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之章•第三章•胡晓亭•金玉成•黄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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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之章 第三章 胡晓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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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家和雷家的结识得早,关系很铁。

这份交情,源自1956年初,我父亲胡丰岚支边到了镇上,当时校舍还在建盖,雷爱军雷叔天天泡在工地上,是那个时候认识的,雷叔尊重知识分子,对支边的老师们关爱有加。

两年后,郎老师嫁给了雷叔,成了雷婶儿,原本父亲和郎老师关系就好,之后更是往来不断,两家相互帮扶,渡过了不少难关。

我是跃进那年生人,岁数正好夹在雷家兄弟之间,雷天光大我一岁 ,雷天明则比我小一岁。雷天光持重不爱说话,我和天明的关系更亲近些。

父辈交好,我们两家的娃娃们青梅竹马。平日学校下午没课,我伙着雷家弟兄经常上山,最近的山就是寻龙坡。雷天光会在山脚放公社的牛,那是一头黄牛,交给天光时才六岁口,正是青壮年,天光牵着牠在山沟里找最嫩的草吃,牵着祂到凤来河边洗澡,一人一牛感情甚笃。

天光偶尔在我家听话匣子,匣子里正播隋唐演义,他听到秦琼是个黄脸儿大将,就给黄牛起个名字叫秦叔宝,叫得久了,黄牛也就认了,离得老远喊牠一声秦叔宝,就会晃着屁股摇着尾巴凑过来。

再隔两年,我们身后多了个跟屁虫,就是我那个迷糊妹妹胡喜安,她比我小四岁,扎着小辫儿,穿个小花袄,小跑着追着我们。

童年很美好,可惜太短,等喜安也上学了,乐趣就少了好多,因为要做功课,她脑子又慢,经常做不出来。天明心善,经常教她,实在做不出来,就帮她把作业写上。后来,妹妹整天就跟着天明,形影不离。

学校里,大家都爱给别人起外号,不知道谁给妹妹起了个谐音外号,从此胡仙儿的名号就不胫而走。要说我妹妹的长相算漂亮的,圆月的白净脸盘,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睫毛也长,要说杨贵妃就长成喜安这样,我也相信,这或许随了我妈,我妈就是圆脸大眼。

漂亮女生总被人欺负,搁现在叫骚扰,一年级就开始了。不过喜安有天明罩着倒也不怕,她周围那些不怀好意的男生很快知道,四年级有个姓雷的大孩子保着她,多数就不敢罗唣了。天明也为妹妹出头打过几架,碾压获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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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明打小儿水性好,是在凤来河里练的。河里有不少孩子游泳,凤来河不是小河,河面宽二十多米,水深十来米,是蟠龙镇灌溉的来源。干旱的年景里水面会下降几米,但从未见底,那个时候,我们能看到下面遍布浓密的水草,每年都有小孩子被淹死,做白事时我去看,本家漂亮话要说的,都说河神喜欢就留下了,其实,多数是被水草缠住了,挣扎到没力气。

河边大约有一两米宽的河岸,算浅水区。家里没有洗澡的条件,小孩子都是到河里洗澡,带上块公社自制的胰子条(作用类似肥皂),就下河岸了,先脱光了下去搓一遍泥,再上岸浑身打一遍胰子,下河涤净就算洗完了,最后拿条破床单使劲儿擦干。小男孩儿都是白天洗,赤条条地也不避讳;大人们和大小姑娘通常傍晚去,找个人放哨。

秦校长老说喜安这孩子可惜,凭着这副长相,再学点儿文化,将来肯定能嫁个好人家,能享上福。可惜她时不时犯迷糊,经常突然就发呆发愣,别人让干什么就傻傻地去干,而且当时说不出话;这个样子,自然学习上也老整不明白。

那是喜安三岁时落下的根儿。那年冬天特别冷,她冻着以后回家就烤火,发起了高烧,后来直烧了五天,把脑子烧坏了。罗瞎子说是寒气攻心,那天半夜请罗瞎子来的时候,他问完状况,就埋怨我爹妈不懂。天亮罗瞎子就上山去找药,回来熬了一大锅,每天喝三次;另外单独还嚼了一种拔寒的草,可是,终究没有治好。

喜安不发烧之后就时常迷糊,大了以后,偶尔几天犯一次。所以她旁边要一直有人在,怕她被坏人拐走。我爹带着他上下学,喜安有这个毛病,也没有闺蜜。每天下午,喜安都要去山上玩,老妈就叮嘱我寸步不离。好在很快天明就接管了她,让我省了很多精力。

