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童山大学篮球场几乎要被校队承包了,所有人都争分夺秒,恨不得在联赛到来前多扣几个篮,为了保证每个队伍都得到充分的练习,经过协商,男篮女篮将按时间划分,交替使用场地。
马上就到点了,下一批人已经陆续抵达,在旁边热身,
夏桓安静地坐在看台上,冲训练完毕的万文刚挥了挥手,对方比了个OK的手势,跟队友嘀咕了几句后径直走来。
“你在这里等多久了?”
“不久,刚好看到你投了几个漂亮的三分球。”
万文刚眼里还燃着尚未熄灭的兴奋,估计是刚运动完的缘故,说话时会偶尔传来几声大幅度的喘息。
夏桓递过去一杯水,用下巴点了点身旁的空位:“辛苦了万队,再过两天就打比赛了吧?”
“是啊,我们队这次异常默契,前三应该不成问题,甚至可以冲击下冠军。”语气中是掩盖不住的自豪和笃定,当真是意气风发,说着,万文刚扭开瓶盖,仰起头,咕咚咕咚喝了半瓶水,发出一声爽快地叹息后,轻轻揩拭嘴角,“对了,你找我有事?”
“你在这个大学开心吗?”
“今天怎么了,你来不会就是为了采访我吧?”闷闷的笑声传来,混合着晚风拂过耳廓,带起一阵酥酥痒痒的感觉,“获奖感言还是留到夺冠后比较好。”
“我最近想到了咱们大一看日出的时候。”夏桓单手支着下巴,眺望远处隐匿在黑夜中的山峦,“那时候没多少经验,攻略做得不充分,导致行程很赶,满打满算就只玩了两个地方。后来我们四个约好年底去看海,可到现在都没兑现,还记得吗?”
“当然,总是有各种各样的事情耽误。”
“我们还有机会结伴出游吗。”
“有,肯定有!等孟妍回来了咱们就去。”
“如果可以的话,这次去个更远一些的地方吧。”这句话是对万文刚说的还是对自己说的,就连夏桓也不清楚。
夏季的夜晚只要有风就不会太闷热,它们就像调和剂,被夜幕沾染了丝丝凉意后,肆意刮过,带走大地上最后一丝燥热,树叶沙沙沙作响,激得篮球场的人大喝叫爽。
有点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天气。
额前的碎发随风飘动,似乎是觉得碍事,万文刚啧了一声,从手腕取下皮筋。
夏桓将视线拉回来,聚焦于面前的人。样貌出众,个子高挑,无论看多少次都会被惊艳到,哪怕有温柔笑容做伪装也会让人下意识保持距离感,这样的气质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童话里的主角。
平民跟主角本来就是有距离的。
“一直盯着我做什么?”万文刚抿着皮筋,双手束起头发,阵阵野草清香弥散在四周。
“我只是觉得可惜。”
“什么可惜?”
夏桓俯身凑近,微微张嘴,从别的角度看来就像是两个人在说悄悄话。
脑海里浮现出很多共同回忆,它们像蛛网缠绕全身,阻止着前进的步伐,但也像蛛网一样脆弱,轻轻拉扯就断了,汹涌而来,又一闪而过。
回不去了。
四个人一起去看海的约定从这一刻开始,已经再也无法实现了。
“如果你没脱离邱绍威,现在也是个千金大小姐了吧。”
“嗯?”狼尾刚扎到一半就停了下来,双手无措地举在半空。
局促的呼吸在此刻听着尤为清晰。
前方传来几声哄闹,迎面陆续走来一群校篮球队队员,她们在看到夏桓身旁坐着的人后都亲切地打起招呼,其中两名女生更是直接跑来抱怨。
“万队,跟顾问说下吧,这划分的明显不合理啊,给男篮的时间也太多了!”
“就是,难道不应该谁实力强谁有话语权吗?”
“咱们这次打的这么好,为什么不直接把希望都压我们这支冲击冠军的种子队身上!”
“咦……队长?”
以往这个时候,万文刚肯定会轻轻一笑,安抚队员的同时还不忘调侃两句,“因为菜就得多练啊。”
可现在她只是直愣愣坐在位置上,眼睛眨也不眨。
“万队?”短头发女生伸手在面前晃了晃。
万文刚猛然回神:“啊好,明天见。”
“有没有听我说话啊……我说咱们分配到的训练时间有点少。”
“哦,我明天去协商。”语调中还是透着几分心不在焉。
在得到肯定答复后,围在旁边的队员们一哄而散,走向各自的宿舍。
洋溢着青春的道别飘荡在四周,而万文刚知道,自己今天恐怕没那么容易回去了。
“你……”她艰难转过头,牵强地勾起嘴角:“谁告诉你的?”
