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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之章 第四章 赵清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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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场之难,难于上青天。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那是好官。文不能起笔,武不能画弓,那是庸官。大多数的官儿,像我这样,精明且平庸。
我的父亲是省委里的高级干部,所以从很早开始,父亲就为我张罗,准备各种需要的关系和条件,让我最终走上仕途。
我是刚解放后生人,1950年的,当时父亲官职还不高,等到1960年我十岁时,他已经到了省委里。我就读省一中,到了1966年我念高一时,学校搞运动,所有的课都停了,因为没有老师教。
父亲托他的友好,先让我到省毛纺厂当团委书记,一年后再托关系让我进行政部门,当时省城里派系林立,内斗得很凶。父亲生怕我跟错了队,他说跟错了人,可能一辈子都完了,就让我到下面先干着,等待时机。
父亲是老革命,是漫长革命岁月后活下来的人,深谙权力的重要。像我们这批长在红旗下的新一代,基本都会走仕途,承接老一辈的权力遗产。
父亲有个故交在龙头市,故交翻找了一遍,看龙头市没有太合适的岗位,最后发现巨龙镇县委里,有个机会,就辗转再托人,把我托付给巨龙镇的老胡书记。父亲的故交带着我一同去拜访老胡书记,胡书记请我们喝茶,聊了聊,最后拍板说,这孩子识字不少,文化水平还可以,就跟着我吧,当个文书。别看听上去不咋地,可是实际上我算是胡书记的第一文秘,父亲听说后很高兴,说没托付错人,专门请故交喝酒,吃了大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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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在巨龙镇落下脚,平时也不很忙,跟着胡书记跑来跑去,前后伺候着他老人家。
巨龙镇县委一共管辖两个镇,除了巨龙镇,还有几十公里外的蟠龙镇。县委单的机关设在巨龙镇,所以,蟠龙镇的人要到县里办事儿,就要从寻龙坡那边出山,沿着凤来河蜿蜒盘旋,沿着当时还是土路的省道到巨龙镇,着实不近。
很快,我就结识了蟠龙镇的高士奇书记,高书记年纪和胡书记相仿,可能比胡书记还大着几岁,饱经沧桑的脸上目光坚毅,是个有能力的基层老干部。
胡高两位书记关系相当好,有近二十年的交情,一同经历过各种考验。我是1968年十八岁时到的巨龙镇,头两年里,结识了不少基层干部。高书记几乎每个月都来,有次他带着他的孙子过来,于是我结识了高奈渠,他只比我小一岁,共同话题很多。
后来他也常来,主要是找我,当时我没多想,以为只是彼此有好感志趣相投,等到后来才意识到他有其它目的。
我问过高奈渠,为什么取这么文绉绉的名字,他笑着说是他爷爷起的,老高书记旧时念过学堂,生我时说挂个古代典故吧,家里《唐诗三百首》找不到了,只翻出来本《琵琶记》,看到: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这句,就摘出来两个字。他转头问我为啥取清风做名字,是不是看《西游记》里五庄观人参果那节里,有俩道童叫清风明月得了灵感?我说胡扯,我父亲是官,用的是一身正气两袖清风的格言,我数落他只知道《西游记》,我俩笑了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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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两年,农村很清苦,吃不饱也穿不暖,每天的生产任务很重,除了生产,就是垦荒和水利,每个村镇都在想方设法打井修水渠,能把庄稼种好肚子吃饱,是最大的事情。
1969年,老胡书记没到退休年龄,突然称病退休不干了,这个事情我知道,和蟠龙镇的雷爱军有直接关系。
雷爱军因着他老婆投河这件事儿,隔三差五就来县委,找胡书记理论,讨个说法,要胡书记办高家人。我都在场,整个儿事件过程我听了无数遍,当时年轻,只是觉得高家人确实不占理,但是一来只是被抽嘴巴,是自家寻的短见,不能算故意伤人杀人,二来这几年类似的事情不少,有十几起,雷家的事儿不算严重的,所以内心里并不以为然。
