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

中午十二点,正值最热的时候,邱雯追悼会正式开始。

来访宾客全部汇聚在内门坪,百十来号人,乌压压一片漆黑。唢呐声刺破天空,丧乐响起时,那些本来还有说有笑的人瞬间绷住了脸,自觉拉开距离,神情凝重,平视前中央的灵台,安静行使注目礼。

说是告别会,但也算个小型生意场。邱雯父亲之前定然是个脉络广阔的成功人士,只是粗略扫视就能从某些人仪态举止中看出,他们不是大老板就是生活在富贵家庭的精英,被金钱浇灌长大的苗子注定散发着跟寻常人截然不同的气质。借此机会,这些人终于能抽空碰面,聚集在此,推杯换盏,盘算生意场上那些你来我往。

夏桓感觉他一穷酸学生与这里格格不入,只好退居到人群边缘,万幸的是除了向阳外,他还瞟到了几个眼熟的身影,都是童山大学的老师和学生们。

一曲过后,司仪用沉痛语气介绍起邱雯的生平事迹,寥寥几字勾勒出一名善良自律的女孩、恪尽职守的教师。花朵在绽放最盛大的时候凋谢,如此灿烂生命被压缩在这短短几分钟里。

人死了后会去哪里,如果说能量是守恒的,那这些非自然死亡、尚未燃烧殆尽的生命之力,会徘徊在世间的某个角落吗?会去寻找牵挂之人,或者吸附在别人身上,继续未完成的执念吗?

正在夏桓胡思乱想的时候,一位满头华发的老人慢步上台前,接过话筒。

“感谢大家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参加小女邱雯的……”他佝偻着背,微微哆嗦,怎么也无法将葬礼二字复述出来。

全场安静的等待着,老人说这句话似乎就耗尽了全部力气,两颗眼球深深凹陷下去,眼皮耷拉,整个人宛如行尸走肉,空有一副躯壳。

他给人一种病入膏肓的感觉,灵魂生了病。

原来这就是邱雯的父亲吗?谣传中富甲一方的成功商人?夏桓有些不可置信。

人类真是一种先入为主的生物,可能是受那些谣言的影响,他想过邱父应是不苟言笑的上位者姿态,或是刻板严谨的道家学者,再不济也不至于如此苍老。六十多的年龄还是创业成功的上流人士、面貌应该非常饱满,甚至神采矍铄才对,看来女儿的死对他造成了无法承受的打击。

烈阳很大,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老人杵在那里就像个直立的干瘪木头。他舔舔嘴唇,将话筒换到了左手,挤了个狭促的笑容。可能是空气太闷,热气将这份笑都蒸得很黏糊,导致面部表情看起来极为怪异。

邱父重新整理着语言,强打起精神,终于说出了完整利索的话。

“我一生光明磊落,爱女也心地善良,不会与任何人结仇,要是能将凶手绳之以法,我就是赌上这条老命和邱家全部财产也在所不惜,希望各位朋友能帮忙提供线索,在下感激不尽。”

说完,还卑谦地鞠了一躬,身体摇摇晃晃,宛若摇曳的火舌,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仍奋力燃烧就的目的只有一个,等到邱雯案件的真相,告慰女儿在天之灵。此时此刻,他不再是叱咤风云的企业家,不过是位痛失女儿的可怜父亲。

仪式下一个环节是“封念”,到场宾客挨个瞻仰遗容,与死者做最后的告别。

人们从第一列开始有序上前,夏桓顺着人流走到灵台旁,邱雯的黑白照片被放大好几倍,挂在挽联中央,几乎占据了半面墙。女人灿烂地笑着,眉眼微弯,灵动又温柔,而正下方邱雯本尊正安静的躺在棺材中,双目紧闭。

这么一看,死亡跟睡着了似乎相差不大,只是面色更加苍白。

“您是个好老师,希望下辈子可以继续在喜欢的岗位发光发亮。 ”花束绕着棺材铺了一圈,夏桓献出菊花,小声悼念。

人类在面对同伴尸体时候会涌起本能的恐惧,能掩盖掉这种冲动的情绪不多,至亲的羁绊就是其中一种。在“封念”环节中,有不少跟邱雯关系亲近的人还未走到跟前,半路便克制不住掩面痛哭,他们死死扒着灵柩边缘,瞪大了眼睛往里看,眨也不眨,似乎想用这最后一眼替她刻画出余生的容貌,想象她还未走完的路。如果没有这突如其来的遭遇,结婚后的你,事业有成的你,生儿育女的你,逐渐衰老的你,会是什么样子呢,想必定然有着无比精彩的人生。

可惜所有人都看不到了。

吊唁中途邱雯的小侄女甚至扑了上去,扣住棺材一角死活不松手,她恶狠狠盯着邱雯父亲,一边抹泪一边哭喊:“骗子,你答应过我表姑会回来的……”

经过这番折腾,等在场所有人走完流程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

追悼会最后的环节是封棺仪式,死者亲属用斧作势以铁钉封住棺木。

斧头与钉子碰撞,尖锐又刺耳,宛如绝望不甘的呐喊,一下又一下,将邱雯的灵魂牢牢钉在了这块狭小的木盒子里。

可就在葬礼尾声,准备出殡的时候,天色骤变,刚出来没多久的太阳又被乌云抓了回去。

顷刻间,电闪雷鸣、狂风呼啸,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了下来,不一会儿庭院的地面就被覆盖了一层深色。没带伞的人纷纷往里面涌去,寻找可以避雨的地方。

视界一下子暗了下来。

邱父在骚乱的人群中显得异常显眼,他逆着人流,颤巍巍走向灵柩,大喊着:“阿雯,你是不是也不想走,那就回来吧……回来啊!”

