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里之章 第一章 刘伟亭
***
三哥叫桑书远,五哥叫武清风,我排行老六,叫刘伟亭。
这里面有个有趣的缘故。
我们都在省公安厅刑侦处,从事高危职业,整天和罪犯打交道,随时可能负伤甚至牺牲。老处长在十多年前已经退休,出于血浓于水的战斗友情,也为了增加内部凝聚力,退休前他把我们处的人物搞了个排行。很凑巧地,我们几个的姓氏排下来,谐音刚好和排名相符。
老处长姓达,是我们老大;安处长取了个老二,他也快退了;两位副处长是桑书远和司光明,武清风和我是支队长,是同一届警校毕业的,论生日我还比他大几天,没办法,按排行我得叫他五哥;小七姓齐,小八姓班,这俩是外勤,保密原因他们的事情我还不方便透露。
我毕业时成绩很好,五哥是功夫最好,我俩早商量好,一定要到最艰苦的刑侦处去磨炼。警校每年只有三个班毕业,绝大多数去本省各地去做民警,个别的补充到刑警队伍里,名额有限,最优秀的才会被选上。我记得达处来警校挑人的时候,第一个选中的五哥,第二个是我,当年到省公安厅刑侦处的,只有我们俩。
第一天报到时,是四哥招呼的,当时他还是支队长,他介绍说三哥是副队,我问怎么没在?四哥就笑,说桑队颇有些古怪,喜欢自己闷头看书,也懒得出任务,就爱自己一个人琢磨,不过,破案水平那真不是盖的,屡破奇案,是个查案的天才。
打我来省厅,到现在有十多年了,亲眼目睹和参与的大案,三哥破了快有一百多起。四哥升到副处只坐办公室后,我和五哥逐渐成为主力,但是每每到关键所在,都要依仗三哥的头脑,他常戏谑我们,说你们负责干活儿,我只负责思考。
刚开始我以为是说笑,没成想是真的。
通常情况是,接到报案,尤其是大案,我和五哥要马上奔赴现场,带着几个助手,把基础活儿做了,然后会看到邋里邋遢的不穿警服的三哥,看上去没睡醒,背着手溜达着来了。他会问情况,接着开始四处走动,偶尔问一两个我们没注意到的细节,我们哥几个就会再忙活一番。他那个游离于人群外的劲头,仿佛福尔摩斯转世。难怪二哥总说他是混进公安队伍的私家侦探,十足的古典作派。
但你不得不服。很多蛛丝马迹,那些个通常会忽略的线索,终究逃不过他的法眼。在他那个奇特脑瓜里,所有的案情都在混合搭桥和重构还原,最终能让案件的真相水落石出。
但我不得不说,虽然很佩服,但他有两点特别让我厌烦。
第一是烟不离口,我估算,一天要三四包烟,行走的大烟囱。几年之后,为对抗他的毒气,逼得我也学会了吸烟。
第二是他思考,但从来不透露,说实话这点最让我恼火。他明明有了些推断,问他就是还不成熟明确,不能代表真相。这让我总是落在后面,如果他解说解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嘛,说不定我和五哥能帮他补齐拼图。我也是真想学破案,但这个样子我真没法子学,他不教我,我跟不上他思路,也就堵死了我进步的空间。每次,他就一定要学侦探小说里的波罗,最后才一股脑抛出来,满足他的虚荣心和表演欲。
今天也是,如果不是真的古怪离奇,三哥肯定不会这么早到。
说说他最近的烦心事儿,我听四哥说的。他和三哥差一届,关系最铁。据说是在闹离婚,他夫人姓刘,刘丽娜。我见过,省城教育局的,人长得可以,身材好。他俩最开始是办教育局那件毒杀案时认识的。嫂子也不知咋地,喜欢上了三哥这个邋遢烟鬼,我猜测是破案那天看上的。
那天颇具戏剧性,三哥把所有涉案嫌疑人都集中在会议室,神采飞扬地大段推理,口沫横飞地表演了一个多小时,把罪犯当场拿住。
