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之章•第二章•高启龙•秦太平•恩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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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之章 第二章 高启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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蟠龙镇的历史很久远了,据老人们提起,老根儿上是商洛山那边的,隋灭唐兴的年代,为了躲避战乱,辗转跑到这个边陲地界,看这里有山又有水,山叫寻龙山,河叫凤来河,名字不俗。故老传说古人见这山上有龙飞过,而河里浮出过凤凰,族长见风水着实不错,于是就定居下来。

大家都说当时那位带着族人逃难的族长姓高,故此到现在镇上姓高的差不多还占一半儿左右。

高家盘根错节,不断传承,每一代最杰出的高家子弟,都会代表高家出仕,把持住蟠龙镇的大权。1955年,高士奇任镇长,老高家门里任人唯贤,高士奇在高家族谱里同辈人大排行十七,他,是我的亲爷爷。

我父亲高育宝,是高士奇的第二个儿子,我大伯高育良得了重病,50年代还没到20岁就过世了,据说爷爷十分悲痛惋惜,说大伯能力过人,原本可以接他班的,剩下几个,都不算出色。我三叔高育森,四叔高育丰,五叔高解放,都是解放前出生的。我父亲是镇公社的会计,三叔是公社秘书,四嫂是妇女主任,五叔是武装部长,我这一枝儿,掌握了蟠龙镇的实权。

我叫高启龙,排行老三,我大哥高奈渠,1951年生人,二哥高本生,1952年的,我1954年的,下面还有四弟高青光和小妹高菲菲。当时结婚都早,父亲娶妻时才17岁,听说那时节还有媒婆子,要对生辰八字。

老高家也邪了,好几辈只生儿子,遗传强大,到幺妹高菲菲出生时,因为四代只有这么一个女娃,被当成了公主,打小儿就非常优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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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经历过困难时期,也经过动荡时期,吃过不少苦,镇上困难的时候,是真没吃的,我们小娃子也每天上山去找食,像野兽一样。平心而论,我们高家虽然把着权,但也干了不少实事,在那些不好的日子里,带领全镇渡过难关,这么多年来,镇上没饿死几个人,有爷爷的功劳。

镇上的外姓也不少,这里面,原先本地的占一部分,爷爷说,本地外姓不姓高的,古时候大抵都是仆役和长工;外来的外姓,很大一部分是解放后支边来的,文化程度高,看不上没文化的本地人。加上我家,在外人眼里,说实话多多少少有些霸道,他们时不时会和高家起些矛盾,这也很正常。爷爷说,无规矩不成方圆,不能放权,放了权就会被别人欺负。

外来支边的,多数是因为办中学没老师,政府支援了些知识分子,还有些建设工人和退伍的军人。我们中学的秦校长,来自福建,老师们多数也是南方人,南方人比较刁,没有北方人实在好管理。

我家和雷家的矛盾,一直就有,多数是那个雷爱军挑头儿,他是抗美援朝的老兵,经常闹,开大会时也总是没头没脑地提意见,爷爷讨厌他,但也尽量委婉怀柔,不愿正面冲突。

结怨的起头,是在1966年,我12岁,刚刚进入镇中学的时候。

现在回想起来,蝴蝶效应,我后来学会了这个词儿,觉得挺贴用。一件不起眼儿的小事,孕育成大事,甚至说变成了惨事。

当时我大哥念高二,二哥念高一,我念初一,都在镇中学,我们仨早上一起去上学;雷家老大雷天光比我还小两岁,还在上小学,每天下午給公社放牛,雷家老二更小几岁。

现在一晃就是半个世纪过去了,物是人非。我是在啥时候才意识到,来自雷家的报复是如此猛烈的呢?好像是十年以前,北京办奥运会的那一年,那年春节前我爷爷进了ICU,是正月里走的,享年73,没过去坎儿。到办丧事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老高家的人少了好几个,气氛怪怪的。我大哥高奈渠和爷爷高士奇都不在了,老高家没有了能扛事儿的人,这种感觉让人绝望。爷爷和大哥在的时候,总能体会那种……呃……岁月静好?因为前面总有人能保护我们,让我们高家人能心安理得地过日子,等到你身前没有了那道安全墙,你才会意识到死神临近,时日无多。

