘫痪。”

“家里的顶梁柱直接被砸死,孩子只能在轮椅上过一生,本来和睦的三口之家一夜之间,一死一伤,孩子妈妈知道消息后精神失常,差点自杀。”

“本以为这回可以死刑了,可你猜怎么着?”

“因为认错态度诚恳,加上酒后神志不清,只判了个死缓。那狡猾的光头男还想办法在服刑期间搞了个重大立功,减刑又减刑,才十年又给放出来了。”

“那段时间恰逢政府开展刑满释放人员回归社会的帮扶政策。杀人犯出来后可以隐姓埋名,换个身份继续风风光光的生活,可那些受害者呢?十年就可以彻底毁掉人的一生,毁掉一个完整的家庭。代价是不是太便宜了点。”

“有位记者看不下去,还跟踪报道过受害者家庭的情况。我当时都是屏住呼吸看完的,太惨了。”

“有消息说,光头男是某个黑道成员,他靠出卖同伙来减刑,出狱后又重操旧业,黑心钱赚得盆满钵满,还买了一座别墅,没准就住在这里!”向阳恶狠狠啐了一口,“可笑吧,明明是帮助劳改人民尽快融入社会的举措,居然成为了危害社会的定时炸弹。”

估计觉得自己仇富的面庞暴露太明显了,又连忙补充了句,“不过我这完全是道听途说的啊,不可尽信,不可尽信!”

在那个扫黑除恶还没覆盖全国的年代,发生什么离奇可悲的事都不稀奇,听完这些夏桓只感慨自己生对了时候。

“你爸那个年代的案子,你也能八卦的这么清楚,确实佩服。”

“不要小看我们文科生的情报网。”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眉毛微挑,尾音上扬,而后又急转直下,“所以,有些人的劣根性是永远消除不掉的,死刑就死刑,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死缓意义何在?不会让某些善于伪装的犯罪分子有机可乘吗?”

“让这种人回归社会,生儿育女,他们的子女必然也流淌着一样污浊不堪的血液!”

“你说是不是啊!”向阳好像把自己也代入其中,拿胳膊肘戳了下夏桓。

饱含强烈情绪的眼眸看了过来,在对视的瞬间,化成滚烫的火剑,直抵眉心。

“没错,死缓就该废除。”感觉要是不跟着骂一句,他能把类似的案情挨个翻出来作为佐证。这小子也太缺认同感了。

向阳喋喋不休控诉了一路,夏桓心不在焉地听着,时而点头附和。忽然,余光不经意瞥去,发现不远处的土坡旁居然冒出了一幢小木屋。

它安静蜷缩在苍天大树下,只有二十平的占地面积,与当地阔绰的建筑风格对比显得格格不入,到处透着破旧不堪的沧桑。房梁悬挂着的褪色招牌歪向一边,靠近墙根的木头甚至卷起了皮,乍看之下,整个房屋有种和头顶的棵树一同成长起来的年代感。

“百汇杂货铺?”夏桓没想到在富人区还能看到如此亲民的小店。他感慨着往里迈去,刚进门就发现感慨早了。

浓厚的檀香扑鼻而来,除了少许日常用品之外,里面清一色的香线符箓、铜钱桃剑,各种品类应有尽有,甚至靠里面的柜子上,还摆了一排像是祭祀用的木头小人。这里改叫香火铺更为贴切。

听到了门口的动静,一位驼背老爷爷从琳琅满目的货架里探出头,浑浊的眼睛慢慢弯成了条缝。

他发出了像老式自行车打气筒那种“噗嗤、噗嗤”的笑声,干瘪的嘴唇将整个牙床都包裹了进去,皱纹在脸上划出一道道沟壑。

“……又来啦?旁边这位小家伙是?”嘶哑的声音从这副瘦弱躯壳中传出。

“我铁哥们,夏桓。”向阳轻车熟路打了个招呼,继而诚恳鞠了个躬,“感谢您上次的慷慨施救。”

老人挥挥手,毫不在意,“一把破伞而已,我还要谢谢你帮我这糟老头搬运货物哩。”

话还没说完,身后传来引擎熄火的声音,一辆黑色轿车停在木屋门口,从里面下来几位衣胸口别着白花,面色凝重的人。

“来客了……你们先随便看看。”老爷爷迈着颤巍巍的步伐迎上去,粘腻空气中隐约传来几句交谈,”……也是去邱家的吧?是啊,太可怜了。”

这地方实在不适合久待,刺鼻的气味太有侵略性,搅起胃部阵阵痉挛。夏桓屏了口气,拽着向阳直奔回到大路,重新调整好呼吸后才侧头问道:“你之前还来过这里?”

