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前夕(1)

1997年,城市的面貌正处在日新月异的变化中,各地大片的老旧平房被逐一拆除,一座座标新立异的新建筑拔地而起。东方明珠电视塔早已在陆家嘴的夜晚灯光闪耀,坐落于市中心的恒隆广场和位于浦东的第二座国际机场已在一片尘土飞扬中破土动工,蜿蜒盘旋如银蛇般的延安路高架桥建设正在接近尾声。

在那个BP机大行其道、大哥大日落西山的时代,年轻时髦的男女们手中已握有一台精致小巧、印有"NOKIA"的移动电话,他们听着SONY的Walkman,逛街吃着肯德基,然后买了可口可乐、虾条、麦丽素等一堆属于那个时代的零食,扎堆走进正在上映国外大片的电影院。那时城隍庙的九曲桥和湖心亭同样游人如织,静安古寺的门票只要3块钱。

那时正在取消福利分房,城市第一批商品房也刚刚面世,房子还没有限购,买房落户,两三千一平,房价还未见崛起之势。有房地产专家提醒,上海市职工月平均收入不过1000元,而买一套普通的房子需要10几万,还不算物业费,电梯费,燃气费等,对于普通家庭而言是一笔沉重的负担,所以建议大家别买房,买不如租。然而,一些有主见的市民并不听劝,纷纷靠筹钱或贷款的方式购入心仪的住宅,由此背上了每月上百元的“巨额债务”,十几年后,这些业主将为自己当初的选择而感到庆幸。

人一生的成败,往往就在于选择,特别是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上。

傍晚5点不到,夜幕还未降临,上完一天班的何文生推着一辆锈迹斑斑的永久牌自行车,垂头丧气地走出上海辉煌灯具厂的大铁门。

寒风凌冽,路旁的树叶簌簌作响,他不由打了个激灵,伸手把臃肿的鸭绒衣的拉链向上提了提,宽松的裤管在风中无助地飘曳着,裤口脱了线。一张苍白瘦削的脸裸露在寒风中,经受着大自然的无情打击,落寞的脸上涂着一层夕阳的余晖。自行车的链条在路上一直咯咯作响,轮胎似乎也软了,他看到前方有一个修车摊,推着车快步走了过去。

修车老头看了看,一脸不肖。

“你这车链条都绣成这样了,没法用了。还有这车胎,都老化成啥样了?你看,都是裂缝,不漏气才怪,补了还得漏。还有这车轱辘钢丝,一掰就断,这没法弄啊!我看还是一块儿换了吧,我也不讹你,一口价80,咋样?整完保你骑得舒坦。”

何文生又一激灵,张了张嘴没出声。

“唉,算了算了,我马上收摊了,给你个优惠价,65,不能再低了。”老头斜睨着他。

何文生默默从口袋的皮夹里摸出一枚硬币,老头脸色有些泛青。

“就补个胎吧。”

5分钟后,他重新把车推上路,却并没有骑,链条滚动发出的噪音仍使他心有余悸,他怕一用力踩下脚踏板,链条就会崩裂,至少推着走还没问题。他现在是不可能花几十块钱去修车的,这从走出工厂大门的一刻起就决定了。更重要的是,他感到自己的身体被抽空,轻飘飘地就像棉絮,已无力一口气把车骑回家里,甚至不知道自己何去何从,感觉世界正在崩塌。

今天,厂里终于公布了大家揣测已久的大名单,他怀着剧烈的心跳,在一长串名单中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他下岗了。自己才28岁,还这么年轻,竟然发生了这种事,他久久没有回过神来,不知自己是怎么从看榜的人堆里挤出来的,周围人声鼎沸,他什么也没听清,直到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他才回过神。

“想不到你居然也在榜上,我就知道那个姓张的不是好东西,吃相太难看了。”营销科的毛哥在一旁关切地看着他。

“你……你还好,没在榜上。”何文生有气无力地回答。

“哎,实话说,不在榜上也好不到哪去,现在厂里这状况,在职的也没奖金福利,就凭这点赤膊工资,只能勉强混口饭吃,我也不想做了。”

“你别……别这么说,有口饭……总比饿死好。”

“那个阿强,你还记得吗?前两年离职跟他表哥下海,听说混得风生水起,我也在找机会,准备出去搏一记。”

“生意……也没那么好做,暂时有口饭吃,总比我好。”何文生说完,头垂得更低了。

“不过话说回来,之前你没听到风声?听说名单早就定下来了,各部门领导和厂长一起开会决定的,你们车间王主任当时也在。据说当时一些在名单上的人都去找了领导,后来就从名单上去除了。”毛哥侧过脸,在何文生耳边轻声说,“你难道没有去通通路子?我可是老早就提醒过你的啊。”

“我知道,我也不是……没去过。”何文生嗫嚅道。

“你去过了?”

