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显(三)

灯火通明,映照内外。

西市坊内十步便矗立着一柱火炬,沿着主街连绵设立。若是从上向下纵观,只见那火炬如海般燃烧不尽,驱散掉坊内近乎所有的黯色,几近冲天的火光映辉将西市坊整个坊上方的夜空冲映得宛如破晓之后的朝霞,如丝如流一般播散在纵情狂欢的坊内众人头顶。

真可谓是火光缠绕于空,映映照于大地。

似溢彩,如银河。

火把似的地柱摆列如龙,映于薛石眼底,盈盈跃动不息,翻腾跳跃,仿若在这如同亮昼之下的暗夜焰舞。

踩着中年车夫搬来的下马凳,薛石缓缓走下马车,他并未径直离去,而是仿佛审视着什么一般,静静地看着眼前微弓着背的中年车夫,无论他怎么努力的从心底翻搜,也无法自脑海和心中那刻骨铭心的深刻记忆的画面中,找寻出什么与他如今这副模样重叠的画面。

简直宛如判若两人。

“这些你拿去,多了的算是赏你的,明早再过来接我便是。”

薛石扔给中年车夫一大块银锭子,中年车夫忙不迭的接在怀里,连连作揖:“晓得,晓得,贵客老爷大可放心,小的办事绝无半分差池,绝无!”

甩过银锭的薛石敛下眼中的寒芒,转身便再不理会那作揖不断的中年车夫,在早就候在阁口的小厮的热情招呼下,迈步走进了雅韵苑。

跟随着前方引路的小厮,他边把玩着瓷暖手炉,边微眯着眼走进那乍一看便充满着一种穷奢华腻味道,却也显得给外富丽堂皇般氛围的大门陈设:整个阁楼的大门与阁楼造材一同,皆是由雕刻精美的红木所构建,整体看上去颇为气势恢宏,红木大门的顶端嵌着一副匾额,上面笔走龙蛇地写着雅韵苑三个大字。

走在前面的小厮弓着腰,一脸恭敬地一手抚胸,一手向前:“贵客老爷,请。”

薛石微微顿住身形,随手撒下一串铜钱,顺着小厮的手指方向继续向前。

缓步迈进雅韵苑的阁内大堂,首先映入他眼帘的便是那整整三层燃火般炽热观感的火红装饰。

本就红木料材的色泽,再搭配上这火红的楼饰,让薛石以为自己仿佛来到了大版的圣火教寺堂一般。

雅韵苑一楼大堂内早已经就座的散客们将本还算宽敞的挤得满当,三五成群的围聚在一张张宽桌旁,相互端起铜制酒杯,彼此碰杯大声地笑语交谈着。

冲霄盈天的人声几乎是震得人耳朵发疼,气氛比之阁外还要热烈几分,热闹的程度就好似将这里融化掉一般。

片片相较于堂外更加明堂的灯火洒在这座人声嘈杂的建筑之内,在晶莹感十足的柱子上映出绚烂的光芒,分有夺人眼目之感。

薛石逐步缓缓向前,内心不禁暗自感慨这里的热闹氛围,要知此时已近乎至宵禁时分,恐怕整个靖安,也就只有这里还能够保持、甚至比之白日里热闹更甚。

整个大堂仿佛是沁入了某种甜得发腻的酒香,在仿佛弥漫着淡淡蒸雾的高温环境中,在一众散客的碰杯吃食中,散发着一种热气腾腾的烟火气。

在这颇有蒙眬意味下,一楼大堂中央场间舞动的舞女在越发紧凑越加响烈的伴奏的鼓声中,伴着此起彼伏愈发激昂的鼓点下媚笑盈盈,舞姿翩翩。

仅仅轻纱遮身的一众舞女们,在中央舞池中翩若飞仙的灵动而舞,每一次舞动间,那艳丽的轻纱绣衣的衣袂便飘飘飞扬而起,在一众散客眼中化作如花瓣一般飞舞绽放。

配合嵌合着节奏的鼓声,舞女们颇为灵动的舞步让人不免陶醉其中,在一阵阵此起彼伏的喧嚣中,将场间气氛推至高巅。

薛石缓缓环顾四周,跟他收集获得的信息一致,这间闻名于靖安这座京都的雅韵苑是完全按照老派风格的回字形结构建造而成的,方正的中央大堂贯穿上下三层,由上至下逐次递进的扩大中空的中心。

除却一楼大堂以供散客饮酒赏舞以作乐外,二楼及其三楼则都是以单独厢房的形式装造而成。

薛石一边眯着眼睛环顾,一边心中默念着早已经熟悉的滚瓜烂熟的资料:

一楼以散客为主,突显雅韵苑的热闹氛围,以便在今夜气氛最为鼎沸热烈的合适时机下,使雅韵苑自家新晋的花魁出场献舞。

二楼则是私密性质极佳的一个个厢房,可以透过厢房门上自有的开关,选择打开赏看舞蹈,或是关上私谈隐秘之事。

而三楼则是身份较为特殊,不便露面的特别客人的专属厢房,是光凭钱财无法订下的存在,按照薛石获得情报上所指,一般来说,只接受具备官身,且身家不菲的大人物的预定和享用。