“邱老师给我们代过课,有次来送资料的时候碰巧跟大爷聊了几句。”向阳咧着嘴,一副“被哥们的交际圈折服了吧”的得意表情。

看得出来,这小子一路都在力所能及找些话题转移夏桓注意力,不让他往孟妍失踪事件上分心。

就比如现在,他指着百汇杂货铺,露出了个意味深长的笑,“你知道为什么越有钱的人越迷信吗?”

这点夏桓还真没研究过,不过仔细想想,似乎确实是这个情况。他没有什么途径接触上层世界,只能通过电影、小说、报道这种载体窥知一二。印象中,只要是富丽堂皇、宛如宫殿一般的家庭,总会有间专门供奉佛像的屋子,甚至有些大人物一出场,就是转着佛珠、烧香祭拜的画面,像是捆绑在一起的设定。存在即合理,这种专门开设在富人圈的香火铺,尤其是这种年代久远的,一定有它的意义。

人嘛,总得找点信仰才能支撑自己活下去。要不是刚刚檀香味太重,熏得夏桓有些头晕,他都想专门给孟妍求个平安符。

“大概知道自己的钱财不是靠努力而是运气得来的,所以才迷信?”夏桓若有所思。

“并不全是。”向阳眯起眼睛,摩挲着下巴,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吃什么补什么,吃得苦中苦,成不了人上人,吃人才行。”

“人并非一开始就拥有铁石心肠,靠吃人富起来的大老板,越是狼吞虎咽,堆积在肚中的忐忑就越多、越难消化。他们迫切需要一个排泄口,或者说,需要一个理所应当做亏心事的借口。”

“迷信就是最好的慰藉,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善恶相抵,心诚则灵。所以他们富起来后第一件事就做慈善、烧香拜佛,疯狂洗刷自己的罪证,以此迈过内心的那道坎。这是最便捷、也是最省事的弥补方式。那句话怎么说的,不是善良才有钱,是因为有钱才能善良。”

“就像帝王必定心狠手辣一样,所处在食物链顶端的那些人,肯定干过些上不了台面的勾当,无一例外。”向阳重重点了点头,仿佛在肯定自己,随后又将期待的目光转向身旁。

听着这一杆子打死所有人的言论,夏桓叹了口气,没再附和下去,“夸张了吧。”

“那是因为这些事儿都没发生在你身上。”

“有没有可能是你小说看多了?”

经过木屋这个小插曲,又往前步行了两三公里,邱雯父亲的别院赫然出现在眼前。

门口有宾客进进出出,每个人衣着正式,神情庄重,搭配着簇拥在门庭两侧的花圈挽联,使得这气派的座建筑看起来有些落寞。

白色缎带挂满了整面围墙,每隔几米就挽成一朵白花。夏桓伸长脖子,视线锁定在围墙左边尽头,然后缓缓移动,直到右边看不见的地方,整个头几乎横扫了一百八十度。

肃穆又凄凉,好似一尊被簇拥起来的巨大棺材。

刚有这个念头,夏桓就打了个哆嗦。很奇怪,明明是大夏天,可只要踏足了此地就像是进入某种结界一般,周围气温猛然下降好几度。看来葬礼这种场合,无论在哪都会给心理上造成不同程度的凉意。

门口设有宾客接待处,戴着白手套管家模样的老人正拿着本册子,挨个登记。

二人报明了身份和来意后,老人微微点头,递过来两份红包。

夏桓一愣,向阳在耳畔小声提醒,“这是喜钱。”

不愧是大户人家,白事不仅办得井井有条,还连带彰显了财力和气魄。

“节哀顺变。”夏桓接过红包掂量了一下厚度,顿时就理解向阳之前的想法了,这万恶的资本主义。

就在转身的空档,身后忽然爆发出一阵骚动。

“我的阿雯啊……!”一名女子签完字后终于遏制不住,身形摇晃,掩面痛哭起来,她跌倒在地的时候还连带着撞了下夏桓,陪同的人一边道歉,一边赶忙上前将她搀起。

女子浑身瘫软,目光无神,光是呼唤这个令她朝思暮想的名字就耗尽了全部力气,身体承载不住这么巨大的思念,抽动了几下,直接干呕出来。

人类真的是一种共情力很强的生物。明明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明明自身权益没有收到伤害,可还是会从同类的反应中去感同身受。

