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回到宿舍，夏桓进屋第一件事就是检查房间的每个角落，确定没再出现什么奇怪的讯息后，立刻反锁大门。那股碍人的凝视也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提心吊胆了一整天，当身体终于缩进被窝时，每根汗毛都跟着松懈了下来，恍若置身于柔软海洋。
网络上流传一种说法，被子里的人受冥法典保护，鬼魂不得攻击。以往夏桓也就一笑置之，可如今他有板有眼地将裸露在空气中的脚收了回来，似乎觉得这样还不够，干脆把薄毯一扯，蒙住头，整个人直接蜷缩进去。不得不承认，这个说法还是有点心理学依据的，狭小的空间确实能让人安心不少。
枕边手机骤然震动了两下，夏桓一个激灵探出头，赶忙摁开，忐忑的眸子在触及到屏幕瞬间暗淡了下去。
粉色曲奇头像来回跳动，ID叫“夹心饼干”的网友发来了讯息。
点开聊天框，眼前猝不及防弹出一句话：跟你的小女友相处如何啦?
喉咙一紧，不知名的情绪顺着屏幕爬出，攫住了命脉。手机在寂静深夜中散发的光很微弱，却刺得人想流眼泪。
指尖僵硬打出几个字，片刻后又全部删除，夏桓直接把屏幕倒扣住，钻回了被窝。
本以为在奔波一天后总算可以勉强入睡，可肉体疲惫精神仍处于极度亢奋的阶段，不受控制的胡思乱想。过于被动的局面使得战斗还没全面打响，己方士气就消磨了大半，敌人声东击西，烟雾覆盖的战场上，看不清凯旋的方向。
夏桓烦躁地挠着头，撞到了枕边的手机，他滑开屏幕，点出之前的聊天框输入：“说过多少次，青梅竹马而已，不是女朋友。”
酝酿片刻，又把句号改成逗号，补了句“我还没表白。”，按下发送键。
凌晨十二点，困意刚刚袭来，人总是会在这个关键时间突发尿意，身体挪动到床边，床板随着动作起伏吱呀作响，夏桓所在的宿舍楼没有独立卫生间，一想到要经过乌漆墨黑的长廊，再拐两个弯才能到达目的地，他甚至连脚都不想伸下去了，挣扎片刻后，索性拿起手机，又发了条消息。
夏桓：孟妍失踪了。
对方秒回：什么情况?她跟你开玩笑的吧?失踪多久了?
感受到掌心传来一连串震动，夏桓有些意外：你都不睡觉的吗?
夹心饼干：拍夜景呢，加班是常有的事。
夏桓：原来摄影师这么辛苦啊。
夹心饼干：我现在空下来了，到底怎么回事?别着急，慢慢说。
明天要做的事情还很多，当务之急是赶紧休息，可对方这句话给内心带来的冲击感不亚于蓄满的水池忽然被人拔掉了塞子，于是那些令人无所适从的遭遇，辗转悱恻的思念，无可奈何的痛苦，全部以屏幕作为媒介，顺着指尖流淌了出来。
毕竟，看不见摸不着的网友永远都是最忠实的听众。
输入框里的字敲了又删，终于，夏桓以这句话作为聊天的开头：你说，世界上有鬼吗。
对方的聊天界面显示正在输入中，夏桓就这样动也不动盯着，半晌才弹出来一句消息。
夹心饼干：我倒是希望有，这样就能有办法见到我的孩子了。
夏桓哽住，虽然彼此是四、五年的网友，但对方很少提及自己的生活情况，这还是头一回。他完全没想到顶着这样可爱粉嫩头像的人居然都成家立业了，从字里行间来看还以为是个闯荡社会的洒脱青年。
对不起这三个字刚刚发出去，与此同时，聊天窗口又收了条讯息。
一张奶牛猫的图片弹到眼前。
夹心饼干：当下很多人把宠物当做孩子来养的。
夹心饼干：别在意，就是想缓和下气氛，
夏桓难过到一半的情绪硬生生给憋了回去。
夹心饼干：你怕鬼？那鬼得多伤心啊，鬼也是别人心心念念期盼着再见一面人啊。
似乎有那么点道理，不知怎得，眼前再次出现了邱绍威的面庞。今天下午，他们明明身处同一个地方，经历着同样的事情，展现出来的感情却天壤之别，夏桓是惊恐，而老人是心疼和愧疚。
他闭上眼睛，企图把自己放置到那张木桌前，揣测着邱父的想法。
心疼能理解，可那种明明想要拉住对方仔细查看，眼睛里的渴望都要溢出来了，又只能将手定在半空中，不敢再上前半步的内疚又作何解释呢?