天明对她是真好,陪玩陪聊陪着做作业,三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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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我记得的大事儿,是我们小学快毕业时,救过高家的高青阳,高奈渠的二儿子,高奈渠后来接任了镇书记。

那是1971年的夏天,当天河边很多孩子,有洗澡的,有游泳的,高家几个孩子也在,大多下了水,只把3岁的高青阳留在岸上。当时挺混乱,当我们发现高青阳在水里挣扎时,赶紧呼喊高家那几个快捞。谁知那几个水性都不好,不会救人,反倒差一点儿也被拖进去。

我问天明救不救,因为当时雷婶儿已经出了事儿,雷家和高家势同水火。天明想了想说还是救吧,人命关天,再说小孩子姓高也不算过错。他冲过去一个猛子下去,先把高家捞人的拉开,踩着水从后面夹着高青阳,很快就捞了上来,当时高青云已经憋死过去了,我俩再给高青云控水,救活了。

老书记高士奇知道了,觉得可以趁机缓和两家的关系,他坚持要按老礼儿,让两家子侄结拜。按照规矩,依礼该高青阳和天明的孩子结拜为兄弟。可天明还小,将来生出来儿子也比高青阳小很多,岁数对不上。

还是老书记有水平,说反正到时候是高奈渠儿子里出一个,和天明的一个孩子结拜,硬是交换了结拜帖,拜帖上只留了一个“高”字和一个“雷”字,下面的名字先空着,说以后找年岁相仿的结拜,再填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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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雷婶儿这档子事儿,最让人意难平。雷婶儿平日对我和喜安极好,我家没缝纫机,缝缝补补做衣服的事儿,都是她包了,除了我妈,雷婶儿和我们最亲。

那天早上雷叔说雷婶儿不见了,四处找,他听说头天是被高解放带人打了,暴怒,抄起铁锹就奔了高家。高解放害怕,躲了起来,高家人多,不让进门理论。

雷叔一顿铁锹就杀进去找高解放,被高家人抱住推搡出来,在大门口石阶上跌了,摔伤了腿,送到镇卫生所打了夹板上了伤药。

我只记得,等第三天雷婶儿捞上来,拄着木棍的雷叔坐在雷婶儿旁边哇哇哭,直哭了两个钟头哭到没了眼泪。

他最恨高解放,每天去高家要人。高解放当然不敢露面,老书记安排他跑了路躲出去了。

雷叔不光去高家,还去了县里几次,找老胡书记理论讨要说法。胡书记被闹得没法子,正好也快退休了,直接称病退了。

胡书记退得突然,没人接替,无奈让县委办公室的赵文书暂时代了,赵文书那年才18岁,刚来,明显是被人用了当挡箭牌的。那个时候,雷叔闹得凶,这个县委书记的大权,愣是没人敢接。

雷婶儿出事时,天明才8岁,我才7岁,喜安才3岁,屁都不懂,除了陪着哭,不顶大用。

稍微大些后,我发现了父亲的懦弱,他见了高家人就像老鼠见了猫。想到雷叔的刚烈,我鄙夷他经常和他吵架,母亲向着他,总唠叨,到后来愈演愈甚。到了我不上学时到了极点,父母嫌我,我青春期叛逆,经常几天不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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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几年,天明总在补课,我老去罗瞎子那儿泡,罗瞎子整天胡侃,我求着他教我算卦,他每天早上都会卜一卦。我和他旁边的黄狗更熟,因着那狗身上不洁净,结了不少毛球,像带刺儿的黄瓜,我就叫它大黄瓜,喜安也不上学,有时候跟着我混,有时候陪着天明念书。

说说喜安和天明,76年,喜安身体发育了,出落成小美人。她总是格格笑,没事就抱天明,亲他脸,我看了担心,怕他俩闹出事儿来,就提醒天明注意。但是少男少女到了岁数,难。终于有一天天明告诉我,是喜安主动,他也没把持住,就在寻龙坡上。我无奈,叮嘱他克制躲着点喜安,千万别怀孕。

高家被雷叔闹烦了,不知道哪个王八蛋的主意,找人把天光放的牛,就是那个秦叔宝偷了。估计是在外面宰了吃了,那天镇口的罗瞎子偷偷告诉我,中午高家几个人,拿了几把镐头铁锹长刀出镇子去了,晚上回来时都打着饱嗝,嘴里满是肉味儿,引得大黄瓜跟了他们一路。

