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市第一人民医院的肿瘤科门诊室里,瞿明亮呆呆坐在主治医生的面前,看着医生翻阅手里的一大堆患者检查报告,随着纸张的翻阅声,医生的眉间越蹙越紧,瞿明亮的心也跟着越揪越紧。他几次想要开口询问,但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强压内心的焦灼默默等待着,他不敢打断医生的思路,仿佛怕一开口,会引爆心中的炸弹。
终于,医生翻到了检查报告的最后一页,微微摇了摇头,然后抬起头,把视线转向他。
就在刚才医生摇头的一瞬间,他内心炸弹的引线被点燃了,但他立即自我辩解,那只是医生活动一下颈椎而已,每个人都有这个动作,不用大惊小怪。他做了个深呼吸,看着医生,等待对方的宣判。
“你妻子的情况……不是很好。”医生放下手中的一叠报告,眼神似乎流露有一丝惋惜。
“医生,那……”他正想把憋了很久的话一吐为尽,但像被一只巨手扼住了喉咙,他张着嘴,却什么都说不下去。
“这病不是一时半会儿才出现的,根据检查结果看,起码有一年了,该早一些来。”
他当然知道,妻子身体不适不是一天两天了,但只是以为长期劳累所致,休息一下就没事了,从来没往坏处想。
“那……还有希望吗?”他心惊胆战地问。
“这种程度的话,治疗有一定困难。”医生看着他,停了两秒钟,语气发生了些变化,“当然了,并不是完全没希望,我们会尽力。”
“医生,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也要试试。”他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她……还那么年轻,是家里的半边天,孩子还那么小,不能……就这么放弃。”
“我理解你的心情,可以先做一个疗程试试看,现在有一些针对这种病的新药。”
“只要有需要,什么药我都买。”
“不过……”医生停顿了一下。
“医生,你有什么要求,尽管告诉我。”
“治疗费用……并不是小数目。”
“多少钱?”瞿明亮下意识摸了摸背包里的钱袋,“我这带了一万,不够我去银行,还能取两万。”
“一般而言,这至少要三个疗程,我们给你用最好的药,大概5万,不包括住院费,检查费和其他后期费用,如果治疗有效的话。”
他感到遭了闷头一棒,三个疗程费就是他的全部家当,何况还有其他费用,他还有一家老小要照顾,女儿正在上小学、长身体,要花钱。老母亲身体不好,看病吃药也要花钱。以前凭他们夫妻俩一起工作还能应付,现在只剩他一个人,该怎么办?
“当然,我们只是提出建议,采取什么样的治疗方式,由家属决定。”医生补充道。
“不,给她最好的治疗,她还这么年轻,我相信……她一定能挺过来。”他抬起头回答,脸色苍白如纸。
离开诊室,他来到住院部,乘电梯到8楼,走廊上静悄悄,他默默向前走,到了走廊尽头,轻声推开一间三人病房,里面很安静,病人都在睡觉,病床边的移动架子上挂着输液瓶,药水一滴一滴地落下,悄悄带走时间和生命。
他来到靠窗的病床前,妻子躺在洁白的床上,穿着病号服安详地闭着眼睛,胸口均匀地起伏着。他把妻子身上的被子向上提了提,然后在床边静坐了一会儿,看了看表,该回去做饭了,菲菲快要放学了。他正要起身,身后传来妻子的声音。
“你醒了,感觉怎么样?”他细声问道。
“好些了,这几天……水电费该交了,还有……家里面粉不多了,要再去买点。”耳边传来妻子虚弱的声音。
“这些我都会去办的,你别操心。刚才我见了医生,医生说你的病不是很严重,只要积极配合治疗,很有希望治好。”
“这需要……花很多钱吧,你知道,咱们家上有老下有小,不能都花在我身上。”
“我问过医生,费用并不大,现在的新药治愈希望很大。家里的一切我都会照料好的,你就安心养病,啥事都没有,放心吧。过两天我再带菲菲来看你,她可想你了。”他拍了拍妻子瘦弱的肩膀,对她笑了笑。
“家里都靠你了,你也要注意身体。”
“我好着呢!工地上每天包吃包喝,老板还说要加我工资呢!”
