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二年,元月五日。
沿着靖安府城的西南角,一长列车队缓缓自怀远门驶入,沿着人烟稀少的大街向着最为邻近的修身坊赶去。
修身坊紧挨着怀远城门,因为坊内设置着西市署这样的审核西市坊内买卖商家的部门,又跟西市坊的距离不远,所以一些个民货脚运和商队、车马行都选择驻扎在此地,租赁甚至是买下这里的土地。而也是正因如此,以至于附近这一带的宅邸院房大部分都常年少人居住,倒是充当仓库和车马行的歇脚接活计的来往很多,倒也不算是空置掉。
这队长列的大车队看上去足足得有十多辆之多,一眼望去大部分都是辎车,车板上的车箱四周皆是设有极为厚实的青布做的帘屏牢牢地遮蔽。
不一会的功夫,这队长途跋涉的车队便沿着经年累月磨出来的车辙印向着一处占地极为宽敞的院宅驶去。
院宅显得十分的破旧,外墙斑驳甚至有些许霉痕,下半扇的院门沾满了一层层垒叠的尘土和泥浆,不知道经过了多长时间,已然发黑,甚至隐隐还有腥臭味道。
这种污脏垢乱就算是在遍地脚行货站的修身坊也是不多见,倒也是在侧面证实了这家宅院所在的脚行,在此时节的生意上与周边其他行当相比而言更为火爆。
车队缓缓停在了此间宅院的大门前,车轮碾过地面而激起的尘土迅速扩散开来,骤然浓厚的灰尘在空中翻腾弥漫开来,在阳光下的停滞的车队蒙上一层模糊的土黄色的面纱。
未等升腾的尘土烟尘彻底散去,带队的中年男人便从车队把首的马车上第一个跳下,自沙尘中一边胡乱地抹拍了拍身上的土尘,一边咬下厚实的套手,从车前拔下插着的土色镶边的三角号旗,哈着冷气走到脚行宅院的大门前,砰砰几下将其拍响。
“来了,来了。”
门内不耐烦的回应着,不一会大门便在一阵吱嘎声中缓缓打开一道缝隙,一个发色微微有些花白,一脸胡茬的怠懒汉子披着一件磨损补丁的外衣,揉着眼睛从门内伸出脑袋向着外面瞧,在看清叩门的中年男人的模样后,瞬间面露惊喜之色,随即仿佛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般大笑着道:“五爷,您可算回来了!”
五爷轻笑着让其大开宅门,随后命他身后的车夫将车队推进院内。
“五爷您这一趟可算是没白跑,如今这京都“黑玩意”的价格那是一天比一天蹦着高的比,这十多辆的货,可算是大发了呀!”怠懒汉子一边招呼着车队工人进院子,一边跟在五爷的身后:“五爷您这趟从那鬼地方运过来这么多“黑玩意”,光看着那车轮碾过的痕迹深浅就知道您这次载了不少呀!这要是倒手一贩,不得顶上咱脚行小半年的利润啊?都说西域那边遍地流黄金,真没想到竟是真的!”
五爷一脸疲态的摆了摆手:“这些个“黑玩意”即便是在西域也并不是烂大街的玩意,采购起来还是很麻烦费劲的,哪里真能让我弄来这十多车的量。而且就算真的让我走狗屎运弄到手了,怕是到时候入关那里就更要折腾进去不少的人情费了。”
“那也成啊!”
怠懒汉子从怀里摸出来一条麻巾,笑盈盈的递给五爷:“这行当如今的年景可不算景气,这一笔的利润怎么盘也不能算小的了。”
五爷叹了口气,并未接下怠懒汉子的话说下去,随手接过麻巾布,胡乱地在脸上来回擦拭着:“我那个侄女怎么不见人影,平日她不是陪你在脚行栈仓这里守着吗?”
