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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之章 第六章 曲小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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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凌渡雨派人来我家,说雷宏达失踪了,我心里有些慌,这几天我做了好几天的噩梦,我不知道是我的睡眠出了问题,还是真的预示着要发生什么。
认识雷宏达是我大学二年级的时候,当时是2005年,他只比我大一岁,但我总觉得,他早熟得可怕,可怕到第一眼看到他时,就感觉像三十多岁的男人一样,面面俱到,完全不是通常21岁小伙儿的那种毛躁和低情商。
我来自乡下,还是在边远边疆里比较偏的乡下。
求学之路是如此艰难,每天我要披星戴月,早上五点出发,走一个半小时的山路,到县里去上学,就这样,我还是第一个到学校的学生,我的早自习比他们本县的孩子多出半小时。晚上我要在学校里做完功课,才往家赶路。因为家里点的,还是油灯,油又很奢华金贵,所以家里在晚上,惯例是不点灯的。
晚上的路只用七十分钟左右,不是路变短了,是我一直处于恐惧中,走得比早上快。那时候山里是有狼和野猪的,好在山间路上全是大树,我从小就会爬树,父亲才放心我自己上下学。
冬天最不好过,天黑得很早,如果下了大雪,行路会更艰难。不过我喜欢山间夜路的雪景,那白雪映着皎洁的月亮光,透过发白的枝条洒下来,就仿佛是一幅绝美的油画。脚下嘎吱嘎吱响,周围一片寂静,我好像置身于另外一个宁静无声的世界中,那个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
我常常幻想我的白马王子会在道路的尽头处等我,给我一个温暖的拥抱,拉我到火炉旁边,脱下我僵硬的鞋子,扔掉被冷霜浸泡的袜子,把我冰冷的脚揣进他怀里,用他的热情的手给我揉脚。
最终我看到的,总是父亲,他会在路的终点等我,直到我归来。我很感激他,他没有把我留下来持家,不顾母亲反对,近乎执拗地满足了我的愿望。当我考上大学的时候,他比我还要开心,仿佛他十二年来每晚的等待,得了十倍的回报。
2003年,上大学不需要很多钱,学杂费二百,学校管住宿,每个月的饭费,差不多三百,一学期下来,总共一千五百元。家里负担很重,我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他们都已经没条件再念书。我们这边,通常都是大哥或是大姐在家操持生计,真条件好,才会有个弟弟或妹妹去读书。
我尽量节省,因为我知道,这里面的每一分钱,都是父母亲的汗水,所以我每个星期,只吃两次肉菜,每周只洗一次澡。
省下来的,可以让我在下个开学前,父亲递给我十五张百元大钞的时候,能够退回去三四张,父亲总是不要,实在没法时,也会强硬地再塞回给我两张,他说闺女,别苦了自己,吃点儿好的。每到此时,我总是想哭,还要生生憋着。
然后就是在半路上,哭上一场。等到了学校,不管我用什么办法规避,父亲总是有办法在我的行李的某个地方,再塞上几张一百,我发现的时候,会在宿舍床上蒙上被子,无声地再哭第二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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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无比珍惜这得来不易的学习机会,直到大二的上半学期。
父亲逐渐衰老,身体开始出问题,冬至那天,他打电话说经常恶心和呕吐,血压到县里测了偏高,到过年,腿开始肿,厉害时无法行走,县里的大夫水平低,验完血和尿的指标后也诊断不清,就催他到龙头去看。
我在火车站接他,情况挺吓人的,他要靠别人扶着他才能走。我一看就哭了,父亲是家里的绝对支柱,是不能倒下的。
父亲带着全家的积蓄,母亲说只要能把父亲病看好,花光一辈子攒的钱都无所谓。
这个世界上,愿望都是美好的,现实却总是痛苦的。对于痛苦,你自己能估量出可以承受的底限,可是,如果现实残酷到突破了你的底限,等待你的,就是地狱。
诊断很快就出来了,是尿毒症,主任问过父亲前阵子状况,觉得不是完全没希望,他跟我说,如果治疗跟上,说不定能活二十年之久。我上网查了,尿毒症一般能活五年以上,最长才是二十年,知道主任在宽慰我。
见到父亲,我忍着内心苦楚,也说二十年,父亲叹气道:“二十年啊,我成了废人,就算三十年又有啥用,咱们不治了吧。”