有了权力,能得到相对富足的生活,能支配别人的生死,一旦没了权,你的生死都被人把控,往往就是生不如死。

我知道这种致命的危机感来自雷宏达,雷家的那个魔鬼。爷爷早说他不简单,尽管许久以前,他爸爸雷天明救过我大哥的老二高青光的命,后来我们两家的后代也照着旧礼结拜了兄弟,后来,雷宏达帮着他结拜大哥,就是我大哥的四娃高青光做生意,看上去他俩关系非常亲密。高家里最睿智的人,我爷爷和大哥,却一直在提防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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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故去的前三年,2005年,父亲突然打电话找我,说五叔出事儿了,我很惊慌,放下手里的事情,直奔区医院。

我看到抢救室里的五叔时,他已经成了一个血葫芦。

父亲早一步赶到,手足无措。

五叔长相彪悍也标致,这两种特征很难结合到一个人身上,但他确实做到了。年轻时,无数女孩子为他疯狂,惹下很多风流债,我知道有几个还怀了孕。男人不坏女人不爱,五叔身上就是有那么一股子邪劲儿,散发出强大气场。

女人我也真是搞不懂,嫁一个本分不惹事儿专心为她挣钱的男人不好吗?总是迷醉在某个甜言蜜语会哄人的或某个粗野凶悍会打人的男人身上,不能自拔。说实话,像五叔这种头脑简单只会使用暴力的作派,我极其不认同,或许,是我不具备这种真男人味儿吧。

五叔的眼睛已经暴突出来,后来听人说这种暴突,是用力捶打头部很久才会有的景象,我无法推断下手的人到底打了多久。

这还只是头部,再看身上,腹部左侧已经被打瘪了,原先应该有胃肠的地方,好像已经成了粉末般消失,四肢俱断,人就这么摊着贴合在床上,口中嘶嘶作响,目光呆滞毫无生机。这个场面让我在后面几年经常做噩梦,我后悔那天进了急诊室,要是我晚去一小时,就能避免亲眼目睹,那样最好。

刚推进去的时候,五叔还有一口气儿,救了半个多小时,仪器面板上的脉搏线拉平成直线,机器上的电子鸣叫声,也连成了一个声音。

如今我六十多了,也娶妻生子活成了爷爷,但一辈子,都在战战兢兢地度日,我不知道,报应会什么时候到来。雷宏达手段高明,所有这一切,看上去都和他无关,我们想抓他的尾巴,却总是落空。反正我也活了一甲子多,也活够了,这种危机四伏的日子我真不想过了。

我经常幻想,找到一个机会,走到雷宏达面前,微笑着掏出匕首,一刀一刀地把他捅死,这个场景,在梦中反复出现,时常让我午夜惊醒。这么多年他没找上我,我不明白,因为那一天,我也在场。为什么他不来杀我,不来让我还债,我真的不懂。

办完了五叔的白事,高家开会,我才知道事情的原委,那年五叔都快六十了,风流一世虎老雄心在,和一个四十多的半老徐娘勾搭上了,他爱偷人家老婆的毛病一生未曾改变,父亲和爷爷也劝了他 一辈子,劝不动。

那个徐娘的老公是部队上退下来的,知道之后没声张,从部队找了几个生瓜蛋兵,等落实了这对狗男女落脚的地方,也确认了俩人都在,直接闯进去,不由分说就是暴打,打了一个小时,五叔当天就死了,那个婆娘没打死,后来也被老公休了。

家庭会议上,爷爷面色惨白地通报了事件的全部过程,一直在摇头自责面子太小,找不上关系,也说了几句五叔做事不妥当。最后每家都出了一笔钱,连同对方给的补偿,都给了五婶,爷爷还打了保票,说五叔那儿子的学费归他管,以后五叔的墓地钱也是他来出。

