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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之章 第九章 于国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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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书远给于国峰打电话的时候,他正坐在办公室里,面前的桌上,摊着记录雷宏达的秘密文件。
早上桑刘二人来的时候,他才知道雷宏达已死,这个消息让他震惊,二人走了以后,他有些神不守舍,他把那份秘密文件收起来,又拿出来,再收起来,现在又拿了出来。
整整多半天,他都在长吁短叹,他无心工作,下面人拿来物品或文件,他就下意识地说声放这儿吧。有的文件需要他马上签字的,等签字的下属就一直站着不动,他才反应过来要马上办,才去拿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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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头开始回忆,于家和雷家,从抗美援朝时开始回忆。
他爸爸于国忠当时还是个娃娃兵,是第三次战役时上的前线,补充兵。前三次战役结束后,部队都拉回中朝边境修整,因为人员损失太大,每个师下来后,几乎就剩下一半,要把紧急强训过的新兵补充进来,恢复原先的完整编制。
补进来的都是新兵,因为打过解放战争的所有老兵,都已经在部队里了,有自己的番号和归属,这些新兵蛋子来了 ,老兵先要教他们在战场上,如何先能活下来。
于国忠进的连队里,雷爱军是连长,三个月之前刚入朝时,他只是三排的二班长。在连队里通常最能打的都放在一排,然后递推是二排和三排,按当时的战斗力序列,三排二班,几乎就是末尾。
但是一场场战斗打下来,前面的指挥官都牺牲了,最后轮到了雷爱军来当连长,当时干部稀缺,没有富裕的,只能递补上来。
第四次战役是防御拉扯战,原因是志愿军在打下汉城后,战线拉得太长,停下来修整。美国从欧洲、美国本土和日本增调部队,再次全力北犯。联合国军利用中朝军队转入休整的间隙,于1951年1月25日以汉城为主要突破口,对我军发动了全线进攻。敌军临阵换将由李奇微统一指挥。
第四次战役非常惨烈,从1951年1月25日到4月21日,历时87天,和前三次战役加起来一样长,战斗中减员很大,于国忠两次负伤,都是雷爱军把他背下阵地的。
当时他们俩属于邓华指挥的部队,战斗任务是在运动战中拿下砥平里。砥平里,位于横城以西、杨平以东、南汉江以北。联合国军占领砥平里地区后,以村庄为中心,构筑了带有防御要点的环形防御阵地,总兵力有6000人。
志愿军第一波进攻的六个团被敌人火力压制受挫后退,敌人还在不断往这里增兵,第二波六个团上去,也进展甚微,第三波就有雷爱军的连队,那一次战斗,一个整连又打剩一半,后撤时雷爱军背着于国忠,走了十来里。
接下来的第五次战役,志愿军先出击再回退阻击,消灭了大量敌军,把战线死死地维持在三八线上。
于国忠第二次负伤,就是在突击拿下美军一个雷达站时,当时一颗炮弹落在雷爱军身边,把他震晕过去,醒过来后雷爱军嘴里还在不停地说:“雷达……雷达……雷达……”于国忠带着剩下的人一个冲锋,拿下了雷达站,全歼了敌人,而于国忠大腿中弹。雷爱军恢复过来后,又一次背上于国忠,直跑到后方五里外的战地医院。
在朝鲜,雷爱军救过于国忠两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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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国峰翻看着雷宏达的记录,他眼里的雷宏达,变回了一个小娃娃,那是雷天明领着来的时候,还没到淘气的年龄,紧紧拉着雷天明的衣角的雷宏达,他是来改名字的,从雷达改成雷宏达。