后来高家就咬着天光把公社的牛偷了,可能还给吃了,要雷叔赔偿。当时,一头牛的价格要一百五十元,是一笔巨款,两家争执不下,就这么僵持。

那几年世道也乱七八糟,学校都停课了。不念书,我也没了着落,天明聪明能学,秦校长帮他补习;我呢,念书不行,混了两三年农活儿,听说南方的广州有打工挣钱机会,就决心南下去闯闯,说不定能闯出一个新天地呢。

走之前我找到天明,问他将来怎么对喜安,内心里希望他俩能在一起,做哥哥的,妹妹这样,总要托付好才能放心。天明没想那么远,但是发誓说会一辈子护着喜安,不让她吃亏,我想,年轻人的誓言,到这步也够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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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年我去了广州,天明和几个同学给我凑了些钱,这一走就是三十年,过了两年到79年,改革开始了,我又去了深圳,最终落下脚来。后来听说82年蟠龙镇也包产到户了,我没赶上。

在深圳,我各处打工找机会,后来跟着一个大哥干组装电脑,没几年自己学会了这手艺组了公司,再后来进了华强北,是华强北电子市场的第一批人。这些年攒下了些钱,娶了本地的姑娘,也生了一个儿子,生活过得不错。

蟠龙镇我是再也不想回去了,那个地方愚昧落后,父亲懦弱母亲唠叨,每个春节前我都纠结要不要回去,最终都会放弃,寄一笔钱给天明让他给我家。

2002年,天明告诉我他要来找我,我欣喜若狂迎接他。二十多年未见,他头发已经半白,脸上满是皱纹,我俩在火车站拥抱了很久,都落了泪。

我猜到老家有了大变故,但一路上没敢问,天明呢一直沉默无语。到了我家,见到了我老婆孩子,天明从包里掏出老家特产,才说了几句场面话。

歇口气天明说出去走走吧,我们走到中山公园,天明告诉我,我妈已经不在世了,父亲后来回了学校,92年退休独自在家;我问起喜安,他欲言又止,最后说他和喜安有了一个孩子,我当时没多想,还挺高兴。

天明说不走了,我在我家小区给他租了房。他后来才慢慢露出口风,说高家人欠咱们太多,他一直在找机会报仇。但是他心不够狠,现在是他另一个儿子雷宏达在办,那小子机灵,手段也高明,能成事儿,我听后不禁有些担心。

到2004年雷宏达带着个人来深圳的时候,我见了他本人后,放了心。

那一次我才知道喜安的事儿,哭了好几天。父辈们办不到的事儿,儿辈们办,我那个孩子胡坚强原本没念过几年书,一直在给我打下手,这次他自告奋勇,要跟着雷宏达去,我一想到老妈和喜安,就心潮澎湃,同意了。

之后几年,我这里成了雷宏达的基地,偶尔他会送个人儿过来避一避,我钱上算宽裕,就当了他的后盾。

后来我才知道,02年天明来的时候,和雷宏达法律上已经断绝了父子关系,我问过雷宏达为什么,他说是为了保护天明。

这孩子办事儿有谱,我挺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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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之章 第三章 金玉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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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广西人,我有三个哥哥和一个妹妹,我是家里最小的男娃,妹妹在1982年开始实行计划生育那一年出生,如果这个政策早一年实施,可能就没有她了,所以说,她是最幸运的一个。

在计划生育之前,村里也没有计生用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加上娱乐的匮乏,农村里的夫妻生活质量极高,孩子多。

孩子多但是土地还是那么多,吃饭的嘴多,粮食不够吃。我爹妈似乎早打定主意,把我送部队上去啃白馒头,以至于招兵部门刚到,就第一个报名。

部队上的条件终归要好多了,不缺嘴的我,努力训练,提高军事技能,连续两年在比武大赛上得了奖,顺理成章地得到提拔。1978年,被提拔到广西军区下属南宁警备区第一师侦查连。第二年春天,因战备需要,我所在的侦察连里选出了最精英的一个排,被派往云南军区,我当时是班长,管十一名战士,那年我刚满23岁。