五婶臊眉耷眼,没说一句话,毕竟自己男人办事儿很不光彩,也是没辙。

会后等女人们去了,男人们都在琢磨,五叔的死和雷家到底有没有关系,爷爷发话,让父亲请私人侦探好好查一查,他自己负责在公安那边使劲儿。

最后是,啥也没查到,一年后爷爷也放弃了,自认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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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底,世事变幻莫测,一个不经意的念头,往往会改变人生。

我知道开头,却不知道结局。

那一天的情形,我全都记得,就像刻在我脑子里一样。

记得那是一个春光明媚的下午,学校没课,我和大哥二哥一起去寻龙坡,本来想去抓几条野蛇烤了吃,抓到一条后,二哥叹气道:“最近运道背,考试老不及格,大哥,你啥时候教教我数学呗?”大哥嘲笑他:“你那个底子,教你也不会,你那个数学考得也真是的,才15分,丢人!”二哥急眼把手里蛇都摔了,大哥又问他:“你那个老师怎么说,她有没有帮你?”二哥撇嘴:“帮啥啊,上课我听不懂,答不上来,她还老训我。”

大哥眼珠一转:“你想不想整整你老师?我倒有个主意,不过,咱们得找五叔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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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之章 第二章 秦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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蟠龙镇原先是没有中学的,只有两所小学。

设立中学是镇委会1955年定下来的,报批上级通过后,开始组织建设。因为缺老师,上级再往上报请,给了十个老师的名额并组建了一个工程队。

我就是1956年来的,从福建支援边疆。因为老师里我岁数最大,就当了校长。老师们在半年内陆续到位,这里面有郎志红和胡丰岚,两人都是从浙江来的。我组织了两次业务考试 ,决定让郎志红当数学老师,胡丰岚当语文老师,我自己教政治。

刚到蟠龙镇时,学校的地基刚打好,工程进行得很顺利,高士奇书记头年上任,年轻人心气儿很高,把镇中学当做大事儿办。当时生产任务很重,抽调不出多少人来施工,他自己经常来工地,督导工程进行。

农忙时只有几个瓦工电工在,农忙一收尾,高士奇安排了二十几个壮小伙儿过来,其他镇上的人,不忙时都到工地来帮忙,那个时候我结识了雷爱军,他是朝鲜战争的老兵,其实算小兵,参战时十八岁。论起来他比我还小着三岁,建镇中学时我也才25岁。

雷爱军找了三五个退伍兵,整天在工地上忙活,一车一车地把砖头,从砖窑拉过来,学会了砌砖后,就主要负责砌砖,可以说,镇中学是他一块砖一块砖盖起来的。那个年月,人的工作热情很高,也没私心杂念,一心建设社会主义。

转过年,学校盖好了,镇上组织招生,我组织教学。

蟠龙镇一共900多户,3000多人口,应届的小学毕业生100多,有大约一半接着上中学,另一半,个人资质和生产需要,十二三岁就开始务农了,我很想让所有孩子都接受更好的教育,但是做不到。

所有学生都没有收学费,真正的义务教育,因为就算收个仨瓜俩枣钱,也不够花销。老师们要发工资,要解决伙食,就是不小的花费,这是小头儿,大头儿是全年的水电取暖和书本费用,近一百个孩子的课本我去省城解决,要跑教育局领补贴,再到省委领另一笔补助,去新华书店订课本,每年要跑好几趟,蟠龙镇的交通不便利,高士奇安排,趁着拖拉机出去时把我捎上。回来时要约好时间,不然那么多课本我一个人背不了,有两次,雷爱军不忙,就和我一起去背。

水电架好不难,最难的是冬天取暖,这里没有暖气,都要烧煤球,又是一大笔钱。镇上也没有专款来解决,就动员每家每户都支援一点儿煤球,烧百家煤。雷爱军负责找部分柴火补差,最困难时期煤球都烧不起,他找来的木柴也顶过了几次难关。