再一晃,雷宏达长大了几岁,已经会叫他于叔了,他考了他几道计算题,雷宏达毫不费力地答上来了,他很高兴,说老雷家后代有人了,从兜里掏出话梅糖,塞到雷宏达手里。
再过一年,雷天明拉着雷宏福来找他,他问完才知道雷宏福也是雷天明的孩子,是非婚生的,快到上学的年龄了,而黑户口是没法上学的。于国峰一面责备一面还是给雷宏福上了户口。
再往后的,雷宏达那次打架,进来时十八岁,看见他就喊于叔,他才认出是雷宏达的,孩子长大了也变野了,他教育了雷宏达半天,最后放了。
他对雷宏达说,你是战斗英雄的后代,不能丢老雷家的脸,不能做对不起祖宗的事情。
但是,有些事情他是无能为力的,雷爱军的死,他无能为力,当雷天明写好了控诉材料来找他的时候,他反倒劝他不要去告,一是没有证据,二是怕激怒高家,反倒惹来杀身之祸。他劝了雷天明几次,雷天明方才作罢。
他后来再见到雷宏达,已经成了帮会里的大哥,带着一帮弟兄和别的门派械斗,这次他真的怒了,扇了雷宏达嘴巴,说当初跟他嘱咐的话,全都置之于脑后啦?雷宏达没发火,过来悄悄说于叔,相信我,我还是那个雷宏达,战斗英雄的后代,我进帮会,只是为了报父母亲的仇。
再后来,他和雷宏达建立里秘密渠道,每隔一个月就会碰一面,所有其他人都不知道,包括各自的家人和雷宏达那些兄弟们。他们会聊上一阵,雷宏达告诉他黑道里的很多内幕消息,让他能够去扫恶除黑。
再往后,是罗瞎子的死,那天雷宏达来找他,痛哭一场,说他的罗老祖死了,罗老祖救过雷天明的命,又教给他算卦和好多人生道理,他一直拿他当亲爷爷,我问多大,雷宏达说88岁,我宽慰他罗瞎子能活这么久肯定是积了大德行。
再往后,是白冰雪的死,那件事,他能猜到是雷宏达做的,他不想说,是觉得他做得没错。当警察久了,很多发自内心的事情不能做,雷宏达成了他的替身。
再往后,他惊奇地发现,龙头市的治安变好了,黑社会不说绝迹,也基本没有了,这是最让他欣喜的事情,也是雷宏达的最大功劳。
然后就是今天,雷宏达,死了。
于国峰合上面前的文件,想着这个世界,对老雷家可真不公平,天明还在,却白发人送黑发人,于国峰用袖子擦了擦从眼角流出的热泪。
是的,他哭了,还是想一阵哭一次,怕一会儿要来的桑书远看见,他赶紧去水房,用热毛巾洗把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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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书远来了,第一句问的是:“雷宏达是不是有个哥哥?”
于国峰:“是的,有哥哥,叫雷宏福。”
桑书远:“有记录他资料的文件吗?这个雷宏福。”
于国峰:“没有。但是我知道一些,和雷宏达同岁,大雷宏达三天,所以是哥哥。”
看到桑书远扬眉头要问,于国峰补充道:“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户口是我办的。”
桑书远:“哦,雷宏福的妈妈是谁?还健在吗?”
于国峰:“不在了,生产那天产后大出血死的。”
桑书远:“我在文件里看雷宏达小时候都是在省城上学的,一直念到初二,为什么他办事情还要来龙头找你。”
于国峰:“这个说来话长,雷天明人在省城,可是他的户籍一直在这里,哦,我说的不准确,是1983年归并之后,一直在龙头市,那一段时间,只是人在省城。”
桑书远:“您见过雷宏福吗?”
于国峰:“印象里只见过一次,那次打架时他也在的,后来好像就没见过了,雷宏福不参与帮会的事情,也不在雷宏达公司里工作,好像一直就闲着。”
桑书远深吸一口气,问了他认为最重要的一个问题:“雷宏福和雷宏达,哥儿俩长得像吗?”
于国峰:“小的时候,我说的是十八岁那年,有一些像,但是人长大了以后,多多少少会起些变化。”
桑书远:“有没有照片?”