……

追悼会结束了。

由于天气原因,下葬时间推迟,很多人先行离开,但还有部分人觉得雨太大,行动不便,就先留在了这里,夏桓和向阳就是后者。

之前都只是在外围和内门坪活动,当正儿八经进入邱父家后,夏桓才明白,有些谣言并不是空穴来风。

这是个非常传统的中式庭院,传统到很多房间的入口设有门槛,连门都是双推的。每间屋子不仅占地面积大且相互独立,靠狭长的桥廊相连,错综复杂的长廊像迷宫一样,伴着假山、池塘、花园、恍若踏入皇宫后院。

要是忽视掉那些煞风景的存在就好了。

走廊梁檐下,每隔一段就贴了张符箓,明晃晃的黄纸用朱砂画着看不懂的图案,甚至有些房屋大门前还挂着串串铜钱,风一吹叮咚作响,导致整个宅邸好似大型做法现场,看得人不寒而栗。

夏桓不懂这些,也不相信,但最起码得尊重还是要有的。他所理解的尊重就是尽量避免与之对视。

避雨的宾客组成一个个小团体,分散在长廊和亭台中,找到熟识的人后开始嘘寒问暖、小声交谈,借此来打发着漫长的等候。

有人的地方就会有八卦,这是个屡试不爽的定律,刚刚站定,身旁就传来了窃窃私语。

“这地方怎么这么渗人啊……”

“毕竟就这么一个女儿,从小当公主一样捧大的,现在白发人送黑发人,剑走偏锋也能理解。”

“我听说,邱老爷子还找了道士,希望能唤回邱雯的灵魂,找出凶手。唉,你信那玩意吗,我倒是觉得啊,还不如……”

“嘘!小声点!”

夏桓听了一会儿,都是些没营养,早已传烂了的谣言,视线漫无目在周边晃荡,最终落在不远处的泥塘上。

他用胳膊拱了拱向阳,正欲提议过去转转,可还未开口便察觉身旁的人有些不太对劲,心不在焉的样子。

飞溅的雨滴在空中碰撞、散开,使得视野朦朦胧胧的。就在此时,向阳做出了个十分异常的举动,他皱着眉,略微伸长脖子,直勾勾地盯着走廊深处。

夏桓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那边空无一人。

“怎么了?”

“嗯?什么事也没有啊。”向阳脱下眼镜,用衣角来回擦拭镜片,“对了,我看到了之前的老师和几个朋友,要一起过去聊聊吗?”

夏桓听闻连连摆手:“你去吧。”

他最不擅长社交,尤其是这种相互都不太熟的场合,要么没说两句就陷入尴尬,要么就只能当个摆设全程微笑点头。

暂别了向阳后,夏桓打算独自逛逛,难得来到此种规模的庭院,想尽可能在允许的范围内好好参观一番,顺便了解邱家的情况。

暴雨打在廊顶的瓦砾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有时候人的心情能随着天气的变化而起伏,晴天兴高采烈,阴天压抑烦闷,夏桓把它命名为第七感,专门连接大自然的感官。

望着随处可见的花圈和挽联,他再次深深叹了口气,感慨命运无常。

果然,白事这种场合无论经历多少次都不会习惯。

……

夏桓之前参加过一次葬礼。他是爷爷奶奶从小养大的,在父母离异后的第二年,爸爸抛下他们跑到国外闯荡了,哪怕过年都没再回来,全家就靠着一个杂货铺勉强维持生计。爷爷进货奶奶售卖,那时候日子虽苦,但夏桓过得逍遥自在,至少比跟父母住在一起时快乐得多。

杂货铺下有颗很大的桂花树,一到初秋季节,奶奶就会在树下支棱起棋盘,拉上夏桓来上几局。偶尔刮来一阵风,气流裹挟着桂花的清甜撞入肺部,每当这个时候,夏桓就理解了心旷神怡的真正含义,他开始学着电视里人物的样子,把自己想象成棋圣,这么带入后就连表情都变得高深莫测起来,常常把奶奶逗得直笑,只要心怀舞台,哪里都能玩成过家家。

由于会有路过的邻居围观,看着看着就忍不住想参与其中,所以后来他们改下跳棋,这棋的好处就是没人数限制,可以双人也可以六人。一群人搬来小板凳,嗑起瓜子,围着木桌下得不亦乐乎。

