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响

十年对于人类来说是个漫长的时间跨越,尤其还是二十至三十岁之间的十年,有的人还在为了学业深造,有的人早已成家立业,无论做了什么抉择,他们都在为自己的未来拼搏。

这是种由内驱使、自发性的规划,而对于夏桓来说,他的十年是别无选择。

夏桓大学毕业后报考了公安类院校的研究生,如今已经是名独当一面的刑警了。

十年有多快呢,简直是弹指一瞬,跟向阳的对峙还仿佛历历在目。

从那天开始每一秒过得都异常难熬,度日如年,但即便如此夏桓依然觉得时间很快是因为他被剥夺了对生活的主观感受,失去了作为一个完整的人而生存下去的欲望。岁月沉淀后回首,发现只剩下压抑和煎熬这一种感觉,好比上了发条的零件吱呀呀转动,只能机械地前进,动力耗尽的那刻就是生命终结之际。

他活着的唯一意义就是找出杀害孟妍的凶手,或许用“苟延残喘”来形容更加贴切。

自从大二暑假过后,夏桓患上了种幻听的毛病。房间的任何角落、任何时间都能冷不伶仃响起几声蝉鸣,它像蟑螂一样匿藏在某个看不见的地方,偶尔出来活动一下,刺激着他无法结痂的伤口。

正如跳棋是桂花味的,蝉鸣也与孟妍的离去绑定在了一起。

每到夏天夜晚,窗外的树丛总是迸发出如热浪般的喧闹嘶叫,一波接着一波,夏桓只能用耳塞阻断所有听觉才能勉强入睡。

他曾经去过医院,然后被告知需要去看心理医生。夏桓知道这个病是治不好的,蝉声仿佛不是种昆虫的行为,而是她的悲泣,痛楚和呐喊扎根进神经系统,顺着血液徘徊回荡,哪怕十年后也依然留下了无法消弭的残响。

孟妍的惨死让他觉得自己不配享受这一生,要是连他都释怀,那这朵被强行折断的花要靠谁来伸冤。

明明才三十,夏桓眉宇间却有种老成的姿态,刚调到童山片区的时候有同事好奇发问,是不是经历了很多案件和磨炼才变得如此成熟,毕竟大家都是新兵蛋子那会,只有他能面无表情、镇定自若地完成那些惊心动魄的任务。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在指尖触碰到尸检报告的刹那,世界上已经没有任何让他畏惧和害怕的东西了。唯一的软肋被人硬生生拔了出来、碾碎,踩在地上践踏,炫耀似的随意丢弃在桥梁下,还有比这更加绝望崩溃的事情吗。

如此压抑的氛围下,十年过得漫长又飞快,快到连向阳和万文刚都刑满释放了。

由于万文刚是被教唆杀人,加之她的心理路程被还原后得到了理解,法官在自由裁量权的最大范围内帮她量刑,判了不到一年就出来了,甚至还有人觉得这种做法情有可原,应当无罪。

向阳就有些久,他在牢里待了整整八年,这还是在服刑期间表现良好获得减刑出来的时间。

出狱那天夏桓专门去见了向阳一面。他拎着几袋小吃和两瓶酒,安静地等在专属通道前,明明有很多事想跟曾经的挚友分享,甚至都做好了彻夜畅谈的准备,可就在看到本人后,憋了满肚子的话就像胀气似的,刚刚张嘴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曾在外地共度新年的人、曾约定好一起去看海的人,不顾一切背着他冲进医院的人……如今畏缩个身子,在自己面前点头哈腰,嘴里不停喊着“夏警官好”。

印象中健谈的少年变得腼腆拘谨起来,时光在他身上好像回溯了,这个人似乎不是向阳,而是最开始的方晨辉。

夏桓想到了《少年闰土》那篇课文。

向阳视线左右躲闪,连站直身体都不敢,粗略打了个招呼就赶紧移开目光,两只眼睛像第一次接触社会的新生儿,好奇地打量着外面的世界,卡车经过都能让他神色一亮。

夏桓忽然有些心酸,他知道今天注定是无法进行促膝长谈了,或许这辈子都无法进行了。

这道隔阂是什么时候形成的呢,日复一日的狱中?被送上法庭的瞬间?还是在决定质问向阳的那个雨夜。

十年时间,四人分道扬镳,其余三个还勉强在人生轨迹上行走,只有孟妍的笑容永远凝固了下来。

夏桓成为刑警的心结就是孟妍,警察是光明正大的刽子手,能在法律保护下匡扶正义,调回童山后他一直企图重启卷宗,并时刻留意当年恶意绑架杀人案的信息。

直到前几天,他的母校、童山大学再次传来了女大学生失踪的消息,这种恍惚感让他瞬间回到了大二的时光。同样的夏季,同样炎热的天气,与孟妍不一样的是,这回是失踪者本人亲自报的警。