邱雯是独生女，从小被父亲宝贝到大，按理说不会有任何亏待之处……莫非是跟她的死有关？看来要想弄明白这种突兀的情绪，只有等再度翻阅过那本红色相册了。
夏桓整理着语言，将遇到的一切娓娓道来：我今天遇到了个无法用科学解释的怪异现象……
网络卸下了人们的面具，现实里的弯弯绕绕在此刻全部丢弃，明明只有狭窄的聊天框，却承载着无数真实的面庞，能让赤裸的两颗心毫无顾忌地畅所欲言，网友是因为灵魂而相聚的朋友，所以在夹心饼干面前，夏桓也不再遮遮掩掩。
说起来，她还算自己的半个救命恩人。
和夹心饼干的相识要追溯到高中，那时全国正风靡一款竞技网游，班上大部分男生都在玩，课间谈论的全是与此相关的话题，夏桓为了不落伍紧随其后，在新手时期遇到了同样也在摸索阶段的夹心饼干，二人经常结伴。
不过她的意识和反应速度落后于大部分人，渐渐地，大家都不愿意跟她组队，可夹心饼干似乎无所谓，就专门粘着夏桓，像在电脑面前守着他上线似的，每次坑了后立马道歉，态度可怜又诚恳，搞得夏桓没脾气。
而让夏桓对她抱有感激是因为高二那年发生的一件事。
高二，正值夏桓人生中最叛逆的时期。这个年纪的孩子们成长速度参差不齐，有些还懵懵懂懂只知道学习，有些已经生出了别的小心思，攀比、嫉妒、虚荣心……这些青春症候群骤然在学生中散开，被感染上的人越发敏感多疑，在自我认知不断完善的过程中，阶级意识逐渐浮出了水面。
学习、家庭、性格等这些特征将学生划分成三六九等。成绩好的永远处于第一梯队，若学习不好，但脉广吃得香也很受欢迎，再不济就是有钱的公子哥和大小姐，虽然已经过了几包辣条就能被收买的年纪，但真正富有的人永远不缺追随者，而夏桓这种什么都没有的自然而然成为了食物链最底层。
学生之间开始自发形成小团体，甚至老师也在有意无意推波助澜，这一点在座位安排上尤为明显，优等生和差生坐得泾渭分明，教室中间仿佛有条楚河汉界。
前几排是听话又拔尖的好孩子专座，任课老师就连课间也会在这块驻足停留，柔声细语地问询哪里还有不懂的地方，后面则是问题学生的统治底盘，到了最后一排直接升级为放养区，只要不影响到优秀的同学，上课泡面都不会有人管。
那一年，孟妍坐第二排，夏桓在倒数第二排。
全校推行封闭式管理政策，每周只有固定时间允许家长送饭。自从奶奶走了后，杂货铺就靠爷爷一人打理，光维系生活就很困难，还是靠着市里每月贫困家庭补助勉强供夏桓上了高中，家里大小事宜全压在爷爷身上，自然分不出工夫来做饭。
所以，当同学们兴高采烈拎着便当、相互分享午餐时，啃着馒头的夏桓就异常显眼，这是他第一次认识到家庭阶级造成的差距。人面对异类总会下意识疏远，甚至还有同学开着拙劣的玩笑，将吃剩下的蛋糕推到了他面前，“我们把剩饭剩菜都给他吧，丢了怪浪费的。”
那个时候，夏桓还不明白什么叫语言霸凌，只是感觉浑身血液都往脑袋里涌。
孟妍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跟父母一合计，每次送饭时额外带了夏桓的那份，可这个举动更让他下不来台，周围本来可以平等对视的目光逐渐变了味道，同情、可怜夹杂着不明意味的探究频频投射到身上。
“从小没有爸妈，难怪性格这么古怪。”
“哎呀你别说这么大声。”
“真可怜，饭都要蹭别人的……”
原生家庭带来的影响很深，在这个敏感时段更是被无限放大，刻在骨头里的自卑、融于血肉的廉价感，恍若千斤顶压得他抬不起头。
每到送餐时间，在满教室期盼的氛围中，只有夏桓如坐针毡。