这怎么可能,再难也要治,我暗下决心。
下一步是持续透析,最好每周三次。算了算费用,我们家是农村的,一直用的旧农合医疗,但几经变化,看病差不多是自费。好在去年政府推了新农合,我家参加了,不同医院有不同的报销比例,市医院是三级医院,报销比例最低,五千之内报一半,五千到一万能报40%,一万以上能报销45%。二级医院的比例更好些,可问题是二级医院没有透析机。
我计算了,透析一次是五百,如果每周透三次,一年要花七八万,报销后自费要四万多,一笔巨款。父亲拿来三万多,不够一年的透析费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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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算不吃不喝,每年只能省下三千,勉强够一个月的,父亲知道后又说不治了,我说我来想办法。
我先去尝试打工,在学校周围的饭馆去刷碗,每天晚上一家挣二十,洗三家六十,再改做家政,然后去当家庭教师,因为没有证被人告了,还罚了五百。
最后没办法,我到了去歌厅做陪唱,每天晚上八点到凌晨一点,起先我去的小歌厅,按小时拿钱,五小时拿一百,如果每天都去,算是勉强够用了,不过小歌厅乱,来的人良莠不齐,不安全。
我做了几个月后,熟悉了套路,去应聘更好的歌厅,就去了龙头市当时最大的连锁卡迪那歌厅,他们在扩大业务,龙头市开了六家,正缺人手。
招聘我的人就是雷宏达。
他见我气质不错,问我之前做过哪里,现在白天什么工作,我和他说了实情,包括我父亲的情况。他听了后很帮忙,给了我最高级别的待遇:点人费的40%,加酒水的5%,我知道这个待遇很好了,非常感谢他。按这个标准,我每晚能挣三百。
问题一下子就解决了。
不过歌厅里鱼龙混杂,什么意外都有,喝醉的、乱摸的、撒疯的、打人的,什么都有,好在雷宏达是我们经理,会处理各种情况。平时他非常尊重我们姐妹们,他总说这只是一份工作,没必要低三下四的,他说出了问题就找他。碰到各种流氓,他都有办法应付,他还有几个发小一起帮忙,在那里我认识了凌渡雨、小影儿他们几个,对我都特好,当亲姐姐。
有好多次碰到色鬼流氓,上下其手,都是雷宏达来救场。
还有次我不小心把第二天要交的五千医药费丢了,雷宏达知道后,找哥儿几个凑钱垫上了,后来我要还,他说别看不起他们,就当为我筹款了。
那几年,我觉得活得像个人,不那么苦逼。
有雷宏达他们照顾着,我也顺利毕了业,找到了工作。有了稳定的收入后,透析的缺口不大了。可是家里除了治病外,还有不少正常开销,所以我时不时还去歌厅,他们见我去,就给我临时安排上。实际上,我喜欢他们几个那种混而不吝又不是真坏的样子,也珍惜那种有情有义相互扶持的氛围。
他们都没念到大学,对我这个大学生陪唱女,出来卖唱救父,可能也觉得和别的女孩子不太一样,我们很快成了好朋友,没事儿就泡在一起,无话不谈。
可惜好景不长,雷宏达后来突然消失了,听凌渡雨说是现在跟着倪老大混,倪老大把他派到新建的金陵夜总会当经理。
听说那边刚开业,雷宏达很忙,不过有时候他会回来找凌渡雨他们帮忙,好像他们也在忙活自己的什么事情,神神秘秘地,见我来就转移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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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说感情方面,见了那么多各式各样的男人,我其实都懂。
凌渡雨曾经有段时间对我有些意思,总是围着我转。都是直率的人,我就索性有话对他直说,我说我想找个有知识有文化的男人,要不就找个像雷宏达那样有办法有手段的男人,凌渡雨明白自己肯定不够格,反倒来撮合我和雷宏达。我没想到,他对雷宏达,竟然没有分毫的羡慕嫉妒恨,自己喜欢的女人都可以割让。
对雷宏达,我其实很心仪他的魅力,但是这个人心计太深,我感觉完全驾驭不了他,他总是热情洋溢对你,而又把真实的自己包裹起来,不让人起戒心。
在歌厅很容易出事,不过我始终坚持出淤泥而不染,不像我身边的姐妹,她们有时候会跟客人出去,去做什么可想而知。
当你丢弃了一样东西,它会来反噬你。就像你一直在岸边走,难免不湿鞋,一旦真落下水,会一直沉到水底去。