女学生叫做徐彩英,现任游研社社长。

报警电话也非常潦草,只有短短半句,杂乱的脚步声混合着喘息从听筒传来,“看我主页背景,我把它藏在了……”未说完的话戛然而止,消失在短促的闷哼里,紧接着电话被人粗暴挂断。

等再回拨过去,显示已关机,刚开始接线员还以为这是个恶作剧,直到第二天徐彩英的室友忐忑找上门,警方才终于意识到此事的严重性。

夏桓得知后主动申请参与此案,沉寂的心脏再度跳动,他有种被人拿刀抵着喉咙的紧迫。

好在这不是十年前了。社会发展的很快,不止学校大部分公共区域,哪怕街上都安满了摄像头,天网行动让很多罪犯走投无路,可即便如此,还是有很多监控没有照到的死角。

徐彩英最后出现在童山大学北部的小树林里,孟妍也是消失在此处,因为人烟稀少,平常几乎不会有人前来,这里成了唯一没有安装摄像头的地方,犯人似乎对这片区域很是熟悉,警方前后查了好几遍都没有看到可疑人物。

晚上十点多,徐彩英背着书包从游研社的活动室出来,她四处张望着什么,神色慌乱,然后折返回楼下,抄起一把铁锹就往北边树林跑去,半个小时后,传来了那通意味不明的报警电话。

徐彩英的主页墙上放了一张照片。

看起来像是在校园乱逛时的无聊自拍,背景正是是学校北边的丛林。

女孩背靠在废弃凉亭上,举着手机,与郁郁葱葱的树木一起框进了这块小小的长方形中。

这应该是夏季拍摄的,树木枝叶茂密,叶子层层交叠,仅有少得可怜的几束光线勉强挤过间隙照了进来,光束周围漂浮着金色的灰尘,洋洋洒洒,圣洁而安详,意境十足。

徐彩英应该就是看准了这美妙的丁达尔效应起了合影的心思。

女孩留着短发,咧着嘴用手指比了个耶。她跟孟妍哪都不一样,但那洋溢的笑容简直如出一辙,明媚又张扬,有股净化空气的力量。夏桓看到照片时眼睛刺痛了下,仿佛看到肆意绽放的花正逐渐凋零。

结合女孩手中的工具、报警电话里提到的“藏”、还有照片的地点,侦察队初步认为她想要传达的东西应该被埋在了北边树林的某个地方,于是一群人浩浩荡荡出发。

刚开始大家还干劲十足,找到废弃凉亭并以此为中心奋力挥舞铁锹,加油打气声此起彼伏,可随着清晨到黄昏再步入浓烈的黑夜,地皮恨不得被翻了一遍,还是找不到任何有用的线索。

“她究竟埋的多深啊……”

“会不会我们想错了,线索压根就不在这片树林里?”

“这块林子这么大,要挖到何年何月。”

“会不会提前被人挖走了?”

十来号人不分昼夜地忙碌了三天,已经有人开始嘀咕抱怨了。

夏桓双手起了薄薄一层水泡,他靠在树下小憩片刻,重新摁开手机,仔细端详起那张照片。

徐彩英究竟想传达出什么讯息……换位思考,如果是自己的话,在紧急情况下证物应该不会埋得太深,要是想早点被人发现应该给个确切的线索,而不是让警方漫无目的寻找,要是能把范围再缩小些就好了。

况且,那通电话她说的明明是“藏”,可如果真的在泥土下,是不是用“埋”更加贴切……夏桓开始纠结这些细枝末节的地方。

他虚起眼睛,盯着照片出神。微风带走了身上的汗液,一时间竟感觉有些寒凉,窸窣的阳光穿过间隙照到了脸上,皮肤又升腾起丝丝暖意。

夏桓忽然僵住了,他猛地起身,举起手机,抬头来回对比,眼睛逐渐瞪大。

“怎么了?”这反应把旁边的队友惊得一激灵。

“树!照片上这几棵被光线照到的树,爬上去看看。”