小孩子有联想记忆法,夏桓从一开始就认为棋盘里面五颜六色的珠子是桂花味的。

他可太喜欢这种味道了,以至于后来光是看到桂花就会油然而生一种安心宁静的感觉。

自从学会了跳棋后,夏桓经常带去学校显摆,按照奶奶教的口诀和制胜技巧,在同年级几乎打遍天下无敌手,还引领了一阵“下棋潮”,极大满足了孩童的虚荣心。

印象中,奶奶总是佝偻着背,毕竟除了生活外,还要背负很多其他东西。

他原本以为这样的日子可以一直持续下去,直到有次,奶奶在摆放高层货物的时候不小心踩空,狠狠摔在了泥地上,鲜血将银白的头发染得殷红。当救护车从小区里呼啸驶过,夏桓正好放学回家,他们擦肩而过。

他一边感慨又是哪家出现了可怜的伤员,一边推开了杂货铺的门。

人血有种特殊的气味,除了腥臭之外,还夹杂着糜烂腐朽的味道、令人恐惧。地上积着一滩浓稠的血水,甚至溅到了货柜上、梯子上……它就像抗原,一旦进入人体瞬间就被亿万个细胞铭记,诱发起特殊反应,浑身战栗起来,夏桓反应了两秒,丢下书包拔腿就朝救护车追去。

只可惜,仍没有跑过死亡通知书的下达速度。

盖在奶奶脸上的白被子没有一丝褶皱,看起来干净又圣洁,也很遥远。这床白布很薄,但却能将朝夕相伴的两人彻底隔开,这是夏桓第一次触摸到死亡的可怕。

奶奶葬礼当天来了好多人,亲戚、邻居、甚至是经常光顾店铺的客人,除了夏桓的父母,大家都到场了。

在悼念仪式开始时,听着一片撕心裂肺的嚎叫,他硬是倔强地一滴眼泪都没流,夏桓觉得男子汉大丈夫,在众人面前哭很没面子,于是就这样撑过了全部流程,还顺带安慰着一声不吭跟在身后,眼圈通红的孟妍。

一位邻居大叔顶着大肚腩,踱步走来,夏桓眼熟这个人,他经常来杂货铺买东西,跟奶奶交情很好,属于谁家腌了腊肉必定会给对方尝尝的和睦邻里关系。

他挤了挤眉毛,冲夏桓说:“你奶奶走了啊。”

夏桓年纪还小,尚未领悟到从眉毛肌肉中传出的暗示究竟是什么意思,只是迷茫地抬起头,不明所以。

“我是说,以后再也没人给你蒸包子,也没人陪你下棋了。”那人的口吻带着惋惜,看起来一副节哀顺变的模样,明明脸上的善意都快开出一朵花了,可夏桓却见到了恶魔的面庞。

有些人很奇怪,就像他们喜欢当父母面问孩子,你更喜欢爸爸还是妈妈一样,仿佛看到小孩手足无措,父母难堪才是最终目的,才会心满意足的离开。

夏桓很久以后才明白,这不是调侃,更不是开玩笑,就是人性最原始的恶意。只是在那一瞬间,他差点没把持住,只好高高昂起头颅,把哽咽堵在喉咙,显得无所适从。

袖口传来细微的拉扯,孟妍往前跨了一大步,强忍着眼泪瞪了过去:“没关系,我会下棋,蒸包子也能学!”

她总是能及时救场。

邻居大叔自讨没趣,随后转身离开,厚厚的嘴唇撅起,“啧……”混合着口水的感叹荡漾而出。

声音短促,像是包含了很多情绪,可唯独感受不到对离世之人的痛心,细小的动静噼里啪啦点燃了引线,夏桓窜上一股无名火。

孟妍一把拉住了往前冲的夏桓,拽着他的手,轻声说着“没事,没事的。”得不到宣泄、在体内横冲直撞的愤怒被一声声呢喃强行压下了去,火转化为湿漉漉的液体,从眼睛排泄出来,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雪融化后是水,愤怒消融后是委屈。

他替奶奶委屈。

追悼会是生者跟死者的道别,不算真正意义上的告别。晚上回家后,夏桓缩在被窝里,在想跟奶奶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掰着指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往前推。

那天早上闹钟坏了导致上学迟到,夏桓抱怨奶奶没有及时叫他起床,穿好衣服后,顾不上吃早餐,抓起书包就往门外冲去。奶奶拿着热腾腾的包子,步履蹒跚地追了出来。

“我不想吃。”他赌气地摆摆手,头也不回。

老人停下脚步,扯着嗓子喊些什么,声音断断续续飘来:“那我放锅里……放学饿了……热热……”

然后在那个万籁俱寂的深夜,夏桓颤抖着从床上爬起,卧室、客厅、厨房……一路走过去,离别是件很具体的事情,当视线触及到奶奶的茶壶、未织完的毛衣以及锅里剩下的两个包子时,悲恸如洪水决堤般倾泻而出。

他抓起包子就往嘴里塞去,冰凉又坚硬,像石头一样咯得牙齿生疼,一边啃一边流眼泪,哭着哭着直接干呕了起来。

绝望化成爪牙,从眼睛鼻子里面钻了进去,迟来的伤心压得他喘不过气。

家里点点滴滴都是至亲之人的影子,这份感情不知道要多长时间才能消融。有那么一瞬间,夏桓无比期望世界上有鬼神,这样他就能留个念想,佯装奶奶恶灵魂还在自己身边,假装他们的日常还能继续,不过看不见而已。