十一名战士来自五湖四海,从附近的广西军区、昆明军区和成都军区抽调的的占大部分,唯一一个北方人是雷天光,从兰州军区来的,大个子,比我们这些南方佬高了快一头,我们都打趣他说执行任务时目标太大,容易挨枪子儿,他是负责抓舌头的,手脚麻利;两个排雷手四川人,陈老二和陈老三,顾名思义,在家也是老二老三;通讯员杨守义负责电台,不爱说话;伙食兵蒋光太,管大伙的吃,上战场时负重最多,因为还要背一口铁锅,他也受过训,可以当个多面手;三个狙击手,都是昆明本地的,郭晓、于红雷和张新培,枪法好都拿过奖的;剩下仨是张宽、赵峰和齐三甲。

我们在基地里又训练了三个月,大家磨合得不错,做了很多实战演练。

不训练的时候就侃大山,聊聊自家的事儿,郭晓和于红雷互相吹嘘自己的枪法,张宽和齐三甲说了在老家打猎的事情,轮到蒋光太,就吹自己会做多少菜,他认识很多野菜,也知道在丛林里哪些东西能吃;陈家兄弟教大家怎么发现各种地雷 ,还包括高处的飞雷和埋伏用的诡雷,雷天光没啥说的,老提他老家他有一头黄牛,叫什么秦叔宝,每次提到牛大家就起哄。

大家都放得开,唯一不怎么掺和的是杨守义,他左右手总是不停在腿上点击,我问他为什么左手也要练发报,他说万一右手负了伤,就会用到左手,他悄悄跟我说,其实他右脚也会发报,自己练会的,我推了他一把说这可不吉利,赶紧给他夹肉,堵住他嘴。

那段日子伙食特别好,顿顿都有红烧肉,我琢磨着是要打大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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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年底,军区下达了一级战备令,就是说,部队做好一切准备,战斗随时可能打响。

1979年春节是1月28号,初三那天,师侦察连开会,师长亲自来动员,真的要开打了。尽管最近一段时间,政治课都在吹风,控诉越南那边不断挑起边境冲突,我最初感觉只是要教训一下越南小鬼子,但没想到会打大仗。

2月1日,师长亲自来布置任务,侦察连隶属于昆明军区的陆军第14军的38师,我们的任务是战前就渗透到越南境内,为我军第一波攻势打前站。侦察连以班为单位,各自有不同的任务,有侦查敌人布防的,有占领战略要道和桥梁的,有引导进攻路线的,有破坏敌人通讯和电力设施的。

原本红河对面就是越南,但目前红河两岸都被越南部队侵占了,我们班的任务是侦查红河上的老街渡口的布防,配合先发部队渡河攻占老街,渡河后再先导探路,尽快完成对代乃和柑糖市的合围。

侦察连陆续出发,我们班是2月10日凌晨从上游渡过红河的,要沿红河南岸前进至渡口。11号白天找了一处隐蔽的山洞潜伏,准备夜间继续赶路,预计在15号夜间到达红河的老街渡口。

大家都很兴奋,我提醒战友们不能发出任何声响,因为形势紧张,边境附近的越南人都很警觉,等再过两天进入越南腹地,情况会好些。

我没打过仗,我的叔叔参加过朝鲜战争,他提醒过我,侦察兵最重要的是安全。因为打仗没有不死人的,能活下来的都算兵油子,都是那些关键时刻会保护自己的兵;所以非必要时,不要冒不必要的风险。

我看着我的同伴们,心想不知道等战争打完,我们还能剩下几个,作为班长,我想把他们都全须全影地带回去,但我心里也清楚,这不太可能。

到了第二天傍晚,我们脱下军装,都换上了越南军服。班里的齐三甲和张新培越南话说得不错,出发前预备好了他俩的军官证,还有越南少尉军服,就安排他俩先走50米打头阵,然后两人一组梯次前行。我走在最后,把军装藏好了,在山洞口做了一个标记;等我们返回时,还要取回军装。

因为在敌占区,行进很慢,每走上一公里,都要稍微停一下,用微弱的口哨声前后招呼一下,口哨是出发前统一教的。说是越南丛林里最常见的,红翅噪鹛的叫声,吹起来是清脆的一长两短,这是联络表示安全的;还有一种是长尾四喜鸟的叫声,急促,只有两个长音,表示有情况;为了练口哨,大家可下了不少功夫,在昆明郊外的兵营里,到了晚上,侦察兵都在练口哨,煞是热闹。

走了大约八公里夜路,出现了一处关卡,齐三甲听明白通行口令后,退回来报告。我考虑还是夜间通过更好些,毕竟咱们中国人的长相和越南人还有所区别,加上雷天光个子又高,在白天挺乍眼。集合排好队后,我们现身到小路上,跑步到关卡前,靠着手里预备好的军官证和口令混了过去。