于国峰挠挠头:“好像没有啊,印象里。”
桑书远:“你调出雷宏福的身份证看一下。”
于国峰恍然大悟,打开电脑,进入内部数据系统,他打开了雷宏福的身份证信息,身份证上的照片不算太清晰,但是和雷宏达相比较,有些差异。
桑书远注意到身份证的有效期是2015年截止,效期已经过去三年了,他指出来。于国峰推算,起始日是2005年,那一两年正好是换二代身份证,当时雷宏福应该是21岁,所以换的是十年期的身份证。这三年没换,只能说明三年没坐过火车,他在雷宏达庇护下,在本地生活,身份证基本用不上。
桑书远想到:“他2005年提供的照片,这照片上不太像已经21岁的样子,你还能找到一代身份证的信息吧?”
于国峰:“这个有的。”他有打开另一个系统。
屏幕上的照片放大后显得更加年少,一代身份证的效期都是五年,雷宏福前面那张身份证,是2001年换的,照片还是这张,再往前找到1996年的身份证信息,还是这张照片。
桑书远如释重负:“我说的呢,照片上还是个12岁的孩子。”
于国峰一直在翻找自己的手机:“我记得雷天明有一年发过全家照片给我,在电子邮箱里。现在多好,都用微信多方便。”
两分钟后,照片找到了,雷天明左右手各拉着一个,左面雷宏福,右面雷宏达,桑书远看到照片后,倒吸了一口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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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之章 第九章 魏三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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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了倪非凡二十多年,他叫非凡,果然不同寻常,不同寻常的坏。
我的老爹死得早,他跟倪非凡是工友,都是根红苗正的工人阶级。可惜他死得太早,没能像倪非凡一样活到现在,也没享上福。
我一直跟他,知道他所有的秘密,这个人,心狠手辣。
如果说一个男人,追求的是权力、金钱、美酒、女人的话,那么他全都想要,任何一个挡在他面前的障碍,都会被他无情的清除掉,不择手段。
成功的男人有几种,一是人杰,做大事留好名;二是枭雄,做大事不留好名;三是鬼雄,做小事留好名;那么倪非凡就属于第四种格局最小的,做的事不大还不要好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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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最擅长的领域,是建筑工程。
刚出道时,他很快就知道,这个行业不好做,你要拿项目,没有项目就没有钱挣。项目怎么拿?需要背景。背景是什么?官商勾结。
他初期只能结交些低级官员,效果不大,只能拿到些别人看不上的小项目,大项目的运作,完全是另一回事。他做了两三年后,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他终于明白了,要想挣钱先要花钱的道理,于是开始钻营,任何一个官员都要去处好,而要处好关系,一是肯花钱,二是会办事。
他花了五年时间,编织了一张关系网,官员就像是网中的鱼,网里有大鱼也有小鱼,大鱼决定了你的上限,小鱼给你的下限托底。会办事儿,是官员们对于体制外社会人的期望,体制内是另一张网,那是另一种编织法。
办事儿能力,是你能被官员们认可的最大能力。体制内复杂,表面上都一本正经,很多事情,体制内办不了,或者不好办,这一件一件的事情,上道的不上道的都算上,就像从山上滚落的石头,有大有小,办事儿能力强的人,就能接到大的,自然收获就会更大。
倪老大就常说,其实机会天天有,就看你能不能抓住,抓得牢不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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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个滚落的石头林林总总,啥样都有。
小到旅游报销个机票,出国包个费用购物结个帐,中到做个赌局输给他钱,大到洗个黑钱或搞阴招害个对头。官员们也是人,也有很多欲望,看对了门,摸准了脉,他们早晚都会被你所用。
等倪非凡懂得了这些,自然事半功倍。
不到十年,倪老大的集团,在大鱼小鱼的默许和帮助下,成功上市,成为了龙头市数一数二的建筑集团。
