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女郎(4)

老瞿坐在一辆黑色轿车内,紧握着方向盘,手心不断渗出汗水,幸好带着手套,不至于在转向时手打滑。车停泊在一个前方红灯的十字路口,他抬手看了看表,时间已是午夜。

大约一小时前,他接到了一个特殊的任务,一开始把他吓了一跳,但再三斟酌之后还是接了下来,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别无选择。

前方路灯再次翻绿,他缓缓启动车辆,向前驶去。车下了高架,已驶出中环,一路驶向城市的西北方向。他把车开得极稳,不停东张西望,这一路上他不能有任何闪失。车厢内憋闷异常,令人感到窒息,而他的心脏却截然相反,活跃得像只乱蹦的小鹿,怎么都按耐不住,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把注意力集中在前方,努力不让自己去胡思乱想。

出行前,他被告知此行的目的地和注意事项,这趟行程是不能让任何外人知道的,一旦被发现,一切后果将由他自负。只要他在过程中不出错,其它一切事项都会有人善后,而他只是其中的一环,但却是至关重要的一环。出门前,他只换了件衣服,其它一切都无需自行准备。此刻,他正带着口罩和鸭舌帽,这些都是车上有的,为安全起见,全程他都不能取下。

他现在最关心的是以下几点:第一,车辆驾驶不能超速,以免被电子警察拍照留下证据;第二,千万不能遭遇交通事故,这相当于自取灭亡;当然,最好路上不要遇到警察,比如检查酒驾或违章之类,虽然在深夜里这些都是极小概率事件,但祈求还是别碰到微妙。因此,他尽量选择一些偏僻的小路行驶,以免遇到以上麻烦。

刚说曹操,曹操就到,迎面驶来一辆闪着警灯的警车,在深夜显得格外刺眼。该死!他不禁骂道,但他知道,巡逻车不会在路上无缘无故拦截社会车辆,只要保持镇定自若就好,他握紧方向盘,坐直身体,双眼平视前方。警车和他反向擦肩而过,没做任何停留,他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不禁对刚才的大惊小怪感到可笑,毕竟谁能拥有火眼金星呢?只要心中没鬼,就不会有意外,这个小插曲瞬间为他提振了自信心,他变得神情自若起来,摇下一点车窗,一丝新鲜空气飘进来,车内不再那么憋闷了。

深夜车辆稀少,一路上再没什么险情,汽车很快开出了市中心,往宝山郊区深处开去。进入郊区后,车辆变得更加稀少,偶尔一辆大卡车或出租车驶过,昏暗的路灯下,沿路各家商铺门窗紧闭,路上几乎没有人,一派萧瑟景象。自从老瞿开车送货以来,他常在夜里行驶在这样的道路上,所以并无任何陌生和畏惧感。

他不时抬手看表,又半个小时过去了,他开进了一段弯曲狭窄的道路,路况变得不如之前好,路面坑坑洼洼,车在颠簸中行进,屁股被颠得生疼。以往行驶在这种几乎没有人烟的地方,他习惯打开车载收音机排解寂寞,但现在为安全起见,他没有这么做,他必须稳稳当当地完成任务,不出任何岔子。

车终于开出颠簸小道,又驶上了相对平整的马路,但这条路上同样一辆车都没有,刺眼的车前灯射向道路一望无际的远方,前方像个黑洞一样,张开嘴把他吞噬在茫茫深夜里。

忽然,他看到前方出现一个人影,那里好像是个公交车站,站台上插着一块公交车线路牌,人影就站在路牌下向他挥手,他顿时警觉起来,深更半夜是什么人在那里?要干什么?随着距离越来越近,他看清那是个年轻女人,一副很急切的样子。正在他犹豫要不要停车时,那女人抢先一步跨到车前,他连忙一个急刹车,心脏快要跳出胸膛。女人敲了敲车窗,他回过头惊讶地看着她白花花的脸。

“师傅,你能搭我一程吗?我要去罗泾镇潘泾路的亲戚家,但走迷路了,碰巧身上没带什么钱,手机也没电了,这里黑灯瞎火的,求你帮个忙,把我送到潘泾路好吗?”