“我去了……张厂长那里。”

“你带了什么?”

“两瓶……花雕酒。”

“就这个?”

“还要……还要什么?”何文生惊异道。

“姓张的每年收到多少茅台、五粮液啊,你这些他不会放在眼里,哎!我就说嘛,姓张的胃口太大,不是东西。”

“你的意思是?”

“大家都在疏通,你的力道不够,自然就会被刷掉。还有……王主任那里你去过吗?”

“王主任?还要找他干嘛?不是……主要由张厂长决定的吗?”

“哎呀!小何啊,让我哪能讲你好?厂长做决定也要听取各级部门的意见,你没和主任搞好关系,他在厂长面前随便戳你一下背脊,你就被枪毙掉了,当然……他不会当面说你的不是。哎!说到底,你还是太天真。”

“照你这么说……”何文生额头渗出冷汗。

“这种事,发生在哪个环节都有可能。你想想,你在车间里技术算是过硬的,还得过技术标兵,你们车间的杨凯,王三,黑皮,哪个比得上你?照道理完全没必要裁你,所以你还不明白吗?”

“你说的……也是,不过现在……已经没办法了。”

“不过,天无绝人之路,你吃技术饭的,在外面还是有机会的。”毛哥安慰道,“如果哪天我跳出去单干,你可以来跟我干,我靠嘴,你靠手,两人相得益彰,阿拉一定能闯出一番天地,哈哈哈!”

这时有人在叫毛哥,毛哥对何文生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背,转身离开了。

毛哥的安慰丝毫没使何文生感觉好受一些,他知道自己看到名单的一刻,人生已黯淡无光。难道自己要靠微薄的下岗工资熬到退休吗?那实在太可怕了,自己还那么年轻。可还能干些什么呢?他知道自己除了本职工作,没有什么特长,现在同行业都在竞相裁员,要在同行业同岗位找到工作何其困难。曾经谁都说在国企工作是铁饭碗,他从未想过铁饭碗也会被砸碎。他的家境也很普通,无法给他提供出路,现在他能依靠谁呢?这时他又想起毛哥说的话,可他不像毛哥能说会道,在外面吃不开,自己不是做生意的料,何况资金哪来?想着想着,他不由苦笑。

又一阵寒风吹来,他回过神,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来到一条宽阔的商业街上,夜色已黑,街边的灯红酒绿顿时迷花了他的双眼,心情仿佛暂时得到了麻醉,这不是家的方向,但他却推着车一路向前走去。街上人声,歌声,喇叭声此起彼伏,喧哗无比,街边鳞次栉比的商店和酒家投射出异常绚丽的光茫,一切都是这么繁华。他不由陷入困惑,自己到底处在哪一个世界?为什么刚刚还是一个破败的旧世界,突然间就来到一个五光十色的新世界?哪一个才是真的?如果眼前这个也是真的,自己能在这里找回失去的东西吗?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悲怆动人的歌声,他的心一瞬间被打动了,那首歌是刘欢的《从头再来》:

昨天所有的荣誉,已变成遥远的回忆,辛辛苦苦已度过半生,今夜重又走进风雨……

他突然想哭,但眼泪在眼眶里晃了一圈,没流下来。他看到周围路人都喜笑颜开,如果他推着一辆破车痛哭,一定很奇怪,他不想在这里丢人。他找到一根铁杆,索性把车锁上,然后木然地站在路边,望着周围街景。

我不能随波浮沉,为了我挚爱的亲人,再苦再难也要坚强,只为那些期待眼神……

当听到“期待”两字,他不由一怔,之前他已刻意不去想这两个字,因为此刻他已无法再面对这份期待。

他和女友罗海棠已相恋一年多,感情还算可以,至少,他感觉罗海棠不讨厌他,总会主动约他出来,她说她喜欢自己的踏实肯干、文质彬彬的样子。每当想到这里,他心里会流过一丝甜意。