人生中某段历程总是能跟一个具体的东西挂钩,是一首歌、一本书、一处风景或是一种味道,只要提起它们,就能联想到到埋葬在心底深处的画面,即便经过数年沉淀早已面目全非,可只要再次触碰到那个特定物体,回忆就会跨越时间,将人重新拉回那个珍贵且柔软的地方。

杂货铺前的树再也没有盛开过。后来,夏桓长大了去到其他城市,见到不同种类的桂花树,但都找不到印象中的香味,也再没碰过跳棋。

叮铃哐啷的脆响猛然将思绪扯回现实。

双眼重新聚焦,四处张望,等意识反应过来,才发现身体似乎下意识到了不该来的地方。起初,夏桓不过想独自散散步,于是便朝着向阳眺望的方向走去,不知不觉间,宾客的交谈声被逐渐抛在身后,身边的景色换了又换,终于到了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雨点借着狂风肆意进攻,好似不会致死的子弹,噼里啪啦扫射万物,不放过任何角落。周围空无一人,有种震耳欲聋的安静。

此处应是主家和佣人们的生活区,访客都自觉地避让,没有得到许可不会冒然进入这里,再加上今天是邱雯的追悼会,大家都在庭院外围忙碌,所以四下看不到半个人影。

得赶紧跟向阳汇合才行,夏桓这么想着,打算凭借依稀的记忆往回走,可刚准备动身,忽然从前方拐角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仔细辨别后,像是拉扯着重物,步伐迈不开,导致在地上拖行的脚步声。

那声音逐渐逼近,只要再拐个弯他们就能相遇。

“对不起我迷路了,不是有意要闯入这里的。”

夏桓都在心里打好了腹稿,可本能却拉着他后撤两步,踮起脚尖,朝截然相反的方向跑去。

不远处,一扇半掩着的门倏然闯入视线,像救世主般慷慨降临在面前。他先是猫腰往里瞟了眼,确认没人后,赶忙钻了进去。等确认彻底安全后,夏桓这才发觉自己胸口突突直跳,心率飙升,劫后余生的庆幸冒了出来。

明明一句话就能解决的事,搞得跟做贼心虚样。他反问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离谱的举动。

可能是不甘心空手而归吧。心里另外一个声音回答道。

这是间宽广敞亮的屋子,密密麻麻的书籍整齐有序地排列在架子上,靠左位置布了张金丝木桌,上面零星摆放着茶盅和几份报纸。正对面还有露天阳台,巨大的透明推拉门得以让阳光充分照射到整个房间,方便了主人在读书倦累的时观赏鱼池,转换心情。

当夏桓发现无意间闯入了邱雯父亲的书房时,负罪感率先涌了出来,兴奋和刺激紧随其后。

他蹑手蹑脚走到书桌旁,轻轻翻动,紧接着被一本被报纸盖住的相册吸引了注意。

红色封面,边角有些磕碰,看上去年代感十足。它定是被主人精心呵护着,前后都贴了层透明保护膜,虽然经过岁月洗礼,却依然保存完好。

夏桓随手摊开,一股只有旧书才会散发的味道扑面而来,古老而质朴,恍若翻开了时间的痕迹。

每张照片都被标记上了具体内容。

【三味海鲜饭店开业剪彩仪式】

【邱雯的成人礼】

【向日葵助学网第三届线下活动】

……

与其说相册,不如是人物传记来的更贴切。里面多次提到了邱绍威这个名字,无论是事业还是家庭生活,这位老人一生中值得纪念的闪光点都被定格在这片四方形中,原模原样复刻了下来。

夏桓顿时来了兴致,隐约感觉能从这个红色册子中挖掘出什么,正当他重新返回扉页,打算细细观看时,目光瞬间捕捉到了个熟悉的脸庞。

也就在此刻,门外再次传来了响动,那个在地面上滑行的脚步声竟然跟了过来!?

对方看到自己了吗?还是巧合?

心提到了嗓子尖,来不及细想,夏桓手忙脚乱地将桌面复原,随后推开落地窗,跃进了阳台。

好在这里码了一摞厚书,勉强算作藏身之处,夏桓整个人贴在地面上,昂起头,双眼透过书本摆放的缝隙往室内窥去。

与此同时,书房门被推开,视野中出现了老人的身影。邱绍威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书桌前,身体小幅度左右晃动,找准位置后栽倒在椅子上,向后仰去,“吱呀—”椅背发出尖锐哀嚎。

爱女的谋杀案、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恸、准备葬礼的操持,每一样都让这位父亲老了好几岁,他身体缓缓下滑,瘫靠在一侧扶手,闭目养神,双指来回按压太阳穴。这块干瘪瘦长的木头似乎下一秒就要散架。

片刻后,邱绍威直起身,伸手在下方的抽屉里摸索着什么,一小罐白色药瓶被掏了出来,他旋开瓶盖,倒出了几颗药丸,就着桌边的水杯一饮而尽。

自己没有被发现!