再往下,就是挤压竞争对手做行业垄断,顺理成章。
一个上百万人的城市,要发展就要基础建设,每年花在城建方面的资金,几十亿往上,只多不少,和别人不同的是,别人拿到一两个大项目就会欢天喜地,而倪老大全都想要。
利润好的项目,他运用各种手段,揽到自己名下。他看不上的项目,只要拿项目的人,以后可能会成为他对手,就去打压搅和,把项目搅黄,他的信条是只有我活着的权利,没有你生存的空间。
这里面有些手段很不上道,我虽然也是黑道人,但我老派,盗亦有道,这些事情我不干,我只做倪老大的贴身保镖,终日跟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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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老大的生意越做越大,如果上面有需要,别的城市的工程也接,这些都是上层之间的交易,不为外人所知。
建筑业垄断了,倪老大开始涉猎其它买卖。
一个城市很大,各种民生刚需也多,为了一统江山,倪老大把各行各业的精英,组织到一起,以成立商会的名义,笼络了古二爷、焦三爷这些个行业里的大佬。我估计,他们能成为行业大佬,走的都是和倪老大差不多的路数。
拜把子立山头,社会人走到最后,最顶尖的人物聚到一起,就是黑社会。他们联合起来,能控制整个人城市。最后八位大佬聚齐后,正式建立了黑道联盟,推举资金最雄厚倪老大当了老大。
后来雷宏达来了后,被倪老大收到门下。
那件事也是强取豪夺,我和倪老大去过卡迪那几次,倪老大说这个年轻人还不错,我想要他过来,他问过我觉得怎么样,我当然是无可无不可。在这种老大面前,你能说什么,谁会听你的意见,都是自说自话,闲来无事跟你唠唠嗑罢了,这些我早就看清楚了,顺着他话说就没事儿。
那天倪老大到卡迪那前,约了焦三爷过去,直接说的,焦三爷听了没言语。我看他那个意思是不乐意。但是焦三爷不乐意也没办法,他不先说话就是等着倪老大开条件。倪老大见他不肯,就说这样吧,年贡就免你一次,这样总行了吧。
焦三爷同意了。
后来到了缴年贡的时候,焦三爷觉得都不给了不合适,主要还是不敢,他怕倪老大嘴上说了心里不乐意,回头找他麻烦,这事儿确实倪老大干得出来。
他特意自己来说,年贡老大你不是免了我嘛,我卡迪那干得还行,我拿出一家分店的收入给你,就当是年贡了,倪老大高兴了,对焦三爷特别热情。我想这里外里算下来,他是又赔了钱又赔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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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宏达这个人,我看出来他不简单,很不简单。
场面上灵光,做事靠谱,说到做到,最紧要一点是,他能不动声色地把自己隐藏好,这一点和倪老大不相上下。倪老大很宠他,没多久就认了雷宏达做干儿子,还专门组局,在八位大佬都在的时候,把他推上老九的位子。
雷宏达嘴上干爹干娘喊着,腿上跑前跑后,为倪老大挡了不少事情。在搞齐五爷蒋六爷上面出了大力,后来还为倪老大做掉了古二爷。
不过我发现他在悄悄发展自己的势力,他手下有一帮人,为首的五六个,都还不错,但是他不让下面人掺和倪老大的买卖,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出面,我看出来他有野心,不过我从没向倪老大点破。他们之间的事情与我无关,我也不能掺和,这两个厉害人物,我都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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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件事之后第三天,雷宏达来了倪老大家,一切都照常,根本就不提那件事。倪老大多少心里有愧,也不提。
吃饭时,雷宏达问倪老大,那天到底是什么中药?倪老大脸上一红,说是补药。我坐在雷宏达身边,发现他桌子下面的左手,使劲儿握了几下拳头,我再看他脸上还满是笑意,就很佩服。
雷宏达:“哦,补药啊。干爹你小心,我看药方得重新调,这药,太猛了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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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之章 第九章 补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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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卦 蛊(卦形:艮上巽下)蛊:元亨,利涉大川。先甲三日,后甲三日。
