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自白(4)

城市的发展给我的事业提供了契机,当我得知世博会场馆相关设备正在招标时,开始着手准备竞标材料,多年来虽然我的企业取得了一些声誉,但生意总是不温不火,我需要大单。如果在世博场馆项目上能中标,公司业绩将会取得重大提升,而且今后有望持续和政府进行商业合作,这是一个让企业长久立足的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当然不愿错过。

正当我为竞标事项孤注一掷时,老瞿的电话却不期而至,沉默许久的计时器又跳动起来。在这种事业的关键时刻,接受他的“邀请”绝非明智之举,可我又无法当面拒绝,心中无比纠结。当我再次见到他时,他的情绪异常激动,咬牙切齿,似乎要把人撕成两半。我让他冷静一些,推脱道既然对方有钱有势,凭我俩根本对付不了,应该寻求警方介入。可当他说出宋义忠的名字,我无比震惊,这小子居然是天鸣集团老板的儿子。听到这里,我的想法随之发生了转变:对付宋礼彬,不就等于对付他老子宋义忠吗?这很可能对我有利,而且老瞿还提到宋义忠可能在干违法勾当,我怎么能放过这个机会呢?

在欲望面前,人会变得卑鄙,之前的焦虑和负罪感顿时灰飞烟灭,计时器停止了。虽然耳边有种微弱的声音在规劝,我还是一口答应下来,问他准备怎么干,他说必须找个隐秘的地方把那个混蛋给绑了,关起来,再逼他交出照片。

在他的要求下,我利用资源为他收罗了一系列作案工具,首先我要为他找一个绝对安全的“审讯室”,我思来想去,突然想到曾经存货的一处仓库,哪里位于嘉定腹部,地处偏僻,在苏州河的支流边上。我立刻动身去那里实地考察一番,在那里看到早已废弃的厂房仓库,周围杂草丛生,没有人烟,只有一条公路经过这里。我找了其中沿河的一间仓库,大门上的锁早已锈迹斑斑,被我用锤子几下砸落,换上一把新挂锁。我推开仓门进去查看,里面堆积着一堆旧箱子,其余什么都没有,应该是个理想的藏人之处,最关键的是,它挨着河。为安全起见,来这里不能走陆路,这儿地处偏僻,少有车辆经过,如果从唯一的公路来到仓库,车辆被道路监控捕捉到,极易暴露,所以我费了很大劲,为老瞿租了一艘不起眼的乌篷船,船在河里漂,不仅沿岸没有摄像头,夜晚也不易被人注意。此外,我还搞到一个人形模特,穿上她女儿的衣服,就能暂时以假乱真。我还搞了一辆电瓶车,一副变声装置,两部卫星电话,几张无记名黑卡,真人面具和几套衣服。接下来,只要在几个关键节点接应他即可,这样也保证了我的安全。

动手的那天晚上,正好是老瞿从外地送货回来的时候,他故意把货车停在沪青平公路旁的一条偏僻小路,假作休息,然后登上我的车。我从小路的另一端绕出,直接开往和宋礼彬接头的爱特路。到了目的地,我把车停在一处阴影里,和老瞿两人抬出模特放到车站旁的花坛栏杆上,戴上帽子,这样在夜里不走近看的话,根本辨不清真假。一切准备就绪,我俩躲在暗处守株待兔。

到了约定时间,宋礼彬果然如期而至。被迷晕后,他被带到乌篷船的停泊点,之所以把接头点和泊船点分开,是为了避开警方视线,因为宋礼彬的跑车停在爱特路,如果船也停泊在此,一旦被人发现车和船相距很近,极易事后引起联想,行踪就可能会暴露。

老瞿带着麻袋上了船后,我就开车到附近等待,期待过程中别出意外,这关系到我俩彼此的命运。

大约一个多小时后,老瞿在郊外打来电话,告诉我照片的事有眉目了,他正赶回来。我把车开到停泊点,等他上岸后,载着他一路向宋礼彬家的方向驶去。由于我的车不能暴露在警方视线里,所以在离宋家很远的一片拆迁区放他下车,这里已为他准备好一切所需道具,就看他的造化了。

那晚我回到家里,在床上一夜没睡,等待老瞿的消息,祈祷他别出岔子。直到早晨7点多,他终于联系了我,说带回了宋礼彬的电脑,电脑里不但有女孩的照片,还有我想要的东西。我欣喜若狂,第二天我们又在老地方碰面,我拿回电脑,发现里面很多有用的东西,成为宋义忠和他儿子的种种罪证。我找到黑客,让他通过国外的服务器把这些照片公布在网上,一时间舆论哗然,警方根据照片查获了宋义忠的地下赌场,没收其违法所得。而他的儿子又莫名死亡,且被爆出生前种种劣迹,宋义忠和天鸣集团的声誉一落千丈,他的竞标没有机会了。

而我,则如愿以偿成为世博场馆建设官方合作伙伴之一,事业更上一层楼。我一时风光无限,众星捧月,站在令人艳羡的聚光灯下,欲望之树在开花结果。但每当独处时,内心却告诉自己,我离光明之岸已渐行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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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都会为欲望付出代价,无论这欲望是什么,为了谁。代价总意味着失去,失去金钱,感情,自由,甚至生命……而失去,往往意味着故事走向终结。

又是一个难忘的疯狂之夜。

我和一位大客户谈妥一笔生意,带着欣喜和疲惫,正开车在回家的路上,却意外接到毛哥的电话,他开口第一句话就让我猛地踩下刹车,他说死人了。我在他结结巴巴的叙述中终于听清,他撞死了荣秘书。我把车停靠路边,平复凌乱的心绪。

“你要相信我,一定要相信我,我不是故意的!”毛哥说话哆哆嗦嗦,语无伦次,“我喝了点酒……不小心……他逼我……我头脑发昏!”