他知道潘泾路离这有一段距离,和自己不同路,最为关键的是,他不能冒然让路人搭车,有人坐在身边,就免不了注意他的外貌,还会和他说话,会记住他的声音,这都会给他带来不必要的麻烦。这条路虽然偏僻,但应该还会有别的车辆经过,想到这里,他果断挥手拒绝。

谁知女人竟从车窗外塞进一瓶饮料:“师傅,求求你送我一程吧,我在这等了很久都没有车经过,一个人大半夜在路上有些害怕,这瓶饮料你拿去吧,我只有这个了,能不能让我搭个车,多谢了!”女人哀求。

他戴着口罩的脸苦笑了一下,他往后视镜瞥去,路上确实没有别的车,但他决不能断然冒险,这是一开始就定下的规矩。他咬咬牙,再次挥手拒绝,不等女人开口,便挂挡踩下油门,汽车启动,把女人茫然地甩在身后。后面一定还会有车经过的,这不是现在自己该管的事。

他又向前行驶了一段,前方出现一个岔道,他凭印象走向了右岔道,不久经过一个昏黄的十字路口,这里更加偏僻了,路边已看不到商铺,只有一些简易的民宅。他在前照灯的射程内寻找着沿途的标志物,一座水塔,它应该矗立在他的必经之路上,但他一直开了很久依然没有发现。又经过一个路口,他感到有些不对,看了看表,便在路边停下,他在储物格内翻找,拿出一张事先放在车里的地图,眯着双眼仔细查看,发现自己原来走错了路,幸亏有地图,不然就耽误大事了。

他收起地图,立马在路中间转弯,原路返回,在经过刚才的路口时,凝神看了看路牌:潘泾路,居然就是之前那个女人要去的地方,这令他不由感到荒唐,似乎老天爷在和他开玩笑。一定是刚才选择岔路时搞错了,现在事不迟疑,他得赶紧返回。

车在荒凉的道路上急速行驶,很快就看见抵达岔路前的最后一个十字路口,在接近路口时,他稍稍减速,左右张望了下,随即穿过路口。可就在这时,一声尖利的叫声从后方传来:“啊……救命!”那声音令他一怔,随即踩下刹车。

他并不仅仅因为有人尖叫而刹车,而是在那一瞬间,他听出了这一熟悉的声音——是那个女人。接着,他又听到一些细碎的男人声音,像谩骂,像恐吓,这些声音令他隐隐猜到了什么。可自己有什么理由去管呢?他正在执行一项危险的任务,他和那个女人无亲无故,没有利益瓜葛,他狠了狠心,踩下离合,调档,准备再次启动。

“师傅……这瓶饮料你拿去吧,我只有这个了……”女人的话不知为何又在他耳边回荡,心门被瞬间打开,几年前不堪回首的一幕重又浮现在眼前……那个把饮料泼洒在他身上的女人,至今还躺在床上。

时间静止在回忆的几秒钟里,等他回过神,仿佛做了一场漫长的噩梦,当视线再次清晰,他迅猛地转过方向盘,汽车回到刚才的路口,转过一个直角,朝另一端驶去。

前方一辆深色轿车已开始缓缓启动,但没开出几米远,被突如其来的猛烈追尾弹出1米远,车内的人都被惊出了魂,他们对此毫无预料。待缓过神后,车内走出一个穿牛仔服的男人,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对着车后一阵大骂:“操你妈的,眼瞎了?不会开车啊!”男人看到撞车的司机从车里走了出来,带着口罩和帽子,默不作声地看着自己,顿时怒火中烧,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举起刀尖,直朝司机逼去。谁知司机转身走向后备箱,掏出一把1米多长的铲子,直接朝牛仔男挥了过来。

“啊!”牛仔男捂着肩膀大叫,刀落在地上,节节后退。

司机拿着铲子步步紧逼,来到深色轿车的后车厢,一把拉开车门,只见另一个男子正一手抱住女人的腰,一手捂住女人的嘴,车内的男女看到这一幕,都流露出无比惊恐的眼神。司机向男人指了指,做出放开女人的手势,男人丝毫不敢怠慢,立马松了手。司机把女人一把从车内拉了出来,女人战战兢兢地站在司机身边,不敢做声。司机看了看车里车外两个男人,刚才凶神恶煞的两人此时噤若寒蝉,瑟瑟发抖。司机拿着铲子狠狠敲打了两下车身,向路前方指了指,示意他们赶快离开,他们像猴子一样窜起身,钻进驾驶座,汽车轰的一声,摇摇晃晃地消失在前方的夜色中,直至周围无声无息。