我有个好姐妹,叫杜小梅,她原先不跟男人出去的,有了第一次后一发不可收拾,到后来她悄悄告诉我,出去挣钱多,那种滋味又是一旦尝到,每天都会想,会心痒。到后来她要每天几次才能够满足,已经成了瘾。她身材很好,前凸后翘,男人们知道她肯出来,约客持续不断,她好像也乐在其中,甚至三年之后,攒出来一套房。有了房以后,她就不再来歌厅,只给我留了个手机号码,听客人聊起来提到她,都知道那套房的门牌号,据说每天晚上,上门求见的人络绎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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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宏达在我印象里,一直那么沉稳冷静,除了2006年那次。
头年他交了个女朋友,我见过,像是大家闺秀,清纯可爱,一笑起来两个酒窝。雷宏达那时像变了个人,特别开朗。
可是半年之后的有一天,凌渡雨专门叫我去卡迪那。
到了以后,他说雷宏达这段日子里特别难过,总是一个人躲起来发愣,我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儿,凌渡雨说你别问,这件事儿是不能说的,只去陪陪他安慰他就好。
我找到一个小包厢里的雷宏达,他头发乱糟糟,满身酒气,两只眼睛里没有了神采,看见我也不招呼,只是默默地喝闷酒。
我也不说话,坐下陪着他喝,喝了好一阵,他突然过来,把头埋到我怀里,低声哭起来,泪水像小股的泉水,打湿了我的腰。
那是我第一次见雷宏达卸下了面具,还那么地无助脆弱,我紧紧抱住他,虽然我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变故,但我真心愿意陪着他流泪,甚至愿意为他做一切。
一切就那么自然地发生了,是我主动的。
之后好多天他躲起来不想见我,我也同样不想见他。不知为什么,我确定他不是我的归宿,我也不是他的。那天为什么会这样,我想过,不是爱也不是性,更像极致情绪的宣泄。过后在我们之间好像有了堵墙,两人都不愿去触及。
以后的日子里,这堵墙在某些特殊的时刻,又倒过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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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之章 第六章 简博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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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眚陈编懒更窥,博通似恐泄天机。大愚苦要骑麟下,小黠犹能化鹤归。
觅句瘦肩两山耸,绝粮乾咽上池肥。平生慕用徐先辈,异世溪边共一矶。
诗出自宋末刘克庄的诗句。此人才高八斗,博古通今,词风豪迈慷慨。他于辞赋创作上提出了很多新的理论,年寿也长,比古来稀还多活了十二年。
我生于1985年,标准八零后。
我的出身是江南的一个书香门第,从小祖父和父亲就教了我很多古文,我也很乐在其中。博通这个名字,是祖父给起的。
我九岁那年和雷宏达结识,在家附近的公园。他见我戴着厚厚的近视镜,就要过去看,镜片儿上有一圈一圈的渦纹,我就告诉他每一圈都是100度近视,他见我小小年纪已经800度近视,惊呆了。
我们聊得来,他很聪明,和我差不多聪明,后来我们就常一起玩儿了,再后来,我们俩加上凌渡雨、毕飞影、桑墨清、庄子欣、梁友奇,我们这些孩子,总是泡在一起。
这几个孩子里面,我和桑墨清的功课最好,但是很可惜,桑墨清最终没能考上大学,上大学的只剩我一个。
雷宏达没念下去颇为可惜,他初二就辍学了,我问过他,他说读书无用,他有个远大目标要实现,去学校纯属浪费时间。
原本他并没有什么远大目标,后来我们碰到的一个人改变了他的初衷。
记得那是我们十岁那年,他和我一起去逛庙会,见到一个老瞎子,在街角摆出来一个卦摊,五块钱一次给人算卦。雷宏达就凑过去看。我拉他也不走,他看着瞎子抓着一把竹签熟练地抽取,口中念念有词,待卦象出来,再解说不同的爻辞和卦辞,看出了神。
我们下午四点去的,他一直呆在瞎子那儿不走,我熬不住就自己去逛,天擦黑时我回去,看瞎子开始收摊,来了个戴市场监管袖箍的人问瞎子:“老罗,今天收成如何?”那个瞎子掏出几张十元大钞,塞到那人口袋里,连连作揖道:“今儿个还成,全靠兄弟你照应哈。”那人笑道:“那就好,那就好,你这就算今儿的管理费了。”瞎子说当然当然。
第二天上午我去找雷宏达,见他爸爸也在换衣服,我问雷宏达要去哪儿玩,雷宏达说再去找那个瞎子,他爸说可能是熟人。
左右无事,我就跟着去了。他爸到了瞎子那儿,端详了一番,喊了声是罗爷爷吗?那瞎子猛地抬头,侧耳倾听。他爸爸啊了一声:“真的是你?罗爷爷,罗爷爷,我是天明啊!”