他是在几个月前决心把她追到手的,至于为何是在那时,他仔细回想,似乎和一张影碟有关。那是毛哥借给他的,片子的中文名叫《本能》,当时毛哥露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说这电影没在国内上映过,是男人都爱看,里面的女主角很性感,还说金桦看了后一直吃醋,几天没理他。拿回家后,他用松下的VCD播放器看了那部电影,里面的演员说的是英语,但配了中文字幕,虽然字幕制作得很粗糙,但能看懂大意。在这部电影里,他记住了那个女明星的名字——莎朗斯通。从那以后,他就把罗海棠幻想成莎朗斯通,罗海棠当然长得不像莎朗斯通,但她长得也很美,而且当他和罗海棠靠在一起时,他感受到她的身体、她的气息就和莎朗斯通一样勾魂,更重要的是,她不讨厌他。他固然不能得到莎朗斯通,但可以得到罗海棠,除了身体,罗海棠的爽朗性格也是他想要的。每当他俩独处时,在他文质彬彬的外表下,有一股无比强烈想要得到她的冲动。当然,他从未有过出格的行为,正派的形象也从未受到质疑,而她喜欢他这一点,他很清楚。

既然两情相悦,为什么不呢?

然而,现实中有一堵墙横亘在他俩之间——她的父亲。罗海棠的父亲嫌弃何文生家境普通,工作不够体面,想把女儿嫁到更好的人家。当罗海棠把何文生带到她家去时,何文生明显感到罗父对他外热内冷,每当他试图表达自己对罗海棠的好感,以及对他俩未来的打算时,罗父从来不正面回应,而是微笑着委婉地向他提出一些“小问题”。

“小何啊,你是个好小伙,不过你看,要是你们以后真的在一起,准备住在哪里啊?我就这么一个宝贝小囡,从小把她当作掌上明珠,要啥给啥,我绝不忍心让她嫁人后连一个宽敞舒适的屋子都没有啊!总不至于……还和老人挤在一起吧,所以……你有什么打算啊?”

一听到这里,何文生内心隐隐作痛,他知道以自己的能力,当下是无法解决房子问题的。虽然罗海棠不怎么介意,但何文生清楚,罗父是个强势的人,不会就此罢休,何况像罗海棠这样的美女,身边不会只有他一个追求者,夜长梦多,他时刻为此惶惶不安。

本来,他期望靠在单位努力奋进,做出成绩,获得认可,向罗父证明自己值得他的宝贝女儿托付,他的前途将一片光明。可现在突然间的变故,使他欲哭无泪,他正在万分痛苦地考虑着一个问题:是否该把自己失业之事告诉罗海棠?如果说了,他俩的结局会怎样?他简直不敢想下去。可是如果瞒着不说,能瞒多久?接下来他该做什么来弥补呢?

他在恍惚中走到一家著名的服装店门口,无意中看到橱窗里模特脚上的一双鞋,令他忽然又想起一件事,那是他对罗海棠许下的承诺:在他今年的年终奖到手之后,给她买一双像橱窗里模特穿的那种精美皮靴,款式品牌都选好了,他相信一定会赢得她的芳心。可现在,他拿什么买?就算买了,以后呢?一切期待似乎都化为了泡影。他立马转过头向前走,决定离橱窗越远越好,那双模特脚上的鞋变成了利刃,正在割他的心。

忽感心潮涌动,一股抑制不住的巨大能量快要冲破肉体,喷涌而出,他发现自己已走到一个熙熙攘攘的十字路口。不,这不是我该待的地方!他的内心在疾呼,必须躲开人群,越远越好,他要痛痛快快大哭一场,然后,做一些重大的决定。

.

在离何文生脚下几个街区外的另一条商业街上,毛哥正揉着一个女人,满面通红地走出一家西餐厅。一阵冷风拂面,他顺势点起一支烟。

“这里环境不错吧,甜点很特别。”毛哥吐出一口浓烟,把脸转向女人。

“是不错,不过……你心还真大,厂里都这样了,还有心寻开心。”女人搓着手说。

“这是两码事,今天我生日,当然要带你出来高兴高兴。”

“现在这么多人下岗,下一批不晓得会轮到谁,你就一点不担心?”

“担心有啥用?再说……我也不想做了。”

“那你想做啥?”

“我准备下海,自己干。”

“你啊,一定是眼红阿强了吧,那不一样,他表哥是老江湖,能带着他出去混,你一个人哪有那么好做呀?”

“这有啥关系?事在人为,况且我手里也不是没一点资源,我有这个信心。”

“看你一副神兜兜的样子。”女人用肘关节戳了一下他的腰,露出一丝笑。

“看着吧,我一定会搞出点名堂来。”毛哥抿了口烟,一挥手把烟蒂甩出去,眯起双眼,望着眼前的万家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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