很多孩子念着念着就念不下去了,学生流失很多。因为除了上面这些,练习本和纸笔,还是要自己购买的。有些孩子家里困难,挣的工分太少钱紧巴,还有家里有人病了花钱治病的,总之,大家都在坚持,坚持不下去就不念了。

以我这么多年的经历看,农村条件很艰苦,优质的孩子也不多,能考上大学的凤毛麟角,五十年代有三个;六十年代的孩子,社会动荡生活清苦,整个十年只有一个孩子最终考了出去;再往后,我知道的也就雷天明和高奈渠两个孩子比较优秀,雷天明后几年没上,我帮着他自学,在恢复高考的第二年考上了一流的大学,而高奈渠很可惜,成绩优异,但是他最后没考成,后来接班他爷爷当了书记,走了仕途。

八十年代社会稳定了,大家生活条件也逐渐变好了,再加上85年蟠龙镇归并到了龙头市,我退休前的几年,是我人生中的巅峰,我教的几拨孩子都很出彩,在那几年的高考里,区一中的成绩能排到市里前三,不少孩子考上了大学,勉强弥补了我受伤的心灵。

当初我怀着满腔热血而来,退休之后又返聘了十二年,可以说为了改变农村的教育现状用了毕生的时间,到我2001年退休时,回首往事只剩唏嘘。

说来也真是诡异,生活困苦时,最需要搞好教育,但是前四十年,孩子们没念出来,到了条件好的时候,倒念出来了,那么我们搞教育的意义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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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回到高家和雷家的恩怨,我是亲身经历,我最清楚。

起因都是源于郎志红。

郎志红的原籍是浙江余姚,家庭条件不错,当初和我一样,响应国家号召支边。她水平不错,数学课教得也不错,如果搁现在,也会是个好老师。

每个人都有弱点,她的弱点是爱较真,脾气急,不太会讲话,和人打交道的能力不行。

她的长相,放在蟠龙镇,那是数一不数二的。个子不高,圆脸齐肩短发,颜值高,五官精巧迷人,说句心里话,当时我也动过心思,也试着极委婉表达过一次,无奈她对我没感觉。

江浙人都是汉人里的精英,心思敏捷。那次我找了个机会刚要表达,就被她巧妙地拦住了。我知道她可能择偶的条件不低,但是盘算了自己一番,勉强可以够上,就想试一试,没想到还没张口,反倒被她一席话说到哑口无言。

我最不理解的是,最后她嫁给了雷爱军,一个大老粗军人。

都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围着蛋转的都是苍蝇,那围着美人转的,往往净是没有自知之明的男人,自从郎志红到了镇上,艳名远扬,动心眼儿的不在少数。高士奇和我唠过,他想把他家老二高育宝介绍过来,让我牵线,我好一阵推辞,我不想得罪郎志红,我知道她一定不肯。后来连旁边的巨龙镇的书记,包括县里胡书记也问过此事,陆续介绍过几个年轻干部过来相面,不出所料,都被郎志红撅了。

她性子直,不太会绕弯子说话,不行就是不行,不给旁人留面子,说回来那次拒绝我已经算非常委婉了,可能是想着还是同事,还要长时间相处吧,对生人就没那么客气了。我想,或许学数理化的都这样,一清二楚没有中间地带。但是她这个性格,心高气傲地容易得罪人,都说性格决定命运,我觉着很对。

我记得好像是在1957年底,就是开课的第二年,郎志红和雷爱军登记结婚的,周围的人都和我一样,都在惋惜。

起因可能是有一次去省城,那次我身体不适,就让郎志红代跑一趟,雷爱军正好在边上听到,自告奋勇跟着去,说一个女同志跑远道,不太安全,再说要背课本,男劳力总是需要的。我后来和雷爱军唠过,问他俩是怎么深入感情的,雷爱军说在省城碰到几个流氓,趁他没在时上来堵着纠缠不休,手脚还不老实,摸了她,照现在话叫袭胸。他回来看见,冲上去打了一架,把对面三四个都打躺下了,然后叫警察来处理,英雄救美。