“师傅,谢谢……谢谢你。”女子呜咽着说,“要不是你,两个流氓真不知道会把我怎样。”

老瞿把铲子放回后备箱,关上车盖,坐回车里。

“师傅,可我不知道路怎么走,你能不能……”

“到路口往右拐,往前走就到了,快走吧。”他抵住喉颈,刻意发出异常低沉的嗓音,说完发动汽车,快速驶离了现场。

耽误了这么久,现在必须抓紧了。老瞿驾车一路疾驶到那个岔道口,再次转弯往左岔道驶去。再也不能出意外了,他不断提醒自己,抓紧方向盘在岔路上疾驰,他确信这次不会再走错方向。10分钟后,他看到了路边那个高高的水塔,在漆黑的夜色下,像一个站在路边的恐怖巨兽,想要吞噬来往的车辆。过了水塔,离目的地就不远了。

当再次拐过一个路口,前方的景色更加荒凉,这里变成真正的乡野,或者说是荒野,两旁连房屋都变得稀疏起来,四周狂风呼啸,响起树叶的飒飒声,偶尔传出一两声乌鸦叫。他摇上车窗,周围没有路灯,夜空中投下惨白的月光。他开始轻车缓行,观察四周动静,差不多该到了。

车停在了一排房屋前,这里曾是一些工厂厂房,现早已废弃,厂房后面原来种着一片农田,但由于工厂排污,导致农田被污染,所以后来农田也被废弃,现在成了一片被荒草覆盖的荒地。老瞿熄火拔下车钥匙,从后备箱里拿出铲子和手电,往远处走去。他发现厂房间有一条缝隙可以直接穿过,来到后面的荒地,而不用绕过房屋,这样省了不少路。更奇特的是,这条类似于小巷的通道成直角,在转弯处的墙角居然还悬吊着一盏昏黄的灯,灯泡在夜里一闪一闪,仿佛寿命快要走向终结,显得有些诡异。为何在这块废弃的厂房间还装有路灯,也许夜里这儿偶尔还会有人路过?会是什么人?就像自己?想到这里,他不由一哆嗦,感到既讽刺又可怕,他现在就像黑夜里飘荡的孤魂野鬼,的确,他现在已是半人半鬼。

他不愿再多想下去,走到巷道转弯处,向另一侧探出头,没有人,只是隐隐看到地上有一个小动物穿过,像黄鼠狼,或是老鼠,或者别的东西,反正,只要不是人就行。他迅速穿过巷道,踏进后面的荒野,打开手电,在草丛中小心翼翼地向前走。

草丛高低不平,他用脚尖一寸寸探路,尽力避免崴脚,并不时用铲子敲打地面,试试草丛下的土壤松软度。周围很安静,除了脚步声,偶尔传来几声鸟叫,随即又恢复寂静。他走了长长一段路,来到荒野的深处,这里草长得更高更茂密,他拿铲子向脚下敲打两下,终于找到一块合适的地方,于是把手电挂在腰间,开始铲土。

每铲几下,他会停下来,仔细聆听周围的动静,然后继续铲土。时间在艰难地一分一秒流逝,他挥汗如雨,几次停下喘息。渐渐地,在光照下,一个像样的土坑终于形成,而时间已过去一个多小时。

他坐下稍事休息,然后扒开草丛原路返回,又穿过那条昏暗的巷道,来到汽车后备箱。他深吸一口气,把手伸进去,这次他抱出一大捆棉布样的东西,有些吃力地往回走,又走进那条巷子。他走得很慢,心情和双手一样沉重。