12日拂晓差一点儿暴露行踪,夜间的林间小道上也散在地,有越南巡逻兵出没,我们就正巧撞上一个,举枪问我们口令,张新培说了昨天的口令,那个越南兵慢慢放下枪口,雷天光悄声摸过去,从后面扼住他脖颈,咔吧一声扭断了脖子。我很惊讶为什么要杀他,雷天光笑道:“我天天和牛打交道,牛的眼神我都能看懂,他刚才眼珠转来着,肯定不怀好意。”我见越南兵的左手插在裤兜里,小心地拽出来一看,果不其然,左手已经攥着颗手雷,保险都打开了。

我心道好险,越南人真他妈狡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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伙夫蒋光太会吃,也会抓,13号这天他发现了一处兔子窝,左近找了一遍,用石头堵住了另外两个洞口,下手掏了两只大野兔。大伙儿都夸他能耐真大,他把俩兔子捆了,塞在铁锅里,说过两天大部队一开始炮击,就可以下锅红烧了,说得大家直流口水。

兔子终究没有吃上。

14号早上七点钟 ,我们在穿过一处雷区时,蒋光太踏中了一颗诡雷。一声闷响过后,人就没了,只见他浑身上下都插满了钢片,背后的大铁锅飞了出去。我心道坏了,忍着悲痛,命令陈老二背上蒋光太的遗体,陈老三背上铁锅。我想了一下,让陈老三从铁锅里,掏出那两只兔子,找了一个地雷引爆,兔子顷刻间被炸烂。

我们火速转移到侧面的一处丛林,刚躲好,就见不少越南兵的木头盔隐现,分三个方向,跑向刚才的触雷地点。

可能是被炸死的兔子误导,敌人没有大面积搜捕。等敌人散去,大家都静默无语,我们含着泪把蒋光太埋了,用几块大石头做了标记,准备以后再带他回家。

这天夜里,杨守义照例发报和上级汇报,汇报了位置和蒋光太牺牲的消息。每天夜里,杨守义都要用超强步话机,密码汇报,通常都是在我们要启程之前的一刻,这是为着怕被敌人发现位置。上级回复是:火速到位,注意安全。

15号夜间,我们按计划潜到了渡口附近,我用望远镜反复观察了敌人的布防,记录如下:兵力约两个营,炮位六处,142榴弹炮共12门,机枪火力点共发现九处,狙击点三个。报告完情报后,整个儿16日白天我们隐蔽好,等待总攻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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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9年2月17日凌晨2点,总攻开始,看到数千枚炮弹呼啸而至,我有一种神圣又悲壮的感受。炮弹出现之前,陈家兄弟闪电般,狙掉了两个越南狙击手。第一波轰炸就摧毁了敌人的炮兵阵地,机枪阵地上也一片狼藉,三波轰炸后喊杀声四起,渡河的大部队到了。

敌人负隅顽抗,我突然发现两个新的机枪阵地出现,压制了渡河的我军,赶紧带着战友们扑过去,曲线接近后,端掉了一个;第二个不好解决,是一片开阔地接着一个小山坡,山坡上三挺机枪的交叉火力,封锁了前进的可能。

我大喊着:卧倒!投弹!大家动作迅速,投出了一轮手雷,投第二轮时,陈老三中弹了,胸腹部被机枪子弹印了一排血洞,软倒在地。我们投完四轮弹才消灭了敌人,赶到陈老三身边时,他已经断了气。

陈老二抱着兄弟的身子,眼泪大粒大粒地滚下来,哭嚎起来:“老三啊,老三啊!”我了解他家情况,陈老大是个残废,干不了农活,陈老爹卧病在床,今后都指望着这兄弟俩,那一刻我暗下决心,就算拼上我自己一条命,也要保着陈老二能回家,我家里兄弟多,死一个不要紧。

军事要道老街拿下来了,我们把陈老三交给主力部队的医护后援。部队马不停蹄要分几路包抄去柑糖矿区,我们要继续往前探路,位置在部队前方几公里。我们需要在上午九点钟之前到达柑糖,所以几乎是跑步前行,陈老三是排雷手,跑在最前面。

那一天牺牲的是杨守义。

离柑糖差三公里的一个小山谷,陈老二停下脚步,仔细观察前方。我走上前问他,他说不太妙,他已经发现地雷的迹象,而前方一百多米,都是半米多高的野草,说不定是个狭长的大地雷阵,这可怎么办?陈老二的排雷技术了得,一分钟能排两三个,可是一百米的长草地 ,大概能步下五六百颗地雷,就算陈老三也在,也不能在一个多小时里,找到一条路径通过。

我心里也火急火燎,大部队马上就要通过此处,陈老二一甩越南军帽,吼了一声:“操!没辙了,我去蹚!”