这一刻,周围都沉默了,甚至还有人捂着嘴,肩膀轻微颤抖。

连绵不绝的悲恸传来,将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情绪重新点燃。

托向阳的福,夏桓今天确实没陷到孟妍之事的焦虑中,但听了这人叽叽喳喳一路,太阳穴突突直跳脑子差点爆炸,再加上这尖锐的哀嚎,他感觉胸腔一直有股气积淤其中。

“我去旁边透透气。”夏桓抬起左手手腕深深看了一眼,企图暂时逃离这让人焦虑的场所,还没走两步就被一把揽过肩膀。

向阳指着相反的方向,满脸担忧道:“不舒服?咱去假山那边吧,有亭子、还有石凳。”

咱?夏桓眼角抽搐刚欲回绝,可对上那双藏在玻璃镜片后的关怀眼神后,还是蹙眉同意下来,“先说好,你不许说话。”

向阳不明所以,做了个拉练封嘴的动作。

不远处有个伫立在小土坡上的纳凉亭,石梯蜿蜒而上,在尽头汇聚成四方形,并用水泥和钢筋搭建了个供人小憩的空间,铺了层彩绘,看起来结实又粗狂。

算起来,他们步行一路已经见过了很多座凉亭,每个的外形都大不相同,斗拱、月梁、明、雀替……有文雅别致的,有简洁古朴的,每一处单拎出来都能作为打卡胜地。不愧是富人区,连边角都是风景。

要是孟妍这丫头在,肯定会嚷嚷着要拍照合影吧。想到这,夏桓唇边勾起自己都没察觉的微笑,嘴角越咧越大,然后僵在脸上,无法遏制的酸楚又趁其不备偷袭了过来,他晃晃脑袋,尽力甩走那些没有用的负面情绪。

向阳似乎对这种建筑很感兴趣,几乎每座亭子都要进去逛一圈,这个也不例外,他三步并作两步先行窜了上去。

“这视野真开阔……”感慨从头顶上方飘落。

刚下过雨的石板路还有些打滑,夏桓放缓了速度,小心翼翼踩上去,心绪不宁,完全是凭借着本能在行走。

就在迈上最后一层台阶的时候,脚下忽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下,踉跄几步,下意识就伸手拉了个垫背的。

“你要谋杀我吗朋友!”被猝不及防袭击,向阳嗷了一嗓子,咬牙切齿道。

他整个人呈大字瘫倒在地,还没等继续叫唤,倏地身体一震,紧接着一骨碌翻了个面,眯起眼睛,在地上蛄蛹起来。同时,双手还漫无目地摸索,“我眼镜呢!你帮我找找啊!”

“不就在你脚边吗?”

“啊?”

“左脚边。”

“你说啥玩意?”

夏桓可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做人体的五感是相通的。

这种高度近视的人群一旦丢失了眼镜几乎等同于断了跟外界的一切联系,甚至面对面说话对方也会听不清。这对于裸眼视力5.0的夏桓来说是件很难理解的事情。

但毕竟是脚滑造成的事故,夏桓怪不好意思,点头挤了个饱含歉意的笑容,递上眼镜,然后又想到对方应该看不到自己的表情。

不过话说回来,真的是脚滑吗?脚指隐隐作痛,那种触感他还记得,夏桓走到之前的位置,蹲下身,在地上仔细搜寻起来。

视线掠过层层参差不齐的水泥板,然后下一秒,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嘴唇也跟着哆嗦起来。

那是一副诡异又渗人的景象。

在石缝中的泥土里,居然倒插着一双脚?!

这种东西怎么会在这里。

向阳重新戴好眼镜,揉着屁股凑了过来,神色诧异:“这是什么。”

准确来说,那是个头朝下,插在两个石板缝隙之间的木头小人,半截身子都没在泥泞中。

可如果单单只是人偶的话,夏桓还不至于这么紧张,主要他眼尖地发现木头小人身上隐约露出来一个字。那是用红笔刻下的,歪七扭八的字。

“……你。”

在大脑还没开始联想之前,身体已经先行一步去求证。

他撸起袖子抓住人偶的腿,奋力向上提,脖子涨得通红,可因为埋的太深,尝试了好几次都无果。二人抓耳挠腮,费了好大劲仍未拔出,最后还是在附近找了个结实的木棍,一点点戳动结块的泥巴,终于撬开个豁口。

