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初(三)

半晌过后,薛石率先止住了笑声,他拎起那牛皮纸制的包裹,向着沈奋微微抱拳:“既此间事已了,我不便多留,免得日后横生枝节。”

沈奋闻言略微一愣:“怎么?你此刻时辰便欲走?那我再使些钱来,唤那打更老者帮你将坊门打开。”

“沈大哥,此事不必。”

薛石伸手止住沈奋:“延闭坊门尚可解释,可再私开必会引起不必要的揣测和注意,凡事谨慎些想来无错,我实不想手上沾染上无辜者的性命。”

“那你又怎……”

沈奋刚欲问下去,却似乎想到了什么:“你是想要从暗渠潜出?!”

他猛然想起安化坊内那条原本连通周围纵贯线上的其他四坊,后来因为被朝廷以安防借口安排掩埋的明通渠来。

虽说是掩埋,但毕竟曾经是一道大渠,再加上当时做工程的人有些许糊弄和这些年来坊内百姓偷偷拆捡可用土石之材,导致这道过往明渠如今的水渠入口实则已被挖开,当地里坊因怕朝廷知晓追究他渎职失察之责,外加上水渠挖开之后,坊内百姓用水方便许多,便也视若不见,当作无事发生。

如今虽正值春季,但却格外寒冷,那水渠之水尚未解冻化开,倚着薛石的身法,倒也不是没有可能行走其上。

“可各坊相联的通渠间都设有水门,你就算顺着水渠离开了安化坊,恐也潜行不至其他坊内啊?”

薛石笑着回答:“沈大哥忘了靖安下水的赖沟渠了吗?”

“无忧洞?!”

沈奋大吃一惊,看向薛石那较之以前白皙不少的脸庞,内心终于明白其原因为何了。

“难不成,石头你这一年来,竟是都在无忧洞中生活?”

靖安府城作为大周的京畿所在,在建立之初,便是极为重视府城的排水,为此建造了多个明渠暗渠和多个水口,可谓是四通八达,宽阔至极,纵贯整座靖安府城的地下世界。

可这也正是这些极宽极深极广的地下水道自身优越的隐蔽性,使得无数亡命者和被通缉者潜行而居,多年下来,竟也是在靖安京都府城之下,再度形成了一个独特邪恶的地下黑市,因其隐蔽繁杂的地下地势,而使得官府历年以来的多次剿灭都无功而返,在罪犯和混道的眼中便成了上佳的栖身之所,也因此这靖安府城之下四通八达的赖沟渠也被江湖上的人称之为无忧洞。

不过也正是因为其隐蔽且复杂,这片地底黑市世界重来都没有所谓详尽的地图,各个地头的蛇头都互不侵犯各自的领域,这也就导致几乎没有人能够敢夸口清楚所在两坊左右范围的地形地貌,而薛石能够如此自信可以从明通渠的下水潜下离开,必然是最少掌握两坊之间详尽的地下地形。

这必须需要大量的时间来探寻和极广的人脉,才有可能做得到,那这一年来,薛石的去向就不言而喻了。

“苦了你了。”

沈奋不用细想,也深知其中的不易,他微微叹息道:“罢了,随了你了。”

“不必忧我,那黑市其实也并外界传言那般残酷,相较于这朗朗乾坤,怕是远远不及其万一的。”

说着薛石似乎想到了什么,又言道:“那打更的老者……”

话虽未说完,但沈奋却已然知晓他意,轻甩手掌,微微摇头道:“不必,更者暗自收些银钱,私放坊外人进坊之事,是近些年来常有的,不止是安化坊,像是一至夜时便灯火通明颇为热闹,近乎公开违反宵禁国策的如西市坊之流,这等收银钱的贿赂之事都是放在明面上来的,并无人在意避讳。要不是安化坊过于偏僻和冷清,那打更老者未曾收过此等钱项,否则也不至于谨小慎微的战战兢兢般行事了,不过要不是他并无多少机会行此种腌事,恐怕就不是几串铜钱能够打发其的了。”

他轻笑着拍打薛石的肩旁:“如果不牢靠,我也不能让其接你。”

“更何况就算以后我们做的事发了,他难道还欲告官不成,私收贿钱这种事平常明面上暗地里大家都可当作不知,可他要是捅到上面去,难道上面的人还能真装作睁眼瞎?到时候便自有大周律来罚惩于他了,所以你就放心吧,他自是不敢的。”

薛石闻言顿感安心少许,向着沈奋抱拳拱礼后便欲向外走,不料还未走出几步,身后的短袍便被沈奋给扯住。

薛石略微错愕地转过身去,却见沈奋双眸忧虑地看向自己:“石头,你真的想好了吗?”

“沈大哥,你何出此问?”

在虹红和昏暗间氤氲的雾霭下,沈奋的面容一半隐入黑暗中,一半被灯火映照得泛出墨红,一眼看去,竟使人胸腹间莫名升起一线凉意:“此前我等所杀皆是无有官身或已解甲卸任者,所以案件皆由当地县府所管辖,再移交到死者生籍所在的靖安档存。可是这一次,按照迟备给你名单上的那三人来讲,可皆是官身,甚至还有一名在任的巡防营队正。”

“京都之内有官身者身亡之案,必由明镜司接手,计划随即真正开展,可此一步踏出,到时候你作为执行者首当其冲,可就真的再无退路可言了。”

沈奋言罢,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随即松开了薛石的短袍衣摆。

薛石看着眼前沈奋犹疑的神色,错愕的表情逐渐缓和下来,他平静地看着后撤几步,仿佛要将身形全部隐入烟雾中的沈奋,良久之后开口轻笑:“沈大哥可还记得当年我在废庙中的斩佛立誓。”

“自是记得。”

沈奋沉闷的回应从重重的烟雾中传来。

薛石:“沈大哥,这些年来我们所做的所谋划的,不外乎都是为了接下来而做铺垫,难道事至眼前,临门而不入吗?更何况对于我们兄弟几人来说,自当年那场祸事骤降我等人生起,我们兄弟几人便已然没了退路,如今又何尝言退?”

“明白了。”

沈奋微微叹息,声音幽幽从烟雾中传来,在狭窄的寺堂内回荡着:“石头……,你多保重。”

薛石感受到了沈奋言语中那似乎复杂又深邃的莫名情绪,不禁心中泛起些许疑惑,不过随后便被其强行压下。

他缓缓再次拱手行礼,便头也不回的离开寺堂。

良久,沈奋走回至寺堂正中的石碑前,默默地向着石碑看着。

石碑上的“济物利人,宜行天下”八个大字在红艳的光影下,突显闪耀得格外轻佻而鄙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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