他想把掉在地上的自尊捡起来，于是拒绝了孟妍的好意，在她不解的神情中，自认为很酷地说出了那句话：“我不受嗟来之食。”
夏桓企图找到归属感，这个念头在看到走廊上成群结队的男生时到达了巅峰。学习不行、家庭不行那就只有人脉了，男孩子之间相互熟络获得认同的最好方式就是打。
——要么打架，要么打游戏。
前者孟妍肯定会跟他绝交，于是在一个晚自习，夏桓逃课去了网吧。
在这个对一切事物都好奇的年纪，他接触到了风靡全国的网游，并因此认识了夹心饼干，得偿所愿有了几个玩伴。
竞技游戏面前众生平等，只看输赢，它就像庇护所，灼人的审视、轻佻的言语都尽数被阻挡在外。夏桓在孤独的夜里，一遍遍苦心磨炼技术，搭建起属于自己的堡垒。
他在游戏方面确实有些天赋，在当前赛季达到最高段位后，甚至有同学开始用“夏哥”、“夏老大”来称呼他，虚荣感、众星捧月的夸赞让人愈发沉迷在这片虚拟世界中。
在这之后的几个月里，夏桓一有时间就泡在网吧，甚至编出各种拙劣的借口来应付爷爷，这是在掂量了“保持默默无闻的现状”和“努力学习赌1%的可能性”后选择的捷径。
无论如何，他有了种新奇的归属感，毕竟这是花了好大功夫、靠自己挣来的人际圈子，就像很多人在未出社会时大手大脚花着父母的钱，但凡真正尝到打工的辛勤，就会对这种来之不易的血汗钱精打细算一样。
心中的天秤开始倾斜。
那时候网吧还没规范管制，也不需要刷身份证，只要有钱，一个人开一排机子都不在话下。某次关键的对局中夏桓险胜，周围看热闹的跟班一窝蜂开始起哄，在热烈氛围的刺激下，虚荣心飙到了极点。
夏桓脑子一热，夸下海口：“今晚包夜我请客。”
说完脸就绿了，震耳欲聋的掌声让他下不来台，面对一口一个“夏哥威武！”的呐喊，夏桓咬咬牙，做了个令他后悔至今的决定。
九十六块五，有零有整，它们被小心存在铁皮罐里，放在那间染血的抽屉中，有几张边角都烂了，被透明胶勉强黏贴起来，一看就是经手了不下几十个人的辛苦钱。
夏桓死死攥着它们，偷偷摸摸溜出门，一路从杂货铺奔回了学校，这是能让他成为全场焦点的资本，也是爷爷攒了好久的伙食费。
当这些钱被豪迈地拍在网吧前台时，夏桓仅存的那点愧疚感也被拍得荡然无存，他像个国王一样，在众人簇拥中走向了自己的宝座。
可这几场游戏夏桓打得心不在焉，频频失误，撬开铁罐的触感还停留在皮肤上，爷爷佝偻的身影浮在脑海中，心脏不安地跳动，总感觉有坏事要发生。
很快，他用亲身实践验证了墨菲定律的可信性。
当孟妍一家家网吧挨个找到夏桓的时候，他看起来正玩得不亦乐乎。
“两件事。”孟妍一把扯下夏桓的耳机，气喘吁吁道：“杂货铺被偷了，爷爷去报警了。”
灼热的目光烧得脸颊发发烫，夏桓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偏过头，哦了一声。
“还有，校长亲自检查逃课的学生，你的名字被上报了，下周升旗仪式通报处分。”
夏桓沉默片刻，又哦了一声。
就是这声哦，触发了某个开关，孟妍眼眶唰就红了，“现在、立刻、跟我回去道歉。”
这么一闹，大家的目光都看了过来，夏桓如芒在背。
“别管我。”他双手插兜靠在椅背上，吊儿郎当，一副看破世俗，无所畏惧的模样。
“再说一遍，跟我走。”孟妍一字一句，每个音节都带着颤抖。
无数双眼睛盯着自己，他是大哥，大哥被使唤多没面子。
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夏桓不耐烦地抓抓头，嘴唇翕动：“多管闲事，你没别的事做了吗?”