脸颊还残留余热,没准徐彩英想展示的既不是凉亭、更不是宽广的土地,她的电话还没说完就被挂断了,“看我主页背景,我把它藏在了……”这句话后面应该跟个更加具体的位置才对。

丁达尔效应很美,被阳光照耀的树干格外耀眼,放在游戏里就像个支线任务一样。

太显眼了,之前为什么没想到呢。

要找的东西压根不是埋在地下,而是在树上!

在粗略确定方位后,夏桓招呼着队友攀爬上去,挨个搜寻查探,果不其然,没多久就有人在其中一棵树的树洞中找到了个带锁的本子。

树洞非常隐蔽,有茂密的枝叶挡着,倘若不是专门爬到上面压根发现不了。

“那徐彩英为什么要拿把铁锹冲过去,为了混淆视线?还是因为其他迫不得已的因素?”同事拿着本子,翻来覆去,百思不得其解。

要不是她这个举动让警方会错意,搜查时间还能再缩短一些。

这是外形极为普通的密码本,封皮上面被人潦草地写着“游研社活动策划”,看起来就没有阅读的欲望,由锈迹斑斑的锁面可以看出,这本子年代有些久远。

身边的人凑了上来,低头仔细瞅着:“要暴力破解吗……手头上也没工具,先带回局里?”

三位数的密码,再熟悉不过的字迹,仅仅接触到这些尘封已久字眼,胳膊上的汗毛便在瞬间耸立。

“不用。”夏桓萌生了种强烈的预感,指肚轻轻拂过锁面,转动着数字,十年前那份找不到答案的暗示在此刻浮现了出来,“我应该知道密码。”

在无数双屏息凝视的视线中,锁头发出清脆的声响。

本子上布满了泥土和灰尘,陈旧腐败的味道肆意蔓延,夏桓将它拍了拍,藏着掖着的过往就这样化作细小尘埃被抖了出来。

刚翻开第一页,身体就止不住发颤。

“10月13日,我被迟宗宇威胁了,这种事居然会发生在我身上。视频,他为了封口拍了好多视频……好恶心。”

“12月3日,我不想受要挟,这种感觉好痛苦,再有一次就报警吧。”

“1月2日,被发现了。他拿着视频对我说,让我好好掂量一下后果,大不了鱼死网破,但我的清白跟人生就彻底毁了。我瞬间又害怕了起来……我需要勇气。”

……

“3月4日,肚子好痛,清白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下次一定要报警。”

“3月28日,迟宗宇又逼我看肢解猫咪的现场,受不了了,这个人渣!好后悔,要是当初没有那场质问就好了。”

……

“4月10日,社团的交流活动他怎么也跟过来了,不能让他跟我有独处的机会,背着同学偷偷摸摸做这种事让我觉得自己很肮脏。”

“5月8日,办公室、教师公寓、社团、教学楼……最近他又物色了个新地方,学校北部的树林,那边很荒凉,没什么人。他问我在这里做是不是很刺激的时候,我真的好想一刀捅死他。”

“5月10日,我要反抗,我快死了,明天报警吧。”

……

夏桓机械般翻动着书页,整本都是孟妍的笔记,时间跨度居然达到了半年以上,每个字都仿佛有了生命,密密麻麻扑面涌来,要将他活埋。

它们像蚂蚁一样成群结队,啃食着眼球,如针扎般刺疼。

“5月5日,为什么来着例假也要做这种事。”

“5月11日,我在警局门口徘徊了很久,还是没有勇气进去,明明已经想清楚了,大不了后半辈子改名换姓换个地方生活,但是夏桓呢?要是夏桓看到这些照片和视频会怎么看我。他会觉得恶心吗?”