我也在场,当时就感觉到场中那股子强烈的戏剧感,之前所有的铺垫,就仿佛男人高潮前的隐忍,我就像看了场精彩话剧一般,很动人心魄。剧终时我发现所有人的眼光都在闪亮,最亮的那两颗星就是刘丽娜的。哈,说实话,我当时也挺关注她的。
之后没到一年,他们就结婚了。结婚前,三哥有时会拿着刘丽娜给他的情书炫耀一番,我们起哄想看让他念时,他会马上落荒而逃。
闹离婚的具体原因不甚清楚,好像对孩子的教育上有很大分歧。
我自己嘛,结婚三年,还没要孩子。这种工作状态,经常跑外办案,辛苦,夫妻紧要时有时候也力不从心。但我在一点上比他高明,我夫人也是搞刑侦的,同在一个处里,彼此间能够理解和包容,隔行如隔山,这老话很在理 。
三哥比我早五届,四哥早四届。
女人嘛,总会想法多一些。那年三哥提副处时她没说什么,等隔年四哥也提到副处时,老婆就叹气说这下子完了 。
我问她咋了,她说你看看他们俩一提拔起来,你就没有晋升机会了。这是大实话,不光是我,五哥也同样,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等三哥四哥退休,肯定也轮不到我们上位。我说你想得还真远,她幽幽说,级别上不去,退休金都低。
我其实不在意,你要上位,得有真本事,不然德不配位会更烦恼。
再说三哥也对得起我,我结婚时,他包了一万的大红包。
***
里之章 第一章 李大成
***
我叫李大成,父母给我起这个名字,是冀望我能有大的成就,很可惜,这个期望落空了。
我是个普通孩子,天分不高,念书中等偏上,勉强上了大学,理科。当时数理化都不够好,就填了个省大的土木系,父亲说这个系冷门没啥人报,有可能取上,而且分配方向是公职单位,未来不见得差。
93年毕业后,我被分配到龙头市的土地管理局,一直不温不火,平平稳稳 。
我很孝顺,父亲说在单位要勤勤恳恳会来事儿,工作态度要积极,对人要尊敬和善尤其是老同志,靠口碑混资历。我照方抓药,每天早起去打扫卫生,给同屋老同志们打开水拿报纸冲茶水,加上腿脚又勤,什么活儿都抢着去干,尤其别人不爱干的跑腿活儿。
果不其然,几年后我混到了局办里,挂个干事的名儿。单位再清闲,也需要有人干活儿。
刚才那个便衣的警官问我还能回忆起什么时,我没有说,其实早上看到尸体穿着那件藏青的西装上衣时,我心里一紧,这件西装,我是有印象的。
一切都要从05年的那次招标会说起,那次招标,改变了我的命运,而我和游乐场的渊源,也源于彼。
***
2005年9月。
天气清凉,游乐场的工程招标却在火热进行中,8月份,八家投标公司的技术标审核完毕,本着优胜劣汰的原则,留下了六家。
这个标很大,标的在一个多亿,甚至有一家香港公司来投标。我参与了招标,既不是评委也不是专家,算是个主持人,代表招标方在现场负责宣读和公示各种文件。
价格招标是最后的一步,这次的定标规则,事先就明确了第四位价格中标,定标第四位这个调子虽然是市领导定下的,但我知道,这里面肯定有些猫腻。
我算是全程参与了,所以几家公司的底细我是清楚的,这类招标的过程都在明面儿上,但通常水下暗流涌动,关系错综复杂,各种博弈和利益分配。
八家里,国建和惠发是省里老牌的建筑公司,半国营;启航是私营的公司,听说有背景,不过大型招标搞不定,一般是陪跑;龙建的背景是省里的,据说和某位省领导有些关系,经常中大标;达高是本市最大的建筑公司,也有背景;惠通是香港公司;麒麟是蟠龙区的公司,最小,据不可靠消息有赵区长的股份;而广达是邻省公司。