瞎子浑身哆嗦,站了起来,我看到他的眼皮直跳,好像使劲儿要睁开眼看,然后他冲声音的方向抬起右手,那只手颤巍巍地:“天明?雷天明?”
雷天明大喊着:“爷爷!罗爷爷!是我啊,我是天明啊!”
瞎子左手的竹签撒了一地,右手一直抖着:“天明啊,你可来啦!”雷天明扑过去抱住他,用力抱紧,口中不停地:“爷爷!我来了,我来了,这下可好了。”两人都是泪水长流。
那个场面,后来那些年反复出现在我脑中。那一刻,改变了雷宏达的命运,那之后,他才从父亲嘴里得知家庭的不幸,下决心要复仇,复仇这两个字刻在他心里,身体里,成了他人生最明确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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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我们年纪都还小,只知道玩耍。但之后的雷宏达和我们明显不同,他的心思更深沉,更不爱说话,更会把自己的真实想法隐藏起来,我和他相交多年,算是交心的朋友,可是连我都很难真正猜透他的心思。
他告诉我罗瞎子的事情,说他爸爸曾经请赵所长去找罗瞎子,差了一天没找到,罗瞎子失踪了。
实情并非如此,高家人突然想到雷天明考大学的事情,问了胡老师,胡老师说不知道,他们又去逼问秦校长,秦校长也没说。然后高奈渠想到了录取通知书会寄到蟠龙镇,而等了些天没来,就怀疑是罗瞎子收了藏起来,于是又去找罗瞎子,因为罗瞎子总在镇口待着,有信件来能第一个知道。
高家人逼供,罗瞎子本就看不惯他们,还了几句嘴,被高家人一顿痛打,高云飞最狠,抡皮鞋打瞎子脸,把瞎子剩下的左眼也打瞎了。瞎子硬气,也明白高家人放不过自己,当天晚上跑了路。
起先他想去省城找雷天明,又怕高家人撵上,反其道往南跑。他在南边躲了两年,才想办法,辗转到了省城。省城大,人很多,他自己眼盲诸事不便,先想办法解决生存问题。当时他以为雷天明最后没拿到通知书,就没往大学那边去想。况且,雷天明当时走得太急,也没说清是哪个大学,这也无从打听。
他想着还有赵师长这条线儿,在省城里四处打听,一年后总算是找对了招待所,一问门卫说赵所长已然故去,这才算死了心。总之是不太走运,如果能和勤务兵小蒋碰上多问几句,就截然不同。
省城很大,罗瞎子就设法生存下来,七八年下来,终于老天有眼,碰上了雷天明。
雷天明对罗瞎子极好,把他接到家里,每天伺候着当亲爷爷对待孝敬。那时是1994年了,瞎子算不清,只记得自己是民国八年生人,也就是 1919年的,论着年龄已经75岁,雷天明当时36岁。雷爱军活着的时候和瞎子称兄道弟,但因为瞎子比自己大着十几岁,一直让天明管瞎子叫爷爷。
雷宏达只能管罗瞎子叫老祖,他缠着瞎子教他算卦,不到两年,学了个七七八八。雷宏达自此,和瞎子一样,每天早上要卜上一卦,活像个半仙儿。
雷宏达书也不好好念了,一心复仇。我问过罗瞎子雷宏达的志向,罗瞎子说雷宏达不知道从哪儿听了项羽的故事,想要效仿,也说想要学万人敌。瞎子劝过他,说冤仇可解而不可结,然而雷宏达又问已经结了该当如何,瞎子答不出。雷宏达总念叨,说他爸讲杀父辱母不共戴天,他后来又加上两句:此仇不报,焉为人子。
雷宏达和凌渡雨他们几个,总是闯祸,我稳重,一般都能置身事外,但很多时候,主意都是我出的,雷宏达要做什么的时候,总跑来和我商量,所以他们几个都叫我军师,而我随着他们,也管雷宏达叫雷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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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如梭,转眼间大家就上了初中,雷大哥的复仇大计还一筹莫展,他说除了高本生得了报应外,其他仇人都还没法动。时代不同了,法制社会里如何复仇,是个难题。我说你不能犯法,只能靠聪明才智去算计对头,雷大哥听了我的劝,只往这方向去努力。
那几年另一件大事儿是,雷大哥十五岁那年,找我商量,说他想出一计,我听了也说好。他寻思着要想下手,先要和高家人接近,他听雷天明说起过一件事,是小时候救过高家的高青阳,当时高士奇力主两家子侄结拜交好,我说这倒是个好主意,不过要计划周全,还要注意安全,因为不知道高家人的念头。
