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读到过这样一篇令我难忘的案件报导:一个女人在一次外出时,无意中偶遇了曾经在上山下乡时使自己饱受欺凌的恶霸。当时她并未认出恶霸,可恶霸却认出了她,顿时色心重燃,时隔多年的他始终对曾经的“猎物”念念不忘,便一路秘密跟踪,来到女人的家里,想要与之“再续前缘”。女人发现后大惊失色,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居然这么多年来依旧逃不出恶霸的魔掌,她向恶霸求饶,挣扎,甚至拿出钱财,恳求恶霸放手。但她的惊恐和软弱,却愈发激起恶霸的兽欲,恶霸得寸进尺,欲强行不轨之事。女人的丈夫怒火中烧,为保护妻子上前与恶霸厮打,却被恶霸打倒在地。在丈夫生死危难之际,女人拿起水果刀刺向恶霸,恶霸摸着喉咙流血不止,最终死在女人的手上。
惊恐而绝望的女人和她的丈夫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后,决定不惜一切代价毁尸灭迹,逃脱罪罚——他们并非怕死,而是怀有一个还未完成的使命。为了脱罪,夫妻两人策划实施了各种匪夷所思、骇人听闻的手段,成功引开警方的注意,误导了警方的破案思路,并为自己毁灭罪证赢得宝贵的时间。
期间,她的丈夫不幸离世,一时间她似乎失去了仅有的精神依靠。但在警方终于发现端倪、并对她实施逮捕时,她却坚决不认罪,在警方威逼利诱下,始终守口如瓶。最终警方在因缺乏证据,只能眼睁睁地把她放走。就这样,案子无奈成了悬案,而这个女人不久也搬离了原来那个地方。
然而故事并没结束,在案件整整过去7年后,当初的办案警察突然收到一封无名信件,在读完后不禁愕然,7年前那桩匪夷所思的悬案的整个来龙去脉以及所有的谜底,在信中昭然若揭,而信的主人,正是那个7年前拒不认罪的女人。她告诉警察,这封信——应该说是认罪书,其实在7年前就已写就,而之所以时隔多年才寄来,只为了完成她与亡夫承诺的那个使命。当使命完成之时,便是她的认罪之时,也是她的人生谢幕之时——这是一份阴阳两隔的信件。
当我看完这篇长长的案件报导,不知多少个夜里做起了关于那个女人的梦。在梦中,我默默跟随这个温婉柔美而又哀伤的女人,有时与她融为一体,以她的视角经历着她所经历的一切,我看到那个恶霸带着淫笑走来,聊起曾经两人的“美好时光”。她在害怕,在挣扎,在绝望中变得疯狂,我看到她手起刀落,然后又陷入恐惧与迷茫。我眼睁睁看着她和她的丈夫用各式各样的刀具,在令人无比窒息的空间里把血淋淋的肉骨大卸十八块,然后蒸煮,粉碎,喂狗,眼前的景象泛着惨淡而刺眼的白光。梦中没有声音,只有画面,像一步冗长而散乱的无声电影,不过是彩色的。
我看到她那张惨白的脸,面对四周无数的警察和路人,丈夫横死在身前,无助而呆滞地望向虚空,就像一座雕像静止在那里。我想和她说话,想去握住她的手,我想帮她,可我不能说话,也触碰不到她,我俩之间隔着一层透明的薄膜。我只能眼睁睁看她演绎着一幕幕属于她自己的悲剧,直到在某一个画面中,浑身湿漉漉地醒来。
这是为什么?我无数次在醒来时问自己,这梦到底要告诉我什么?这个女人的故事和我有什么关系,以至于让我如此魂牵梦绕?这些年我苦苦思考,终于在一次梦中,面对她深不可测的瞳孔时,醒悟过来。原来她的灵魂中有一些与我切合的东西,那就是在黑暗中的挣扎,和对不可告人秘密的苦苦坚守。这种既想释放、又要保全的矛盾心理,是对精神的摧残和撕裂,以致产生茫然和虚无。
那个女人的故事结束了,可我呢?我该怎么办?
多年前我为人生埋下了一颗不定时炸弹,它时而沉默,时而发出“滴答滴答”倒计时的声音,令我时刻备受折磨。我生活在无形的压力下,却只能戴着伪善的面具,努力维持平和的表面,我的秘密不能为人所知,即使最亲近的人,我就像颤颤巍巍地走在钢丝上,随时可能坠落悬崖,却又别无选择。可我并不甘心,我渴望得到安宁,总想迈出那坚定的一步,可我能做到吗?