“我看到的。”
“邱雯追悼会后,我看到你了,在万文刚的书房里。”
夏桓语气非常自然,就像是在唠家常一样,可从他嘴中说出的话却宛如篦子,一下下刮着她的神经。
“看错了吧,我在葬礼结束后就立刻回去了。”夜色能掩盖掉许多小动作,但指尖紧紧捏着裤子缝,下意识来回摩挲的行为看起来依然明显。
“我很确定那个人就是你。”夏桓面不改色地撒谎,定定看着她,在这种如火焰般灼人的目光下,所有伪装都会被烧毁殆尽。
他把当天听到的话还原了一遍,情景再现,不过将偷听改成了偷看。
一个人的称呼是很难改变的。
邱绍威在葬礼上对邱雯的称呼明明是阿雯,但下午书房里却喊那名女子小雯,念了三十多年的爱称怎么可能在短时间内改变两次。
只有一种可能,她们指代的是不同的人。
邱雯,阿雯。
万文刚,小文。
只是当时被恐惧冲昏了头脑加上没发现收养的这层关系,所以压根联想不到一起,现在将线索结合起来看,邱绍威呼唤的应该是他养女的名字,小文。
判断出这点后,向阳的可疑行径也一并暴露了出来。
难怪他在躲雨时会表现如此活跃,不停地刷存在感,给向阳做不在场证明的人越多,他说话的可信度越大,这样,他再为别人作证时,可靠程度将直接拉满。
毕竟参加追悼会的宾客那么多,没人会刻意留意一两个人的下落。
他们俩早就串通好了。
“你腿上的伤也是在葬礼上摔的吧。”想来向阳在躲雨时忽然举止怪异,面色凝重望了一眼走廊深处,恐怕就是在看偷偷溜去书房的万文刚。
露天路滑,她不小心摔了一跤,划破了小腿,将身体弄得狼狈不堪。
所以夏桓才会在书房里闻到那么浓重的血腥味,邱绍威才会面目震惊地问出“你怎么是这副鬼样子……”这句让他揣摩了很久的话。
而隔天夏桓在篮球场偶遇万文刚时,她恰好在负伤训练,小腿绑着的绷带也完美佐证了这一点。
“不,我的伤在之前就有了……”
“不对吧。”夏桓扬了扬眉毛,“还是你提醒我的,当天我们见过,虽然不是在葬礼上。那时我可没看到你腿上有伤。”
万文刚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的确,他们早就见过了彼此,在当天通往郊区的公交车上。
车内只有他们二人,因为察觉到夏桓萎靡的精神状态,万文刚只是简短打了个招呼,便继续捧着小说看得不亦乐乎,全程再没有交流。
“就算是我又能怎样,不过是阔别多年的父女叙旧罢了。”这份解释有点苍白,说完她自己都有气无力地笑了一下。
“如果只是这样为什么遮遮掩掩的,甚至还让向阳作出假的证明?”夏桓行动上步步紧逼,声音却轻得像是在叹气,“这场葬礼对你们来说,是个很好的掩饰对吗?”