雷大哥说服了雷天明,又请了勤务兵蒋叔叔一起,专门去了一趟蟠龙区找到高士奇。高士奇觉得不如就此化解恩怨,反正他高家人自始也没吃亏,就同意了,在高家人里挑了和雷大哥岁数最近的高青光,比雷大哥大三岁,是高奈渠的第四个儿子。
雷大哥回来说,还煞有其事办了个小仪式,高士奇让和雷家有仇的人都躲起来不露面,郑重地把雷宏达和高青光的名字写在结拜帖上,两人各执一份,就像签订合同,他和高青光对拜磕头,认了兄弟。
这件事儿雷大哥办得极漂亮,他给高士奇准备了一份礼物。至少从表面看,这段往事算是揭过去不必再提。从此雷大哥和高青光走得很近,时不时礼尚往来,几年之后,还进了高青光开办的麒麟建筑公司,当然,他又预备了一份重礼。
雷大哥接近高家人后,才从高青光嘴里探听到高家各种内幕,为复仇大计一直暗中在做准备。
也是从高青光口中,雷大哥慢慢打听到了更多的过往细节。他的复仇名单上,添上了赵清风和高士奇。我说老书记年纪不小了,报仇要趁早,他说老书记算他仇人里罪孽最轻的,罪不致死,就让他看着身边人一个个消失,不是更好吗?
我才发觉雷宏达的怨恨到了何种地步,复仇,成了他生命中的唯一目标。他自然无心求学,初二时辍学,和他一起辍学的,是本就无心念书的凌渡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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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俩天天在一起,加上另外几个,成了个小团伙。他们知道我想考大学,所以不到关键时刻,也不找我。
为了接近仇人,雷宏达举家搬到离高家最近的龙头市。
紧接着他19岁时进了黑道,拜在焦三爷门下。那次拜山门时,雷大哥特意叫上了我,说我镇定,有办法。焦三爷那几年在搞歌厅连锁,让雷大哥来经管旗下最大的一家,他管理有方收入颇丰。
后来龙头市的黑老大倪非凡看中了他,直接向焦三爷要人。焦三爷只好放人,让雷大哥跟了倪非凡,倪非凡大喜,免了焦三爷的一次年贡。
倪非凡放高利贷,头两年,雷大哥就替倪非凡收账。收账这个活儿不好干,雷大哥收不上来时就电话找我合计,我出了不少点子。
记得有次收账,是一个本地的官员借了倪非凡五万,后来利滚利到了二十万不还,倪非凡不好自己去收,交给雷大哥去办。他也知道此事难办,许诺收回二十万来,就给雷大哥十万。
果然不好收,雷大哥去了三次都没要来一毛钱,打电话找我商量。我刚好看了个美国片子叫《教父》的,里面有个情节是,收账人把对方最心爱的马砍死,血淋淋的马头晚上放到对方的床上,最终要回了钱。我颇受启发,就问那个官儿有什么心爱的东西,雷大哥说他家里养好多鸟,还都有外号。有只最心爱的灰鹦鹉,会说人话,花了他大价钱买的。我把电影情节一讲,雷大哥就懂了,我教了他一个奇招。
过了几天,那个官儿早上起来,去阳台喂鸟,发现他最得意的灰鹦鹉被肢解到七八块,头颈身爪肚毛分离,被整整齐齐地钉在一块木板上,血迹斑斑,官儿气急攻心,差点当场昏倒。随即雷大哥上门假意问他,口中连连道可惜可惜的,他才反应过来是雷大哥干的。后来雷大哥给我描述当时那人的表情,当真是恐惧到了极点,看雷大哥就像看恶魔一般。
下午那官儿就把二十万还了,倪非凡很惊讶说那人吃肉都不吐骨头的,怎么会还钱,作势真要给雷大哥分十万,雷大哥怕倪老大忌恨,只要了三万。
他电话和我一说,我俩就一直傻笑。
第二天,那人起床,习惯性地去阳台,发现自己那只漂亮会说话的鹦鹉,正在梳理毛发,见他还打招呼问早安,那人使劲揉眼睛,好悬没再昏过去。
这都是我的杰作,我让雷大哥去鸟市找一只差不多大小的白鹦鹉,才几百块钱,然后宰了分尸,把毛染成灰色,半夜让小影潜进去放好,才有了后面的好戏。那几年,有很多好玩的事情,我们几个在黑道上,闯出了不小的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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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大哥很精明,做事周到稳健,很少冒险。
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在我眼里,雷大哥就是那个可以做上将军的人,二十多年来,我几乎未见过惊慌失态和沮丧崩溃过,一直稳如泰山,除了那两次,二十多年了,只有两次我见他几近垮掉,可他铁打的意志,最终都让他挺过了难关。