不出意外,技术标刷掉的两家是惠通和广达,大约是为屏蔽掉这些不可控因素,这我也理解,毕竟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处在我这个位置,挺敏感,在我看来,也挺尴尬。我决定不了大局,就是个木偶。不过招标开始后,一直有人拐弯抹角来找我。
先是本地的麒麟,不断有人试图和我搭上线,有一次蟠龙的赵区长也借故到我办公室寒暄,我心里雪亮,说些场面话应付;还有市里的达高那方面的人,也辗转递过话,我没搭理。
我分析过,中标的大概会是龙建,敢定标在第四,至少要控制四家公司的价格,而麒麟和达高,没有这个能力。
要是不明白,我来解释一下,麒麟和达高投的最终价格不会太高,应该是最低的两家,那么剩下的四家就可以报出高价来,内部协调配合一下,让龙建中标,这种打配合里,有人情和利益流动,都是潜规则。麒麟达高知道中不了,也不会故意报高价作梗,得罪了人,以后连饭都没得吃。
***
9月12日,我至今记得那一天。
下午五点半,我下班回家,家不远不到两公里,照旧溜达着回,路边有些小商贩,我走马观花。
没多远,就感觉后面有人跟着我,我回头看,十米外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T恤牛仔裤,鼻子很大很宽,背着个双肩背包。
我不理会,这小子就一直跟着我。快到家时,我猛然回身问他:“你总跟着我干什么?有什么事儿,直说!”
那小子神色紧张,他凑上来对我耳语:“游乐场招标,您想不想挣笔大钱?”这话直接把我逗乐了:“就你,小朋友,游乐场?”
他满面通红,把身转过来,小声说:“您看看我包里的东西……”
我哼了一声没搭理他,回身接着走。他急了,快步拦我,轻声再说:“二十万,现金。”看到我满脸不信,他一指旁边小饭馆:“您要不信,去那边我给您看……”
我是真的不信,二十万,可以在省城买套很大的房子。当时的房价,北上广刚上扬没几年,听说北京房价才飙到五千以上,而飞龙省,北方偏远省,省城最好的别墅价格不过两千。
我在体制内,工资算高的一千二不到,算上老婆那五六百,死攒一年,各种嚼头和开销,堪堪能攒下八千一万,这是没孩子时;有孩子后,再掉一档,过年剩下四千就烧高香。照现在进度,攒三十年到退休都不够,要买套好房还得趁早,周围人都说房价会涨得很快。我几乎已放弃这念头,心想先买个车装逼算了。
我们坐下后,小伙子把双肩背墩到桌上,拉开一条缝子,里面满满当当的现款。当我意识到这是真的,有些发懵。后来我扪心自问,是那一刻动的心。
小伙子拉上包,试探我:“您觉得,怎么样 ?”
我狐疑地盯着他眼睛看了很久:“你先说说。”
小伙子乐了:“先认识一下,我叫雷宏达。李大哥,其实这钱也不难挣,就是想让您在招标时帮个小忙。”
我心道:招标,哪那么简单,都是内定好的。
我问他:“你知道招标的事儿?总共几家,谁能中标?”
“六家,龙建中标。”
他确实知道内情,我呼出一口大气:“有可能,你是哪一家来的?”
“我现在还不能说,剩下五家之一吧。”
还保密哈哈!我作势起身:“算了吧,那你还来找我干嘛?”
小伙子忙起身拉我:“您听我说完。”
我慢慢坐下:也罢,听听无妨。
“我找您,其实不是为了自家中标,也是要您保着龙建中标。但是,要按照我们想要的方式。”
这句话让我很惊讶:哦?还有这样的道道?
我一下子有了兴趣,接着试探:“我一个小人物,左右不了大局,你们还是想别的办法吧。”
“不对,您可不是小人物,这件事儿只有您能办到。再说,我不信命,小人物,一样能做大事儿!”