“真的?”
“当然真的,往后咱们家生活会越来越好,你也要好好养病,快点好起来。时间不早,我该走了,你在这好好休息。”
瞿明亮离开了病房,妻子侧身面向窗户,这样没有人能看到她的表情。她裹紧被褥,身体微微抽搐,紧闭的双眼间,默默流下了两行泪水。
瞿明亮离开医院,经过菜场买了些菜,回到家为一家老小做晚饭。他家在一条老式石库门里弄内,租的一楼的两室户,虽然房子老,但周围交通方便,离自己单位和女儿学校都不远,房东是位老太太,人很好说话,念他们外来打工不容易,所以租金也不贵。
女儿瞿艳菲蹦蹦跳跳回到家,兴奋地向他和奶奶讲述在学校的趣事,还说受到了老师的表扬。
“菲菲,这次数学考试得了几分?”吃饭时他问女儿。
“98分,全班第二,老师说我有进步了。”
“很好,要保持下去。”
“爸爸,我啥时候能去看妈妈?她要啥时候才能出院?”
“过两天等放了假,就带你去。”对女儿的第二个问题,他避而不答。
“明亮啊,邵红现在到底咋样啊?医生说情况严不严重啊?”老母亲在一边有些焦急地追问。
“还不算特别严重,医生说要积极配合治疗。”他急忙搪塞,握着饭碗的手心在出汗。
他还没有做好准备告诉她们真相,孩子还小,而老人一受刺激,怕身体会承受不住。可纸终究包不住火,她们早晚会知道,到时他该怎样和她们解释?何况眼下最紧要的是钱,现在所有的心理重担全落到他一个人的肩上,他却无人可以倾诉,屋里的空气似乎越来越少,令他快要窒息。
饭后,瞿明亮声称出去办事,一个人走到街上,大口吸着空气,借此让自己平静下来。
我一定要想办法弄到这笔钱,不能就这么白白看着邵红离开,只要还有一线希望。他在街上边走边想,胸口一阵悲从中来,他想大叫,可周围人来人往,他不想被人当成疯子。
他想到借钱,可周围都是穷亲戚,穷工友,向谁借去?这可不是小数目。或者,自己再找份工作,可即使有两份工作,也一时半会儿赚不到这么多钱。
他不禁又回想起五年前,他们一家老小四口来到这座城市,满怀憧憬,准备努力在此扎根。
如果……遇到最坏的情况,是否他要带着一家人再回老家去?这些年来的努力,难道就这么白费了吗?这样对得起一家人,对得起自己乖巧的女儿吗?不,他不允许发生这种事,他答应过家人,一定要让他们在这里过上好日子。
街边的店铺人头攒动,他又看到那家熟悉的淮南牛肉汤,过去他常会带女儿来这家店吃饭,这里有地道的家乡味道。他也认识了这家店的老板,他们的老家离得很近。但自从妻子生病,为节省开支,他就再也没有来过。
时间已近夜晚8点,淮南牛肉汤厨房的大锅里还在冒着滚滚热气,为冬日里增添了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店内还有顾客进进出出,他看到一位弓着背的老太在门口结账,老太打开钱包,手指在里面磨叽地翻动,摇摇晃晃地摸出一张5元纸币给服务员,同时,另一张纸币飘落在地板上,服务员看到后,一把捡起来塞还给老太,老人连声道谢,抱怨自己人老眼花,糊涂了。
这一切瞿明亮都看在眼里,他微微一怔,站着没动,他看着老太把那张钞票塞回钱包——一张一百元的大钞。更令他惊讶的是,他看到和那张百元大钞堆叠在一起的,是一整叠百元大钞。他确信没有看错,因为他和老太太离得很近,而且老太太掏钱和放钱的动作很慢,总是要在一叠纸币中翻来翻去,所以他看得太清楚了。
老太的举动触发了他内心的一个开关,他突然开始心生歹念,这个念头不断在脑海中打转,无法控制,心开始突突乱跳起来。
曾经在年轻时,他不是没做过这种事,有一段时间他跟着一群狐朋狗友,在街上偷了一个中年男人的皮夹,得到一千多块钱,那个男人穿着时髦,所以才被他们盯上。他们拿走钱,把钱包扔在原地。最后并没有被抓,使他尝到了甜头,后来他还盗过摩托车。可自从他遇到了后来的妻子,一个很好的女人,他决心改邪归正,从此再没做过不轨之事。但现在他的妻子躺在病床上生命垂危,急需用钱,一大笔钱,他想救她却没有钱。
他想妻子如果知道,绝不会允许他这么做,她宁愿去死,而他也曾暗暗发过誓,与过去一刀两断。可现在面临最艰难的选择:到底是救妻子的命,还是坚持自己的原则?他不想抛弃原则,他想做个好丈夫,好爸爸,可他决不愿抛弃爱人的生命,决不!