所以,今天早上听说他失踪了,我没有惊慌。过往经验告诉我,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渡过某个难关的话,这个人也一定是我的雷大哥。
直到我听凌渡雨说,连福哥也失踪了时,才感觉到事态的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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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之章 第六章 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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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卦 谦(卦形:坤上艮下)谦:亨,君子有终。
六五:不富,以其邻,利用侵伐,无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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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10月15日。
北方大地正式进入冬天。在不太北的北方,差不多是11月中开始供应暖气,而在龙城,这个时间更要提前一个月,如果有暖气的话。
这是初冬的一个傍晚,天气从早上开始骤变,昨天晚间预报了,一股强冷气流将来到龙头市,风力六七级,降温十五度。
狂风在呼啸,而屋子内却异常温暖,厚厚的双层棉被做的门帘,挡住了寒风。一群人围坐在一张老旧的八仙桌周围,正在涮羊肉。没有暖气,靠近门口的两个屋角,两架煤球炉点着,下面的风门敞开,火苗旺盛。
每架炉子里,都塞满了煤球,直顶到炉子口,达到了火力的最大阈值。热气抵挡着沿着门缝漏进的冷风,一股一股地烘过来,桌边的人吃着滚翻的锅子,都是满头大汗。
八仙桌是标准的,一米二见方,面朝门口的正位上,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中年人抱着双臂正襟危坐,面前的海碗里还堆着不少羊肉片,泡在蒜泥辣油芝麻酱调的蘸料里,像一堆烂泥。
他已经吃饱了,正在听余下的年轻人胡侃。五个年轻人陪着他,正涮得欢畅,筷子起起落落,桌上盘子里羊肉飞快地减少着,地上已经堆满了空啤酒瓶,横七倒八,桌上瓶子对撞的声音几乎连成一片。
中年人左手的一个黄头发小子,嚼着羊肉,右手拿着酒瓶子,嘴边流着白沫:“你们知道吧,就三爷那个大院子,那天来了一个警察,在院子里大声喊话:这院子里有姓焦的没有,有姓焦的没有?喊了半天,跑出来一个十岁小姑娘,说叔叔叔叔,我姓焦。”
中年人手指一点黄毛:“我说金毛你啊,人家嘴是吃饭的,你都用来放屁!”
黄毛乐了:“三爷,你要让我闭嘴,我就闭嘴。”
旁边几个开始起哄,都说三爷让他说,看他如何放屁,焦三爷无奈,拿起酒盅滋溜一口自己干了。
金毛接着说道:“警察叔叔就很奇怪了,说你这么大点儿,也姓焦?”
另一个反穿文化衫的年轻人帮腔:“对啊,问得好!小姑娘咋说?”
金毛噗嗤一乐:“小姑娘就说,是啊警察叔叔,我就是姓焦啊。”
文化衫肯定道:“没错了,年级小也能姓焦啊,金毛,快往下讲!”
金毛拎起酒瓶,灌了一大口:“警察叔叔就追问,哦,你姓焦啊,那你,跟着谁姓焦呢?”
其他人起哄,有人吹起口哨,有人往桌上礅酒瓶,催金毛。
金毛哈哈一笑:“小姑娘就说,那还有谁,我当然是跟着我爸爸姓焦啊!警察叔叔一听,喊了一声啊,带走!小小年纪太不像话了,伤风败俗!带走!”
众人听罢哈哈笑到东倒西歪,焦三爷气得骂街:“胡闹!胡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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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此时,门口的两床棉被掀起来,走进来三个小伙子,中间的那个笑着问:“请问,焦三爷在不在这里?”