后面的发展,印证了他的话,小人物,也能成事儿。
这是我第一次碰见雷宏达,我这辈子和他直接碰面,只有两次。但是我知道,之后的年头里,他一定做了不少大事儿。
***
我还是顾虑重重,钱当然是好东西,但是不好拿。
仔细掂量五分钟后,我还是婉拒。不是不相信雷宏达,但是我知道,拿了钱就要办事儿,而付出的代价,不可估量。
雷宏达一脸诚恳:“真的,对您来说,不算太难办,做点儿小手脚,这二十万就是您的了。”
我心中盘算:这么急地找我,二十万应该不是底限。
我愁眉苦脸摇摇头:“不行,少了,不值当。”
雷宏达撅起嘴,想了一阵,郑重道:“三十万,不能再多了,您要不想挣,我再找别人。”
我仔细看着他的脸,他神情严肃认真,我和他对视了半晌:“说说吧,你的想法。”
他转忧为喜,转过桌子来和我坐并排。他点了两份面,边吃边和我密语。听罢他的计划,我心里舒坦多了,照他的计策,这事儿还真不难办,而且可算是蜻蜓点水不留痕迹。
我们又商量了几遍,觉得可以了。雷宏达把双肩背递给我,我不敢拿,说你给我送到我一个小学死党的家里。这个死党正好在住院治疗,给了我把钥匙,托我照顾一下家里的花花草草。
雷宏达确认了地址无误,和我互相留了电话,就起身要走,我拉住他要给他钥匙,他回身笑笑说不用。
第二天中午,我从办公室溜出来,去了趟死党家,找了一阵,发现那个双肩背包,放在衣柜的最深处,里面整整齐齐,赫然三十万现金。
***
9月16日上午。
突如其来地,左局长召开了个临时会议,宣布招标组立刻封闭的消息。
这可太突然了,我想着雷宏达有一件最重要的东西还没有给我,当时他说要花几天时间准备。我偷偷掏出手机来,想在桌子下面发他信息。
耳中就听到左局长宣布:“同志们,为了招标工作的保密性和严肃性,请各位招标组的同志,现在上缴手机,把手机,都拿出来放桌子上面!”
联络手段断掉了。
不许通信,不让和外界联系,一辆大巴车把招标组的几名工作人员和三四位专家,一网打尽地送到郊区一个宾馆里封闭。
招标的正日子是20号上午在市政府,只剩下三四天了。而我联系不到雷宏达,心中火急火燎。我这人有原则,如果没能做到约定,那三十万我会还给雷宏达的。
没想到出了这样的变故,真是始料不及,让雷宏达尽早交给我东西就好了。我的三十万啊,我的大房子啊,难不成就这样泡汤了?我父母养我,在十九平米的筒子楼里,含辛茹苦一辈子。我其实不是贪财,三十万,我的唯一想法是好好尽孝,让我父母到老了能住上大房子。
我心中焦急又无计可施,就这么煎熬了整整三天。
开标前一天晚上,服务员开门来做客房打扫,当时我还在卫生间便秘,听着她在屋内忙活。当我大汗淋漓,壮志未酬地出来时,发现一个大大的信封,放在我的枕头上。
我快步过去,拆开大信封,里面是个小信封。我拿起信封反复端详,和之前的约定一样,正是我需要的。
我心头大喜:大房子又回来了,这个雷宏达,还真有办法啊,看来我们密谋之事,大有希望。
一瞬间,我通体舒泰,坐回马桶上,积压三天的存货,也顺势而下一清而空。
***
里之章 第一章 开标
***
第二卦:坤(卦形:坤上坤下),元,亨,利牝马之贞。君子有攸往,先迷,后得主,利。西南得朋,东北丧朋。安贞吉。
上六: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
9月20日上午九点,阳光明媚。
市政府大会议室里,投标方代表穿戴得体,静静等待。招标方的桌子沿会议室门口摆成一排,九个座位上面坐着八个人,唯独中央一个位子还空着。
随着九点整的一阵铃声,李大成清了清嗓子 :“各位领导,各位专家评委,各位投标方代表,大家早上好!我代表招标方龙头市市政府园林局,主持这次开标……”
全场肃穆。
李大成:“今天早上九点钟之前,每个投标公司都递交了最终的投标文件,经过我们审查,投标文件均符合招标要求,文件齐全,密封完好没有破损,下面我们就按照递交顺序,逐一公示投标价格。按照此次开标的规定,最终报价的价格按照从高到低的顺序排序,价格排在第四位的公司将当场中标,各位招标代表还有没有疑议?”