“6月1日,好疼好疼好疼好疼,救救我救救我……”

“6月3日,夏桓,救救我。”

……

越到后面字迹越潦草,能感觉到书写者精神明显恍惚起来了。只是夏桓怎么也想不到一直苦苦追寻的凶手居然是迟宗宇,这个名字出现的非常突兀,他甚至用了好一会儿才回忆起来大学似乎是有这么个助教。

“6月6日,我的生日快到了,生日当天就跟夏桓坦白吧。在此之前,我要跟这个人渣好好说清楚,结束这一切,如果他还是一意孤行,大不了就鱼死网破,对,没关系的,没关系……”

“6月15日,打完胎后身体好虚,有时候我分不清这份虚弱究竟是来自肉体还是精神,下楼梯走两步就会踩空,上课没几分钟就会走神,再这么下去我会疯掉的,就在今天就结束这一切吧。”

6月15日之后,日记戛然而止,是孟妍失踪的那一天。

密码本里面还有很多内容,这是长达近乎一年之久的凌辱、言语打压、行为否定和肉体折磨,记录详尽而厚重,甚至抽丝剥茧地描写了很多细节。

夏桓感觉有沉重的东西涌上喉咙,咽不下去、吐不出来,太多情感和回忆互相交缠。

密码本像是个阀门,翻开它的瞬间,孟妍离去时暂停的情绪成千上万倍地还了回来。

浑身抖如筛糠,他张开嘴,却只能发出短暂而急促的呜咽。

站在身旁的队友们有些惊慌失措,毕竟从未见过夏警官露出过这样绝望又愤怒的神色。

迟宗宇这三个字抨击在胸腔,一拳拳砸得体无完肤。夏桓知道为什么他会提出担任游研社的顾问了,这是个光明正大与孟妍待在一起的机会。

有段时间,孟妍的请求异常频繁,甚至到了铺天盖地的程度,起初还以为是为了让自己融入圈子的举措,现在才发觉她的邀请其实一直都覆了层淡淡哀求。

孟妍说过很多话,它不一定是实话,但也不一定假。

“夏桓,来我的社团吧,当个吉祥物也好啊。”

——救救我吧。

“夏桓,社团准备去露营,要一起吗?“

——救救我吧。

“夏桓,有个线下交流会,来给我打下手呗!”

——救救我吧。

夏桓明白了孟妍的忸怩和纠结。不是不信任,是害怕。

害怕这样不堪入目的照片和视频暴露在大众视野中,暴露在他眼前。受迫害的孟妍会在人们口中编排成更过分的谣言,肆无忌惮地传播,然后人们杜撰的她会代替真实的她继续活下去,就像邱雯一样。

没有女孩子会受得了这些,况且还是自尊心这么强的一个丫头。

《破晓》这款游戏的灵感是从网上听来的,可如今看来却是她实实在在经历的缩影。游戏有个完美结局,女主不仅保护了自己,还收集到了证据成功把老师绳之以法,这也是她做梦都想见到的结果。

“她就输在了优柔寡断上,不管威胁直接曝光就好了,大不了两败俱伤,要是我的话,死也要拉个垫背的!”孟妍说的时候义愤填膺,就像目睹了全过程一样。她知道该怎么做,但就是没有勇气,这句话是在反抗又是在气自己的无能,只有用最嗤之以鼻的精神胜利法,不断自我安慰、自我洗脑,才能勉强支撑着活下去。

自尊缝住了她的嘴,自卑钉住了她的脚步。无论是谁,面对不确定的暗恋关系总会有些忐忑和拘谨。

夏桓怎么也没想到,最后给孟妍造成障碍的人竟然自己,明明都已经走到警局门口了,已经克服掉世俗的偏见了,却始终迈不了下一步,他们的关系成为无法跨越的一道门槛。

如果那时候再勇敢些,率先捅破这层窗户纸,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如果他不逃避,而是义无反顾跟在她身边,是不是就能潜移默化给她很多力量,就不会让迟宗宇的逼迫得逞。

血液滚烫,在心脏部分硬生生烧出了个窟窿,夏桓往里望去,里面密密麻麻全是后悔与自责。

小时候看电视剧,总觉得男女主的行为令人捉急,遇到问题他们总是沉默寡言。明明很多误会都没必要存在的,那时候就总想着,你们快挑明啊,人长着个嘴巴不就是为了把话说清楚吗,为什么要磨磨唧唧让对方猜疑。直到这一刻才明白有些话真的很难说出口,身临其境时,自己会比他们还沉默。