就在我瞻前顾后而踌躇不前时,一次不期而遇的事件再次挑动起我异常敏感的神经。
一次我有幸受邀赴宴,无意间经人介绍,在饭桌上认识了一位街道派出所副所长,此人说话中气十足,为人慷慨直爽,名叫张维清。看着中等身材,但体型健硕,一张棱角分明的国字脸,面色黑里透红,脸上刻有几道沟壑,两鬓透出些斑白,几根银丝隐隐散落在依旧浓密的黑发中,一双饱经风霜的老手,手指就像苍劲粗犷的老树枝。我俩挨得近,他的年龄比我大一圈,但似乎和我很聊得来,一开始我们只是礼节性地寒暄,在菜过五味、酒过三巡后,大家兴致颇高,话匣子渐渐打开,聊的话题也越来越广,变得越来越随意了。我和他聊起了自己的过往,他默默听着,等我讲完后,他就像长时间憋着一口闷气一样,顺势揭开了他自己尘封已久的往事,而他的述说,却让我一下从酒意中惊醒过来。
原来,这个叫张维清的其貌不扬的副所长,居然就是97年那件缉毒大案的行动组成员。我从他口中得知,由于那次案件的毒品规模特别大,市局和分局进行联合行动,组织了众多警力和武警部队,按事先接获的情报,在毒品交易地点现场早早埋伏,等待毒贩出现。到了预定时间,两拨毒贩果然一前一后来到交易地点,成了瓮中之鳖。在向上级汇报情况后,各组人员随即做好了准备,他当时还是第三行动组组长。按他们之前的设想,由于双方人数相差悬殊,一旦他们现身并喝令放下武器,毒贩一般就会束手就擒,至少不会有特别激烈的抵抗,因为从地形上讲,毒贩被围在水泄不通的厂房里,绝无路可逃。
但他们那次恰恰失算了两点,第一,毒贩的反抗意志强烈,居然宁战不降,不过这本来并不会对他们造成太大威胁,毕竟无论从人数还是地势来讲,他们都占据上风;而第二点,才是当初他们没有料到的,就是歹徒居然携带了炸弹。一群亡命之徒为了逃生,不惜在枪林弹雨中硬生生地在墙上炸出一个缺口,还造成3名警员负伤,其中一个就是他自己,幸亏不很严重。这让他们始料未及,现场一度出现混乱,所幸的是,经过一番交战,凶残的毒贩最终还是败下阵来。
在之后的审问过程中,开始一切都很顺利,案犯们对自己的行为和罪证供认不讳,但其中有一个问题,案犯似乎没有交代清楚,经队里反复核对和一再审问,案犯却始终拒不改口,这成为整个案件唯一的瑕疵点。他当时一气之下,忍不住动手打了一个嫌犯,而这一举动成为了他人生的转折点。他说自己本来因在行动中作战英勇要被提拔,前景一片光明,可最终因一时冲动而被处分降职,不久后就被调到了街道派出所,直到现在。
我突然想起,当时电视台邀请了两位负伤的警察做采访,而根据张维清的说法,在缉毒大战中共有3名警察受伤,那唯一一位未出现在镜头前的,就是他自己。
说到这里,他的嗓音变得低沉,嘴里冲出一股难闻的酒气,却丝毫没察觉出我的异样,我当时色若死灰,正在瑟瑟发抖。他说由于工作关系,他常年不在家,和妻女聚少离多,夫妻感情也越来越疏远,再加上被处分调职这档子事,情绪极其低落,夫妻两人在一起更是无趣,在家里吵架常常替代了交流,最终导致婚姻破裂,分道扬镳,而女儿跟了他。话说到此,他又闷了一口酒,他说他女儿天生有艺术细胞,画画很有天分,在学校里得过很多奖,以后梦想上美术学院。可学艺术费用不菲,原来家里也许能满足她的要求,可自从离了婚,妻子改嫁后很快组成了新家庭,并有了小孩,无暇把精力资源花费在自己的大女儿身上,而凭他在派出所的收入,显然供不起学美术的费用。
“也许……我前妻早就对我、对这个家心生厌恶了吧,她飞走了,巢里剩下我们爷俩,苦了我女儿了。”张维清越说神情越落寞。
最后,他女儿进了一所普通的大学,毕业后找了份普通的文员工作。但他告诉我,其实女儿心里一直喜欢画画,虽然她不会在自己父亲面前表现出来,但每当他注意到女儿面对曾经的画纸和画笔时无比失落的眼神,他就感到揪心的痛。说到这里,他忽然话锋一转,说不管怎样,他落到今天的境地,都因当初审讯那帮毒贩引起,即使自己再回到当初,凭他的急性子也依然不能保证不会对那些人渣动粗。唯一的遗憾,只是太对不起女儿了。说完,他又开始往肚子里灌酒。
我不知道这些话是他酒后失言,还是有意在我面前发泄,我注意到这个男人说起这些话时,双眼和脸颊都变得通红,像一台快要沸腾的锅炉,一股巨大的能量即将喷涌而出。我告诉他,我有熟人在广告公司,他们正在招募年轻的平面设计师,如他女儿有兴趣的话,我可以托人帮忙,让她去试试。他一听,说他女儿不是美术设计专业,能否进广告公司?我告诉他,只要她真有美术功底,一样可以去试试,有些工作上手或许并不如想象那么难。他突然用遒劲的大手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嘴唇翕动,久久没说话,最后颤抖着端起酒杯,说如果事成,一定重谢。
当时我的心中丝毫没有欣慰,早已变得惶惶不安,我从未想过自己的行为竟像蝴蝶效应一般,会传播得那么深远。我就像一个坐在钟馗身边的恶鬼,用施恩——不,是用贿赂来逃脱惩罚,我并不是在帮他,而像是在为自己赎罪。
但我的不安不仅仅来自愧疚,更来自对罪孽行径可能暴露的恐惧,这恐惧就像一条水里游动的鱼,风平浪静时,它只是潜伏于水中安静地漂浮,当一个惊涛骇浪袭来,它就瞬间被卷出水面。它时起时伏,让我在侥幸和绝望中苦苦挣扎,我感到头颈有一根绳索正在慢慢勒紧,窒息感一波又一波向我虚弱的胸腔袭来,我还能支撑多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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