胡书记却被雷爱军逼得没法子,气得退了,空出来的县委书记位子,三个月没有人顶。到了秋天,马上要面临秋收,必须有人来主事儿。那天省里来人,宣布我当书记的时候,我感觉特别突然,县委里不少年富力强的,都推脱了。
我被推上来后,每天都忙到半夜。等秋收后,再抓完过冬几件大事儿的布置,我回了趟省城。
见到父亲,才知道是他来运作的,我才上的位。
我自感工作经验特别欠缺,怕干不好。父亲安慰我,说虽然是早了几年,但也有好处,如果干得不错,爬升会比较快。
我有老爹做后盾,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于是请教该怎么干,怎样能干好不出错。父亲教了我不少为官之道,一是一定要紧跟政策,喊口号要慷慨激昂;二是实施新政时反倒要谨慎,让别人先动观察情势,至少能少犯错误,就算错了也不是被整的典型,算跟风的;三是对上要谦恭,功劳给领导,对下要严厉,工作效率高,对底要谦和,不能起个人冲突;第四是不好办的事儿,要学会拖,很多事情,拖到最后,自然就解决了,或者拖没了;第五是碰到自然灾害要冲在前面,但要注意安全,因为抢险救灾是最容易出彩的;第六是真想要干什么不太上道的事情,一定只能暗示别人去办,话不能明说,免得事后落下把柄。
我学了这几招后,书记干得稳健多了,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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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雷爱军还是常来找,我也很难受,没法子,按照老爹教的法子,一直拖着,就这么着拖了好几年。
高奈渠看我升了书记,来得更勤了,逢年过节都送东西,鸡鸭鱼肉没断过,倒是没送过钱。我起初都是推辞的,可是他也很坚决,说不是送礼办事儿,就是他家里多养不了,杀了又吃不掉,实在没法子,给我来增加点儿营养,让我好好为人民服务。送到后来,我也就不推辞了,也找机会回报一下,多批点儿农药化肥,少收些公粮,诸如此类。
那几年发生了好几次自然灾害,三次水灾,一次山体滑坡,一次大火灾。遵照老爹的指点,我都是身先士卒。
三次水灾都不小,原因都是上游的水库因暴雨涨水,冲垮了防水坝,这是老问题,几乎每年都来一次。我组织人加固下游的堤岸,用沙袋垫高,第三次挺大的,沙袋也被冲垮了 好几次,期间淹死了五个,我离着岸边远,毫发无损。
水灾过后,我去省里汇报情况,稍微夸大了损失,包括人员损失和财产损失,省里很重视,特批上游加高了两米的坝体,立即施工。我当时很激动,真的觉得为了老百姓做了件大好事儿;再说呢,每年发次水灾也确实讨厌,每次救灾都把我累个半死,一身水一身泥的,我这人爱干净,怕脏。
最惊险的是那次火灾,县公社的粮仓着火那次,火势很大,火光冲天。我组织的抢粮队伍有五十人左右。我披着湿棉被第一个冲进去,背出一袋冒火的粮食,那时一袋粮食是一百斤,挺重,我身体不算健壮,蹲下去把粮食贴住后背,勉强能扛上身,低着头跌跌撞撞往外跑。抢第二袋时,脚步不稳,跑到门槛处绊倒了,湿棉被也被火舌点着了,后面的抢险队员冲我浇了几十盆水,把我拖了回来。
我哎呦连声,引来连串问候,我说扭了脚,于是队员们死活不让我再抢一袋。
我低头看自己左臂,被火舌舔到了,一片黢黑。
最终我们抢出来九千多斤粮食,是库存的一多半,有三个队员严重烧伤。我英勇抢险的事迹传遍了全县,得到上级的表扬。老爹打电话问候时,说很不错,伤也不重,而晋级之路更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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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年市里归并蟠龙镇和巨龙镇的时候,我早一年就被龙头市的市领导班子看中,指派当了蟠龙新区的区长。
再过了两年,我接到调令,三十五岁进了市委,前途一片光明。
这么多年了,我做官直做到五十五岁,离退休还差五年,所有的沟沟坎坎都过来了,很多难关都克服了,回想起来,父亲的指点非常有效。
也不是没有难事儿,最难处理的事情是雷爱军的事情。我靠着拖字诀拖了他好多年,但是雷爱军一直再找我,过去是为了他老婆的事儿,到了79年又加上了他儿子的事儿,事儿不大,他来找我是问儿子抚恤金的事情,
他拿来一块奖章,说他儿子应该是二等功,应该按照二等功的待遇拿抚恤金,我倒是没拖着,一路电话追到部队,发现他儿子其实没立二等功,只是集体三等功,按照规定抚恤金要低一些。