反正是后来他俩就好上了,雷爱军每天都来接她放学,用他那辆大二八车,驮着郎志红回她宿舍,郎志红也不避讳,在后座上笑嘻嘻地和他唠嗑。

人的感情是慢慢处出来的,自从有了接送的特权,不到一年俩人就结婚了。那个年月不办婚礼,领个证发几包喜糖,就搬一起住了。

后来我打趣问她,一个知性美女嫁了个大兵,她家里人同意吗?她就笑着辩解说她家老雷是战斗英雄,有奖章的,不丢人。

俩人感情挺好,没过两年就生了俩儿子,大儿子雷天光后来没念下去,参军了。小儿子就是我说的那个雷天明。

雷天明这孩子,很聪明,功课上一点就透,还能举一反三,我一直看好她。可惜66年秋天后学校停课了,当时他才念到初二。我怕耽误他前途,鼓励他自学,为此我给他找了全套的中学课本,还介绍了省城里几个老师帮他补习,这孩子真要强,自己念了几年,等恢复高考之后就去考,第一年没考上,第二年考上了,是西安的西北工业大学数学系,子承母业。

那几年,我也比较闲,很关注雷天明,毕竟好学生不常有。曾经有几次我发现他心思不稳,推测他可能在谈恋爱,还郑重提醒过他以学业为重,不要心有旁骛。现在法律规定是22岁才能结婚,七十年代,农村里可没有这个规矩,十七八岁结婚的有得是,早早结了婚,老婆孩子热炕头,就不会再念书了。

我见过总和他在一起的小女生,可巧就是语文胡老师的丫头胡喜安,也是在蟠龙镇出生的,比雷天明还小着一两岁。可惜她小时候发高烧时治得不及时,脑子烧坏了一些,时不时犯迷糊,念书不行。不过那丫头人长得俊俏,算是个迷糊小美人。

一切的一切,都从那个午后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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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之章 第二章 恩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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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卦: 观(卦形:巽上坤下)观:盥而不荐,有孚顒若;

初六:童观,小人无咎,君子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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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年9月11日,星期天。

开春没有多久,春寒料峭。

这一天难得阳光明媚,光线很足,郎志红今天没课。一百多学生的中学,除了规定周三下午是体育锻炼课外,其它的下午也都没课,从周一到周六。

学校有个篮球场,说是篮球场,其实只有一个篮球架子,土地经过粗粗的平整夯实,凑合打。旁边还有两张乒乓球桌,石头板磨的,上面有星星点点的小坑,用六块砖头当球网,也凑合能打。

她早上起床,想起来那块的确良料子落在学校了,就花了二十分钟去取回来。料子是她父母托人带到省城,然后她再托人带回学校的,辗转了几千里地。这料子好,好就好在夏天时凉快。

郎志红看表也才八点不到,雷爱军早上照例上寻龙坡去砍柴,那么多年来一直如此,俩儿子还在睡,她就先去厨房,看到锅里稀稀地,还有小半锅棒子面粥,心道就这么些,留给孩子们喝吧。

这两年虽然口粮比困难时多了,但总是不够,雷爱军的口粮是按工分挣来的,她略微好些,学校老师给20斤粮票,都算一起也不够吃。雷爱军砍的柴,多少再能换些日常品,肥皂毛巾卫生纸啥的,孩子们买不起牙刷牙膏,郎志红找了些猪毛做了几支。

日子过得清苦,米面吃不饱,肉更是年节时才能弄一点儿,郎志红老是叹气:娃子还小,等上高中了,半大小子吃死老子,那时候咋办,唉,走一步看一步吧。老家的父母也偶尔电汇给她点儿钱,她都存好了,准备办大事儿用。