六五:干父之蛊,用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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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10月2日。
是个好天气,阳光充足,驱散了前几天的寒流。
雷宏达兴冲冲地从自己的工地上离开,他包了一个小工程,虽然能挣的钱不多,但是也不少。
他让军师盯下午的活计,这几天都是他一个人在,觉得挺累的,查看着工程一天天进行,每天早上安排所有的待办事宜,然后就是监工,相当劳神。看着哪一项进度稍慢,就要去看看为什么进度下来了,多数情况是出现了些状况,需要他及时处理,因为没状况,工人们只要有八成的勤勉,就能及时赶上进度。
军师过来后,雷宏达把下午的安排详细解说给他听,明确到收工的时候,最起码能接受的底限。军师不怕麻烦,把要点都用笔记下来,他总是说,好脑子不如烂笔头,不记下来,肯定会有遗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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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宏达都交代好以后,开着军师开过来的车,去倪非凡家,已经有快一周没过去了,不太像话。
倪非凡看上雷宏达后,把自己最大的歌厅交给他管,雷宏达管得好,不过这个时间,还没开始营业,每天歌厅要晚上七点钟开工,迎接那些第一批吃过晚饭的人。雷宏达这一年都这么忙碌,晚上去歌厅干到夜里一点多,把账目盘好后雷宏达才回家,早上七点半又要出现在工地上,工人们按理该早上七点半开工,但是老板不在的话,会磨洋工。
雷宏达开到龙爪区倪非凡的家,倪非凡下午一般都要睡午觉,这次也同样,年轻的老婆陈芳怡迎出来,把雷宏达让进家门,客厅里,魏三儿斜靠在沙发上,也在打盹儿。
魏三儿是倪非凡的贴身保镖,形影不离。倪非凡坏事儿做绝,总怕有人要害他,魏三儿年纪不小了,已经快四十,跟了倪非凡二十年,是他信得过的人。都说魏三儿手里有枪,雷宏达没见过,也不想见。
魏三儿听见动静,睁开眼睛,看到雷宏达点头示意,冲茶几对面的沙发示意,那意思他就不起身了,让雷宏达也歇着,老爷子还没醒,要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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厨房里传出阵阵中药的味道,雷宏达见怪不怪,他知道陈芳怡总是说自己体虚,要天天补气补血,所以家里中药不断,每天喝着,她不信西医只信中医药,手机里存了好多中医的电话,随时请教。这些中医有老有少,半真半假,都哄着陈芳怡开心,因为她开心了,就有钱赚。
倪非凡中午的小觉不长,一个钟点。他起身时,觉得神清气爽,俗话说每天三个饱两个倒还有一个热水澡,他从《我爱我家》里听了后,认真践行起来。
倪非凡活动着身体从卧室里出来,一眼看见雷宏达,就问:“是达子来了,这几天你都跑哪儿去了,忙活你那个小工程?都不来看我,那个破工程,随便找个人看着就行,三瓜两枣的。”
陈芳怡过来搀他,他一甩手:“扶我干嘛,我还不老。”
陈芳怡格格笑:“行,你不老,就是有时候差点儿意思。”
雷宏达知道倪非凡每天都要有女人,陈芳怡就是他自己挑的,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可能指的就是她这种女人。
陈芳怡和倪非凡咬耳朵:“你等着,本夫人一会儿就收拾你。”
倪非凡知道近来陈芳怡迷恋此道,还给他找了不少补药,让他能重振雄风,倪非凡甚至有些怕她。
陈芳怡对倪非凡眉花眼笑,冲雷宏达说你先歇一会儿,她有话跟倪非凡说,就拉着倪非凡回卧室,魏三儿咧嘴乐。
倪非凡看陈芳怡眼睛放光,恨不能马上就收拾他的样子,赶紧问新来的顾大夫给配了什么药,陈芳怡呀了一声:“我都忘了,熬着呢,马上就得。”倪非凡问厉害不厉害,陈芳怡说顾大夫讲这药立竿见影,讲这药方子最好减半。陈芳怡急着想试,抓药时反倒又加了三分。倪非凡赶紧问你减半了吧,陈芳怡瞒去那额外加三分,说就是照方抓药减了三分。
倪非凡心里有些慌,他眼珠一转道:“这补药那么猛,怎么也得试试才敢喝。”
陈芳怡:“这不是就要试试吗?”