寒风灌进来,吹得煤炉的火苗吞吐不定,待三个人都走进来,门帘落下,那火苗才稳定下来,煤球爆裂的声音接二连三。
金毛站起来,拎起个空瓶子骂街:“沙比!你们什么东西,敲门了吗?”
雷宏达拱手:“对不住啊,听说焦三爷在这屋,来的唐突,多包涵,多包涵啊。”
三个小伙子站定,目光看向正位上的焦三爷。中间的雷宏达个子略微高些,左边那个身板结实一身腱子肉,右边那个文弱些戴副近视眼镜。三个人都穿着军棉,敞着前襟。
焦三爷不知道对方来头儿,眼光看向那个文化衫。
文化衫笑了:“我想起来了,是你们几个啊,怎么,还不服气儿啊?”
焦三爷一言不发,金毛回过头替他问文化衫:“你认识他们啊,咋回事儿?”
文化衫:“就前两天啊,我去电影院看电影,看他们几个在弄台机器,好像在卖饮料,我就问他们给三爷交保护费了吗?他们没理我,我回去叫上磕巴和肥膘几个人,去把机器收了。让他们准备好钱来赎机器。今个儿不就来了,说吧,带了多少钱啊?”
三爷点头称许。
雷宏达笑道:“这位兄弟,那天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今天就是专程来拜见焦三爷的,来给三爷赔个不是。”
文化衫面色和缓些:“这还行,看你有个认错的态度,我们也就算了,钱呢?记住了,这是赎机器的钱,以后每个月,还得交上五百,我们保护你。”
雷宏达:“钱不钱的其实都好办,这次我们来,其实是想拜在三爷门下,请三爷收留我们几个,以后当然月月会有孝敬。”
金毛横眉:“说那些个屁话没用,想拜山头啊?先把机器赎了,再来论拜门的事儿,一码归一码,前面不敬三爷的事儿要先了!再说了,拜归拜,三爷收不收那可不一定。”
雷宏达赔笑道:“这位大哥,我们确实不太懂规矩,刚到本地没几天,不懂规矩犯了错误,这不是来赔罪了嘛!”
金毛:“听口音不差啊,不是本地的?”
雷宏达连连说:“是啊,是啊,不是龙头本地的,原先在蟠龙镇的。”
文化衫嘿嘿笑道:“原来是蟠龙镇的啊,那倒难怪。三爷,不是本地的不知道规矩,那也难免。”
焦三爷看着雷宏达:“你们想拜我山门,进门礼呢?”
金毛见焦三爷没说不许拜门,改口问:“想拜门啊,照老规矩,进门礼一个人,呃,要一万,你们有吗?”
焦三爷心道,哪要一万那么多,以前看着人可以,交个三四千就收了。不过三爷也想要看看这几个会怎么说,就微笑不语。
雷宏达面露难色:“一万一个人?那倒没带这么多,我们总共只带了一万。”
金毛撇嘴:“切,来之前没打听规矩吗?最末等徒弟五千一个,足金足两,赶紧着回去拿钱去,不过,我们可吃完就撤,抓紧时间来,可过时不候啊。”
焦三爷心里暗骂金毛,好好地平白收一万不要,非要一万五。不过金毛话已出口,也没法往回收了。
雷宏达扭头和眼镜男低声商量了几句,回过头来冲着焦三爷又是一拱手,笑道:“三爷大驾在上,我倒有个主意,不知道三爷愿不愿意听呢?”
三爷就坡下驴,点了点头道:“你什么想法,说来我听听。”
雷宏达从军棉内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来,看上去挺厚实的。
他走近几步,略微弯腰,把信封递给文化衫,恭敬道:“这位大哥,这个算是我们道歉赔礼的钱,总共一万,刚才那位大哥不是说了嘛,”他扭身向金毛抱抱拳:“咱们就按规矩来,一码归一码,先赎机器,这个算赎金。”
金毛乐了:“我替他答应了先,行吧,这是赎金。嗳,我介绍一下,这位大哥大号冯欣瑞,你以后叫他瑞哥。那,拜门礼怎么说,赶紧回去拿,我们可以等一阵,是吧三爷?”