夏桓长长舒了口气,盘算着下步计划,这本红皮相册肯定记录了不少有关邱雯的事情,方才太匆忙,没来得及仔细翻阅,那个一闪而过的熟悉人影也需要再仔细确认。直觉告诉他,想搞清楚今天接踵而至的怪事,这本相册至关重要。

第六感是有依据的。直觉往往比想象中的更准,尤其是负面直觉。世界就像个庞大的素材库,人类靠五感去收集信息,嗅觉、视觉、触觉、听觉、味觉在生活中不断得到刺激和锻炼,所以当理性和逻辑起不到作用时,第六感就显得尤为重要,那是大脑潜意识发出的讯号,是直觉在长年累月的进化中做出的判断。

还有大批宾客留在府邸,当主人的自然要继续招呼,现在的小憩只是个中场休息,夏桓只要沉住气,等邱绍威再度离开就好。

正这么想着,房内门再度被推开,又有人进来了,脚步在书桌前停下,邱绍威闻声抬头。

倏地,一股恶心涌上喉咙。

不对劲。

夏桓发出阵阵干呕,他赶忙捂住嘴,强忍下胃部痉挛。这个味道但凡被吸进鼻腔,就宛如病原体一样,连带着身体激起排斥反应。

自从那天后,他就对这种气味异常敏感,这让他想起那间充斥着殷红的杂货铺,想到奶奶的死,想到无穷无尽的绝望。

是鲜血的味道。

室内,老人猛然张大了眼睛,死死盯住前方,嘴巴张成了O形,枯瘦的手伸了出来,在半空止不住抖动。

可恶……这个角度夏桓最多只能看到书桌周围的情况,要是再往前探,藏身的位置肯定就要暴露,当前,只能根据邱绍威的反应来推测发生了什么。

来者应该是个意想不到的人?夏桓屏息凝神,密切关注着房内的一举一动。

老人嘴唇翕动,上下牙来回打颤,半天吐不出一个字,过了好久才勉强挤出几个不成调的音节。

“小雯,乖女儿……你可算是回来了。”

夏桓呼吸一滞,以为出现了幻觉。

半响,屋内飘来另外一个女声,生硬而干涩,像是几百年没有被水滋润的河床:“爸、爸爸。”

邱绍威满眼心疼,哪怕在邱雯葬礼时他都维持住了仪态,而此刻晶莹的泪水却止不住划过皱褶的脸颊。欣喜的神情一闪而过,紧接着被愧疚替代:“你怎么是这副鬼样子……”

他听到了什么!

对面是谁?邱绍威到底在跟什么东西对话?!

夏桓震惊得到现在都没缓过神,感觉周遭一切都极不真实。

思路全部被斩断了,嗡得一声,耗费二十年建立的世界观在此刻尽数崩塌,炸弹在脑袋里爆开,把无神论和马克思唯物主义彻底炸了个粉碎,尘土漫天飞扬,仔细看去,每颗灰尘都像是一句话,那些被压制住的念头全部跑了出来,整个大脑充斥着无法理解的言语——

“听说了吗?邱雯父亲找了道士,希望能唤回女儿灵魂,找出凶手。”

“学校里流传着这么一个说法,借尸还魂,借寿续命。”

“邱雯的鬼魂会一直跟着看中的人。”

“老师学生们都绕道走,生怕‘借’到了自己头上。”

“报案已记录,我们会尽快寻找孟小姐的下落。”

“我在看着你。”

“我在看着你!!!”

思维被牵着鼻子走,无形的东西被附上鲜明的轮廓,怀疑变成板上钉钉的事实,恐惧终于排山倒海般袭来。

天气阴沉得厉害,明明还未到傍晚,可整个视界都昏暗了下去。

啪嗒,啪嗒,水滴顺着屋檐滑落,砸在阳台上。夏桓感觉那块滚动的大雪球也啪得狠狠砸在了自己身上,刺骨凉气从头到脚浇了个透顶,身子僵硬地无法移动,甚至连呼吸都非常机械。

从某种层面上,他的认知已经被杀死了一次。

隐约的呼唤从远处传来,混合着暴雨,虽听不真切,但却越来越近,“邱先生……邱先生您在吗?”

看样子是管家来叫邱绍威回去了,可倒霉的竟然这个方向……要是再过一段时间来人就会跟自己隔池相望。血液慢慢重新恢复了流动,所剩不多的理性思维支撑着躯体运转。

夏桓现在趴在不到十平米的露天平台上,靠着一摞书作为掩体,但凡往前动一步,必然会透过透明推拉门被室内之人察觉,可要是保持原样不动,早晚也会暴露在管家的视线中,进退两难。

没有任何解法,这是个死局。

随着呼喊愈发逼近,夏桓认命地吸了一口气,憋住,猛地发力,侧身翻到了池塘里。

“噗通”的落水声完美隐藏在了狂风暴雨中,没有人发现。

他努力蜷缩着身体,躲藏在水池底部,湖面凌乱,透过池水完全看不清上头的景象,由于没法分辨管家的具体位置,夏桓只好小心翼翼潜游到最边处,开始专心致志地闭气。

亏得他大一的时候参加了校篮球队,专门进行过一段时间的肺活量训练,没想到在这个时候派上了用场,闭气两分钟,是这幅躯体的极限。

时间在专门留意的情况下流逝地极为缓慢,当心中默数的数字跳转到一百二时,夏桓再也忍不了一点,偷偷从水面探出了头。他顶着片荷叶小幅度地转了一圈,在确认四下无人后,吐出嘴里的海藻,连滚带爬翻上了最近的长廊。

这种刺激的遭遇他再也不想经历第二次。

……

再次看到夏桓,向阳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你怎么变成了这副鬼样子?!”