招标代表们的目光齐刷刷投向李大成身前的桌子,八个装着投标一览表的信封和八份投标文件分两摞整齐码放。
李大成等了半分钟:“如果没有疑议,开标流程马上……”
会议室的门猛然开启,一位大领导模样的中年男子大步进来,他问:“老王啊,还没开始吧?”他一抖身上披着的呢子大氅,后面的随从熟练接过去,默默地后退,把舞台留给领导。
王副市长忙起身迎接:“您可来得正好,刚好要开标,您这一路上可辛苦啦,都等着您呢,”他扭头介绍:“各位,我介绍一下啊,这位是省园林局的林局长,是咱们开标会的最高级领导,今天早上刚从省城赶过来的。”
林局长抬起双手,压下了掌声,再抱拳致歉:“各位投标公司的代表们,很抱歉,实在太忙,今天才赶过来,路上也出了点儿小状况,实在是抱歉啊,让你们久等了,抱歉啊。”
他居中坐下,冲邻座王副市长微笑:“那就,开始吧。”同为招标小组成员的白芳,忙不迭地端过来茶水。林局长接过来,吹了两口后呡了呡,皱皱眉头又放下了。
李大成待现场安静下来,接着宣布:“开标流程,现在开始!”
他拿起面前第一个信封,熟练扯开,打开里面叠成三折的纸:“投标人,惠发建筑集团公司,最终投标总价为一亿七千八百九十万元整,我重复一遍……”
那个端茶的姑娘白芳,在电脑上操作一番后,信息通过投影仪打在幕布上。
李大成问惠发的代表:“惠发集团的投标代表,您对投标价格有没有异议?”惠发代表摇摇头,李大成就宣布:“好,惠发建筑集团公司的最终投标价格已确认,请记录。”白芳在确认栏做了标记。
接下来是本市的达高建筑装饰工程公司,价格是九千八百万整。投标代表们目光彼此交错:这么低,那是放弃了吧。
第三家国建的价格是一亿九千两百万。
第四家麒麟,也是个极低的价格,一亿一千五百万。
明显的两极分化。
李大成又抄起下一个信封,慢慢拆开,打开后念到:“投标人,启航投资集团建筑工程有限公司,投标价格,一亿……一亿……”他把信封凑近看。
王副市长诧异:“小李,怎么了,念啊。”
李大成目光惊异地看了他一眼,声音微微颤抖,低头断续念出来:“投标价格,一亿……一千……九百万整。”
全场一片惊呼。
待他又重复念了一遍后,下面一个五十来岁的男子站起来:“主持人,我有疑议!我们公司的投标价格,应该是一亿八千九百万才对啊!”
林局长浑身紧绷,眉毛拧起来,看上去在紧张地思索,未几他歪过头来和王副市长耳语。
李大成大声问启航的代表:“您有疑议是吧,按照疑议流程,对于本方价格的疑议,首先将开启投标资格文件,将资格文件中的投标价格和投标一览表的投标价格现场公示,然后依照投标细则的规定执行。”
他拿过启航的投标资格文件包,用剪刀慢慢剪开,把内中文件取出,慢慢翻动,从中找到价格表打开念道:“我来公示文件内容,这份文件里,投标价格写的是,投标价格,一亿八千九百万元整。”
王副市长接过话来:“启航集团的代表,是你们的一览表写错了吗?”
