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四那年，在收到研究生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夏桓决定去见妈妈，他总觉得是自己弄丢了她。
自从小学的一通电话后，母子俩再无任何联系。解铃还须系铃人，他想郑重其事为当年的举动道歉，恶语相向刺伤的不仅是对方，还有自己。
于是夏桓买了束康乃馨，憋了一肚子话，心中忐忑。
只是没想到这束温柔的花最终放在了冰凉的墓地前。
妈妈几年前就离世了，墓碑上女人挂着淡淡的笑意，温柔和亲切，看起来还很年轻，正值大好年华。
“她是病逝的。”墓地管理员说着还拿出来了个小包裹，“你妈妈的遗物，让我转交给你。”
妈妈跟管理员似乎是好朋友，对方喋喋不休讲了很多关于她的事，她自从离婚后就开始拼命学习、考证，有空就去旅游，活得挺潇洒，最后成功从事了心心念念的职业——记者。
真不错啊。夏桓想，如果能亲口从妈妈嘴中讲出来就更好了。
他接过包裹，里面只有个小木盒，掂了掂，不重。
随着上盖被打开，沉淀其中的灰尘也跟着飘散了出来，厚厚一沓照片就这么径直闯入视野，把夏桓撞了个措手不及。
——所有照片看起来都像是偷拍。
第一张是大学时的迎新晚会，视角像是从观众席上偷拍舞台中央被拉去凑人头、正表演话剧的夏桓。
第二张是放学路上，夏桓和孟妍并排行走，相视一笑。
第三张左下角入境了女人的半张脸，她眉眼微弯，竖了个大拇指，照片上是夏桓四人拖着行李箱，在宿舍楼下集合，兴致勃勃准备旅游的一幕。
是妈妈小心翼翼与他跟朋友们的合影。
还有第四张，第五张……照片的时间、地点、内容千变万化，唯一不变是夏桓的身影。
她在用自己的方式陪伴、记录儿子的点滴，因为那通电话，她不敢打扰，不敢面对，这份躲起来的母爱只有在她死后才重新有了归宿。
眼眶忽然酸胀起来。
夏桓忽然明白邱雯葬礼后，困扰他的凝视感从何而来了。
——我在看着你。
那是一股强烈的，仿佛能把人灼烧穿透的视线，如此时的阳光般热烈，但视线的源头却只能永远匿藏于黑暗中。
孟妍失踪那会儿，夏桓因为紧张过度，把妈妈的思念错当成了邱雯亡灵的凝视。
在木盒最底层还藏着一块被绒布袋包裹着的坚硬物体。
夏桓将封口的绳子解开，朝下抖了抖，有什么东西掉了出来。
当冰凉的触感实打实透过皮肤传到手心时，压抑的情绪再也无法遏制，他哽咽着，跪倒在地，哭得喘不过气。
——平安扣，通体透着碧绿的翡翠，寓意圆满吉祥。
这是他送给夹心饼干的礼物。
不和谐的地方在这一刻变得有迹可循。没有人会无关无辜对你好，妈妈除外。
难怪她会以游戏作为媒介，死皮赖脸追问自己的学习和生活；难怪她的操作又菜又烂，比普通同龄人都要慢上一截；难怪在夏桓偷了爷爷钱后，她能不分昼夜地陪伴、开导，甚至主动垫上了那笔钱；难怪淑芬会有点自来熟，毕竟身为妈妈的朋友，自然知道他们的关系；难怪夹心饼干从说要做个手术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难怪她总是秒回，难怪她总是竭尽全力地帮忙……
无数个难怪平凑出了完整的妈妈，这份母爱，他一直都没丢过。
夹心饼干骗他说自己的职业是摄影师，可能她觉得偷拍到夏桓的照片，记录儿子的成长、生活瞬间，在按下快门的那一刻是无比幸福的。
她遵守着跟他的约定，直到夏桓主动找她前，都没有出现在面前一次。照片上密密麻麻遍布划痕，是手指轻轻抚摸后，指甲留下的痕迹，是思念的印记。妈妈的爱跳出了相片，藏在每一个被忽略的细节里。
泪水模糊了视线，可脑海中的景象却愈发清晰起来。
微风从身后温柔地抱过来，夏桓还记得那个迷茫的夏夜，从邱绍威的别院离开后，在百汇杂货铺门前，他们进行了最后一次对话。
为什么没有立即回复她呢。
那时她应该知道自己病况堪忧了，妈妈日记本上提到过因家暴而小产的情况，可她却只能用这个借口，借着对未出世孩子的爱，畏手畏脚传递对夏桓的思念。
夏桓一眨不眨地盯着翡翠平安扣，细小地圆孔无限放大，将他拖回了泛着凉意的夜晚。
手机轻微震动，小小的屏幕陡然亮起，闪烁着微弱的光。
聊天框中弹出来了两行字，他还以为这是女人喝多了的胡言乱语，便没有回复。
这份戛然而止的情感终于在此刻冲破了屏幕，跨越了时间，化作烈阳，化作细雨微风，充斥在身边的每一个角落，爱意无声，却回荡着阵阵残响。
——妈妈一直都在。
——妈妈真的好想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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