雷爱军虽然归公社管,但是地不够分,只拿了山脚下的一亩地,种粮食也不出数,就改种了六棵大苹果树,每年夏末秋初时才能收一次。当初向人请教时知道,一亩地密种能种二十棵,每棵树出200斤最多,还是稀种大苹果树划算,每棵树出800斤,能多收1000斤。

秋天摘完了,差不多快5000斤,1000斤交给公社,公社再统购2000斤,还剩2000斤,拉到县里集市去,能卖100块,这是一笔大钱;也要靠天吃饭,每年一次开奖,结果是有上限无下限的,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其实每年也卖不到100元,多少要留一点儿自己吃和招待客人,客人上门,苹果随便啃不限量。

郎志红等太阳上来了,把孩子们薅起来,喝光了粥。雷天光带着天明去地里浇水施肥,肥都是自家的,也不大够用;浇水挺麻烦,因为不在灌水渠的路上,差半里地,要用小桶从渠里打水去浇,孩子们还小,用小扁担小桶。雷爱军去浇的话,就用大扁担挑着俩大水桶去。

去年开始,雷爱军找高士奇央告,最后给了放牛的活儿,公社七八头牛,也是抢手的,放一头牛每天多挣一个工分。

郎志红爱干净,又洗了把脸,把屋角的缝纫机推出来,推到阳光好的窗户前,抵在书桌前,打开机斗,把机器支起来。她开始盘算,这两米多料子,怎么能做出三件衬衣来,家里仨男人,最好都能穿上。

江南女人,都会裁缝,郎志红先打个小样,在要来的大马粪纸上画出形状,再把布料放上面挪动比对,这是个精细活儿,要全盘计划好,不然肯定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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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十点钟,雷爱军回来了,他卸下第一起柴火,告诉郎志红他今天天气好他手脚快,砍了三起儿,剩下两起还都在山上,喝口水再去背。

郎志红的大搪瓷缸子茶水早就预备好,她端给丈夫,雷爱军大口牛饮,问午饭吃啥,郎志红说还有六个窝头先对付着,晚饭再说。雷爱军想了想说,他到山上再薅点儿野菜,多少要炒个青菜吃。

“晚上嘛,”雷爱军琢磨着:“等下午我把柴火换出去,看看换点儿啥能吃的吧。”

郎志红说行。

雷爱军待了没五分钟,就上山了。

雷爱军走了没一会儿,妇女主任敲门,通知下午一点在学校开思想会,让郎志红一定要去。郎志红问:“又开啊,上周不是开过了吗?我还想着今天把料子都画完呢!”

高四嫂子:“嗐,不就是走个过场吗?思想工作要日日抓夜夜抓,咱们这儿,要紧跟形势。咦,你这料子好啊,从哪儿弄的?”

郎志红上周就去过思想会,秦校长也说,思想会不能不参加的,人到了就好,不去问题倒大了。她不爱参加这类活动,但也没办法。

十一点多,天光和天明都回来了,再过一阵,雷爱军也收工了。

郎志红拿出那六个大窝头,在煤球炉子上腾着,择起野菜来。

十二点准时开饭,其乐融融,雷爱军和郎志红都只吃了一个窝头,让孩子们啃了俩。吃完饭,雷天明刷碗,雷天光去大队牵牛,下午他去放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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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一点整,镇中学篮球场,有不少群众围观。

郎志红左右看看,十一位老师都到了,只有秦校长还没来。气氛有些怪异,因为她看到这次是高育宝来,左手里拿着一叠文件,通常都是高四嫂子来念念文件,然后大家伙互相说说,最多给别人提提小意见,再就是自我批评一番,说说自己哪个地方还有缺点,今后一定改正啥的。

高家的男人从来不到场。今天高育宝在,还有武装部长高解放提溜着一个大喇叭,身边有十几个巡逻队手下,高育宝身后,他俩儿子高本生和高启龙也在。

郎志红心里狐疑:又有新精神新指示了?