这句话的杀伤力远比预想的要大，孟妍不可置信地眨眨眼，豆大的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滑了出来。
他总算明白什么叫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不光是孟妍，自己也被狠狠刺了下，要不是这么多人盯着，他都想朝这嘴巴来一拳。
这丫头倔强地抹了把泪，扫视了圈在场人员，最后把目光重新定在了夏桓身上。
震惊、难受、绝望，还有很多不敢深入去想的情绪。
“夏桓你听好，我这辈子，再也不会管你了。”
“我可从来都没让你管过……”
“啪——”清脆的巴掌声将后半段伤人的话硬生生打了回去，孟妍吸着鼻子，头也不回离开，横亘在二人之间，那份很久以来的默契感被打得支离破碎。
这一巴掌抡在脸上，不重，但很疼，疼到很多年后仍然清晰记得那火辣辣的灼烧感。
夏桓想不通为什么会下意识犟嘴，如果是私下对峙肯定不会爆发这种局面，可就因为被人看着，面对好不容易加入的小团体，他有了错误的认知，一心觉得这才是自己的归宿。
学校为了提高升学率开始整顿纪律，首当其冲就是修理逃课的问题学生。在挨个接受盘问时，小跟班们全把夏桓卖了，一口咬定因为夏桓不断怂恿自己，甚至拿请客的条件诱惑才会去的网吧。
明明几个小时前还夏哥夏哥叫得亲切，大难临头转身就划清了界限。
校方想杀鸡儆猴，夏桓就成了那个倒霉蛋。
本来是考虑退学处理的，知道消息后的孟妍一路杀到教务室，跟校长争论了好几轮，这才把退学改成停课反思一周，并且下不为例。
然而，从同学口中得知过程的夏桓表面上依旧无动于衷，他收拾好书包后，单肩一背，潇洒地走出教室。
那些人定在背后窃窃私语，等着看笑话，所以不能紧张，更不能露出怯懦。背后就像绷着根橡皮筋，他已经走了这么远，一旦松开，那弹到脊背上的余痛一定会生不如死。
好不容易熬到了家，夏桓立刻把自己关到房间里，锁紧门窗，拉上窗帘，爷爷晚上才会回来，还有两三个小时的时间来编借口，于是他默默坐在床边，一遍遍回忆干过的蠢事，然后再无边的漆黑中，传来无法遏制的哽咽。
他知道不管说什么爷爷都会原谅自己的，借口是最无用的东西，敌对之人不会信，亲近之人用不上。
青春期少年的别扭明面上不会轻易袒露，可一旦有网络作为伪装就不同了，那些连孟妍都无法窥伺到的小心思，他尽数发泄给了夹心饼干。
夏桓把自己封闭在卧室，一日三餐都是爷爷做好后摆放在门口，老人年纪大了，也不知该如何劝诫，只能在旁边干着急。
在停课反思的这星期，夹心饼干整日整夜地陪着他，字字有回应、句句有着落。两个人就依托狭小的屏幕，用成千上万个字传达着心底最深处、害怕晒到阳光的秘密。虽然大部分时间都是他在倾诉，她在开导。
夹心饼干一针见血，像子弹般正中眉心。
“你现在是典型的自暴自弃，用虐待自己的方式博取关心。明明答案心知肚明，可就是因为自卑、怀疑，所以要一遍遍确认，结果害人害己。”
“那些狐朋狗友对你真的重要吗？你愿意一辈子待在那种圈子里吗？开心了喊声大哥，有难了拿你献祭？”
“这种强撑着的倔强模样一点也不酷，当笑话看还差不多。”
“虽然没有父母陪着，但还有坚定不移站在你身边的人，你爷爷，孟妍，我也算一个。”
“你这孩子……没想到都这么大了，行为举止还幼稚的很。”
面对夹心饼干苦口婆心的劝阻，夏桓都要怀疑屏幕那头是不是老师派来的卧底了。其实仔细想来，在停课爆发前，她似乎就一直有意无意地劝自己多注重学习少玩游戏，每次上线第一条消息就是问作业写了吗，颇有种监督网瘾少年回归正道的作风。
夏桓知道夹心饼干是个心思缜密的善人，可没想到居然好到了这种地步。那晚，她轻描淡写发来一句话，“九十六块五的网费我出了，网管退给了孟妍，现在钱应该回到你爷爷手里了。”
震惊之余，夏桓百思不得其解。