我一把抱住他:“你不能去,就剩……你一个排雷手了。”

我俩正在撕吧,杨守义跑过来,把步话机往我怀里一塞,他急匆匆说:“你们都没我跑得快,我去!”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听他接着说:“我要牺牲了,你们就用明码汇报,明码是倒顺的,642135的顺序。” 叮嘱完我,他一个转身就冲进了雷区。

大家还没醒悟过来,第一颗雷就炸了,在我眼里,杨守义像只飞奔的小鹿,一直往前冲,他左弯右拐,在宽窄两米左右的跑道上冲刺,随着地雷接踵炸响,尘土飞扬起来,很快就看不见他的背影,只有耳边传来的爆炸声音,告诉我们他还在前进。

我仿佛回到了童年,听着过年时的爆竹一般,连绵不绝,直到两分钟后周围沉寂下来。而我的耳朵还嗡嗡作响,眼前飞扬的尘土缓缓落下,空气中弥漫着火药的味道。

陈老二领着我们,沿着杨守义蹚出的轨迹,小心翼翼地走着,直到雷区的尽头,也没发现他,连一片衣角都没剩下。

我们摘下帽子,回过头来对着来路,向他郑重地行了军礼。

在我们心中,那一刻感觉杨守义成了神仙,袅袅升空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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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之章 第三章 黄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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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卦 姤(卦形:乾上巽下)姤:女壮,勿用取女。

九二:包有鱼,无咎,不利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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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9年2月25日。

经过8天的浴血奋战,中国人民解放军拿下了柑糖矿区,东路军三天前已经拿下了高平。这次反击战,广西出击的东路由许世友指挥,云南出击的西路由杨得志指挥,名将出马,名不虚传啊。

下一个战略目标,东路直指凉山,西路挥师沙巴,拿下这两处战略要地,两路合围,将一马平川,河内,就在二十公里之外。

仗打得很苦很惨烈,越南兵单兵素质高,和法国和美国干了几十年,擅长山地和丛林作战,游击战经验丰富,我军的牺牲很大。

27日出发前,金玉成让于红雷打前站,特意把他叫到一旁,细细叮嘱。于红雷先行,其他同志随后一百米出发。

后队的人走到一个山的拐角,一声轻响,一颗子弹飞来,击中了队伍最前面的陈老二。陈老二哎呦一声,捂着左腿,倒在地上打了几个侧滚,把自己隐蔽到石头后面。他大喊一声:“快隐蔽!有狙击手!”

我们后面的人都找地方隐蔽起来,只听山角的另一边传来断断续续的狙击步枪的击发声,大家知道于红雷在前面,推测他正在和越南人对狙。

过不多久,于红雷跑回来报告金玉成,和敌人对射了几枪,应该是打中了,有没有打死对方不清楚,反正后来就没有发现踪迹,大概是跑了。

再来看陈老二的伤势,说重不重说轻不清,子弹贯穿了左小腿肚子,流了不少血,包扎后也无法行走。金玉成决定,把陈老二留下,找个安全地点先躲起来,等后续部队上来,把他撤下去。陈老二不干,说他能坚持,不想离队。金玉成和于红雷反复说服他,说前面离沙巴很近了,都是平原,也不会再有雷区了,让他撤下去养伤,陈老二骂了几句,服从了命令。

金玉成让齐三甲陪他留下,等大部队过来 ,再快速跟上来。

为了保险起见,我们鱼贯地缓慢前进,那天上午没再遭遇越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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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5日,我军攻占沙巴全区。

前方二十多公里就是越南首府河内了,侦察班接到命令,让他们前行到离河内十公里处观察敌情。侦查班前进过程中,时不时遭遇零星越军的阻击,唯一的人员损失是,一次遭遇战中,张新培头部中枪,好在看上去伤不重,子弹斜斜地穿过脸颊,从耳后穿出。伤不致命,金玉成安排人把他送回了后方。

到了观察点,大家都很兴奋,议论着按照反击战的速度,花不了几天就能打到河内,那越南小鬼子还不就完蛋了?通过步话机后方传来消息,说东路军昨天已经完成了攻占谅山的任务,正向河内方向进发。

但是两整天过去了,给侦察班的任务一直只是监视和探查,他们每天汇报战情,从前方迹象看,前方防守河内的越军不多,充其量也就是五六个团,让金玉成他们诧异的是,我军主力似乎没有大动作 ,都在原地待命。

3月10日大本营传来军令,全军后撤,脱离和越军的接触,逐次撤回边境。

齐三甲大叫:“啥?后撤?离河内都这么近了,怎么也要打下来再说啊,让越南鬼子疼一下也好,他们首都都丢了,还不得乖乖投降?咱们是战是和多主动,就算谈判都占绝对上风啊!”