如果妻子能够得救,他发誓,他一定会做一些事去将功补过,他会尽力帮助身边有困难的人,他会去做慈善,去做义工,去做一切他能想到的力所能及的善事。或许——老太的钱包里有她的联系方式或住址,今后等自己有了钱,再想办法还回去。
他这样不断说服着自己。
该死!如果现在他面前站着一个流氓无赖,一个诈骗犯,他会毫不犹豫地动手,可偏偏是这样一个老眼昏花、手脚笨拙的弱者,他觉得自己仍下不了手,可如果不这样……
老人已把钱包放进挎包里,缓缓走出店门。
他没有时间犹豫了。
“哎呦!”这时老太太惊叫一声,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被一个路过的男人一把扶住。
“您没伤着吧?我走路太急了,不好意思!”男人赶忙道歉。
“没事没事,小伙子,幸好你扶我一把,不然我这把老骨头可要遭罪,唉!人老眼花,走路看不清了。”
“您没事就好,天黑了,路上多小心。”
“多谢你了,咦?听你口音,咱们是老乡啊。”老太对陌生男人说道。
“啊……我也刚听出来,那么……再见。”男人挥了挥手,急匆匆走了。
“呵呵,咱俩真是缘分。”老太太笑着对男人挥手道别。
瞿明亮慌乱地朝前走,像个逃犯,手里紧紧捏着刚得来的钱包,走出一段路后,忍不住再次回过头,就在他看到老太太远去的背影时,一瞬间他又愣在了原地,那个弓着背、摇摇晃晃的孤单身影,太像她母亲了。他想起母亲含辛茹苦的一生,日渐佝偻的身躯,心里泛起一阵酸楚。
如果那个老太太也身患重病,亟需钱用呢?为了救妻子,难道要夺走他人的生命吗?如果自己的母亲在外碰到如此遭遇,他会原谅那个人吗?
茫然间,他又一次站在艰难的十字路口,有一种声音在催促他:走吧,别管那个老太,你已经得手了,不能再回头。可另一个声音却在牵扯着他敏感的神经,劝他做出相反的选择。
他的双腿不由自主跟了上去,木然跟随在老太太的身后,保持着一定距离,他还没想明白自己要干什么,还没做出最后的决定,或许,他想看看老太太要去哪里。老太太走得很慢,身子左右微微摇摆,像一只黑夜里行走的企鹅,她时而等红灯过马路,时而又在路口拐弯,他跟着她一直走,一直走,似乎忘记了时间。
他的手插在衣袋里,紧紧捏着那个沉重的钱包,无数次在即将抵达下一个路口时,想转身折返,最终却没有,他还没下定决心,还需要一些时间思考,他不断痛骂自己,像个娘们。
不知跟了多久,一路上寒风刺骨,他却汗流浃背,手握的钱包上沾满汗渍。
终于在又一个十字路口,老太太停下脚步,这次她似乎没在等红灯,站在路口摇头晃脑,左看看,右瞧瞧,似乎失去了方向。然后,她突然转过身往回走,瞿明亮吓了一跳,以为老太太察觉了自己的踪迹,他呆若木鸡般僵在原地,难道她发现皮夹丢了?老太太直直走到他的跟前,他大气不敢出,双脚在瑟瑟发抖。
“先生,请问杨树浦路怎么走,我好像……迷路了。”
“啊……哦,应该……从这条路向左拐,然后一直往前走,再往右拐,过两条马路……就到了。”瞿明亮心怦怦直跳,一身冷汗。
“哎呀!我老糊涂了,谢谢你!啊!你不就是之前那个……”老太太惊喜地叫道。
“啊……好巧,我没事闲逛,没想到……又碰面了。”
“哈哈!我就说,我俩有缘分。”
“是啊……哦,杨树浦路……就在那个方向。”瞿明亮赶紧伸出手,指明方向,他不敢继续和老太太对视。
“哦,你看我这脑子,还好遇到你,再找不到,我女儿要急死了,这儿一路上……也没个公用电话亭。”老太太似乎还没唠完。
“你要去你女儿家里?”