我们最后吵翻了,雷爱军也急了,挥舞着奖章骂开了,说我和高家暗通款曲,收礼包庇,还说他知道高家老送礼,某年某月送过什么他都知道,威胁我说要到省里去告我,非要个明确说法才行。
我把他轰走后,有些后怕,把高奈渠找来,问他知不知道雷爱军要闹。高奈渠那时候已经接了高士奇的班任书记,他任书记好像是74年,年代久远,我也记不太清了。
我问他怎么解决此事,他也无法,反倒问我怎么办。
我想起老爹的话,还原了雷爱军的原话,对高奈渠说一旦雷爱军闹到省里,非但我的名誉受损,可能不能善终之外,他高奈渠的面子和官职,是丢定了。
高奈渠当时脸上阴晴不定。
我看他犹豫不决,就缓和气氛,说了些当前形势之类的话,我听说上面已经有了动作,过去十年的事情,准备平反,已经在动议。
高奈渠坐不住了,试探着问我,如果他们下面做了些出格的事情,上面能不能保他们高家,我知道他有想法了,就鼓励他说上面现在还没动作,再晚等文件下来就不好了,也给他鼓劲儿,说县里的各个部门都能照应他。
高奈渠似乎有了主意,说他要回去想想,马上处理。
他出门时最后问我,到底拿雷爱军怎么办。
我没法子,只好说像雷爱军这种人,迟早会闹出大事儿来,对大家都不利。
我记得我最后说了一句:这种人,容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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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79年的旧事儿了,我后来顺风顺水,到了市里,再到省里任职。
我知道好多老百姓评论某些官员通常是:就他这个能力,我去当,也能当,说不定会比他当得还好。其实你们错了,在我们国家,当官的都是聪明人,谁都不傻,当得不好,是有各种各样原因的。相信我,职位越高的官,能力越强。
2004年,龙头市新班子成立,内部投票的结果,我要当市长了。
就在市人大会议召开时,就在正要宣布我要升任市长的时候,一群人闯进来,把我带走了,是上面来的调查组的人。非常突然,关系网神通广大的父亲,事先都没察觉到。
很快我就入狱了,我被定下的罪名是利用职权收受财物、贪污、严重违反生活纪律、腐化堕落、大搞权色交易等等,这都是我应得的报应,最后因为交代得详细清楚,加上举报有功,只判了二十年。
当年我父亲就过世了,其他熟人唯恐招来祸患,都躲开了。
现在我就在省监里服刑,已经十多年了。
从去年入冬,我开始写回忆录。我的记忆力随年纪在衰退,高光的时刻还有印象,好多细节记不得了。我每天都在竭力回忆,想把我的一生,真实完整地记录下来,只是我不知道,能不能写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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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之章 第四章 胡丰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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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具尸体。
我干了一辈子老师,一直干到退休,上学上了十五年,教书教了三十九年,我人生的前六十年,有五十四年在学校里。
我敢说,从55年到94年,是个变化万千的时代,作为历史的见证者,我亲历了那个风云时代,白云苍狗人生无常,从一个知识青年,到完美家庭儿女双全,再到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最终孑然一身。
我是一具尸体。
我看到了郎老师的死,看到了雷爱军的死,还有,我老婆的死。他们曾经和我很亲近,我无法形容那种感觉,你身边最熟悉、最亲近的人一个个离去,你想留住他们,但你又完全无能为力的感觉。
我人生最美好的四十年,很短,因为苦痛太多太久,还来不及煎熬完就结束了;它又很长,因为幸福太少太短,有足够多的时间让你回忆回味。
我人生最美好的四十年,有意义,是源于我教了上万个学生,教会了他们识字和懂道理;又没啥意义,因为你光识字和懂道理,是没啥卵用的。
我是一具尸体。
起先我不这么想,人是高等动物,有思维有思想有理想,会为了目标执着前行,可是,目标实现不了,或者到后来找不到目标的时候,和低等动物就没什么区别。
我们每日三餐,工作,学习,进步;当我偶然低头看蝼蚁时,才警觉到,它们可能也是一样的,我们和蝼蚁的区别,又在哪里呢?