“什么……”
“杀人掩饰。”
万文刚尽量稳住声音,咽了口唾沫:“杀他?我们图什么……警察不是说邱绍威的死大概率因为钱财吗。”
“直呼其名,你果然很讨厌他啊。该说不说,警方还真的按照你们希望的方向调查了。”夏桓换了个姿势,但眼神就像枪的准星,始终锁定在对方脸上,只要目标稍有异动,揭穿谎言的铁证就会像子弹一样贯穿眉心。
“是你调换了药。邱绍威死于葬礼第二天,而葬礼前一晚天主治医生还确认过药瓶。”
“不是的,主要是我、我们……”万文刚张了张嘴,企图再辩解些什么,但始终磕磕绊绊形成不了完整的话。
“好,那是因为什么?可以给我个合理的解释吗。”说这句话的时候周围的压迫突然消失殆尽,轻柔的声音透着些许沙哑。
“告诉我,我就信你。”
她突然顿住,空气中安静了好长时间,五分钟,十分钟,甚至更久……夏桓微微侧头,活动着身体,丝毫没有不耐烦的情绪,神态严肃又温和,就好像只要对方能自圆其说,他就真的会自欺欺人相信一样。
身为朋友,他想等一个原因,一个答案。
许久之后,万文刚轻轻呼出口气,眼里起了雾气,整个身子宛如卷尺拉到顶又啪一下弹回去般松懈下来。
“好像要下雨了。”天空中隐约滚起几阵闷雷,她抬起头喃喃自语,“要是不怕淋雨的话,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夏桓做了个请的手势。
狂风吹乱了她的头发,篮球场上的灯光倒映在忽明忽暗的眼眸中,像在酝酿绚烂的烟火。
……
二十年前,童山市偏远县区里,一名女童出生了。
爸爸姓万,妈妈姓文,于是孩子名前两字直接按照父母姓氏排列,但这第三个字让夫妻两犯了难。
妈妈认为姑娘就要有姑娘家的样子,温婉大方,所以提议叫万文芳。
爸爸觉得不妥,认为他的孩子无论男女,都要有钢铁般的意志,成为充满正义感的人,最后一个字应该取为刚。
争论了好几天谁也说服不了对方,分歧不下,于是两人一合计,打算用抓阄的方式让孩子自己决定,女童咿咿呀呀朝着纸团爬去,毫不犹豫抓住了其中一个,握住了能改变今后命运走向的名字。
于是万文刚带着父母的祝福和爱来到了世界上。
如果没有遭遇那场变故,她本该拥有幸福灿烂的人生。
在这个落后的县区,不少人都还秉特男尊女卑的刻板思想,哪户人家要生不出儿子是会被说闲话的,即便再贫苦,只要头胎是女儿,基本都会有二胎三胎,万文刚家却是一股清流,可能是抓阄时选中了爸爸喜欢的字,导致她从延生起就很受这位一家之主喜爱,并像对待儿子般给予了足够的重视。
换言之,她从小就被当成男生来养。
小孩子外貌分化不明显,到了上学的时候,万文刚这名字让她无数次被误认性别,由于性格皮实,个头出挑,整天又只能跟群男生混在一起,久而久之成为了班上的孩子王。跟男孩混在一起实属无奈之举,因为没有稳定的同性朋友,有些关系不错的女生没来几个月就辍学了,说是家里人手不够要去帮忙,可她同年生的弟弟却依然在班上过得生龙活虎。
村里人大多穷苦,只能供一个孩子上学,家家户户能读到最后的几乎都是男丁,这已经成了惯例。
不仅如此,那些因为弟弟年纪尚小,得以继续接受教育的女孩子们也依然摆脱不了身为分母的命运。就像是个凑数的,不仅在家里地位垫底,在学校也是最不受重视的一类,大部分老师默认女生读几年就会辍学,嫁人生子,来上学也只是走个过场,与其培养她们,还不如把精力都花在能教出成果的学生身上。
倾斜的待遇和偏见体现在方方面面,学习上、生活上,甚至班里偶尔发点零食也会被男孩瓜分哄抢,连个渣都不剩。
能来念书已经很不容易,还总是被当丫鬟使唤,不同性别在这里就像两个不同的物种,更可气的是那些女孩子丝毫没有反抗意识,逆来顺受,于是她们不敢撒的气万文刚用拳头一一帮忙打了回去。
她总感觉帮她们就是帮今后的自己。
万文刚用行动落实了名字的由来,要有钢铁般的意志,做个充满正义感的人。可胜利者的姿态并没有维持多久,随着时间流逝,担忧爬上心头。
今天这架打赢了,那明天呢,后天呢?
从这时起万文刚已经模糊感觉到了男女之间的区别,不是生理上的,而是那种烙印在骨子里、融入血肉中,会跟随一辈子的尊卑关系。
这种观念太过根深蒂固,她拔不掉,也有无数双手阻止她拔掉。
尽管“特立独行”的标签已经牢牢黏在身上,但万文刚还是觉得要是继续在这种环境待下去,思想迟早也会被污染的,人生会烂掉,一个人的力量太弱小,她害怕无法成为老师口中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
是不是所有人都会遵守这种规则,村落外的世界也是如此么?
