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清明节刚过，天空落下绵绵细雨，那天瞿明亮满头大汗，抱着一个沉重的大纸箱小心翼翼地走下几级阶梯，走出虬江路电子数码商厦，费力地把箱子塞进一辆面包车内，六个大纸箱把车内空间填得满满当当。他舒了口气，拍拍手，用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关上门，然后坐进副驾驶舱。
“王师傅，麻烦去XXX路18号。”他对身旁的司机说。
“好嘞。”王师傅把烟头扔出窗外，转动钥匙，汽车发动，按着喇叭驱散熙熙攘攘的人流，驶出拥挤的虬江路。
“王师傅，往右转，驶到海宁路大转弯。”瞿明亮望着窗外，为司机指路。
“老瞿啊，这阵子你可忙坏了。”
瞿明亮年不过40，两鬓已生出缕缕白发，岁月在脸上刻下道道划痕，一副饱经沧桑的样子，被周围人戏称为老瞿，久而久之，他自己也默认了这个称呼。
“没啥本事，做点小生意，养家糊口罢了。”老瞿回答。
“这年头啊，谁都不容易。”王师傅紧握方向盘，看着前方说。
车内陷入沉默，老瞿看着窗外稀稀落落的雨，不由想起几天前为妻子扫墓的情景。那年，在做了两个疗程的治疗后，妻子在病床前用瘦骨嶙峋的手抓着他，吃力地说着话，告诉他不要再把钱花在她身上了，这病是治不好的。他还想安慰她别胡思乱想，可看着妻子一天比一天虚弱，竟无言以对。在病房无外人的时候，两人抱在一起痛哭了一场，妻子叮嘱他要为家里留点钱，孩子还小，以后花钱的地方还很多，只要他能把菲菲照顾好，就是对她这辈子最好的报答。
妻子去世后，按其遗嘱葬礼从简，他把骨灰带回老家安葬，每年清明带着菲菲回去给妻子上坟。在离妻子墓碑不远处，就是母亲的墓，母亲是在一年前去世的，走的时候很安详。当年妻子去世，母亲非常伤心，她一直对这个儿媳妇很满意，妻子走后，母亲总埋怨是自己拖累了妻子，因为妻子生前一直忙里忙外，而她这把老骨头却体弱多病，啥也帮不上。母亲临终前一直在对他念叨，说自己该走了，走了好。他不知道母亲是否认为自己是个包袱，因此不想再拖累这个家。
现在，他和女儿相依为命，女儿承载着整个家庭的希望，他决心不惜一切，要让女儿在这座城市里过上安稳的生活。菲菲已经上初中了，他出了一笔择校费，让她进了一所本地比较好的学校，菲菲确实很争气，成绩一直在全班面列前茅，也从不惹是生非，回家还能帮他分担一些家务。但他知道后面的路还很长，会有更多花钱的地方，因此他准备做一些小生意，毕竟在建筑工地挣不了多少钱。他听说这两年各种电子数码产品日新月异，深受年轻人喜爱，前景不错，所以联系到电子商城的包老板，从那里批发一些货做零售，铺位早已选好，由一家五金店转借，离家不远，这样两头都能顾得找。
面包车拐进一条街后，老瞿对司机说：“王师傅，在前面那块‘申辉数码’的牌子下停车就行。”车停下后，王师傅帮老瞿把一箱箱货物搬进擦拭得明晃晃的店铺内，老瞿请王师傅抽了支烟，王师傅把面包车开走了。
整个下午，他把箱子里的货一件件分门别类、整整齐齐地放入货架和橱柜里，然后拿着抹布和笤帚把店铺里里外外藏污纳垢的角落再次清理一遍，弄得满头大汗，最后坐在椅子上喘气，点起一支烟看着门外，他想，明天这里就可以开张了。
时间过得很快，他的店已开张半个月，虽然生意不算红火，至少还算过得去。
晚上7点刚过，他坐在柜台边，正拿着计算器核算账目。这时一个十几岁的年轻人走了进来，一脸气呼呼的表情。
“老板，你这耳机质量也太差了吧，用了一个星期，左耳就没声音了。”年轻人把耳机放在柜台上。
“你别急，让我看看。”他拿起耳机插在一个MP3播放器上试了试，确实如此，“我帮你换一副新的吧，一个月内包退换。”
“这耳机音质也差，和外面20元的一样。”年轻人又抱怨道。
“怎么会呢？我这可是正品索尼耳机。”老瞿信誓旦旦地回答。
“正品？”年轻人露出不屑的眼神，“老板你这么说就不对了，正品我又不是没听过，而且就这做工，怎么可能正品？我本来就没打算买正品，可没想到质量居然这么差！”
老瞿瞠目结舌。
“希望这一副别那么快出问题。”年轻人拿着新耳机走了。
老瞿在店里愣着思索了半天，他想打个电话给包老板，但想了想，还是没打，可能这是意外吧，而且都这么晚了，明天再说吧。8点钟后，他按时拉下了卷帘门，带着一丝郁闷回家了。
第二天早上，他正琢磨着要给包老板打去电话，一个年轻女孩走了进来。
“你好，你是前两天来过的那个……”老瞿站起身笑脸相迎。
“老板，这个金士顿U盘是三天前在你这里买的，有问题。”女孩当面泼了他一盆冷水。
“什么问题？”他一脸纳闷。
“这根本不是正品金士顿。”
“什么？”
“你这512M容量的U盘，实际只有400都不到，也太坑了吧！而且……数据传输的速度比我同学的朗科都慢。”
“这……怎么会？”
“我发觉不对劲，所以马上刮开防伪码验证，打了电话才知道，是假的！”女孩说完涨红了脸。
“那……对不起，我帮你换新的。”