我是一具尸体。
退休后看了一个美国电视剧,叫行尸走肉的。当那些丧尸出现时,我没感觉任何恐怖,感觉到的,是心悸。看丧尸们排成队伍,沿着一个方向前进,发现活人就扑上去捕杀猎食,它们其实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都是本能。
我觉得我和它们一样,是一样的。
我就是一具尸体。
有一口气,食色性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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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人乏善可陈,和大多数人一个鬼样子。
我教语文,从小就喜欢文字,读了许多经典,中国的外国的。天地君亲师仁义礼智信,道理都懂。
按照君亲师的想法,我们几乎奉献了全部;我自己,仁义礼智信不光懂,也认真践行,只不过,世上之事,总是超出你的想象,这可能,就包含在那两个我们一直没搞懂的汉字里:天和地。
人无法摆脱时代的轨道,是最可怕的事情。你是蝼蚁,沿着宏伟的铁轨坚定前行,然后被时代的列车无情碾压,就是这样。
好,不发那么多牢骚了,说说我自己,我的人生其实很简单。
念书、支边、教书、认识管食堂的王雪琴、结婚、生子、生女、教书、停课、儿子出走、老婆病死、女儿不知所终、再教书、退休。
我是一个懦弱的人,懦弱了一辈子,无力抗争。
在那一天,很多美好的希望,都是在那一天被打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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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之章 第四章 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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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卦 否(卦形:乾上坤下)否:否之匪人,不利君子贞,大往小来。
九五:休否,大人吉。其亡其亡,系于苞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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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9年10月29日。
农历九月初九,重阳节,家人团圆的日子。
早上八点半,罗瞎子慢慢走到镇东口,坐下。未几,那条叫大黄瓜的狗不知道从哪里踱出来,施施然蹲在破沙发左边。
罗瞎子眇了右目,左眼是好的,大黄瓜似乎也了解,从来不蹲他右边。
罗瞎子抬眼看天,阴晴不定,云彩很厚实,隐隐有些泛灰,饶是瞎子会看天,也说不好今天出不出太阳。
照每天早上的规矩,罗瞎子掏出一把竹签,占卜一卦。
瞎子面朝太阳的方向,拜了三拜,诚心诚意地开始,经过九卜,前三变结束,是个坤卦。瞎子眨眨眼,回想坤卦在下的八个卦象,他口中喃喃:“坤下,那就是坤比否豫……嗯……观剥晋……还有萃这八个。”
这八个卦象里,坤比豫晋萃都算好卦,大吉和中吉的,观不吉不凶算个中庸,剥稍微小不利,只有个否是下下卦。
瞎子挺满意:后三变变完只要不是否,都不错。
天从阴转晴,仿佛配合罗瞎子的心情般,零散透出的金光一点点增多,霞光从云彩边缘一道道打下来,倏然间,太阳出来了。
卜完后三变的瞎子却愣住了,是个物极必反的乾卦,乾上坤下,恰恰是最不吉利的否卦。瞎子愣了一阵,有些恼怒地将竹签一把搓起来,掼在地上。
大黄瓜见状,冲着太阳吠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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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点钟不到,高奈渠来到院子西厢,轻轻叩门。
四十八岁的高士奇,前一阵受了风寒,卧床已经一周多。秋收时节,镇上的事情最近比较多,好在他兄弟众多,日常的工作,都有高育宝和高育丰他们哥儿几个盯着,倒也无妨。
高士奇听到门响,嗯了一声,问是谁。
高奈渠推门进去,边走边应声,是我啊,大伯,有事儿了。
听完高奈渠的话,高士奇眉毛拧成一股绳,从炕上爬起身,后背靠在墙上,他追问:“你再说一遍,赵清风的最后一句话说的啥?原话,一个字儿也别错告诉我。”
高奈渠:“他最后说的是,这个人,留不得了。”
高士奇倒吸一口凉气,沉默半晌道:“这可是,把咱们高家往火坑里推啊!”
高奈渠:“大伯,我寻思了一夜,也没主意,大伯,你教我该咋办。”
高士奇摇头:“难啊,你怎么想的?”
高奈渠咬了阵嘴唇,最后开口道:“事到如今,也是没辙,照他的主意来吧。”
高士奇:“也只好这样子,为了高家的前途。先帮他赵清风干了这件事儿,老高家暂时就没啥事儿,之后再看情况吧。你以后最好离他远一点,我看这个人,迟早要出事儿。”
高奈渠:“大伯,我倒不这么想,都说富贵险中求嘛。”
高士奇问:“你让谁去?你解放叔离这里不远,你不要去找他,我让本生去一趟,他藏的地方只有我知道。”
高奈渠问:“大伯,还有谁能去干?解放叔和本生算俩,最好再找俩人,要不,加上我和启龙?”
高士奇连忙阻拦:“你过几年要接书记的,绝对不能掺和!这样吧,我让你育丰四叔和他那儿子云飞去,你爸和你二叔三叔都在镇委会里,都不能露面。你一会儿把你四叔悄悄叫来,我叮嘱他几句。”
高奈渠又问:“解放叔不能露面吧?”