倪非凡解释:“这药我这个年纪可不一定受得了啊,我出个主意,找个年轻的试试。”
陈芳怡:“年轻的,找谁试啊?”
倪非凡想到外屋的雷宏达,说找雷宏达。陈芳怡会错了意,说那怎么成。倪非凡说我自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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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非凡出来,跟雷宏达说你最近太忙,睡得也少,正好你师母熬了一副安神健体的中药,效果不错,沾枕头就着,你喝一碗,我下午还有活儿交给你办。
雷宏达很少喝药,尤其是中药,他觉着味道呛,推辞了几句推不掉,就捏着鼻子喝了一碗,陈芳怡想着倪非凡要是喝一碗,雷宏达年轻,得喝两碗。她去厨房又筛出来一碗,雷宏达闻着刺鼻,又不想违了倪老大的好意,又灌下去一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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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非凡自觉躲过一劫,吩咐魏三儿也跟着去,去要一笔账。
魏三儿问要哪一笔?倪非凡提醒他,那个土地局那笔,借的八万高利贷,这个月头上连本代利是一万八,他拉过魏三儿小声低语:“你跟着去,看看这药效果怎样。”
魏三儿不傻,他跟了倪非凡好多年,猜到了他的心思,只是觉得这一招特阴损,肚子里暗骂。
魏三儿开着车,他时不时从后视镜瞄雷宏达一眼,发现雷宏达浑身不自在,皱着眉头,时不时嗝一下吐出些气体,猜那个药正在雷宏达肚子里闹腾。
他问雷宏达怎么了。
雷宏达打了个大嗝:“这什么药,这么冲。”
魏三儿心里明白,又不能说,就说一会儿就到。
十分钟后,到了。
是一座十六层的塔楼,对方住十六楼,坐电梯的时候,魏三儿无意中看了雷宏达一眼,发现他眼睛里泛着红色,呼吸也急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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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蕾坐在家里,正在发愁,她借了笔高利贷,每个月初,都会有人来要账,来要账的人经常态度恶劣。
她其实怕孩子们看见,可是不知道对方哪天来,总不能每到月初就把他们送走几天吧,姐姐嫁人去了省城,也不在身边。她看大儿子在认真做功课,小儿子在哥哥旁边看绘本,心中觉得挺安慰。
丈夫出了意外,在医院里躺了半年,医院说要是付不起高额的住院观察费,也可以接回家去。白蕾最终下了狠心,花了好几万买了一套监护生命指标的设备,在家里支起来一张病床,自己看护,偶尔太累,就请个护工上门来顶替她半天。
这种情况的病人,俗称植物人。白蕾总觉得还有指望,说不定哪天,丈夫还能醒过来,不然的话,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几年。
姐姐白芳也不富裕,前面救治和住院时,已经给了她五万,这几乎是全部积蓄。丈夫的单位领导在她的眼泪面前,特批了两万,因为不是上班时间外出办事时出的车祸,依惯例是不能算工伤的。
但是这些钱还远远不够,白蕾每天都会算账,计算要还多少还差多少怎么去化缘。借的八万高利贷,每个月利息八千,还不上这八千,会越滚越多,本金也要分期还,每个月要还一万,合在一起,一个月还一万八,根本无法可想。
这个月的一万八还没着落,她工资才两千,领导照顾她,可以把工作带回家做,可是又怕她太特殊化,影响不好,就让她早晚都要露一面。
每天白蕾早上去点卯,下班前也去。两个孩子还小,大的八岁上一年级,小的才六岁还在幼儿园。白蕾羡慕姐姐命好,至少家人没灾没病。姐姐有个女儿也很争气,已经读到大学最后一年,马上就要当老师了,姐姐说等白冰雪工作了,她的工资加上自己的,都给白蕾。
缺口太大,白蕾陆陆续续从熟人手里借钱,来应付追债,现在手里只有六千多,怎么还?正在发愁,敲门声响起,每一次敲击,都像是打在她心口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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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蕾无奈开了门,她认得魏三儿,那个年轻人没见过,那人看上去很是焦躁,两脚的后脚跟不停地点着地,对视一眼,白蕾见他面上杠红就像喝了酒一眼,眼睛里冒着红光,赶紧把眼光移开。
魏三开口:“大妹子,到日子啦!”