夏桓是这样,孟妍也是如此。

“为什么啊……”还在上初中的孟妍一边看着偶像剧,一边从夏桓手里抢薯片,“看得真费劲,哪有这么多弯弯绕绕。”

“导演让这么拍呗,挑明了第一集就大结局了。”

“啧,我就肯定不会这样。”

“我也不会。”

困扰夏桓多年的问题终于在此时有了回应,因为上帝视角的我们能确认电视中的他们相爱,但我不敢笃定我们是否也心意相通。

记忆是潜伏在身体里的毒药,翻开密码本的举动无异于是催化剂,而抓住迟宗宇是解药,夏桓恨不得现在就冲上去把这个人渣大卸八块。

然而,就在有人想直接开展逮捕行动时,他却驳回了这个提议。

“这是受害者十年前的日记,只能算佐证,对方有很多种方法为自己开脱,比如故意陷害、笔记模仿、伪造等等,但凡他咬死不承认我们就没有第二个证据了。迟宗宇应该就是绑架徐彩英的凶手,建议先按兵不动,观察几天,等他把确凿的铁证主动送上来就好,抓现成的。”夏桓淡然地在会议室上分析案情,没有人注意到桌子下青筋暴起的拳头。

这次务必要一网打尽、人赃并获,不能有任何闪失。

夏桓已经等了十年,不在乎多等几天。

警方直接锁定了迟宗宇的动向,派了便衣不分昼夜盯梢,总算在今天察觉到了可疑行迹,救援队立刻赶来,一路跟随到郊区的废弃小院里。

终于,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下了徐彩英。

女孩浑身是血、奄奄一息,夏桓冲过去将她扶起来的时候,仿佛扶起了十年前倒地不起的自己。

还好,这次没有来迟。

当上刑警后遇到的每个被绑架、被压迫的孩子,似乎都有她的影子,至亲之人的离去成为后半辈子再也无法摆脱的梦魇。

感受着怀中少女后怕的啜泣,看到迟宗宇六神无主的神色,夏桓心中却有些木然,这明明是追寻许久的结果,却高兴不起来。

究竟怎么样才能释怀。

是看到杀人凶手因害怕跪在地上痛哭求饶,还是看到他对之前的所作所为诚心悔过,亦或让其亲身体会被虐待的滋味,加以百倍偿还。

好像都不是,在发现孟妍尸体的那天这场较量已经彻底输了,坚持只是为给这场失败之战画个句号,这不是场翻身之战,而是对她的弥补。

到这里就可以结束了吧……不对,还差最后一步。

死刑,迟宗宇必须要判死刑,死缓都不可以。

……

在知晓了二人的纠葛后,警方为了避嫌,特意安排了其他人审讯。

夏桓在外面急得抓耳挠腮,手机碰巧响了起来,他草草看了一眼便急不可耐地冲出门。

此时,童山大学附属医院的病房里,徐彩英刚刚转醒就看到救命恩人坐在床边,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像是从椅子上长出来的一样,毫无违和感,有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

即便被告知病人需要多加休息,对方也只是闷闷地点头,随后投来寻求的目光。

“我没关系。”徐彩英麻烦护士将床头摇起来,调整好状态,配合着第一次笔录。

只是在交代前因后果之前,她将一枚沾血的徽章递给了夏桓。

"这是在囚禁我的房间找到的,房内另一边有个水管,上面拴了副手铐,它就在手铐底下压着,这个社徽不属于我,我想应该是……”

那个名字属于游研社初代社长,是徐彩英最崇拜的人,她决定报考童山大学就是因为玩了孟妍的游戏,只可惜这辈子都看不到《破晓》的续作了。

徽章上面,象征着利剑的光束被一片血块糊住,挣扎和反抗的痕迹将永远冻结于此。孟妍必定跟徐彩英一样采取了很多自救方式,但终究没有等到她的曙光。

明明把求救讯号传达出去了,在甜得发腻的生日蛋糕里。

递过徽章后,徐彩英明显感觉这位警官有点异常,他腮帮紧绷,面部狰狞,缓了好几秒才勉强逼退眼尾的猩红。

怎么感觉他才是更需要关心的人。

就在徐彩英企图慰问一番时,对方又很恢复了风淡云轻的姿态。

“聊聊吧。”再次开口,声音沙哑得可怕。

徐彩英也想尽力帮助这营救自己于水火之中的人,于是正襟危坐,开始回忆这场骇人的遭遇。

“事情的起因是因为一盒墨水……”