张宽分析:“我也不太懂,是不是怕供给线太长,怕给断了后路?我看越南人也不能打,抄咱后道儿也不怕啊,来多少干掉多少不就完了?”

赵峰跟着道:“我听说这次打的是闪电战,你看咱们部队半个月就杀到河内城下了,据说越南军的一半儿主力都在柬埔寨,和那边打得挺激烈,我分析啊,咱们一打,那边就得撤兵,这算是声东击西围魏救赵吧。”

于红雷嚷嚷:“你们都瞎分析啥?首长让咱们怎么打,咱们就照办,肯定能赢就是了。就是不知道以后越南人还来不来边境骚扰,反正这次打得他们够一呛,我听战报说到昨天歼敌五万多,五万多,那是六个整师,听说越南鬼子总共也就二十个师,找你的意思,他们十个师去打柬埔寨去了,那他现在国内没啥兵了,都被咱们干没了!”

金玉成:“说那么多干嘛,听指挥就是了。”

晚上接到命令,让侦察班在部队后面断后,时刻注意越军的动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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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9年3月16日,金玉成每次想起那天,都觉得很不真实。

那天阳光明媚,撤退的侦察班到了之前藏军装的地点,大伙儿换回自己的军装,笑逐颜开,终于能恢复身份了。

撤退的命令让16日全部撤回国内,所以回程的速度比来的时候快多了,但是,后退很急,我们没来得及去找蒋光太的遗体。

金玉成还是提醒:“都精神着点儿,行百里路半九十,就差最后一哆嗦啦,千万要当心啊。”

走不上五里,大家看到左侧是一处平缓的山坡,山坡下方满是越南最常见的耳草,我们这一个月来,见得最多的草就是这种,草高不到半米,顶端的叶子像十字架,下面的果实荚里通常有十来颗小种子,有点儿像豌豆荚,区别就是里面的豆子非常小。

而山坡靠上的部分,被粉色的雪草覆盖,宛如一片粉红色的地毯,齐三甲指了一下山坡顶:“看,好看吧,这种草叫雪草,我们平时就叫它粉草,看,那片儿是向日葵,也开花了。”

高天光奇怪:“向日葵,不是要秋天才开花吗?”

齐三甲笑话他:“北佬你这就不懂了,这边气候潮湿,气温高,除了冬天的两个月,全年都开花。”

郭晓问:“是好看。怪了,走的差不多同一条路,来的时候咋没看到,这个,粉草?”

齐三甲哈哈大笑:“说你傻你是真傻,咱们过来的时候是半夜啊,到白天都找林子里猫着,当然看不到。”

郭晓:“哦,对啊!”

高天光一指远处的山坡:“你们看,那儿有头牛嗳,应该是……”他抢过金玉成的望远镜,仔细看:“是黄牛啊,越南不都是水牛吗?也有黄牛?”

齐三甲笑:“你啊,好像见着黄牛就特别亲,上辈子是黄牛吧,肯定是黄牛转世投的胎。”

高天光:“嗳,还有个小姑娘,正拽牛呢,这牛挺犟的,我去帮帮她。”

金玉成阻拦:“别去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离边境就没多远了,别管了。”

高天光扔下望远镜,往山坡上跑去,回头喊了一嗓子:“没事儿,这边也没敌人了。”

***

大家都喊他回来,他没听,自顾自去了。

金玉成想了想说:“你们先走着,我过去看看。”

他刚爬到粉草的边缘,出事儿了,一声闷响,金玉成抬眼望去的景象是:在美丽的粉色的地毯上,高天光双手在牛头前方,扳着牛的两个犄角,在他后面,那个越南小女孩举着枪,是一把土枪,枪管里正冒出一股轻烟,白白的;然后高天光慢慢软倒在牛身上,那头牛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躲开,就站在原地没动,支撑着高天光不摔倒。