焦三爷心里想笑,勉强忍住了:“我看你们几个倒还懂事儿,也罢,你准备好再过来一趟,我们还得涮一阵。”
雷宏达站直身子,冲焦三爷说道:“三爷,我这里还有个想法,我先说,您先听听。我们初到贵宝地,身上也没带多少钱过来。这些天呢,全靠这个饮料机挣了一点儿钱,也都拿来了。三爷可不可以先把我们仨收留下来,我保证,这个机器挺新潮的,每天我们到电影院那儿,也多少能挣些。我说个主意,就是之后靠着这机器,我们每个月交三爷一半儿收入,三爷您看怎么样?”
焦三爷沉吟不语。
金毛问:“没钱了?那等以后挣够了再来吧,请回请回!”
雷宏达郑重道:“焦三爷您发句话吧,我雷宏达向来说话可丁可卯,绝对不会食言的。”
焦三爷看实在收不着现钱,就微微摇头。
***
边上的眼镜男忽然说道:“咦,这炉子快灭了,光顾着说话了。”
他快步走向屋角的煤炉,在左边那炉子那儿拿起火钳,上下疏通了一番,重新把炉火拢旺,又去右边炉子那儿通火,口中念叨:“这边快不行了,”疏通后加满了煤球,最后在风口里面扒拉了几下。
众人眼光都跟着他。
眼镜男蹲着忙活一番后,从风口处直接用手去掏,他转过身来时,右手掌里摆着三个半红的煤球。
眼镜男走回来,右手托着仨煤球道:“三爷,这仨煤球不太中用,您看,您是留还是不留了?”
焦三爷愕然,看着那托着煤球的手掌,张口结舌。
其他人也都愣住了,文化衫急道:“嗳,你这手……”
半红的煤球在眼镜男手里滋滋发响,一股烤肉的味道散发出来,几缕白烟袅袅上升,眼镜男就这么托着不动,问焦三爷:“三爷,请您说句话,是留还是不留呢?”
焦三爷回过味来,一拍桌子站起来,竖起大拇指喊道:“好!留下吧!”
眼镜男听焦三爷发了话,托着煤球走回去,重新扔到炉子里。他使劲儿甩甩右手,举起来看看,揣回到军棉大衣口袋里。
金毛也是一挑大拇哥:“行啦,我金毛也算服气了,是条汉子!怎么称呼,这位兄弟?”
雷宏达见眼镜男皱眉不说话,就代他回答:“我这位朋友,叫简博通;这位,叫凌渡雨,我叫雷宏达。多谢三爷收留!”
他抱拳拱手,冲着一屋子人转了半个圈子。
***
这就是那天的情形,就在那一天,我们拜在了焦三爷门下,从此算入了黑道。下个月我们给焦三爷上交两万时,他惊讶那台机器这么能挣钱。
那天拜完焦三爷后,我们三个出来,雷宏达走出五十米后,抓起我的右手,我就翻掌亮给看,他见我手掌光滑白净,就叫起来:“我草,你从哪儿学的魔术,呃,应该叫幻术才对。”
我哈哈大笑,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块烧焦的猪皮,解释说早上去补车胎,跟师傅多要了几块猪皮,准备回家补鞋用的,刚才见场面僵持,就想出一个奇招,把猪皮垫在手里,镇住了焦三爷。
雷宏达见凌渡雨并不奇怪,凌渡雨说军师拿猪皮出来他看见了,雷宏达哼了一声道:“合着就我没心理准备,我还真以为军师舍生取义呢!”
第二天,我们拿回了机器,依旧放到电影院门口,做饮料的机器是雷大哥从深圳买了坐两天半火车背回来的,深圳是改革试点应有尽有,那种饮料机北方是没有的。
凌渡雨和庄子欣每天都去,把机器支棱起来。电影院早上九点开始放电影,直到晚上十点结束。
然后他俩要把机器和各种料收拾起来,用平板儿三轮再拉到录像厅门口,然后是桑墨清和梁友奇或者毕飞影来接手,接着干到早上八点钟。
八点钟之后,三轮车返回到电影院去。循环往复生生不息,照现在话讲叫997,第二个9不是晚上九点,而是第二天早上的9点。哥儿几个都是十八九岁不上学,每天很闲,雷大哥给大家找了条挣钱的道儿,都干得挺欢。
我记得那两年,街上到处都是录像厅,通常五块钱一张通宵联票,从晚上一直看到早上,很划算,都是港台的武侠片、鬼片和警匪片,好多经典的港片,我都是那几年看的。后来我从网上再去找那些片子下载才发现,都是删减过的版本,年轻时看过的完整版,再也找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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