高士奇:“对,我来安排,让你解放叔在镇外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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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九点钟。
雷爱军背着个布口袋,左手拄着拐杖,往镇外走。
经过罗瞎子时,雷爱军打个招呼:“瞎子老哥,又晒上了?”
罗瞎子:“是啊,天天晒,不知道还能晒几年,反正,就这样了。”
雷爱军笑:“也不能这么说,人嘛,还是得有个奔头。我不像你,还有个儿子要管。你没儿没女的,你不懂。”
罗瞎子嗤笑:“拉倒吧,有儿女就老有个扯顾。不如我这样,无牵无挂地,多自在,也不用干活儿,天天晒着太阳看书,也饿不死。”
雷爱军冲他挤眼睛:“我就不明白了,你不干活咋就饿不死呢?咱俩这交情,你跟我透个底,是不是每天晚上干活儿?”
罗瞎子笑而不语。
雷爱军:“我就瞎猜猜啊,是不是钱寡妇?要不,就是老刘家那位?”
罗瞎子邪笑:“行,也就是老兄弟你,别人我都不告诉,你凑过来,我跟你说是谁。”
雷爱军知道瞎子没正形,往后一步:“别别别,我不听啊,跟我有毛蛋关系。你搞你的,可别扯上我,无非都是裤裆里那点儿事儿呗。”
罗瞎子哈哈大笑:“你看看,可不是我见外哈,我是要说的,是你不想听。”
雷爱军转身要走,罗瞎子叫住他:“说正经的,你家天明可真用功,我方才就看他过去了,问他,说找秦校长补习去了,他真能考中那个,科举?”
雷爱军撇嘴:“啥啊,还科举?你这,告诉你,科举那是过去的叫法,是封建残余哈,现在,叫个高考!”
罗瞎子赶紧找补吉利话:“天明这孩子,我从小就看着不一般,指定能中!”
雷爱军心里高兴,冲瞎子拱拱手,扭头上山去了。大黄瓜无聊,垫着脚步跟上去,送了他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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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十一点。
雷天明低头着对着一道数学题冥思苦想,秦太平在他对面坐着,带着欣赏的目光,看他做题。雷天明其实已经想到了一种解法,只不过觉得这样解出来太平庸,他在想另一种更巧妙的解法,而他左边坐着的,是胡喜安,笑盈盈地。
雷天明的铅笔唰唰地走动着,他把两种解法都写了下来,然后把草稿纸递给秦太平,问他哪种更好一些。
秦太平看罢,叹口气道:“我以前不教数学的,我觉得是第二种解法更简明,但是也说不准,要是……你妈还在……就好了……”
雷天明听了这话,低下头,眼中隐隐有了泪光。
胡喜安责备地瞪了校长一眼 ,把手伸过去,搭在天明肩头,轻轻触摸。秦太平见状,责怪自己说错了话,就站起身来,把草稿纸慢慢放到桌上。他语声轻柔:“天明,我看今年,你肯定能考上了。要是真考上,录取通知书也快来了。”
雷天明使劲儿眨眼,把泪水憋回去,他伸右手拍打几下胡喜安的手,以示感谢。然后他也站起身来道:“校长,说实话我心里一直没底。其它几科考得还不错,我自己觉着。但是数学,考砸了,有好几道大题没做出来,就算考上了大学,也还有更深奥的数学要学,所以最近我都在补数学。”
秦太平安慰他:“我知道,我看你这个月都是数学。其实,镇上已经没有数学比你更好的了,你也不要太贬低自己。”他转移话题:“今天是九月九,你家中午吃啥?要不,还去我家吃吧。”
胡喜安呀了一声,急忙道:“天明哥,我都忘了,早上我妈说中午都去我家吃来着,全准备好了,你和雷叔都来,刚才我忘了告诉你啦!”