就当他快要接近拐弯处时,突然听到一阵口哨声从另一端传来,吓得立马止步。为了听清楚些,他放下手里的东西,蹑手蹑脚来到墙边,他听到伴随着口哨声,还有水流落地的声音,哪来的水?之前他来回几次都没有发现水。但他立马想到,是有人站在墙角撒尿。他的心瞬间提了起来,现在抱着东西往回走可能来不及了,如果那人撒完尿往这边拐弯的话,一定会被逮个正着。他顿时寒毛卓竖,决不能被人发现他在这里,不然后果不堪设想。他祈祷那人撒完尿原路返回,但如果他往这边走来,该怎么办?他抵靠在墙边大气不敢出,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

对面水流声消失了,最危险的时刻要来临了,他又站在了命运的轮盘赌前。

口哨声又想起,这声音居然越来越近了!他捂着脸,突然间急中生智,拿起腰间的手电筒,打开亮光,猛地转过巷子,对着来人的脸照射。

“啊!你谁啊?疯子!”男人大叫一声,吓得连忙往后退。

他拿着手电筒步步逼近,男人吓得怕腿就跑,不一会儿就跑得没影了。他长舒一口气,这把总算赌赢了。但他丝毫不敢停留,扛起东西一鼓作气穿过巷道,到了巷子口,他探头张望,见四下无人,急忙冲出巷口跳进草丛里,向荒野深处踉踉跄跄地跑去,却一不小心摔倒在地,他没及时站起来,而是匍匐在地,屏息凝神,警惕着四周动静,发现没有异常,便迅速起身,继续向深处跑。

四周杂草遮蔽了他的身影,终于又来到刚才那处挖好的坑前。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把扛着的东西放入坑里。他站起身,拿起身边的铲子,铲起一锹泥土填入坑内,接着第二锹,第三锹,他的手停住了,一股蓦然升起的强烈好奇心促使他停下手中的工作,把注意力转向坑内,他想要一探究竟。没有人要求他那么做,但在这个四下无人的地方,决定权在他手上,就像一位使徒披荆斩棘,把神秘宝物送至目的地,并想要一窥其中的秘密。他扔下铲子,来到土坑前,拂去棉布上面的尘土,把它抱了出来。

在手电光的照明下,他慢慢解开捆绑的绳子,然后小心地掀开卷绕的布片,这布料看似像床单。棉布被层层抛开,一具雪白的尸体展现在他面前,他倒吸一口冷气,尽管心里早有准备——他被告知的任务就是埋尸,但眼前这具女尸看似如此年轻,依然令他震惊不已,尸体年龄竟和他的女儿相似。他的心中油然升起一阵悲痛,这位花季少女死前究竟遭遇了什么,竟落到如此下场?他拿着手电,仔细照射尸体表面,发现左右臂膀都有明显的勒痕,胸口两侧也有抓痕,再往下看,发现女孩的下体糜烂,这不像是自然死亡。在翻转尸体的过程中,他无意中发现棉布的褶皱中落着一颗纽扣,他用带着手套的手指夹住纽扣边沿仔细查看,这像是一粒衬衫纽扣。他看着纽扣陷入沉思,如果女孩死前是裸体,那这颗纽扣就不应该是她的,可能是某人在与她身体发生激烈接触时,从衣服上挤落的纽扣,匆忙中被一起卷进了床单里。但无论如何,他是不会知道真相的,也不能知道,他明白自己只是黑幕中的一颗棋子,事情已经发生了,他无力挽救任何人,只能完成自己的任务,仅此而已。

对不住了,姑娘,愿来世投个好胎吧。

他默念完,重新小心包裹好尸体,用绳子绑紧,放入尸坑,拿起铲子,利索地铲起泥土往坑里洒去,没有再犹豫。填坑比挖坑轻松得多,不一会儿坑就被填满,他把坑上的土壤踩实,在表面洒上碎土,做了些伪装。过不了多久,这里会长出新的野草,什么都看不出来。

他拿起铲子,关闭手电,在月色下摸索着返回原路,一路上十分寂静,再没出现人影。他甚至怀疑那个站在墙边撒尿的是人是鬼,也许,那人和他一样,都是半人半鬼。

他终于又回到了车里,顿感一阵轻松,车里和心里的包袱暂时都被抛却了。休息片刻后,他发动车辆,车灯射出一道强光,驱散了前方一小片黑暗,汽车在明暗相间的道路上疾驶而去。路上寒风依旧凌冽,树叶簌簌作响,但月亮已躲藏起来,天快要亮了……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