“坑了你这么多把游戏，就当是陪玩费吧。”末了，还发了个小猫可爱表情包。
夹心饼干的做法让夏桓内疚无比，愈发觉得自己不是个东西，竟然会鬼迷心窍沉寂在虚荣的城堡里过家家，一方是唯利是图的面子跟班，一方是默默守护着他的家人朋友，高下立判。
托她的福，夏桓幡然醒悟，感觉再这么错下去后半生就全要完蛋。
返校前一天晚上，夏桓先是跪在地上给爷爷磕认错，又拎着准备好的鸡蛋，敲开了孟妍的家门。
按响门铃，窸窸窣窣地脚步声传来，等待的那几秒，他来回搓手，心里直打鼓，幻想着无数场景，孟妍会不会对自己大失所望，她父母看到会不会直接让自己吃闭门羹，伤过的心究竟还能不能弥补。
所有紧张都在门打开的那一刻，瞬间化为乌有。
孟妍泛着泪光的眼神中透出惊喜，她妈妈见状赶忙将夏桓拉进屋子，接过鸡蛋，递上烤得热乎乎的橘子，一边埋怨“来就来吧，还带什么东西。”，一边说了句让他铭记一辈子的话——
“要是不介意，以后我们就是你的父母。”
橘子很涩，只吃一口就被酸得眼泪唰唰流，哭声越来越大，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明明这么难过，却逗得孟妍直乐，抿起嘴不停笑。
这丫头开心的样子真好看，夏桓想，这么清秀的脸就该一直笑下去。
孟妍父母毫不见外地留他吃晚饭，夏桓都准备好了道歉的腹稿，可期间谁也没提通报处分的事，说的最多的是，青少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要多吃些肉。三双筷子不停往碗里夹菜，不知不觉眼前堆起了小山坡，面前的碗太小了，何德何能承载如此真挚又厚重的善意，夏桓就这样一口一口，被重新喂成了血肉饱满的人。这晚，无比充实的暖意紧紧包围着他，是在游戏中赢千百遍也体会不到的幸福。
谢谢你们，没放弃无药可救的我。
从那以后，夏桓断掉了不伦不类的关系，不再介意任何人的讽刺挖苦，顶着一声声“就凭你还指望学出名堂？”的嘲笑闷头苦读，仿佛吃过了那顿饭，就获得了刀枪不入的盔甲。
夏桓的座位越来越靠前，第六排、第五排、第四排……只要试卷上的分数越高，他就能离孟妍越近。
等高考完放榜的那天，夏桓看到分数后止不住手抖，这丫头真的凭借一己之力把他拖到了个从未想象的高度，童山大学，只有做梦才敢觊觎的学校。
夹心饼干得知此事非常高兴，还匿名邮寄了一大箱零食作为庆祝。
高中毕业后，夏桓跟班上同学没再保持联系，唯独夹心饼干例外，她总是隔段时间就出来刷存在感，好像专门提醒夏桓不要忘记似的。不用她说，这位未曾谋面的网友也将会被他铭记，一并放在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不过言归正传，明明是很多年的网友，尤其还在人生最关键的时候给予不可替代的支持和陪伴，但对方信息夏桓一概不知，别说年龄、姓名，甚至连性别都不清楚，用“她”来代指单纯是因为这个网名和可爱的粉色头像。
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总是能一而再再而三拯救自己于水火之中。
夏桓此刻再次抓住了那棵救命稻草，在详尽描述完一天的遭遇后，忐忑发问：所以，你认为这是怎么回事？
对方沉默了几秒，手机弹出一连串问号。
“连你也觉得匪夷所思吧？”夏桓僵硬地敲击着软键盘，还未发送，消息再次跳跃至眼前。
夹心饼干：哈哈，我当是什么让你这么害怕呢、
夏桓：你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夹心饼干：不，但我是无神论者。
夏桓：好吧……不说凭空出现又消失的信、绊倒我的木头小人，光是死而复生的邱雯作何解释？
夹心饼干：你亲眼看到了吗？