雷天明听了脸上浮现出笑意,就说:“那就太好了,一会儿我先回家等我爹吧,等他回来,我们一起过去。”
秦太平送他们俩出来,看着他俩背影,心中高兴:天明这孩子,肯定能念上大学,将来喜安跟着他,有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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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点半。
罗瞎子心中有一丝不安。
九点多他看见高本生出镇,十点多钟,先是高云飞,过不久又是高育丰,都是急匆匆地,罗瞎子寻思:这有些不寻常。
罗瞎子这个位置,谁出镇都看得见。这些天来,秋收已结束,离要过冬的时节还差一个月,还没到准备冬储大白菜和蜂窝煤的时分。镇里的干部,主要是高家人,都在镇子里面忙活收公粮算工分,秋收冬藏。罗瞎子已经有一两周没见到高家人出镇走动了,顿时心生疑惑。
等到十一点多钟,又有两个高家子侄出来,手里拎着长木棍和绳子时,罗瞎子想起早起时卜的那一卦,心里一动。待高家人走远些,他从怀里摸出来一个白馒头,喂给狗子吃,狗子自然不客气,一口咬在嘴里。
罗瞎子拍拍大黄瓜脑袋,冲高家人的背影指了几次,狗子只是埋头苦干。他吹几次口哨,引得大黄瓜抬头看他,他再指点了几次,示意大黄瓜跟上去看看。大黄瓜明白馒头不白吃,要出把子力气,低头几口吃完了馒头,就一跑一颠儿地跟着去了。
这个时候,天突然阴了下来。
雷天明在家里等着雷爱军回来,等得有些无聊,平日里老爹早该回来了,他猜测可能是老爹打完柴,又去苹果地去看一眼,耽误了工夫。
他家的苹果树都熟了,前几日已经卖给公社2000斤,另外交了1000斤,今年日光好雨水也好,收成不错,估量大概快5000斤了。剩下的2000斤都在高处,没有全摘下来,要分批去卖到集市去。偶尔有小孩子爬树去吃几个,也任凭随意,不用管,吃不了多少。
雷天明正在焦急,就听见门口有脚步声响起,他赶忙起身去迎。
待他打开屋门,一双凶狠的眼睛正正瞅着他,他不禁惊呼一声:“高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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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点半,等得不耐烦的胡喜安敲雷家门,她来催雷天明父子去吃饭,那几个炒菜,已经热过好几次。
无人应门,胡喜安慢慢推开门呼唤:“天明哥?天明哥?”
镇口的罗瞎子也很焦急,平时这个时间,雷爱军早该回镇子了,现在非但雷爱军没出现,跟着高家人的狗子也没回来。
就在此时,远远的东面有几个模糊的身影出现,罗瞎子目力不算好,看不清爽。等到那伙人走到三四十米远时,罗瞎子才看出来是最后出镇的两个高家人,一前一后搭着一个人,几根木棍做成个担架,头尾用绳索绑住,套在脖子上,还有高云飞走在旁边。
他迎过去,对着那个人的脸看,仔细辨认一番,才看出来他们搭着的,赫然就是雷爱军。
罗瞎子心头一凉,心里明白出事儿了,赶紧问:“这是……老雷吗?”
高云飞面无表情:“是他。”
“这是,怎么啦?”
高云飞:“我们上山去,看见他躺在山坡下,大概是从山上摔下来的,脑袋撞在石头上,你不是会看病吗?看看还有救没有。”
罗瞎子看雷爱军纹丝不动,浑身血迹斑斑,那头面上汩汩还在冒血,面上几乎已经被血糊住了。细看雷爱军脑瓜顶一个大洞,能直接看见白色的脑浆,他探探口鼻,已经没有了气息,再去搭脉,隐约觉得还有一丝跳动,还没死透。他没了法子,深吸一口气,用手死死地去按雷爱军的人中。
高云飞显得有些紧张,问瞎子:“咋着?还有没有气儿?”
罗瞎子掐了一阵,没效果,正要去摸雷爱军的心跳,雷爱军突然动了,他的左手扬起来,死死地把住罗瞎子的右臂,把众人唬了一跳。
只见雷爱军眼睛睁开,眼珠子死死看着阴沉的天,口中喃喃道:“雷……达……雷……达……雷……达……”说了三遍雷达后,眼睛也没闭上,就这么再也无声无息,断了气。
高云飞捂着自己胸口,问道:“这……还有救吗?”
罗瞎子摇了几遍头,长叹一声:“我救不了,没了,人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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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家人抬着雷爱军进了镇子。
罗瞎子楞在当场,呆若木鸡。
没过一会儿,胡喜安找过来,看罗瞎子情状异常,扥了扥他衣袖:“瞎爷爷,你怎么了?”罗瞎子才像活转过来一般,他仰天长叹三声,跌坐到破沙发上。胡喜安又问他看到雷天明没有,罗瞎子跳起来大叫一声:“糟了糟了,你说天明也不见了?”