在这种想法催使下,万文刚头一回萌生想去外面看看的念头。
某天,县里来了几位慈眉善目的企业家,说是为了积极响应国家号召,自发启动了扶贫助学计划,并开展了一系列讲座对助学模式进行详细介绍,该计划主要面向因家庭原因而无法继续念书的孩子,目的是让更多不受重视的山区儿童有学可上。
这个活动的名字叫向日葵,那几天“知识改变命运,读书成就未来”的旗帜飘扬在县里各个角落,也激荡在万文刚心中。
能去外地、免费读书还包吃住,多新鲜呐!这条件对乡亲们来说非常诱人,各个踊跃报名,都想把自家孩子送出去,可由于人数有限,主办方最终决定用抽签的方式进行筛选,于是一张写满适龄孩童的名单被整理了出来。
几十个鲜活的生命被压缩在上面,等待着命运的眷顾,这张纸对万文刚来说不仅是通向广阔世界的车票,更是她摆脱泥潭的替命符。
揭晓人选那天,县口通告栏被围得水泄不通,万文刚挤在人群中,踮起脚,伸长脖子,将上面的名字来来回回看了个遍,越看越焦躁,恨不得将纸盯穿,等到第10遍的时候才不死心地接受落选的事实。
身边传来一阵雀跃的低呼,几个女孩手拉手叽叽喳喳说着悄悄话,兴奋地涨红了脸,也正是这声叫喊将她的失落驱散了大半。
没关系,毕竟她有书念,她可以考出去,而她们不一样,继续呆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老师常常说做人要宽宏大度,把名额留给有需要的人也是积善行德。
万文刚就这样安慰了自己一路,等回到家关上门,将外界隔绝的那一刻,藏不住的嫉妒与羡慕还是争先恐后地爬了出来。
很久以后她才明白,这个偏男性的名字救了她一命。
这名单就像是分水岭,把县里的孩子往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推去。
此次招收学生数量大大超出了预期,助学网人手不足,也刚好需要熟悉孩子们习性的人做指导,于是万文刚的父母在机缘巧合下被雇进去当了员工。
临别那天县里一下子空荡了很多,除了她父母,连带着一起离开的还有三十八名孩子,其中大多数都是女生。
她们笑着跟家人挥手道别,满心欢喜的迎接崭新又光明的未来。
从这天起,万文刚成了留守儿童。
生活照旧,跟之前没什么两样,只是她偶尔会支着下巴眺望窗外,幻想那些走出山村的女孩们的生活。
冬去春回,然后在来年夏天,万文刚毫无征兆地被接到了城市生活。
当她拎着大包小包站在车水马龙的街道旁,双脚踩在平整宽阔的水泥地上时,竟有种做梦一般不真实的感觉。周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不明白到底是经历了什么,仅仅一年光景父母就能带自己住上大房子、吃那些只有在话本里才看到的食物。
城里的学校和村里相比截然不同,不光体现在教学质量上,在这里,她终于亲眼看到了身为女生被重视的场景,教师会用心对待每一个学生,同学之间亦是如此。
万文刚这时候才明白什么叫做男女平等,原来那些被送出去的女孩享受的是这样优质的生活,幻想终于得到了闭环。
然而生活水平提高了、接受教育的环境也变好了,可为什么父母却开始争吵不断。
好脾气的妈妈逐渐暴躁起来、整日以泪洗面,犹如换了个人,爸爸开始把自己关在阳台抽闷烟,基本每隔几天紧闭的卧室门里就会传来无能为力的怒吼。
还在读小学的万文刚不明白他们为何苦恼,但也能从“坐牢”、“举报”、“违法”、“你疯了吗”这几个频繁出现又模糊的词语里判断出是件极为严肃而重要的事。
他们似乎面临着艰难的抉择,而在处理态度上二人又有了分歧。
某天晚饭后,父母面色沉重的将万文刚喊到面前。
“小刚子,来。”爸爸掌心摊开,左右手中分别各有一个纸团,“抓一个吧。”
就像取名一样,他们依旧将这个难题抛给了她。
万文刚隐约觉得这是个至关重要的抉择,不止取名字那么简单,连父母都拿不定主意,更何况是未了解事件全貌的自己。
幼小的手滞留在空中,迟迟无法落下,不知道哪一边才是正确的选择,思绪在这种紧张氛围下变得僵硬起来,心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声音,就像破晓的光束将眼前瞬间照亮。
老师是这么教的,父母也曾这样说过的,所以这句话应该适用于任何场景,任何事件上。
“要有钢铁般意志,做个充满正义感的人。”
话音刚落,二人同时愣住了,妈妈突然流下了眼泪,蹲下身一把抱住她哭地撕心裂肺,爸爸欣慰地笑了笑,瘫倒在沙发上。