那个代表连连点头:“是是是,应该是一览表打错了,是我们疏忽。”
李大成征询王副市长意见:“领导,您看该怎么定议?”
王副市长沉吟:“如果投标公司的代表自己明确只是写错了的话,嗯……”
他的话未说完,投标代表席一个年轻人站起身大声道:“主持人,我也有疑议!”
李大成瞟了一眼了王副市长,迟疑说道:“按照规章,在开标现场和开标流程之后,投标方代表有权对其它投标方价格提出异议,请先说出你的异议。”
雷宏达西装革履,鼻子很大很宽,他大声问:“我手里有招标文件的规章细则,”他扬了扬左手里的一个册子:“按照第15页里的规定,如果是投标文件中的价格不一致,应该是按照最低价认定,这是白纸黑字的规定啊。再说,如果真是手写的价格,确实可能犯错误,但是所有文件都是打印件,肯定也反复检查过,这里面不存在误写的可能啊,所以,我提出疑议,请招标方接受现场质疑。”
如同千年的波澜不惊的古潭被投下颗炸弹般,众人纷纷交头接耳。
王副市长被截住了话头,好自气恼:“请问,您是,哪一家公司的代表?”
雷宏达睁大眼睛:“我是麒麟公司的。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希望这么严肃的招标,一定要按照规章来办。不然,不就成了笑话了吗?”
主持人蓦然感到一道凶狠的目光射到自己身上,打得他隐隐作痛。
那道目光出自林局长,林局长狠狠瞪完李大成后,又转向雷宏达。王副市长被架住下不来台,他转头请示:“林局长,您看,这个事……”
林局长目光收敛,字字珠玑慢慢道:“所有……招标的……争议,都必须按……规章……制度办!”
李大成不知所措,他问王副市长:“领导,那……”
王副市长也郑重道:“好吧,咱们按规章办事儿,小李,你继续。”
启航的最终价格就明确为一亿一千九百万。
林局长面色凝重,拉着王副市长窃窃私语。
只剩龙建的标还未开。
李大成刚拿起龙建的信封,王副市长开口:“等一下,”
王副市长举着手机,口气很焦急:“小李,我刚得知你母亲得了急病,短信都发我这儿了。你别在这儿耽搁,赶紧去市医院一趟。”
李大成还在发呆,王副市长又道:“这个事儿,比招标重要,小李你快去吧!老吴,吴秘书,你陪着他跑一趟,快去!一定把事情给我办利落!”
吴秘书过来,拉着李大成的手,跌跌撞撞出去了。
现场静默,目光齐聚到评审代表。
王副市长思考片刻道:“小李家里临时有变故,这样吧,下面的开标由招标组的白芳来宣读。也罢,白芳,我来给你打个下手,你来念,我来输入电脑。”
他拉开椅子,过来坐到白芳的位子上,对大家说:“大家稍微等一下哈,白芳,你教我一下,怎么录入,怎么确认哈。”
白芳站在他背后,弯腰低头指点起副市长来,副市长小声和她交谈一阵点头:“行啦,这也不难嘛,你去开标吧。”
白芳撕开最后一个信封,动作有些迟疑,她抽出投标一览表缓慢地朗读出来:“投标人,龙建建筑总公司第二分公司,投标价格,一亿一千八百五十万元整,我重复一遍……”
***
这些都是开标那天发生的事儿,最后,还是龙建中标。
当我感到背刺的目光时,我感觉我的仕途可能要结束了。
后来发生的一切,和我推测的差不多。
雷宏达送钱那天,最后说的话我记忆犹新:你扮演好你的角色,我扮演好我的角色,此事必成。我在这三天里,也反复演练过开标的过程,力求万无一失。
这个小把戏最终还是起到了效果,设计的目的就是让龙建中标,还要把龙建的价格压到最低。
我不清楚到底是被看穿了,还是仅仅是被怀疑。那天一出会议室,吴秘书就告诉我我妈没病,只是领导不想让我来开龙建的标。当时我推测原因是龙建投了一个高价,而当时情形下不可能接着照实宣读,就耍了个花枪把我调开,然后王副市长教白芳怎么说。但是这件事儿一直压在我心里,成了一个阴影。