“你确定……他死了吗?”我竭力保持镇静。

“真的……没气了,我试过了。”毛哥像泄了气的皮球,“都怪……那个臭女人,都是她的错!”

“你在讲什么?”

“金桦……这个臭女人!”毛哥突然又激动起来,“跟别的男人……勾勾搭搭,给我戴绿帽,不要面孔!”

“够了!”我呵斥道,“她跟了你那么多年,你有承诺过和她结婚吗?你这点勇气都没有,指望她永远陪在你身边?”

“你说得……没错,是我不对,但现在……兄弟……你要帮我,一定……要帮我。”

“可我……我能怎么办?”

“你以前做过……让人消失,现在也能……让他消失,求求你……我不能坐牢。”

“让他消失?”我顿时哭笑不得,“毛哥,荣秘书是什么身份,你不清楚吗?你当他是小梅,说消失就消失?荣秘书如果失踪,他家人、单位都不会善罢甘休,警察挖地三尺也会把他找出来。”

“那怎么办?兄弟……你一定要帮我啊!”毛哥喉咙里开始呜咽。

“我……不知道。”我的头感到一阵眩晕。

“你不能……不管我。如果我进去了,保不准有些事……藏不住。”毛哥的语气变了。

“什么?你……什么意思?”

“我是说……以前和赵局长的事,一旦我进去,他们逼问我……和荣诚信的关系,查我的动机,我怕我可能……会把以前的事……抖出来。”

我呆呆地坐在车里,整个人冻住了。

“兄弟,我晓得……你一定有办法,看在我们这些年……交情的份上。”

“你静一静,让我想想……想想。”我用手支着脑袋,感觉有千斤重。

“兄弟,你快想想办法,我不想吃牢饭,我不能……”他像只苍蝇一样在我耳边喋喋不休,我感到胃里一阵恶心。

“你现在看一下,周围有没有人?”我急中生智,只能赌一把了。

“没有,一个人也没有。”

“周围有什么可以藏尸体的地方?只要路人看不见就行。”

“周围……要么旁边有个花坛,你看……”

“你手套有吗?”

“手套……有,车里有一副。”

“很好,你快把尸体搬进花坛深处,要快!别让人看见!”

“好,我就去。”电话里片刻静音,不一会儿又传来说话声,“放进去了,然后呢?”

“你先回车里等着,别出声,我等会联系你。”我挂了电话,马上开车到一处公共电话亭,在门前犹豫了片刻,还是走了进去。

情况十万火急,当再一次听到老瞿久违的嗓音后,我没有寒暄,直接问他是否在家,老瞿对我突然间的深夜来电似乎有些诧异,但没有迟疑,告诉我家里就他一人。这对我是个好消息,我把情况简明扼要地跟他说明,然后问了一个令他意想不到的问题,没错,这个问题对于任何人而言都需要时间考虑,但那时没有时间了,我把毛哥和自己的命运都交到了他手上,如果他拒绝,接下来的一切只能顺从天意,我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对面沉默了一分钟,可能更短,或更长,我不知道,我只是静静等待,心在慢慢变凉。

“我同意。”电话那端传来平静地回答。

“你确定吗?这不能悔改!”我有义务做最后的提醒。

“我同意。”又传来同样的回答,“我能得到什么?”

“我给你一个电话号码,你等几分钟打过去,那个人会和你谈条件,你就在家等着,我也会过来。”挂了电话,我再次拿起手机,“喂,毛哥,我现在告诉你一个电话和一个地址……,等会儿有人会打这个电话过来,你接听一下。你马上发车,开往我发你的地址,尽量要快!我们在那见面。”说完我立即发车,我这碰巧离老瞿家不远,很快能到,但我不能直接开到他家门口,2013年的道路上布满了监控。

在挂断电话的一瞬间,我就想到,之后警方一定会询问案发时毛哥的通话内容,他不但和老瞿,还和我有过通话。他和老瞿的通话自然十分关键,至于和我,则很好解释,比如,他约我外出聚会,而我在查看了日程安排后,回拨答复了他。

我在一条偏僻的小路停车,然后下车一路穿过巷子和几条横马路,注意避开监控摄像头,直接跑到了他家卧室的窗前。我拍打窗户,老瞿闻声赶来开窗,问我为什么从这进来,我没空解释,趁着周围没人,赶紧钻进屋里,时间是23:30分。我告诉他,马上毛哥也会到,我们三人只有非常有限的时间讨论接下来的相关事宜,但我已有了计划,我把计划大致告诉了他。