“是啊,我女儿一个人要工作,又要带两个孩子,忙不过来,没男人在身边,只好我去帮她搭把手。”
“那你女婿呢?”
“哎!别提了,离了。男人整天在外面鬼混,根本不顾家,回来还要家暴,日子过不下去了。”
“啊……是吗?”
“我女儿也是苦命,嫁了这种男人,现在也苦了两孩子,我当妈的再不去帮她一把,她一个人在这儿咋办呀?”老人情绪激动起来,鼻子在抽搐,“碰到我这个绣脑瓜子,连路都找不着。”
“你快去吧,时间不早了,不然……你再迷路的话,你女儿会担心的。”
“啊……你说得对,小伙子,谢谢你。”老太转过身,正要起步,又开始左顾右盼起来,“哎呦,你看我这脑子,你前面说……是往哪拐啊?”老太又转过脸怔怔地看着他。
“先左拐,再直走,再往右,然后……”他说到一半停下了,老太太搔头抓耳,显然没明白。
“小伙子,我这脑子……真的糊涂了,你看……”老太无助地望着他。
他烦躁地望向四周,这一片地带人烟稀少,估计老太一时半会儿找不着其他路人,难道就把她扔在这里?他捏紧了拳头。
“那……这样吧,我也没什么事,我带你去杨树浦路。”
“哎呀,那太谢谢了!”老太太破涕为笑。
他叹了口气,带着老太太往杨树浦路一路走去,一路上告诉老太太经过的每条路的路名,老太太连连点头,又和他唠起了家常。一辆大卡车突然从路口急速驶过,连喇叭都没按,瞿明亮一把拽住老太太的胳膊往后退。老太太惊呼一声,等回过神后,破口大骂司机缺德,然后笑着称赞瞿明亮,说他今天救了她的老命,真是个热心人,如果自己女儿有他这样的女婿就好了,瞿明亮尴尬地扯了扯嘴角,没说话。
二十分钟后,他们走到了杨树浦路靠近内江路的地方,老太太终于找到了她女儿的住处,千恩万谢,说要给他酬劳,他一惊,一把拉住老太太的手,说这只是举手之劳,不必客气,接着急忙转身快步离去。
他一路小跑,躲进一条没人的小路,靠在墙边,望着夜空中一弯残月,茫然若失。就在刚才,在卡车经过的那个路口,钱包又回到了老太太的包里,一切都像没有发生过,一切都像一场梦,之前他的心无比沉重,现在却空空如也,他没有后悔,但明天,他知道自己将继续为钱而烦恼。
这该死的夜,他像游魂般走在黑暗无人的街道上,恨不得能遇上一个滋事的小混混,冲上去酣畅淋漓地大干一场,发泄完心中的怨气,这样也许能平静地睡上一觉。他失魂落魄地向家里走去,不知命运正在和他开着玩笑,那个老太太,或许是魔鬼派来的使者,把他引入了人生一处危险的角落。
五分钟后,他忽闻一连串不同寻常的声音,从不远处的建筑后传来。起初,他认为那是密集的鞭炮声,不禁感到奇怪,这一天并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为何选择在深夜放鞭炮。接着,他越发觉得不对劲,因为他听到了比普通鞭炮更剧烈的声响,这不像鞭炮,这是……他猛然醒悟,想起电视里战争片的场景——没错,那是炸药的爆炸声!怎么会在这里?前方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看到黑暗中闪烁着金光,那里在起火吗?他顿时倦意全无,被这巨响和光影勾起强烈的好奇心,拔腿向前方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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