那是个成年男人手掌一般大小的木头人偶,浑身脏兮兮,唯独五官的部分被涂满了红色,就像是溢满眼眶的血泪,痛苦不堪。夏桓将其擦拭干净,深吸口气,翻了个面,鲜活的字迹刺入眼帘——

“我在看着你。”

在双眼触及到那行小字的瞬间,瞳孔猛地缩小震颤,寒意顺着木头爬上了指尖。夏恒拼命抑制着想要吼出来的冲动,下意识就将它扔了出去,打断了向阳还未说完的那句话。

“咦,这不是邱雯老师的木头小……人?”他一脸惊讶地盯着木偶在空中划了个抛物线,然后重重摔在凉亭之下的路面,“啪嚓”一声,四分五裂。

缓和几秒后,夏桓抚摸左手手腕,企图让声音听起来不那么突兀,"你说这是邱雯的东西?"

“对啊。她之前在我们班授课,不小心从包里摔出来的木头小人好像就是这个,当时很多人都看到过。”向阳咂舌,一副完全不解的模样,“有钱人的迷信方式也真奇怪哈,第一次见用埋的。”

夏桓张了张嘴,半响才艰难吐出几个音节,“不……这是冲着我来的。”

“什么啊?”

“我说这就是冲着我来的!”音调骤然提高了好几度,惊恐再也掩盖不住,倾巢而出。

“冷静下,这是个普通的人偶,你只是不小心被绊倒了而已!别瞎代入那些民间怪谈。”

看来,向阳还以为自己误拔了疑似受诅咒的东西,所以才大惊失色。

“我指的不是这个!邱雯案的谣传,不是你亲口告诉我们的吗?”

“害,你还真信那些呀?随便听听就成。”

“你难道不应该……”

“世界上怎么会真的有鬼神呢,都是谣传罢了。”

“什么……”眼眸微微睁大。

“人类在听闻同伴死亡后,会油然而生一种后怕的心情。会开始臆想自己有一天也会死亡,将以何种姿态离去。知道的情节越详细,联想就越具体。要是长期处于这种担惊受怕的压力下,精神会受不了的。所以他们用黑色故事或者调侃来掩盖这种畏惧,避免与其直面对抗。”

“这难道不是对死者的不尊重吗?”

“也不算吧。死亡是现实具体的,可鬼神是抽象缥缈的。同样都是惧怕,不过是想办法把无法调和转嫁成能接受的,继而不被影响,按部就班的生活。当然,也不排除有部分人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猎奇心理。”

那你是哪一种呢。夏桓用舌头顶着腮帮,终究是没有说出口。

“这是我理解的关于邱雯谣传的真相。”向阳双手交叉,两个大拇指来回打转,“不过……你是这么容易会被惊吓到的人吗?”

“可明明……”

可明明一开始是你煞有介事地讲述,也是你提醒我们注意的啊。望着那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夏桓忽然有种被朋友背叛的感觉。他阴着脸,伸手快速摸索起来,而后心咯噔一下,动作戛然而止。

头皮发麻,凉意噼里啪啦顺着尾椎骨点燃了全身。

“没了。”

“什么没了?”

夏桓连忙翻遍全身的口袋,在确定找不到想展示的东西后,支撑意志的那股劲儿终于随之消散,像被抽走了魂魄般,往后趔趄几步,靠在柱子上。

在公交车上发现的那封信,不见了。

“你不会有被害妄想症吧?可别等孟妍还没找到,自己先跨了。”向阳吞咽着口水,显得有些手足无措,“要不别参加葬礼了,咱回去休息吧。”

这一刻,身体本能打起了退堂鼓,全身细胞都在叫嚣着逃离。尤其是听说了邱雯的传闻,经历孟妍失踪,又熬夜翻看了那么多惊悚又离奇的怪谈后……吊诡的事都是从决定参加葬礼开始的,是不是只要现在打道回府,“它”就会放过自己?

等等,“它”是谁。

意识到这点,夏桓发现自己又一次陷入了认知诅咒的怪圈。

这是一场性命攸关的赛跑。飞速翻滚的大雪球已经追到了背后,咫尺之间,寒气逼人。夏桓扭头看去,才发现雪花只是包裹着它的伪装,无数把利刃从表皮上刺了出来,泛着令人战栗的微芒,宛如巨大的白色仙人掌。黑影将整个人笼罩其中,稍有不慎就会被刺得体无完肤。夏桓大口喘着气,将动摇的灵魂重新塞回了身体。

强劲的风胡乱刮到脸上,像是被抽了一巴掌。

“胆小鬼。”恍惚间,耳旁听到了孟妍一声嗤笑。

夏桓捏着鼻梁,眉心拧成了个川字,沉闷地开口:“抱歉,现在没事了。”

“我就说你神经太紧绷了。”向阳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那你方才说没了,是什么没了?”