夏桓轻轻抿起了嘴，坐正身子，在逻辑无法做出判断时第六感就尤为重要，听觉、嗅觉虽不能代替视觉，但却能借助大脑补全完整的画面。
夹心饼干：说白了，这一切都是你自己的想象。
夹心饼干：你一夜未眠，精神压力过大，也有可能出现了某种幻觉。
呼吸开始急促，大拇指飞速在屏幕上敲击。
为了验证自己所言句句属实，夏桓甚至描绘起房间内的陈列摆设、邱绍威的语气表情以及突然出现的血腥味，以此给对方营造出身临其境的效果，作为大脑清醒的佐证。
夏桓：邱绍威只有这一个女儿，要么邱雯没死，要么死而复生。但是邱雯的尸体我亲眼见过了，不会有错，所以……
夹心饼干：不可能。
夹心饼干：一定是你某个环节搞错了。
我没有搞错，为什么就是不相信？
内心忽然滋生出种反抗情绪，很奇怪，明明之前推敲了无数遍，潜意识里不停暗示这一切都是假的，可当聆听者实打实提出质疑时，不被信任的感觉油然而生。
指腹狠狠用力，在屏幕上按出一个个指纹。
夏桓：你不是我，你又没亲眼看过我所经历的那些。
夹心饼干：难道要我附和“世界上居然有鬼，你被鬼缠身了”，才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夏桓一时间干愣住在床上，眼神复杂地盯着聊天记录。可能是跟向阳待久了，也被传染上了一跟人聊天就要获得认同感的心态。
他强迫自己放松身子，重新靠回了床上。
夹心饼干：我否定的不是你，是你的经历。
夏桓：这有区别吗？
夹心饼干：区别很大，我的意思是，在一些被精心设计过的巧合叠加下，一切都是人为，幕后黑手故意营造出的这个假象。
夏桓：可要是巧合的话，每个时机都把握的太准了。
夏桓：先是邱雯被杀，紧接着传出怪异的谣言，几天后孟妍失踪，我频频被恐吓，又疑似撞见了邱雯的复活，还有晚上在校园里那毛骨悚然的视线……
这一切都指向了一个既定的事实。
夹心饼干：人的自我幻想合理化是很恐怖的。
夏桓：你说，我在自己吓自己？
夹心饼干：别着急，把它们分开看呢？就目前来说，只有信和木偶是有关系的，应该出自同一人之手。
夹心饼干：孟妍失踪也并不一定跟邱雯有关，人口贩卖、诱拐，这种偶然突发状况都有可能。
夏桓：等等，你的意思是，做这些一切的还有可能是不同的人？幕后黑手有好几个？
夹心饼干：有这个可能性，因为吧……
夏桓顿时来了精神，一动不动盯住聊天界面，可等了半天对方都没憋出下文，倏地话锋一转。
夹心饼干：时候不早了，你赶紧休息，别折腾自己。
夹心饼干：关心则乱，我有认识的记者，明天就联系发布寻人启事，尽可能调动所有关系去寻找孟妍。
夏桓：那太好了，感谢！
夹心饼干：该可靠的大人出马咯。
夏桓终于长舒了口气，这算是奔波了一天听到最好的消息了，媒体的力量肯定比单打独斗来得强大。
然而隔着网络，他看不到另外一头，对方欲言又止的目光。
夹心饼干：对了，邱绍威这个名字我好像在哪里听到过，等查查回头联系你。
夹心饼干：现在情报太少，我们都各自再推进一下，人为的东西总会留下蛛丝马迹。
夹心饼干：再有困难找我商量，不要一个人憋着。
夹心饼干：我一直都在。
一条条对话框弹出，夏桓最初倾诉的焦躁和恐惧全部顶了上去，彻底消失在视野里。
好像又有那么点盼头了，绝望在慢慢消散。
这份沟通非常局限，只能通过打字交流，夏桓却脑补出一位温柔飒爽的大姐姐，靠在办公椅上，风淡云轻为他指点明津的场面。
她再一次拯救了自己。
虚张声势的雪球从身上轰然碾过，在最孤立无援的时候，夹心饼干出现了，将他被撞得七零八碎的灵魂重新拼凑完整，夏桓挣扎起身，抖落残余的雪花，伤痕累累，四周一片漆黑，此时正值迷雾最浓的夜。
一定能挺过去的，他想，然后迎来破晓的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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