胡喜安吓呆了,连连点头:“是啊,本来说好去我家吃饭的,我去他家,他不知道去哪儿了,我爸妈还等着呢!”
罗瞎子把她拉进前来,低声对她耳语:“出事儿了,你别急,回家什么也别说,就说天明他们有别的事儿,今天不去吃了。”
胡喜安睁大眼睛,呆呆看着罗瞎子,瞎子更压低了声音:“天明他爸出事儿了,天明也不见了,我看这次很凶险,你别声张先回家,我先去探探。”他缓口气嘱咐:“等我探出信儿来,我再来找你,你警醒着些,看见我就跟我走。”
看胡喜安要哭,瞎子嘱咐:“先别哭,哭也没用,你要想救你天明哥,就听爷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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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在镇公所处理雷爱军的事情,高士奇找人找车,火速到县里把公安局的王局长请来,报案和验伤,不少人听说了,陆续都来看。
到了下午五点钟,王局长验完伤时,赵清风也到了。他亲眼看着王局往本子上记录:跌伤死亡。
傍晚时分,罗瞎子慢慢走过胡家门口,胡喜安看见,偷偷出来跟着他到了僻静处,罗瞎子告诉她,找到了关雷天明的屋子,有两个人守着,天色还早,要等夜色深了才能去救人。
胡喜安听说找到了天明,又喜又忧。瞎子想了一阵说:“高家势力大,找别人帮忙我不放心,只能行险了,可惜你哥不在……”
胡喜安出主意:“要不,我引开一个,爷爷你对付一个?”
高奈渠吃了晚饭,又来找高士奇商量,问怎么处理雷天明。高士奇一咬牙:“斩草就要除根,免得夜长梦多。今天半夜就做,后半夜运到山上去埋了。问起来就是人不见了,这也不算啥大事儿。”
高本生正好进来,高士奇见他裤脚有些破烂,就问怎么了,高本生骂了两句说是那条狗给扯的,扯得让人讨厌,也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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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九点五十分,镇上安静下来,各处的灯火逐一熄灭,偶尔有零星的狗叫。过去农村都睡得早,现在有两家有了电视,睡觉不免更晚些。
胡喜安故意穿得轻薄,从那个关押雷天明的屋子旁慢慢经过。
高云飞看着她在眼前晃,难免口生轻薄之语,胡喜安就借机又撩骚几句,引得高云飞跟着她走远了些。
高本生不敢离开屋子,口中不免骂骂咧咧,总之是数落什么高云飞好色,什么只顾着自己,正骂着,他只觉脑后生风,还没回过身就被打昏过去。
十分钟后,胡喜安架着雷天明,后面跟着瞎子断后,蹑手蹑脚到了镇口。罗瞎子从口袋里掏出二十块钱,告诉他今天的事情。他嘱咐雷天明连夜逃出去,说不要走大路,一定要翻山走,到了天亮就先躲起来,千万别大意。
雷天明这才知道老爹已死,眼睛红着,泪水长流,他不禁攥紧了双拳浑身颤抖。罗瞎子劝他不要冲动,高家人多,这次又是决意要他父子俩的命,一个人成不了事情,先活下来,再找机会。
雷天明慢慢平静下来,问我还能去哪儿躲着呢?罗瞎子回身,把他那个破沙发的一条腿拆下来,从木腿儿里面掏出一个物件,告诉雷天明去省城,想法子打听一个已经退伍的赵师长,他在外飘荡那几年,无意中救过赵师长的命,就凭这件东西,赵师长一定能帮忙照顾,部队下来的人,一定有办法。
雷天明被夜风一吹,已经完全冷静下来。雷天明和瞎子道过谢,转身来和胡喜安道别,胡喜安上来亲了他一口,抱着他说:“天明,你快走,晚了就来不及了。你要记着我,以后一定要把我接走啊。”
天明紧紧抱了她一下,答应了,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回头找罗瞎子:“爷爷,还有一件事儿,我差点儿忘了。我这次考得不错,应该能考上。录取通知书应该这几天就下来,你要还能帮我得着,再想法子给我吧。”
罗瞎子着急,推了他一把:“行啦,知道了,快走!”
雷天明眼泪又流下来,他双膝跪倒,冲着罗瞎子磕了一个头,转身跑了。
***
高本生悠悠醒来,右手摸到一个人,也躺在地上。
他仔细一看是高云飞,大吃一惊,赶紧晃晃悠悠爬起来,回屋一看,地上一堆绳子和粗布,雷天明跑了。
高士奇暴怒,挥手一个耳光,把高云飞打得转了一个圈子,他手指抖着,点着高云飞大叫:“小子误事,小子误事啊!”