“我明白了,关键是……你的计划可靠吗?如果被识破,我们都完了。”老瞿问。

“我不能完全保证,但是只要抢在那个时间点前,应该不会有问题,这是唯一的办法了。”我又忍不住补充道,“你现在……还能反悔,在毛哥赶来前,我不会强求。”

我不知道当时为何会讲这句话,这本是多余的,老瞿反悔对我没好处,也许,我心中那个被压制的声音一直没有死亡,就像在那条黑暗的巷子里,它曾劝我不要接近那个箱子。

“他来了。”一声急促的敲门声传来,老瞿闻声走去开门。

“我把车停在弄堂外面。”毛哥大汗淋漓地走进屋里,时间23:44分。

“开始吧,时间不多了。”老瞿平静地说。

“你们两个现在把鞋互换。”我对他俩说,因为毛哥抛尸时踩进了花坛,留下了足印。

……

“据我所知,这属于交通肇事藏尸逃逸,尸体应该是当场死亡,毛哥现场确认过。”我看了看毛哥,他不住点头。

“所以,你认为……如果判的话,会多少年?”老瞿问。

“据我了解,如果自首的话,不会超过10年。”

“你那么确定?”

“我经常看案件类的节目,当然,我没时间咨询律师。”我无奈地看着老瞿。

“我也看过此类报导,认罪态度好,应该不会太长,当然……无论多久,你尽管开口,我会给足补偿,只要你……千万不改口!”毛哥缩着脑袋,胆战心惊地看着老瞿。

“你开个价吧。”我面向老瞿。

老瞿面露迟疑,没有吱声。

“100万。”毛哥报价。

老瞿张了张嘴,仍未发声,他似乎在盘算着什么。

我看了看表,转头向毛哥使了个眼色。

“200万。”毛哥再次报价。

“你……当真?”老瞿终于开口,声音微微发颤。

“兄弟,只要你肯帮我……搞定这事,我绝对讲到做到!”毛哥双手抱拳。

“那就……这么定了。”

“好,一言为定。”毛哥爽气答应。

“不过钱现在不能打给你,在风口上转账太危险。”我提醒道。

“我明白。”

“你放心,这我绝对保证,还有他……也能作证。”毛哥指着我说,“之后我一定会想办法……安全地把钱给你。”

我们三人相互对视,没再说什么,很快这场生死攸关的会议宣告结束。出门后,毛哥打车回府,老瞿开着毛哥的车去往现场,我从窗户钻出去,按原路返回自己车里,顺手看表,凌晨0:05分。

后来我得知,老瞿在0:26分赶到现场,距真实案发时间相距不到1小时30分,而法医对于死亡两天后的尸体,死亡时间的鉴定一般只能精确到2小时以上,这个时间点恰好落在他们的推测范围内。另经检验,证实受害者确实当场死亡,所以老瞿两天后自首,谎称自己为肇事者,最终被警方采信。

庭审的那天,我没有去现场,期间也没有去探监,这是我们的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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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之后的几年里,生活显得波澜不惊,我做着一份不大不小的事业,经营着慈善基金会,基金会找到那位抢劫案中受害的长期卧床的女人,提供了力所能及的帮助。累计至今,它的捐赠总额已远远超出我人生的“第一桶金”,但这并未能抚平我内心的缺失,就像用一整瓶清洁剂去擦拭桌上的一小点污渍,却怎么也擦不干净,或许问题不在这一小点上,而是它已渗透到了表面之下。有些事看似没怎么变,或许它一直在变,当有一天发现时,已然面目全非,就像金桦在某一天突然远走他乡,永远抛下了毛哥。

那一天,也是老瞿离去的日子。

没错,老瞿就是那个新闻里把小孩推出危险区、而后被撞身亡的人,他的人生以此落幕,没有和任何人道别。老瞿由于在狱中表现良好,提前两年被释出狱,在出车祸的前几天,他约我最后一次见面,这次我俩并未策划秘密行动,而是像其他人一样在公园里游走闲聊。他的面色很不好,但精神喜悦,讲了一些关于他女儿的故事,他告诉我他的女儿结婚了,丈夫是同乡,婚礼是在老家办的,现在夫妻俩已在这里安家,他为小两口提供了经济支持,这样他们的压力就小多了。他居然第一次感谢我,说我当初来找他的决定是对的,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临走前,他从口袋里拿出一盒红红的喜糖给我,就此分手了。

当时,我根本不知道他这些年经历了什么,直到看了那条见义勇为新闻的后续报道,才知道老瞿入狱前已得肝硬化,在服刑期间病情再次恶化,我想,这或许是他敢于做出某些决定的原因吧。看到他身亡的消息后,我一度很害怕,因为我的把柄在他的熟人手上,但之后什么也没发生,我逐渐醒悟过来,也许……这只是一个他坚守了10几年的谎言吧。至此,这颗曾令我提心吊胆的炸弹计时器永远停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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