不到一年,我被一个不常见的理由,踢出了土地管理局。这时我才醒悟,毕竟自己只是体制内的一颗螺丝钉,有权之人想整治你,有得是办法,就像碾死一条臭虫般简单。这次招标肯定大领导不满意,拿我来出气罢了,这种处理方式也还好;如果真是计谋暴露,应该会死得更惨烈。
这样被踢出来,才让我真正放了心。
好在虽然出了编制,托托以前的朋友,给我搞了个编外的合同工,当时有几个可选的地方落脚,我挑了游乐场,这个项目,让我死得其所,人生还真是有趣。
龙建虽然中标,但是核算成本的话肯定不赚钱,如雷宏达所料,半个月内龙建一直没来签合同,最后弃标不做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雷宏达做的手脚,招标后网上多了些相关的消息,把这个事儿吹到沸沸扬扬的地步,后来因为上面不想再扩大负面影响,就宣布因为不执行合同,龙建被取消中标资格。后来这个标最终落到了本区的麒麟手里,毕竟没有了龙建,他们就是顺延的第四价格方。
我怀疑背后这一切都是雷宏达设计好的,他算把这次招标玩明白了。
再后来发生了什么,我不甚清楚,我只听说,达高做了项目,但生不如死,赔钱都赔到姥姥家去了。雷宏达出于什么目的,我搞不明白,但我觉得,以他的能力,这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不管怎样,我感谢雷宏达,我们虽是小人物,真做成了大事儿。
不过,我是真小人物,雷宏达不是。后来我听说他混成了大人物,龙头市虽不大,但是地下的帮派众多,有名的就有八大金刚,据江湖上的传闻,他排老九。
今早我过去看的时候,那个死者穿的西装,和开标那天雷宏达穿的,一模一样,也是那种远看是黑色,近看是隐隐泛着深墨绿色的西装。我这辈子,这种成色的西装,只见雷宏达穿过。
这一晃儿,就快十五年过去了。
三十万现金买房子,也颇费了一般周折,我那个托我照看房子的朋友,是我的小学铁哥们。他一生坎坷,发过小财也亏过大钱,到后来妻离子散,自己还得了绝症,命运多舛。
托我照看房时,他的癌症已经到了晚期,撑不了多久。
一天我福至心灵,突然想出个主意,怎么名正言顺地花那笔钱。
这段日子,都是我一个人跑起跑后地忙活,死党过意不去,总想感谢我,我就把有笔钱想买房的事儿说了,但没说前因后果。他知道我有三十万时很诧异,说想不到你小子也腐败了,反复规劝我,这种事儿已经干了也是没辙,但是绝不能再干了。
我不贪财,也没想再干,答应了他只是这一次。
他拖着身子,在不太疼的日子里,扶着我,用他的名字帮我把房子买了。再花了一天时间,把遗嘱立好,也公证了。他孑然一身上下皆无,所有遗产都留给了我。
最后那几天,他一直拉着我的手哭,诉说各种不甘。我极力安慰他,说肯定给他办个风光的丧礼,他这才破涕为笑。
不到一周他就撒手人寰。我呢,掏了一笔钱给他办好了白事,找了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葬了他的骨灰。
我永远记得,我把父母接到大房子里时,他们眼里闪耀的光彩。
我平时巡逻时总在想,小人物的一生其实没有几次机会,对我来说或许只有一次,但被我抓住了。再说,这种巡逻的日子轻松悠闲,毫无压力,其实远比混在体制内战战兢兢做人好。
雷宏达就是我命中的贵人,如果这次死的是他,有丧事的话我一定会到场,好好哭他一场;有墓地的话,我每年都会去祭拜他,因为这辈子他给我的,远比我给他的多。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