不过十几分钟不见,自己哥们淋成了落汤鸡不说,浑身上下还沾满泥土,显得狼狈不堪。

夏桓面无表情地抹着脸上的水珠,声音听不出一丝起伏:“雨天路滑,不小心摔泥塘里了。”幸亏他穿着一身黑,只要不凑近也看不太出来。

“对了……”夏桓指了指内门坪中央,邱雯的灵柩,“这棺材一直都在这里吗?”

“你在抽什么风?都封棺了不在这里还能去哪?”向阳满头问号。

“我是说,中途有没有人动过,或者撬开它。”

“不可能,那么大的雨,灵台压根就没人过去。再说了谁闲得做这种事儿啊。”

大脑负责理性思维的神经乱作一团,夏桓收回了视线,挑了个无人的角落坐下。虽然肉体在此处,但灵魂仍留在邱绍威的书房,那块露天阳台上。

他笃定自己没有听漏任何一句话,邱父的表情,呼喊的名字,屋内的血腥味,女人的声音,这么多看得见摸得着的物体,却拼凑出了个虚幻缥缈的念头,可怕的想法。

六月雨通常是来的快,去的也快,阴晴不定。

几个小时后,大家陆陆续续从邱绍威的庭院告别,夏桓一路跟在向阳身后,浑浑噩噩,全程默不作声,急得这家伙都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

就在二人路过百汇杂货铺的时候,夏桓身影一顿,抬头看了眼招牌,眼神浮现些许迷茫,“要不,你陪我去求个护身符?”

这要是放在之前,不用向阳说,他自己都得笑话自己。

“这是怎么了今天,为谁求的?孟妍吗?”向阳咂着嘴,换上了副语重心长的面孔,“这样,咱们一会儿再去找警察问问进展,实在不行就发布寻人启事。孟妍可机灵了,绝对不会有事的。她肯定也在某个地方为你担心。”

这是个光听到就能给人予勇气和力量的字眼,是这世界上最好听的名字。

正说着,向阳迈开步子就要往杂货铺的方向走,忽然被扯住了肩膀。

夏桓自嘲般勾了勾嘴角,用手拍打着脸,破罐子破摔的模样,“算了,我认了。”

向阳脚伸出去,划了个一百八十度,又转了回来,“你要认命就认的彻底一点,不要扭扭捏捏的。”

……

在返回学校之前,他们又去了趟派出所。

面对这两个频频光顾的家伙,刑警拿出了万金油说辞,表示十分理解,有消息会在第一时间通知,可夏桓却从那一本正经的神色中看到了些敷衍。毕竟身处治安最好的童山市,社会满意度三年蝉联全省第一,一年到头都没多少拐卖人口的案例,对方又已成年,还是容易情绪不稳的大学生,根据警方总结的经验,多半是情侣闹矛盾,过几天就会自己回来。毕竟精力是有限的,有这点时间还不如在棘手的案件上多下功夫。

眼见此路不通,夏桓打算张贴寻人启事并散布到网上,但被校方以商量的口吻制止了,前脚有邱要谋杀案,后脚又出现女学生失踪,学校现在一个头两个大,正想尽一切办法平息舆论和谣言,在事情尚未盖棺定论前,他们不想把孟妍的情况再归为刑事案件,更何况是发到网上请求社会援助这种扩大事态影响的举措。

距离孟妍失踪已经过了两天,搜寻进展依然为零,别说知晓她的下落,就连为什么会失踪夏桓都想不明白。

如果把学校比作皇宫后院,那有部分学生跟宫女本质上没什么区别,都是足不出 院',身为全省最好的大学,童山学院可谓是在建筑设施上面下足了功夫,美食一条街、游泳馆、社团活动室甚至是微型电影院,应有尽有,面面俱到,全方位满足学生和老师的需求,半个学期都没出校门的也大有人在。

若非特殊情况,孟妍日常生活就是围绕教学楼和社团展开,时不时投喂下东苑的流浪猫,极度自律,即便偶尔外出游玩也会跟夏桓他们约着,从未有擅自离校的情况。这么一想,大学两年,她的私生活过于井井有条了。

孟妍发的最后一条讯息是晚上碰面喂流浪猫。这丫头性格挺好,唯一让夏桓头疼的就是有些强迫症,换句话说,比较执拗。她做事喜欢列清单,一旦有突发情况打乱了原本的计划就会立刻焦躁不安,既然约定好晚上要去东苑,那就风雨无阻一定要碰面。

所以,孟妍最可能是在校内失踪的。

童山大学安保体系很完善,外卖都不让送进来,有陌生车辆来访也会登记。夏桓决定明天先去门卫搜集近期的访客记录,再找孟妍班主任和社团成员询问情况。

以上这些都是基于理性的逻辑思考。

可现在,夏桓的常识被杀死了,这已经不是认知诅咒这么简单,他总是无意识将孟妍失踪与邱雯被害联系起来,明明是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却因为可笑的谣言绑在了一起,尤其是这股鬼神论的歪风还实打实吹在了自己身上。

恐惧到了一定程度就变质成愤怒,他有时候真想大吼一声,还有什么尽管放马过来!