准确的说,是起源于她的多管闲事、她的正义感。

十年过去,当初在学生中人气很高的迟助教也荣升为了教授,接替段金涛成为童山大学计算机系的班主任,而徐彩英身为游研社社长,自然少不了跟顾问的往来。

当晚,徐彩英慢吞吞从社团出来时已将近十一点,熄灯号徐徐飘荡在上空,这个时间点的校园通常会有一段从喧闹到安静的过渡,而目过程很快,铃声像是烧水壶的开关,把咕噜冒泡的沸水瞬间压了下去。

在回寝途中徐彩英偶然瞄到迟宗宇的办公室还亮着灯,她一边感慨教授的兢兢业业,一边打算再去商量商量活动策划方案,可没走几步,远远的,灯忽然熄灭了。

这是要准备回家了吧?她想,要不就在外面静候片刻好了。办公室位于一楼,靠近大厅的位置,然而站了半天都没见有人从里面出来。

就在疑惑之际,耳畔倏地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紧接着是玻璃物体摔碎的声音。

徐彩英吓了一跳,因为那声音分明是从迟教授办公室传来的。

她蹑手蹑脚靠近窗边,伸着头朝里面望去。室内太黑了,什么都看不清。紧张感摩擦着神经,她尝试着叫唤了几声,无人应答,就在准备提高嗓音再次开口时,开关“啪”地发出轻响,视野亮堂了起来——

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耸立在自己面前,头颅低垂,怒目圆睁。

他们仅仅一窗之隔,因为距离过近,这骇人的景象犹如炸弹轰然在脑海爆开,未出口的话变成了惊恐的叫喊,徐彩英下意识后退两步。

屋内之人终于有所反应,迟宗宇拉开玻璃,欠身探出:”小徐?这么晚了有事吗?”

“迟教授?”害怕尚未褪去,语气都含着丝丝颤音。

徐彩英眨眨眼,目光凝结了,迟宗宇顺着她的眼神低头望向自己的衬衫,恍然大悟:“啊……刚在备课,不小心打翻了墨水,沾得到处都是。”

他略带歉意地笑了一下,停顿片刻又问:找我有事?”

徐彩英磕磕巴巴说明了来意,趁着对面还没回答,赶紧找了个借口扭头就走。

刚开始她还能强装镇定,但走着走着,步伐急促起来,开始玩命狂奔,一路压抑着尖叫跑回了宿舍,好像背后有吃人的怪物在追赶一样。

迟宗宇白色衬衫上确实沾染了一些墨水,但那星星点点的绿色仅占少数,更多的是大片猩红,这惊悚的颜色不止出现在衣服上,包括脸上、指甲缝、甚至地板上……占据了全部视野。

他肯定是有什么在瞒着自己。

因为她知道,迟宗宇是红绿色盲。

回过神来仔细想想,在黑暗中迸发的惨叫怪异又渗人,不似人的声线,更像是猫叫。

——这家伙该不会是个虐猫犯吧。

在对猫咪施行残忍肢解的时候,因为操作失误,导致猫挣扎剧烈,四处乱窜,血液溅得到处都是,还打翻了桌上的墨水,由于分不清红绿,使得迟宗宇混淆了这两种颜色,并企图用正常人一眼就能看破的拙劣借口蒙混过关。

想象缝补出真相,画面越发清晰,徐彩英甚至都能脑补出他举着刀、发出刽子手一样狞笑的场面。

而这样恐怖的人居然是备受学生簇拥与爱戴的教授,甚至在自发举行的“最具亲和力的老师”评选中蝉联好几次榜首。

更绝望的是,迟宗宇早晚会发现墨水拿错的事实,从撞破了这一幕起她就变成嗷嗷待宰的羔羊。对小动物都能下死手……会不会对人也一样?危机感急促着她做点什么,什么都好,总之不能陷入被动的局面,必须先发制人。