快到晌午,云层散开,烈阳重新探出了头,炙烤大地。

“我是说困意没了,现在很清醒。”夏桓抖了抖伞面上的雨水,折叠起来,“回去吧,告别会要开始了。”

察觉到同伴的气场不太对劲,向阳迈着忧心忡忡地步伐,紧随其后。

夏桓此刻处于一种混沌又明朗的叠加状态。一方面他完全搞不清楚这如同变魔术般的经历究竟是怎么回事,另一方面,他笃定邱雯案绝对不简单,莫非……自己在无意之间,不小心撞见了什么,打破了对方的计划,才被如此威胁?巨大的阴谋在悄然酝酿,他差点都想为幕后黑手拍案叫绝,这一系列的警告做的天衣无缝,差点打乱他的阵脚,若非为了追查孟妍的下落,可能早就溜之大吉了吧。

跟在身后的向阳沉默不语,这份安宁让夏桓一时间有些不习惯,愧疚感缓缓冒出了头。

向阳讲故事的时候总是带着丝故作夸张的姿态,可他方才那番解释,急促又恳切,如此认真地驳回鬼神论,提出回去休息的建议,大抵是想让自己快一点从恐惧中恢复过来。孟妍失踪,他虽然表现的不咸不淡,应该也是为了成为夏桓的定心丸伪装出来的样子。要是连他都慌张崩溃,那他俩算是彻底被负面情绪反噬,在毫无头绪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在这个八卦,话多,爱凑热闹的性格下,藏着一个忸怩、处处为朋友着想的炽热之心。

夏桓丝毫不怀疑这一点,毕竟,二人可是有着过命的交情。

那是大一寒假发生的事,是想起来就浑身发酸的经历,好在这份回忆不是他独自承受的。

春运,正值每年人流量最大的时期,天南海北的人相互交换着目的,宛如一场杂乱的大迁徙。外地人回家,经常会出现一票难求,黄牛高价炒票的场面,大家都为了抢票早早定好闹钟,凌晨起床,争分夺秒,那股拼劲儿完全不亚于高考。哪怕只是抢到个站票都是十分幸运的事。

这一年,孟妍因为社团活动,带着几个社员参加线下比赛,提前走了几天。校园随着时间推进逐渐变得沉寂,考试周一过,闹哄哄的教学楼一下子冷清了下来,至连那些明目张胆趴在宿舍楼打盹的流浪猫也不知道躲去了哪里。

此时,还留校的学生要么就是家在本地,不着急回去,要么就是没有抢到票的可怜人。

而夏桓和向阳更凄惨,抢到票但是错过了发车时间。

本来在当地长大的向阳是从没这种烦恼的,但他说今年情况特殊,爸爸在外地出差,回不来,于是一家人决定给这个劳模送份惊喜,换个城市过年。

几经波折,二人都抢到了心仪的卧铺票,还是在一同晚发车。回家当天夏桓收拾完行李,兴高采烈吃了顿火锅,结果在候车的时候,肚子开始欢腾起来。

一阵阵钻心刺痛让呼吸都不顺畅了,脸憋得铁青,豆大的汗滴顺着鬓滑落。向阳发现不对劲,手背刚刚抵上额头,灼烧感就顺着皮肤传来,吓得他背起夏桓,拦了辆的士就直奔医院。

高烧、流感、急性肠胃炎、诊断结果一出来,夏桓就再也坚持不住,上吐下泻之后彻底昏睡了过去,他感觉有人在自己身体里养蛊。

就这样哼哼唧唧了一晚上,直到隔天中午才悠悠转醒,一睁眼,就看到向阳满脸哀怨地趴在床边。

“你好点了吗?”