白蕾只好央告说只凑出六千多,利息还差一千多补不上,能不能再宽限几天。魏三一瞪眼:“那怎么成!?我说大妹子啊,先不说一万本金,咱可以明后天再说,你这利息都不够可真不行,你赶紧想办法去,我在这儿等着。”
这边雷宏达的药力上来了,他只感觉燥热难当,呼吸急促得像夏天的狗子,心脏怦怦跳。白蕾不敢去看他,退后了几步说能开口借的都借了,今天实在是凑不齐,魏三儿坏笑:“实在不行,再贷几万就能救急。”
白蕾知道高利贷的可怕,连忙摆手摇头:“我不贷了,贷了还不上的。”
雷宏达口中嗬嗬嗬地发出气流声音,他感觉头晕目眩,身体难受得像要爆炸,他低头晃动着脑袋,越晃越快。
白蕾受了惊吓,叫起来:“他……他……他怎么了?”听到妈妈的喊声,两个儿子跑出来,一边一个抱着白蕾腿。魏三儿看雷宏达这个情状,也是发懵。
雷宏达左手抓住自己头发,他感觉头痛欲裂,朝前走了几步,然后觉得眼前看不清东西,浑身憋胀得难受,他看过金庸的小说,觉得自己就像张无忌被装在乾坤一气袋里一样,快要炸裂。
他腿不听使唤,再走一步跌倒了,原本他离白蕾不远,这一摔,正好摔到白蕾身上,手上想要找支点,就摸到白蕾。他手劲儿奇大,再往上移,拉了几下想勉力爬起来,却把白蕾拉倒了,和她滚做了一团。两个孩子哇哇叫妈妈。
雷宏达和白蕾靠在一起,雷宏达突然就伸手把她拉过来,右腿先支起来,再用力站起来。
白蕾被吓傻了,嘴里说着你干什么啊,用手去推雷宏达,雷宏达右手一抄,把她的两只手都抄在一起,往里一收,两人挨得更近了。
雷宏达已接近疯狂,他眯眼看看房间里,所有的物体都在旋转,魏三儿和两个孩子也随着动,他心里似乎只有一个念头,好像只有这样去做了,才能摆脱那些缠住他的难过,那种难过,就仿佛他体内有一只怪兽,随时要撕裂他。
他揪着白蕾往里屋走,白蕾挣扎。
魏三儿也傻了,他想这是什么药啊?这么厉害,他见两个孩子扑向雷宏达 ,下意识地一手拉住一个。孩子们哭起来,喊着妈妈。
雷宏达终于挪到里屋门口,白蕾拼命要挣脱,雷宏达再用力一拉,不料白蕾的头磕在门框上,左额头砰的一声磕破了,流下一行鲜血。
雷宏达径直进屋,把白蕾拖了进去,反腿撞上了里屋的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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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三儿在外面,听里面先是撕打的声音,然后传来一阵阵声音,屋里有杂乱的脚步,有瓶瓶罐罐落地,还有布料撕裂的声音。魏三儿想坏了,这是要闹出大事儿,他拖着孩子过去,推里屋门,那道门是撞锁,撞上后外面打不开。他只好喊:“达子,达子,别闹啦,快出来!”