高解放上来,把他的手按下:“大哥,已经这样了,打死云飞也不管事儿,不就是胡老师那个丫头吗,我上他家搜人去!”
十一点半。
阴冷的白天,阴冷的夜,阴冷的月,晚秋的风吹起来,呼啸作响。
高家一伙人直接踹开胡家的院门,闯了进来。
胡丰岚和王雪琴被人从被窝里拎出来,加上西厢房的胡喜安,都被推到正屋里,高解放上来就是一顿拳打脚踢,边上的高育丰喝问:“胡丰岚,我只问你一句话,你们把雷天明藏哪儿了?”
十分钟后,胡丰岚被打得满地爬,嘴里只是反复着:“别打了,别……打了……我真的不知道……”
下一个轮到王雪琴。
然后是胡喜安,高解放见她衣冠不整,半露着胸口,大腿雪白。他笑着就凑过来,手伸出来揪着胡喜安胸口的衣服:“我早就听说你和那个雷天明好上了,是你把他放跑了,对不对?说!同伙是谁?藏哪儿去了?”
胡喜安往后闪躲,高解放步步逼近,把她顶到墙边。
王雪琴冲上来,死命要拽开高解放,被高解放一脚踹倒,头恰好磕到饭桌子边,身子一软倒就昏死过去。
胡喜安尖叫起来:“妈~~~妈~~~”
高解放见胡喜安叫了一阵,突然不叫了,人傻傻地,目光呆滞。他回头问高本生:“她咋了,傻了?”高本生说是犯病了,这丫头天生就有这个毛病,一犯病就这样,让干啥就干啥。
高解放听了嘿嘿冷笑。他拉着胡喜安,直奔西厢房:“我单独审她,省得他们串供。”
半个小时后,高解放回来了,踢了瘫在地上的胡丰岚一脚:“交代吧,就是你们干的,你丫头,早就跟雷天明那个了,我都验过了。”
高育丰不解:“老四,啥验过了?”
高解放一指西厢房:“你也去看看呗。”
二十分钟后高育丰回来,让高本生和高云飞也去一趟。
王雪琴一直没醒,胡丰岚挣扎着,想爬起来又跌倒。他嘴里不清不楚地说着:“不要啊……不要啊……闺女啊……喜安呐……”他语音不清,因着嘴里牙齿掉了几颗,血水顺着嘴角的沟壑,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阴冷的夜,阴冷的月,阴冷的人。
***
我只记得那天晚上特别冷,每次想起来都让人毛骨悚然。
早上四点钟,高家人才走,什么也没问出来,我爬到喜安那屋,见喜安斜斜躺在床上,裸着身,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双腿间是一大滩血,她眼睛直勾勾地,只是看着屋顶,她的双手无助地环抱自己的前胸,人一直在哆嗦。
喜安他娘后来被救过来了,脑袋落下了病,人糊涂了,绵延了三年就过世了。喜安那几年不愿意出门,也不睡西厢房,要和他妈挤着睡,白天总是沉着脸,晚上睡着时才把脸舒展开。
过了几年,归并了,归并之后,喜安怀了孕。
我问她是谁的,她说是雷天明的,1984年生孩子之前,雷天明偷偷来把她接走了,那也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她。
我是1994年退的休,恢复上课后又教了十五年书,我一个人在蟠龙区中学,感到很孤单。
退休后,雷天明把我接到省城,给我找了个住处,我一直没看到喜安,雷天明不说,我也就没敢问。
我是个懦弱的人,懦弱了一辈子,老婆死了,儿子跑了,女儿也不见了,从55年支边来到蟠龙镇,本以为支边几年就能回浙江老家的,还能有番作为,谁知道在这里一待就是一辈子。
我总感觉我一直活在一个梦里,一个噩梦里。
那天晚上的事情,雷天明来问过我一次,雷宏达也来问过一次。我都就我的记忆,原原本本地描述了一遍,因为记忆深刻,两次说得几乎一模一样。
但是他们俩的反应大不一样。
雷天明是目眦欲裂,气恨难休,在屋里走来走去,摔东西。
雷宏达听完是一脸平静,只是对我说:“胡爷爷,你放心,这些个恶人,我肯定会让他们不得好死的,你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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