即便离开了邱绍威的别院,夏桓仍不止一次想到那个画面,男人不可置信的神色在眼前不停浮现。人类的记忆很神奇,会自觉把模糊的场景补全,将未知的存在替换,于是在成千上百遍回放中,夏桓惊奇发现,明明只说了“爸爸”二字,他竟觉得这回应的女声有些熟悉。

今天下午,在阴暗的书桌前,在充斥着血腥的房间内,邱绍威究竟看了到什么。

内心有股迫切的欲望,促使夏桓无论如何都要再回去调查一番,幸好,他已经想到了个万全的借口。

……

从警局出来后,天已经完全转黑,夏桓二人买了根烤肠,边吃边往宿舍走。

奔波了一天,他俩早就饥肠辘辘,热腾腾的香肠刚出锅,夏桓便迫不及待咬了下去然后被烫得龇牙咧嘴,软糯的外皮炸开,滋得满嘴都是油。

就在他与烤肠做着激烈抗争时,向阳也慢条斯理地吃了一口,评价道:“太懈怠了!”

夏桓捏着竹签的手一顿,眨眨眼,错愕地指着自己。

“我是说警方和校方。”当着警察的面,向阳不好发作,可给这个话痨憋坏了,现在总算能发发牢骚,“都说报警是人生的第一课,真实的法庭往往不如人意,今儿算是见识到了,那警察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别来妨碍公务!学校也是,眼里就只有招生率和声誉。要是社会都这么运转,那含冤而死的人都能绕地球一圈!”

说完,像是意识到自己在紧要关头提了个不吉利的字眼,马上纠正道:“呸呸呸,我没指孟妍,她肯定能逢凶化吉。”

夏桓不在意地摆摆手,其实听到朋友如此斥责对方,他心里也挺畅快,刚才积攒的闷气得以顺着这句话慢慢排出来。人都是自私的,就像夏桓三番五次被威胁、撞见吊诡的事件时也动过退缩的念头。

可要是每一方都只站在自身的立场考量,那谁去为孟妍鸣不平呢。

总要有人做出些牺牲。

“因为童山市治安太好了吧,像邱老师这种凶案,一年都不见得有几起,所以才失去了紧张感。”

“可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之前黑社会横行,扫黑除恶的时候闹得大家人心惶惶,别说人口失踪,就是身上多出了几块淤青,发现了来路不明的伤,被人举报,警察都会上访问话,对人民群众那叫一个‘贴心’。”

“听这老练的口气,你小子怎么总是对过去的事这么了解。”夏桓两三口把手里的烤肠吃完,舔着嘴唇,直勾勾盯着向阳的看。

向阳赶忙抬起手,将自己那根香肠护在身后,“听我爸和奶奶说的呗。小时候没什么娱乐活动,就爱听故事,恰好讲的也都是他们那个年代发生的恶性刑事案件。怎么,你小时候没人跟你讲故事吗?”

夏桓心中浮现出爷爷摇着蒲扇,奶奶切着西瓜,三人一起在树下乘凉的画面。记忆中听到最多的是关于爸妈的事,要么就是鬼子进村,红军长征这种每个小孩都会接受的爱国熏陶。

“没有,不如请咱们向老师科普科普。”夏桓的肚子咕咕直叫,后悔烤肠买少了。

向阳清了清嗓子,“咱们小时候开展过一次扫黑除恶,但那次大清扫之前,童山市还是挺乱的。黑暗势力尤为猖獗,狂到什么地步呢,他们甚至敢跟警察拍案挑衅,直接放狠话。”

“警方这都能忍?”

“忍不了,但没任何办法嘛。局子里有保护伞,抓了就放,放了就抓,不痛不痒。后来中央督导组开展了全面扫黑除恶专项斗争,重点查童山市,这个举措直接把黑白两方连根拔起,一锅端了很多人,整个政局大洗牌。”

“所有涉黑的都被抓进去了吗。”

“哪能啊,还是有部分漏网之鱼。记得我跟你说的光头男不?他就是其中之一。这人太狡猾,他就是在大清查时期,检举多名涉黑同伙才得以重新量刑的。死缓、重大立功、减刑、出狱,一步到位,出来后直接重操旧业。这次扫黑除恶反倒对他起了帮助,老大倒台,那些没有彻底斩断的草被重新汇聚了起来。”

夏桓听后觉得不可思议:“你是说他们还敢继续拉帮结派,顶风作案?”