大一点的孩子挣开魏三儿的手,拍打着屋门大叫妈妈妈妈,开门啊,魏三儿揪住那孩子的衣领,又把他拎回来。
屋里面的声音不断,魏三儿把耳朵贴住门板听,魏三儿想着那个场面,他怕事情闹大,也去拍门叫着达子快出来。
突然之间,里面没声音了,停了有一分钟之多,然后又有了。
魏三儿只听见白蕾声音:“你这是要干什么,快停手!”
听不到雷宏达说话,紧接着白蕾又叫:“不要啊,不要啊,都流血啦!”魏三儿心道坏了,这小子要硬来。
里屋传来雷宏达的声音,嘶哑的声音:“啊……啊……”然后白蕾又在叫:“别动了,别再使劲儿了,不要啊不要啊。”魏三儿心说完了完了,他慌忙拿手机,要给倪非凡打电话。
两个孩子一边哭一边挣扎,魏三儿拖着他们往门口那边走,手机一滑掉在了地上,显示屏朝下,魏三儿拾起来一看,屏摔裂了,黑屏,他估计是摔坏了,骂骂咧咧把手机插在裤兜里。
屋里却没声音了,一片安静,过了五分钟,屋门开了,雷宏达走了出来,脸色还是潮红,但眼神正常多了。魏三儿见他衣服有些凌乱,松手放了孩子,两个孩子喊着妈妈,向里屋跑去。魏三儿跟过去看了一眼,见白蕾曲着腿坐在里屋的地上,低头正在哭泣,她身上裹着蓝色的布单,身前不远处地上有一小滩鲜血。
魏三儿仔细看,里屋靠窗有一张病床,有一块帘子被拉开到右边,旁边还有几台像是监护仪的仪器,上面的红红绿绿的线条正从左往右移动,仪器面板上,很多数字在闪烁变化。贴墙有一张小书桌,书桌上除了点滴的液瓶外,竖立这一个大大的相框,裱成红色的相框里,好像是一张结婚照。
那个男人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原先应该盖在他身上的单子,裹在白蕾身上。魏三儿不敢多看,拉着雷宏达赶紧离开。
出门后,雷宏达一直低着头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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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他不想说话,就默默开车,把他先送回了家。
回到倪非凡家里后,我把我看到的听到的,都说了,倪老大听完抚掌大笑,摸着胸口道:“真悬啊,幸亏我没敢喝那药,我这个岁数喝了还不得半条命啊,这药不能喝了,这哪儿是药,这不就是阎王汤嘛。”
看到他一句没提雷天明,我很心凉。我见过人渣,但像倪老大这样,算渣出了天际。
这一档子事我从头到尾都知道,白蕾那口子,挡了倪老大的道,死活不给批那块地,倪老大找人开车撞了他以后,别人接手那个批条后才办成的,他知道白蕾缺钱看病后,又设计放高利贷给她,踢寡妇门挖绝户坟,这算坏到家了。
后来那块地上,盖起了楼,挂牌金陵夜总会。
我后来几天不敢再去白蕾家要账,没想到没过两天,白蕾自己送钱过来,连本带利全都结清,我没敢问这钱怎么来的,当时真以为是她被吓怕了,赶紧把钱都还了。
雷宏达和这事儿没发生过一样,照样哈应着干爹干妈,还到处帮着找名医补药,直到两年多后倪老大翘辫子。倪老大死得也挺绝,马上风,死得其所。
倪老大不在了,龙头市乱了一阵,他那宝贝儿子倪正好,没啥本事,钱老一直想把他扶起来可是真扶不上墙。后来各位大佬就各干各的,互不干涉。
我也曾问过雷宏达,那天里屋的事儿,他只是冷冷看着我说:“魏三儿,那天的事情,你不说,没人拿你当哑巴。”听了这话,我浑身冰凉。
但是我觉得那天的事儿,好像没那么简单,我后来越琢磨越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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