隔天,正值阳光明媚之际,徐彩英再次出现在窗外,踮起脚,轻敲玻璃窗,屋内的人听到动静后很快拉开了窗户。

不知是尚未察觉还是刻意伪装,迟宗宇面带笑意地打了声招呼。

徐彩英晃动着手机,开门见山,“老师,你做的那些事我都知道了,还顺带拍了下来。”话音刚落,空气中明显多了些紧张的气氛。

对方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

“我把证据连同举报信一并打了个包,设置成定时邮件,十天后它将自动发给学校和媒体。”隔着防盗网,她滑动着手机,气定神闲地展示那封邮件。

压缩包被命名为“迟宗宇的罪证”,这五个大字终于将他一贯温润的面庞劈出一丝崩裂。

仿佛徐彩英握着的不是手机,而是他的命脉。

惊慌和愤怒悄然蔓延,隔着铁网,迟宗宇抓不到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面前之人收回手机,露出胜券在握的神情,她站在阳光中,刺眼又碍事,对比之下他宛如阴沟里的老鼠。

明明对方昂着头,他却感到了居高临下的审视。

“你知道了什么?知道多少?”迟宗宇眯着眼,浑身散发着戾气。

这态度和质问无异于侧面证实了徐彩英的猜测,还真让她敲出了一些猫腻。

“全部。”她漫不经心的样子拿捏得恰到好处,“你主动找校方坦白,我撤回邮件,算是师生一场送个情面吧。记住,你只有十天。”

主动权还是捏在自己手里保险,徐彩英怕再待下去会露馅,说完后便先行离开,没有给对方任何考虑的时间。

这次对峙,她看上去游刃有余实际腿都在打颤。

徐彩英翻来覆去想了一晚上,还是觉得这种旁敲侧击是当下最好的解决方法了。毕竟手头上没有任何证据,要是敲出来什么,至少能有个自保的武器,如果发现是一场误会那更好。

只是目前看来,昨夜的猜测基本板上钉钉了。

邮件就是自己的护身符,可毕竟是发生了这种事,徐彩英还是有些心烦意乱,什么都干不进去,本着排解焦虑的想法开始收治社团活动室。她翻箱倒柜,甚至把多年都拉不开的铁皮抽屉给修好了,在清理过程中,抽屉里一个密码本引起了她的注意。

非常普通的素面封皮,上面被人潦草地写着“游研社活动策划”,指尖轻轻拂过锁面,熟悉而怪异,徐彩英有种说不出的既视感,大脑还没反应过来,手指已经下意识输入了028三个数字。

当守卫仁慈地卸下盾牌时,记忆也终于被唤醒,她这才想起《破晓》的彩蛋里,主人公也有个类似外观的本子,028是当时自己抓耳挠腮好久才破译出来的密码……没想到,居然打开了。

翻开密码本,徐彩英就像开启了潘多拉魔盒,她敬爱的老师,迟宗宇的罪行以第一人称的视角被原封不动记录了下来,随着娟秀的字迹逐渐潦草,平静的心也开始翻滚骇浪。

徐彩英一字不差地翻动着,屋外从晴空变成黑夜,许久后,她神情恍惚地瘫在地上,有种生理上的反胃。

没想到与偶像的第一次“见面”居然会以这样的方式。

《破晓》这款游戏之所以能经久不衰,成为经典,就是因为它背后的故事,主创离奇失踪后又惨死也让不少人猜测叹惋。

徐彩英还记得她操控主角顶着压力一步步搜集证据的过程,主人公坚强而隐忍的意志有几个瞬间真的通过屏幕毫无保留地传达了出来,并化作源源不断的力量,成为那几年情绪低落时的领航标。如今这份使命和责任感又回来了,十年前的纠葛如今原模原样复展现在眼前,她是除了凶手外世界上唯一知道真相的人吗?

看得出孟妍明明对这些事情难以启齿,但还是详尽地记录了全过程,把本子放在这种显而易见的地方是为了能让人发现,而专门加道密码又有种不知道怎么办,将命运交给上天安排的纠结——我没有勇气坦白,那随便什么人都好,替我公开它吧。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么多年过去了,没人注意到这不起眼的角落,包括警方、夏桓、甚至一直担任游研社顾问的迟宗宇。它安静躺在社团活动室破旧的铁皮柜里,跟一大堆有用没用的书籍纸箱堆在一起,期待着重见天日的那天。要不是徐彩英心血来潮整理东西,没准还发现不了。