“你说翠啊,自从咱家那小子受了风寒之后,她便不知怎么了,最近神神叨叨的老是说些鬼呀神呀的,前些天还硬是带着娃出了府城,说是要去什么给谁烧些纸钱消灾,这不浪费钱嘛,要知道现在的纸钱可不比铜钱便宜到哪里去……”
他还唉声叹气的喋喋不休,却未注意到五爷的脸色瞬间变了一变。听到怠懒汉子的这句话,五爷心里霎时间便明白了他那个侄女说的烧纸钱消灾是指的什么,一股钻心的寒意猛地袭上他的心头,这使得他的动作顿时为之一僵。
“有些事情,一直不解决,便永远坠在活下来人余生的噩梦里面,挣不得脱生。”
几乎瞬间,那个前段时间秘密找到自己的少年的话便涌上心头,他不由自主的回想起那夜之后,自己犹疑许久后答应那个神秘少年所要做的事情。
答应的事情在他的推波助澜下应该很是顺利,虽然这些时日因为外出的关系他并不掌握其的进展,但是依照那人以往的性情和把头如今迫切捞钱的窘迫,合该是八九不离十。
不过这些是绝对要憋闷在肚皮里,万万不能宣之于口的要命事。
“是吗。”
紧了紧手指,暗自压下心中的惊悸,五爷缓缓放下手里的麻巾布:“妇道人家,忧心娃娃,做一些荒唐事情也属无妨,权当宽心且让她去吧。”
“至于些许银钱。”
五爷侧过身,将麻巾布塞回怠懒汉子的衣襟:“难不成我每次回来给你家的贴补还是不够?”
“哪能啊!”
怠懒汉子连忙摇头:“托您的照顾,我又哪敢有旁的心思,在这脚行要是就靠我那点利钱,全家怕不是得去怀远门那喝风。就因为有您的帮衬和提携,像我这样的才能一直留在行里,要说按这层论,即便没有翠那层关系,我怎地也是五爷您这边的。”
二人言语中,脚步未歇,逐渐的和随车入院的车夫工人拉开了些距离,缓缓向着半敞开的屋宅走去。
怠懒汉子说着说着,忽地不露痕迹地瞥了一眼五爷的身后:那些个面色尽显疲态的车夫工人已然开始揭布,三两着围在一堆忙着卸货,尘土飞扬中没有人还残有精力注意他们这边。
他连忙急步上前,拽了拽五爷的衣袖,整个人靠了上去,神秘兮兮的低声道:“您趟道的这些日子,脚行这边我可睁大眼珠子盯紧来着,那李赌鬼子这厮趁着您不在,前些时日不知道给把头灌了什么迷魂汤,竟然说动了那好似铁公鸡的把头,借给他好大一笔本钱……”
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继续向着慢下脚步的五爷描述:“我亲眼所见,白花花的银锭子就好几块,听那李赌鬼子话里的意思,是打上了今晚西市坊那新晋花魁首秀表演的主意。”
说着,怠懒汉子不由得连连跺脚,丝毫没注意到身旁呼吸骤然急促起来的五爷,仍是自顾自的低声道:“说是要做什么上层生意,趁着这个声势不错的花魁首秀弄个车辇,运气好的话一趟生意就能够把本给赚回来。”
“雅韵苑的花魁戏秀吗?”
“可不是嘛!这可是个大活计,那李赌鬼子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邪脑子,竟然合计出脚行掺和纤辇的活计,关键是把头竟也是赞许了此事。”
“但我在乎的不是这件事,而是这件事透着的别的玩意。”
怠懒汉子越说越激动,声音也越发的急切了起来:“谁不知道那把头已经年岁略高,这些年来身体也越发的老迈,眼瞅着再过些时日就得交班过权了,而眼下脚行内外,又有那个声望和能力能够超过五爷您?”
“嗯?”
五爷微微皱眉,挥手轻轻虚地下压。
怠懒汉子似乎也意识自己声量有些过大,赶忙压低声音:“结果偏偏在这种紧要的关头,那李赌鬼子莫名的搞这一出来,这不摆明了想要趁机在把头面前显摆一下,挫您的气势。要我说,他这就是不服不甘啊!想要趁着这种邪门快道压您一头,我说我平日里就看他不顺眼,这是早早就有预兆,他这是心里一直冒着野火哩,这是要夺望,夺您的望!”