“好多了。”

“可我现在不好了。”向阳摁开手机,来回滑动,展示着车票售罄提示画面。

气氛有些尴尬,夏桓挠了挠头,道歉的话几番酝酿,刚欲开口就被打断。

“算了,你没事就行。”本着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的态度,向阳决定先将这个病号接到自己家,等情况彻底稳定下来了再做打算。

一月的童山市飘着十几年难遇的大雪,触目可及都是白茫茫一片,一夜之间,街道两旁出现了很多摆着各种姿势的雪人,有的系着围脖,有些戴着耳罩,光是用眼睛看就能感受到赋予它们生命之人当时愉悦的心情。道路上的积雪被车轮碾压过去,留下来一道淡淡的棕色印痕。

二人似企鹅一样,摇摇摆摆,在冰天雪地里相互搀扶行走。

“那玩意好像巧克力,能吃吗。”夏桓哈出一股白气儿,咂吧着嘴。这也怨不得他,昨天的火锅早就吐干净了,将近一天没有进食,现在胃口极佳,看到什么都想啃两口尝尝。

“你不会被饿傻了吧。”向阳刚张口一阵风就趁机灌了进去,牙齿冻得直打颤,因为要匀出一只手扶着夏桓,只能轮流换手插兜里,皮肤接触到空气还没几秒就被冻得通红。

不得不说,有些路段真是雪地刺客,看起来平平无奇,非常安全的样子,只有踩上去才明白它伪装之下的阴险狡诈。

“比如这种瓷砖,上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积雪,走上去的时候就一定要小……”话没说完,向阳忽然感觉身侧一重,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连带着倒了下去。

二人宛如命运共同体。夏桓脚下打滑,“噗通”摔了一跤,脸贴地面呲溜滑了很远,半晌才慢悠悠抬头,吐出满嘴冰渣子,“不是巧克力味,不好吃。”

等半天都没听到回应,他起身四处张望,发现前方雪地里趴着个狼狈的身影。

向阳抿着嘴,太阳穴青筋暴起,一手撑地,另一只手握拳悬空在脚踝之上,想动又不敢动,强烈的刺痛差点让他晕厥。

于是,刚走出医院不到半小时的两人又齐刷刷拐了回去。

还好只是轻度韧带拉伤,没有骨折,不然夏桓得内疚死。风水轮流转,难兄难弟也不过如此。

本来几十分钟的回家路程,硬生生给折腾到了晚上。

大街上到处闪烁着霓虹灯,连带着空中漂浮的白雾都发着幽光,颇为赏心悦目,不过此时夏桓没有心情欣赏,他望着眼前的单元楼,终于释如负重地松了口气。

“我们……好惨。”他总结着这一天的经历,思索后还是把主语‘你’替换掉了。

……

向阳家在老旧的住宅区里,说是城乡结合处更为贴切,几栋五六层高的矮房抱团挤在一堆。虽然墙体油漆脱落了大半,看上去有些破烂,甚至连楼梯台阶的高度都参差不齐,但胜在烟火气十足。

楼道里贴了几张歪七扭八的小广告,每户人家门口都摆放着鞋架、垃圾袋,拥挤且温馨。

一个面积约为七十平米左右的住房,两室一厅,这就是向阳生长的地方。

推开铁门,冷空气迎面袭来,夏桓浑身哆嗦:“阿姨呢?”

对方没好气地甩来白眼,单腿跳进了房间:“去我爸的城市团聚过年了呗。”团聚这两个字还加重了读音。

由于俩人都是病患,在别的同学都回家开始疯玩、跑遍各地品尝美食的时候,他们只能窝在家里点外卖,大眼瞪小眼。

好在经过几天的休养,夏桓彻底痊愈,但看着向阳越来越肿的脚踝,心里又止不住发愁,尤其这家伙还时不时故意嚎一嗓子,扮出疼得龇牙咧嘴的模样,来回鞭挞着那份愧疚感。毕竟给人家添了不少麻烦,又是耽误行程又是韧带拉伤,导致现在还行动不便,他思来想去跟家里说明了情况,决定先留下来当个临时工。

马上就是除夕了,一到晚上,家家户户亮起了灯,孩童的嬉闹声、炒菜声交错出现,楼道里满是烟火味,香气从烟囱中冒出来,汇聚在城市上空,宛如一个巨大保护罩,将风雨隔绝在外。

劲风肆虐,刮得窗框砰砰作响,在这洋溢着喜庆的节日里,雪花都显得不再冰冷。

仿佛被施展了神奇的魔法,一切焦虑、担忧、不开心的情绪都要往后靠,为过年按下暂停键。

就在这个炮竹满天的跨年夜,夏桓买了几束滋花,在路边放完后搀扶一瘸一拐的向阳回家,打开电视调到中央一台,跟孟妍挂着语音,在春节晚会的开幕贺词中,度过了他人生第一个外地新年。

虽然看起来凄惨,不过他由衷感慨,大学真好啊,能让自己交到除孟妍外的第一个朋友。

此时谁也不会想到,三个人命运竟会在那个夏季彻底分道扬镳,朝着截然不同的方向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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