高育宝这次没带高奈渠来,按道理高奈渠也应该来,但被高士奇拦住了:“乃渠将来要当书记的,现下乱七八糟的,这种事儿先别瞎掺和。”

他从高解放手里接过喇叭,走到前面开始讲话:“同志们,这次咱们思想会,要传达新的指示,咱们蟠龙镇虽然偏僻,也要紧跟,下面我传达新指示。”

郎志红凝神听,听见高育宝宣读着文件:“最新的指示是......”

郎志红越听越是心惊肉跳。

高育宝念完手中的文件,又扯出一张报纸:“我这里,还有最近的报纸,这里面也有一篇文章,我给大家伙儿也念念……”

等他念完,郎志红感觉到天旋地转,站不住身子,她伸手去拉胡丰岚的衣袖稳住自己,胡丰岚转头看她,面色惨白。

高育宝面无表情地看着下面的老师们,抿了抿嘴唇道:“现在,把他们都揪出来!”

高解放一扬手,他的手下拿出白纸做的高帽,给老师们戴上去,一个一个地,架住老师们走到前面去,下面围观的群众们鼓噪起来。

秦太平正在二楼上赶一份报告,思想会一般开一个多钟头,他寻思赶往文件再去,也来得及。

听到楼下的喧闹声,他挺诧异,就到窗口去看。

他一看就傻眼了,只见高解放亲自把郎志红的两手扭到背后,拉着她跌跌撞撞走上前,她头顶一个尖尖的白纸帽子,上面有字儿离得远看不清。然后换到两个男人在后面扭着她双手,高解放转到前面来,双手压着郎志红肩头,把郎志红身体使劲儿往下按,看情形是让她跪下来,郎志红耿着脖颈不跪,口中争辩着,就见高解放的右手扬起来,狠狠地抽在郎志红左脸上,好像什么东西飞了出去。这一切就像慢镜头一样,秦太平捏呆呆地,不能动弹。

郎志红觉得眼镜随之飞起,跌落在五六米开外,然后脸上火辣辣地。高解放因为她的反抗,面容扭曲,左右开弓,正反抽了她几十下嘴巴子。

几个人终于强行让郎志红跪下了,他们嘴里狂呼着单调的口号。

高解放抽嘴巴抽得手疼,喝骂着让高本生和高启龙也上来打,高启龙胆小,哇哇大哭,高本生不情愿,上来轻轻打了两下。高解放踹他屁股,让他用力打,高本生怕他,就加了劲儿。

其他的老师见状害怕,都主动跪下来。

高解放精神亢奋,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了半天,然后组织人,押着老师们在镇上游街,直闹了很久。

高解放想起来还有秦太平,派人四下找,找到秦太平的时候,他还在窗口发呆,众人照此办理,也带他去游街。

高育宝觉得很过分,但他也拦不住暴怒的高解放,只好由他去了。

等一切都结束了,那些个手下把纸帽子回收了, 高育宝宣布下一个星期天还要开这个思想会后,溜了。高解放最后喊了几句口号,也撤了,只留下老师们在操场上。

郎志红想起自己的眼镜,她回忆飞出去的方向,找到了眼镜,因为人来人往的踩踏,那眼镜的镜片和腿儿,都碎了。她含着眼泪,把碎片都收集起来,用手绢包好,一瘸一拐地往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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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秦太平,被定为蟠龙镇最大的教育对象,后面又参加了好多次的这样的思想会。

而郎志红,听说她回家后不言不语不吃饭,只是坐在缝纫机前发呆。

她当天晚上就投了河,尸首是第三天在凤来河下游找到的,我去看了,人还没完全泡浮肿,只有脸上因为有伤,肿成馒头样,不漂亮了。

雷天明工作以后,我去省城办事儿时碰过他一面,说起来雷高两家的恩怨,他很平静,只回了我一句话:杀父辱母,不共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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