“不用了，我要退货。你承诺一个月包退换的吧。”
“是……是，请等一下。”
“你这个价格，我去数码商场里还能淘到正品。”女孩又补了一刀。
老瞿按收据上的价格完成了退款，他感到身体沉甸甸，头脑晕乎乎，就像当年听到妻子确症时一样。他再也坐不住了，拿起电话拨出包老板的号码。
“喂？是谁啊？”电话那头传来熟悉的大嗓门。
“包老板，是我……顾客向我反应，您的货存在质量问题，不是正品，可您向我保证过……什么……你没说过？可我明明听到……”老瞿的脸渐渐发青。
“哎呀！你要知道，一分价钱一分货嘛。”对方说道。
“可即使这样，有顾客还反应……质次价高……什么？你这里的货就是这个价？”
“你要知道，每个批发商的进价都不同，你选择从我这拿货，我也没办法啊。”
“包老板，要是这样的话，我要求……退货。”
“我这里不接受退货，这是规定，签协议时就说好了。”对方态度强硬。
“可你……明明承诺是正品，我们才签的协议啊！”
“你仔细看看协议，一式两份，有你签字，上面可没写是正品。”
“你……”
“反正，我的东西一分钱一分货，你要质量好的这儿也有，但不是这个价。”
“你这样……我可以去告你！”老瞿愤愤地说。
“那随便你啦，老瞿啊，不是我说你，这种事我见多了，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你抓不到我把柄。是你自己不识货，怪谁啊？”
“包老板，算我求你，是我不识货，可这样我生意真的不好做了，你知道……我把全部家当都投进去了，我亏不起啊。”
“这不是我的责任，你自己看着处理吧。”对方语气轻蔑。
“包老板，对不起，我家闺女就靠我这点小本生意读书上学，你行行好……把钱退我吧，给我们口饭吃，等以后……”
“行了行了，你别说了，我这忙着呢！”对方不耐烦道。
“包老板，求你……”他话音未完，电话已被挂断。
他一屁股掉在椅子上，呆坐了半天，眼神空洞地望着亮晶晶的柜面。不等他缓过神来，又来了一位顾客，不是买东西，而是又提出退货，他像机器人一般完成退货手续，继续呆坐着……
一天在恍惚中过去，他拉上卷帘门，神情落寞地往回走，他知道明天、后天还会有人上门来退货，没多久，他的店就会关门大吉，他会破产，所有积蓄化为乌有。这使他又回想起曾经自己和那个探亲老太发生的故事，他偷了老太的钱包又还了回去，就像现在他自以为发现了财富密码，却又不慎落入陷阱，这种得而复失的感觉非常讽刺。
“爸爸，你怎么了？不舒服吗？”吃饭时，菲菲发现他在喝闷酒，脸色太不对。
“啊……没什么，店里忙了一天，有点累。”他收拾好碗筷，离开饭桌。
第二天，老瞿直接去找包老板，包老板和当初与他谈合作时相比，完全换了一张脸，对他的质问不肖一顾，把他晾在一边，只顾忙生意。情急之下他上前推了一下包老板，谁知包老板像遭受重击一般大喊大叫，顿时引来四周惊奇的眼光，两人立刻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包老板捂着胸口控诉老瞿打人，还叫来商场保安，保安不由分说地把老瞿往外赶。最后有人报了警，警察来到后，听取双方的供词，在现场进行了一番调解，老瞿手拿供货协议，红着脸对着周围人讲述来龙去脉，讲得口干舌燥。警察告诉老瞿，竟然双方签了协议，只能根据条款处理，如不服气的话，只能收集证据，打官司解决，他们对此无能为力。警察走后，包老板又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嘴角露出一丝讥笑。
老瞿气得火冒三丈，被一旁的老头拉到一个角落里，老头告诉老瞿，这种事在这儿发生不是一回两回了，就算上了法庭，凭借白纸黑字，老瞿也占不到啥便宜，况且打官司要搭上大把时间精力和金钱，很不划算。老瞿听了，胸口像瘪了气的皮球，默默垂下头。老头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说这种事只能吃一亏长一智，说完无奈地走了。
几天后的夜晚，女儿已进入梦乡。老瞿悄悄打开黑色的床头柜子，从最下层的抽屉里翻出了一张折叠纸，纸张被压得久了，有些泛黄，他掸了掸上面的灰尘，在台灯下摊开纸，是一张复印件，他看着上面的信息，陷入了沉思中，一种久违的感觉油然升起。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不知道是否还能用上它，也不知道一旦这么做，会冒多大的风险，但现在他已没退路。他回头看了看熟睡中的女儿，把纸塞进口袋，然后默默走出了家门，站在月光下。
他心中已生出一个大胆的计划，但绝不能鲁莽行事，需要好好合计合计，充分准备，以待最佳时机的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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