“游研社活动策划”不会有人想到,几个字轻飘飘的字能盖住少女无助的祈祷。

癔症过后,惊恐蔓延而来。

徐彩英忽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个多么愚蠢的举措,这不是虐猫那么简单了,她挑衅了一个杀人犯,一个虐待狂,一个变态人渣。

就在这时,电话骤然响起。

徐彩英吓了一跳,响的不是手机,而是活动室的座机。

显示屏上蹦出了串陌生号码,刺耳的铃声在静默中显得尤为突兀,听得人发心慌。犹豫几秒,她还是拿起了听筒,可诡异的是,在徐彩英喂了几声后对方居然毫无征兆的挂断了,只留下萦绕耳畔的阵阵忙音。

她原地错愕了片刻,随后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怎么感觉这通电话是为了确认自己所在之处而打的……会是迟宗宇吗?

要赶紧逃跑,以防万一还要把密码本转移到更安全的地方!徐彩英有些慌乱,不经意的一瞥,通过窗户她看到了离活动室不远的北部树林。

心中有了定夺,她片刻不停地往目的地赶去,就在藏好物证准备返回的时候,不安感越发强烈,于是当下立断决定报警,谁知电话刚接通就被人从身后打晕了。

“那铁锹是用来干什么的?”夏桓好奇地打断了陈述,他们被这个问题困扰已久。

“随手找的,用来自保的武器。”徐彩英尴尬地摸着下巴,“没想到战斗力还是太弱了,完全没派上用场。”

……

要不是护士给夏桓撵出了病房,他都没注意到盘问已经持续了两个小时,不过迟宗宇的罪行得到了当事人的证实,此行目的已达到。

天色渐暗,夏桓马不停蹄返回警局,直奔审讯室,同事心领神会地走出来,递上一份笔录。

“基本都交代的差不多了,等会把口供和徐彩英的比对下。没想到这人还有校园暴力的案底,都不知道怎么过教师审查的……”说着,又神色古怪地指了指审讯室,“对了,他说要单独见你一面。”

这一刻终于来临,要不是之前领导阻拦,他估计早就冲进去了。

夏桓看了眼手腕,接过笔录,推开门。

审讯室内,迟宗宇低着头,似在闭目养神,听到推门的动静也没有任何反应,抓捕时的慌张早已不见踪迹,这种悠然自得的状态让人恼火。

强装镇定?不对,仔细看的话……他在笑。

他怎么可以笑!?

夏桓眉毛扭动,咬紧牙关,胸膛急速起伏,极力压制着随时都可能爆发的山火。

空气在燃烧,在逐渐升温,许久后,迟宗宇慢悠悠抬起眼:“好久不见。”

夏桓没有回答,要是眼神能杀人,对方已经被千刀万剐了。

“我有些话要单独给你讲。”即使被禁锢在椅子上限制了行动,迟宗宇还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说。”似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声音。

“过来点……别站这么远。”

几个深呼吸后,夏桓往前走了几步。

“再过来些,是关于孟妍的事情……”

夏桓俯下身,二人之间的距离不过几公分。

迟宗宇心满意足地眯着眼,似在回味着什么,随后昂起头,凑到夏桓耳畔低声开口:“你应该不知道吧,孟妍左胸有颗痣……”

下流的话黏腻于耳廓,唾液在唇齿间拉丝,在舌头搅拌下发出暧昧的叹息。

——明目张胆的挑衅。

吐出来的字眼勾住心脏,连同血管一起被硬生生扯了出来,五脏六腑都已失序,愤怒到无法呼吸。

杀了他,能不能杀了他。

感性先于理智做出了回答,夏桓终于忍无可忍,压抑了十年的憋屈和崩溃全部汇聚在紧握的拳头里,全力挥出!

得逞的笑意在眼前化开,饱含愤怒的一击擦着脸颊转了个弯,狠狠砸在了下方的桌板上。

巨响过后,木板裂了条缝,鲜血顺着指尖滴落。

好险……

额间沁出细小的汗珠,他明摆着在逼夏桓动手打人,然后落得个暴力取证、严刑逼供的下场。

门外的同事听到动静后闯了进来,强行将两人分开。

“可惜。”未能得偿所愿,对方啧了一声,撇过头,“那就没什么好聊的了。”

“我的审讯还没开始。”夏桓尽力让理智归位。

迟宗宇眼神缓慢下移,落到夏桓手中的笔录上:“我说过一遍了,自己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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