这晚过后家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争执的声音消失,客厅凭空出现了几个打包纸箱,屋内的陈设也在逐渐减少,她头回感觉一句话的分量是如此沉重,重到可以改变一个家庭的命运。
父母一边收拾行李一边语重心长地说,过段时间可能就要搬家了,以后的日子虽然苦了点,但至少光明磊落。
光明磊落,这在课本中是个褒义词,万文刚听话地点了点头,就算苦能苦到哪里去,村里那种生活还不都照样过来了。
可就在当天的语文课上,她又新学了一个词,怀璧其罪,如果说正直坦荡是一种美德,那这种光明磊落较于某些人来说也是种罪恶,对这个成语还一知半解的万文刚很快就切身体会到了真实含义。
几天后,父母出了趟远门,再也没回来。
万文刚在教室里接到了他们的噩耗,双双车祸,当场死亡。
两车相撞起火,肆意蔓延的火焰张开血盆大口将整辆车吞噬殆尽。
向日葵助学网的创始人邱绍威得知此事后万分悲痛,主动提出收养自家员工的孩子。
在办理完领养手续那天,家里来了好多人,他们借着打扫的名义,将屋子里里外外的每处角落都翻了个底朝天。
熟悉的环境却出现了这么多陌生人,万文刚有种被鸠占鹊巢的无力感。
邱绍威亲切拉过她的手,露出循循善诱的眼神:“小文啊,你有没有注意到一个黄色文件袋,里面装着公司的重要资料,弄丢就不好办了。”
万文刚努力回忆着,实话实说:“爸爸好像带上车了。”
“啊……那可能已经被烧掉了。”邱绍威微拧的眉头突然就舒展开来,露出会心的微笑,“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别太难过了。”
还在读小学的她不懂这个笑容背后的含义,起初还以为是对横祸的同情和安慰,可很多年后再想起来才发觉那是一种庆幸,是建立于父母车祸上的安心。
父母对邱绍威而言就像导致皮肤溃烂的肉瘤,只有彻底切掉,伤口才能慢慢长好,可愈合的伤口始终会在皮肤上留下痕迹,万文刚就是那道疤。
许多事情都是在来回反刍中变了味,每每回想起这副表情,她就恨得牙痒痒。
寄人篱下的感觉并不好受,即便邱绍威拿出最顶级的物质资源来灌溉她的生活,万文刚也总是会在很多不经意的瞬间,在其于家庭成员的打量下明白自己与他们是不同世界的人。
随着年岁增长,记忆中很多不理解的事逐渐有了猜测和答案,父母零星的对话拼凑出了个可怖的事实,直觉告诉她向日葵助学网是借资助学生的名头暗地里做着违法的勾当。然而这个慈善活动在父母发生意外的同年就被叫停了,早已无法继续追查,万文刚只好用言语旁敲侧击,可无论怎么打探,邱绍威始终一副和蔼和亲的模样,言语中没有任何纰漏。
她甚至找到了之前被选中助学的一名女孩,在面对任何有关助学计划的问题时,对方只是神色躲闪,问什么都拼命摇头,这诡异的行为让万文刚越发觉得邱绍威是个深藏不露的狐狸。
邱雯,老狐狸的独女,被保护很好的千金大小姐,通过几年的相处万文刚觉得她应该是无辜的,可想到她跟丧尽天良的继父流淌着同样的血液就很难亲近起来,算是一种恨屋及乌。
邱绍威的别院很大,但万文刚越发有种被勒得喘不过气的窒息感,再这么待下去迟早有一天会疯掉。既然找不到证据,不如眼不见心不烦,于是在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当天她便提出了解除收养关系的请求。
可能是入戏太深,也可能是真的将其当成了女儿,在得知万文刚要搬出去住时,邱绍威居然当面留下了鳄鱼的眼泪,头一回看到这老头透露出如此浓烈的担忧,然而面对这份不舍,她心底只有种抹不去的厌恶和烦躁。
邱雯得知此事后一直在中间打圆场,付出诸多努力仍无法阻止眼前逐渐被塞满的行李箱,到最后也不明白自己这个妹妹离开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从大学起万文刚再也没回去过,那声爸爸已经滞留在两年前的傍晚。
直到几周前,向阳拿一沓厚厚的文件夹出现在眼前,他手中夹着的笔将她人生稀里糊涂的十几年彻底画上了句号。
“我那时才肯定,我爸妈的车祸不是场意外……”万文刚眼眶通红,目光涣散地盯着远处的篮球场。
雨水将她浑身淋得透彻,却浇灭不了眼中的熊熊怒火。
文件袋里塞满了各种照片和裁剪的报纸,甚至还有上访信和处理意见,每份都在旁边认真标记了事件的进展情况,像是撰写人物传记般记录了一个人的所有生平事迹。