他说完似乎还不解恨,还着重的再次重复了一遍。
“怕甚?”
五爷微眯眼睛,可迈向屋宅的步伐未停:“他李赌鬼子什么人,赚了银两平日里都孝敬到哪里,你不清楚?还是把头不知情?还是这诺大的脚行上下不晓得啊?”
“他有赚钱的路子,允其方便,实属正常,但要论及把控以后整个脚行的生意往来运转,嘿,把头可还没有失心疯那。”
怠懒汉子看五爷依旧不为所动,不由得面色焦急了起来,似也顾不得其他,竟直接拦在了五爷的身前:“如果是往日里,就那个李赌鬼子的造样,让他拍马也不及五爷分毫,我又哪里能够冒出这个念,不过,如今看来,可不同往日哩!”
他重重地扯住五爷的袖子:“李赌鬼子那家伙不知道从哪个道上,竟弄来了一匹马!”
“不是驼,不是驴,我偷摸瞧过,虽说有些矮,但却是真马无疑!”
他眉头紧紧地皱起,眼睛瞪得溜圆,脸上堆起隐隐的惊疑之色:“马这种金贵畜生哪里是有钱就能够买到的,如今脚行上下都偷偷传那李赌鬼子背景不简单啊!那把头万一考虑到他那神秘的背景,那岂不是要遭?”
“五爷您可不能不防啊!”
“马吗?背景?他能有什么背景?”
五爷闻言身子微微一震。
他的神情霎时恍惚了一下,记忆在这一刻仿佛斗转回那个深夜的院落内。
“不知道这么多年,五爷梦里可曾再见过当年的那些故人?”
“蝼蚁尚且惜命,更何况当年你无能为力,什么都做不了不说,又带着一个吓坏了的侄女。隐姓埋名当作无事发生,也属常理。”
“不过如今,有一件你有能力办到,也不会影响你如今安稳生活的小忙,你可愿意帮?”
“什么忙?”
那时颤抖的嗓音似乎再度回响在他的耳畔,那双冷若寒霜般的淡漠眼眸缓缓浮现,似乎跨过岁月的流逝凝视着此刻的自己。
“想办法让你们脚行的那个姓李的赌鬼,有机会能够参与进来元月五日西市坊的花魁秀……”
记忆中的话语和现实怠懒汉子低声的喋喋不休相互重叠,搅得五爷心思一阵的恍惚,左胸之上的憋闷仿佛越加的严重了起来。
他缓缓深呼了一口气,将心底的余响慢慢甩掉压下。
身前怠懒汉子的话头仍旧未停:“怕不是之前他酒醉后漏出来的话是真的呀!以前行里有人私下里传过,据说那李赌鬼子好像是曾经当过兵,话里话外那意思似乎品级还不小哩!然后好像得罪了什么大人物,因为啥玩意个罪名被一撸到底,剥了一身官皮,以至于最后落个现在这番懒赖的模样。”
似当过军士,有门路能够买马,且还被那个少年盯上设局……
这一切桩桩件件都表明了:这个李赌鬼子果真参与过当年的那件事吗?!
一联想到自己和这种侩子手一起共事这么多年,五爷顿感一股血猛冲脑门,炸得他头皮鼓胀发麻。
几欲压抑不下的绞痛瞬间席卷而来,勉强压下一口气,五爷猛地扯回袖子,挥手止住了怠懒汉子的后话,他眼眸明暗不定,胸口仿佛有千钧担子压滞,几欲压抑不住身体的颤抖。
五爷咬着牙,忍着没有露出什么异常,半晌面色难看的憋出来一句:无妨,我自有打算。
便头也不回的拉开门扉,径直走进屋宅内。
空留下怠懒汉子摇着脑袋,在门隙内传出的劈里啪啦声响中长吁短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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