“那倒不会,但只要想做恶,有的是办法。听说后来他换了一种方式,‘金盆洗手,弃恶从商’,带着之前没关进去的那群人,黑心钱赚得盆满钵满。”

“像这种有前科的人,不会被特别关照吗?应该会成为警方重点巡查对象吧。”

“警察倒是盯了很长一段时间,但这光头男做事不留痕迹,总能自圆其说,而且作风也逐渐低调,甚至开始捐款,搞起了慈善,大范围树立正面形象。久而久之,就淡出在大家视野里了。”

“不过,我死也不信这种人能弃恶从!。”说着,向阳发现夏桓正以一种极为古怪的神情看着自己,搞得他浑身难受,于是后撤了半步,双手抱胸,“干嘛用这么肉麻的眼神看我。”

“老实交代,你是不是有亲戚从事刑警或者记者这方面工作的。”

“没,单纯就是听来的故事,那个时候社会节奏还没这么快,有一点风吹草动就能传得人尽皆知。”

“你这细节描绘的可不像道听途说啊。”

向阳用指尖抠脸,尴尬地扯着嘴角,“最多就杂糅了点谣传成分,但也八九不离十。”

“所以时代在变好,连警察都懒惰了?”这本应该是好事的,夏桓在心底闷了口气。

“但仍不够,还有许多刑法没有完善。就因为有死缓政策,存在迂回的余地,才让那些阴险狡诈的恶棍钻了空子。他们出来后能重新做人,之前犯下的滔天罪行一笔勾销。凭什么啊?”

“改邪归正是好事,不是有句老话,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可万一他们是装出来的悔改呢?有前科再度犯罪的人数不胜数。倘若把社会当成个体,他们就像善于伪装的癌细胞,等到发现真面目时就已经是晚期了。这简直是社会的毒瘤!瘤子不切除等着用爱感化?”

夏桓面目凝重,望着灯红酒绿的街道:“可我觉得社会就像个免疫系统,最重要的是自我调节功能,让罪犯改过自新回归社会也是运转必不可少的部分,要是哪里感染了就直接剔除,总有一天,会造成免疫系统紊乱的。”

“我没说只要是个罪犯就该杀,只是一旦被判死缓这种程度的刑,说明此人已经到了穷凶恶极的地步,人的劣根性是除不掉的,刑法的边界有时候模糊,有时候又过于清晰了,死刑和死缓就不该区分开来。”

“但不也是……”

“那是事情没有发生在你身上!”向阳直接打断了夏桓的话,唾沫星子都要喷到对方脸上了。这家伙每次交流的时候就一定要别人认同他的看法。

夏桓举起双手,一副“你说的都对,我投降”的姿态。

……

交谈间二人回到了校园,自从去年分寝后,他们宿舍楼就被彻底隔开,夏桓目前所住的地方靠近学校北部,地段偏僻,学生少,尤其每次回去前还要经过一片幽长的林荫道。两旁香樟树肆意生长,枝叶遮天蔽日。

这里人气最旺的时候是夏季,不少人会拉着小板凳过来纳凉,若是白天看到此番景色会油然而生一种惬意,可到了晚上就是截然不同的感觉。

张牙舞爪的枝叶能借助风力,摇摆成任何令人恐惧的形状,尤其是在如此漆黑环境下,盯久了确实容易看错成一些东西。

夏桓刚迈两步忽然察觉不太对劲,危机感摩擦着神经,双脚宛如被钉住,无法再前进分毫。

人对视线是很敏锐的。

脑海里闪过回头一看的念头,明明面对前方,但十分确定有双视线在身后盯着自己。

每个人应该都有过类似的经历,夏桓第一次发觉这个奇怪现象是在等孟妍放学的时候。她们班主任总是爱拖堂,每回走廊上都聚集一群等朋友下课的学生,夏桓贴在玻璃窗前,双手拢着眼睛朝内望去,找到了孟妍后便死死盯住她背影,在心里默数,不出一会儿,这丫头铁定会扭头,屡试不爽,视线相撞的那一刻,生出了两张笑脸。

夏桓刚开始还以为这叫心有灵犀,随着年岁增长才发现,这是人类对同类视线的感知力。

譬如现在,他紧握拳头,壮起胆环顾四周。

微风吹拂着叶子沙沙作响,明明周围空无一人,但总感觉被盯得心里发毛。有什么东西,正借着黑暗的伪装注视他,似乎每棵大树下,每簇丛林里,都藏了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我在看着你。】

那是双因溺水而亡,布满血丝、充斥怨恨的眼睛。

不可以想!更不能去琢磨!想象但凡被具象化,思维就会被牵着鼻子走,变成束缚行动的枷锁。

这条林荫路很长,强撑着走完全程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就算只是虚惊一场那也是对精神的莫大折磨。他现在整个人宛如惊弓之鸟,有点风吹草动就会浮想联翩。

思考再三后,夏桓选了个自认为最明智的做法。

他小跑追上还未走远的向阳,迎着对方诧异的目光,扭捏道:“要不你送我回去?”

“今天这是中邪了?”向阳眼角抽抽动,一巴掌拍掉粘在胳膊上的爪子,“别这么羞涩,我怕我未来的女朋友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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