金玉成脸色惨白,飞速从背后把步枪回转到身前,瞄准那个小女孩,那小女孩惊叫一声,扔下土枪就往山坡上跑,用黄牛的身体做掩护,转眼间就消失在山坡后。

金玉成快跑过去,看到高天光趴在牛头上,后背一片血肉模糊。

在后来的日子里,金玉成的脑海里,时常浮现当时那个场景,觉得好像一个长长的慢镜头,美轮美奂的山坡,慢慢伏在牛头上的高天光,一遍一遍地播放。

金玉成总在后悔,为什么当时没拦住他。

所有大部队都已经在3月16号凌晨前撤回了国内,金玉成所在的侦察班,是最后一批。

那天的那一枪,应该是对越自卫反击战的最后一枪。

***

回到国内,就是休整,然后是授勋,我们班,因为出色的完成了侦查任务,荣获了集体三等功,个人二等功。后来我才听说,进入越南的各个侦察班里,我们班的牺牲最大。

蒋光太、陈老三、杨守义、高天光,四位牺牲的,头部负伤的张新培,后来的情况不好,子弹还是伤到了脑子,成了半身不遂,我们去医院看望他的时候,他努力这想说话,却死活说不成句子。而陈老二,在我和于红雷的帮助下,顺利复员回了老家,根据政策,家里唯一的劳动力可以留下。

比起打仗,对我来说,更难的是把各位战友的骨灰送回故乡。

先送的蒋光太,然后是杨守义,因为他尸骨无存,我们为了有骨灰好纪念他,商量来商量去没好办法,只好从火化炉里铲了些战友的来代表。

送完了家在四川的陈老三的骨灰,我和齐三甲继续坐火车北上,再换汽车,辗转到了北方边陲的蟠龙镇。

***

那天中午是大太阳。

镇东口有个乞丐模样的老汉在晒太阳,左手里拿着一本书在翻看,那本书边缘残缺,已经很破旧。他那个破沙发边上,蹲着一条挺脏的大黄狗,浑身都是毛球结成的刺突。

我上前刚要问乞丐,雷天光的家在哪里,那条脏狗突然立起身子,它用鼻子在空气中直劲儿嗅着,乞丐转头见状问:“大黄瓜,怎么了?”然后乞丐抬头就看见了我,和我手里捧着的骨灰盒,脸色登时阴沉下来。

他尝试着问:“是,天光?雷天光?”

我微微点头。

那狗跑了过来 ,围着我转,闻了几圈后,仰空哀嚎了起来。

我问:“大……大叔,您知道雷天光的家在哪儿吗?可不可以领我去?”

那乞丐长叹三声后,往镇里的方向一指:“前面那个,就是他父亲,我们刚在唠嗑。他走得慢,你们去吧。”

我向乞丐弯了下腰表示感谢后,示意齐三甲跟上我,我们快步追赶着前面那位老人,那位老人,上身穿着破旧的军棉,下身是条宽松的缅裆裤,右手拄着一根拐杖,走得非常缓慢。

高天光的父亲听到后面的脚步,停住了。他的身子变得僵硬,他的右手在轻微颤抖,那根拐杖,随着他手的抖动,也抖动着。

当他慢慢转过身来,看到我手中的骨灰盒,脸色顿时变成死灰一般,右手又开始颤抖,人慢慢地跌坐在地上,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嘴里呜咽着:天光,天光啊,我的儿啊!

最终这呜咽变成了不断的哭喊,我和齐三甲过去,想搀扶起他,感觉老人的身体变得异常沉重。

最后我们将雷天光父亲扶回家,留下了骨灰盒。

我知道天光父亲也是老兵,一切尽在不言中,我们默默行了军礼,算是道了别。临走前,我把我那块二等功奖章,放在天光的骨灰盒上。

战友的逝去,是我心里永远地痛,因为他们的父母亲,是多么盼望着孩子平安归来啊。对于那些死去的人,战争是残酷的;但其实,活下来的人更痛苦。

79年的反击战之后,越南小鬼子还不消停,我后来,在中越边境,打了十年仗,参加过扣林山战斗、法卡山战斗,以及老山战役、者阴山战役和八里河东山战役,一直到了1990年。这个期间,郭晓和赵峰都牺牲了。

我之后又带过不少新来的侦察兵,最终升到了连长。

很多战友牺牲时岁数都不大,他们为了祖国的安宁,把一腔热血洒在了这里。他们,都是英雄,永远都是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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