她刚打开就怔住了,“通缉令”三个大字赫然醒目,这是邱绍威年轻时的照片,再往后看过去,每页都是他曾经作恶多端的描述。
密密麻麻的字迹压的人喘不过来气,这个文件袋不重,刚好能将冤屈掩埋在真相之下,它们瑟缩在这薄薄的纸片中,永不见光明,万文刚感觉手指异常沉重,需要堵上好多人的性命才能继续翻动它。
“向阳是如何得知你的事情的?”夏桓有些匪夷所思。
“我也不清楚……管他呢。”万文刚毫不在意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我只关心那家伙是不是真的杀人凶手。”
这份文件夹之前是属于向阳父亲的。向父知晓邱绍威内心深处究竟住了个怎样的怪物,就像一个弹簧被挤压到了极致,猛然撤回外力时,它会把所有压迫转化为自己的动能,蹦得比原本还要高。监狱改造让邱绍威把所有的不满都憋在心里,回归后必将这十年的空缺都兴风作浪回来。虽然双腿瘫痪行动不便,向父仍在坚持搜集证据,从未放弃彻底将邱绍威绳之以法的念头,而现在这份任务继承到了他儿子头上。
向阳摊开其中一页,指着上面的电话和约定地点挑明了二人父亲在私下里有过联系的事实,里面记录了他们碰头并商讨如何揭发向日葵助学网秘密的经过,但在交换证据前夕,一场猝不及防的车祸让计划戛然而止,种种证据都暗示了这是人为的谋杀。
万文刚在看到这些调查后大为震撼,直到这时她才终于读懂爸爸那天看向自己的眼神,是死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眼神。
跟杀父仇人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将杀父仇人称呼为爸爸,被玩弄股掌之间的愤怒能让一个女儿瞬间失去理智,知晓事情全貌后,浑身骨头开始奇痒难耐,她觉得体内像埋藏了个定时炸点,每时每刻都在提醒着这份窝囊至极的冤屈,必须要做些什么来阻止它的爆炸,如同小时候父母保护自己一样,现在是她为他们撑腰的时候了。
这个禽兽坏事做尽,凭什么能安享晚年。
黄色文件袋当场就燃烧殆尽,以前的家也被邱绍威借口翻了个底朝天,十多年过去,证据早都消失得连渣都不剩,坏人永远不可能通过法律途径得到制裁。
“但你知道他就是凶手,你会怎么办?”万文刚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夏桓:“当法律无法给受害者带来公正裁决时,私人报复也是种正义。”
十多年前在大火中熄灭的心脏只有以邱绍威的鲜血浇灌才会重新跳动起来。
望着那双脆弱但布满恨意的眼神,夏桓想起之前在搜向日葵助学网时跳出来的评论,站在以年为单位的时间跨度上俯瞰这位父亲的一生,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这不是几行文字就能概括的岁月。
时间从他们身上夺走了很多东西,如同此刻的大雨冲刷着世界的污垢,悔恨从身体里渗出来,融化了五脏六腑,唯一留下来的就是尚未泯灭的人性,然而这份醒悟终究还是迟了一步。评论的回帖历历在目,设身处地体会到这番心情后,心跳与残响达成了共鸣。
“我知道邱绍威的习惯和身体状况,所以利用葬礼的机会去了他的书房,并替换了药片。”
“他用悼词把自己包装成了大公无私的受害者,所有人都觉得他可怜,可那副样子是无数人用血肉堆上去的。”
“邱绍威看到我好像很开心,俨然慈父的嘴脸,即便是他害死了我父母,我也总觉得,我是个帮凶。”
“如果没说那句话就好了,如果没替他们做决定就好了。”
“夏桓,告诉我……”见迟迟没有答复,万文刚用手捂住脸,细若蚊蚋的声音从指缝中流出:“我做的对吗?”
“我真的很后悔……”
从小被教育要伸张正义的人如今却成为杀人凶手,倘若抛开法律与道德层面,夏桓觉得邱绍威死有余辜,但他现在还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需要从另外一个人口里得到更完整的真相。
乌云挤压着房顶,闪电在云层间翻滚膨胀,倏地,天空传来一声炸响,邱雯葬礼的那声雷又回来了。
夏桓兜里的录音笔安静地闪烁红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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