不过这第三层的专属厢房一般很少使用,因为即便是身具官身的大人物来此享乐,也只有尚且还在意朝中对己的风评才会选择三楼而居,而如今的朝野风气却并不排斥抨击享乐风流之风,所以导致这第三层楼的专属厢房常年空置。

不过今夜,这常年空置的三层楼却有着一位入住的客人。

这个入住三层楼的人,便是他今夜此行的目标之一。

此时那人应该已经身处三楼的厢房之内了。

步伐越发放缓,薛石暗自观察阁内三层的大致路线,与之心中默背下的地形图一一相对。

“还是有些许差异,不过并不碍事。”

确认并无什么大的差异后,他暗自松了口气,重新将心神收了回来,这才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已走至大堂近乎于中央的位置,好在周围来往之人不断,并没有显得他特别的突兀。

他无奈的轻摇着头,正欲转身向回走时,被一抹明丽的流光闪入了他的眼底。

薛石眼神不由自主的被这抹流光吸引,向着流光的源头:自己的头顶上方望了过去。

在热蒸汽衬托的近乎朦胧的灯火映照下,雅韵苑这个销金窟的一楼大堂中央的半空中,借由几层楼阁栏凭上捆绑着的几缕近乎无形的透明丝线,在盛大的火光映射下泛着丝丝流光,竟好似凭空般在众人的头顶悬挂起一幅巨大的纱料绣屏。

薛石微微皱着眉慢慢停下步伐,仰着往上望着,在那副纱屏上面隐隐绣绘着几棵茂密的林木,林木下尽是绚丽微澜和多彩灿艳的花海,花海中几抹白皙层叠起伏,可谓是将迷乱和清雅相交织着,一并混合的展现着野性和糜烂的魅力与吸引。

尽显华侈奢靡之景。

“恩客老爷,您是……?”

一声轻微的询问打断了薛石的目光,他回过神向着身后看去,只见一个身着短打青衣的小厮,双手合拢在腹,站立在人流之中,微微躬着身,目光恭敬地向看着自己。

薛石瞬间明白过来,这是阁内负责引领的小厮,只见他不急不缓地从怀中摸出一根两指头宽的木牌,递给了这位青衣小厮:“前面带路。”

青衣小厮双手接过,高高捧起“丙字号,丁五西厢,恩客老爷这边请!”

薛石微微颔首,随后再度略微望了一眼半空中那幅绣屏,心中泛起一丝莫名的哀伤。

他暗自微微摇头,随着引路小厮略过人流,来到设置在一旁层梯,直上二楼。

从一楼迈上二楼阁楼的梯和栏杆皆是由薄铜在其表外浅镀一层而制成,如果细细看去,还能够在其表面看到微雕出的细腻的锦绣云纹,仿佛来宾每一步都宛如踩在一阶阶云彩之上,直上青天之感觉跃然心中。

薛石随着小厮缓步踩着这些锦绣造物,心中却不免回想起,他跟随义父身在西域之时,那道沿用多年,早已经在经年不息的厮杀中破烂不堪的登城石阶,与此时脚下的贵材珍料相比较,还是那道充满着血腥气息的石梯更让他内心安宁平静。

迈过楼梯,自二楼起直至三楼那一栋栋独立的厢房便出现薛石的眼中,每一栋厢房之间都间隔着稍大一些的距离,以确保在厢房内作乐的客人私密性,稍稍扫视了一圈雅韵苑二楼的地形,薛石满意的点头,随着小厮的指引,薛石沿着二楼长廊缓缓向着自己预订下来的厢房行去,一路之上,薛石向着那些还未到来,所以敞开的厢房瞥去,隐约间看到一间间的厢房雅间内貌。

每个厢房似乎都有着自己独特的风格。有的以花鸟为题,有的以山水为主,墙壁上,桌上皆是摆放着与之风格相呼应的物件。

还未等薛石看尽,前方小厮已然停下脚步:“恩客老爷,您订下的丙字号,丁五西厢已到。”

话音未落,小厮便双手捏着那木牌,轻柔的挂在厢房闭合的门框上方的悬木之上:“距离今年品花胜出的花魁姐姐戏演还有一段时间,恩客老爷不用点个花女伺候?”

小厮一边问着话,手头上却也未停,在挂完木牌后顺势便侧过身去,轻轻地将厢门缓缓拉开。

“无需侍候,我喜清静,今夜我要独赏花魁的仙姿。”

薛石随口应道后缓步迈进厢房,这间被他提前所订下的厢房看起来似乎走得是物宝天华的路数,不过他也并未多瞧,而是貌似在环顾房间的同时,近乎不露声色的扫了一眼这间厢房内那扇临着雅韵苑整个阁楼侧后身,临近后巷位置的小窗。

这扇阁窗本应是通风之用,不过不知是因为挨着后巷,以防兴致之时被巷内龌龊之音打扰的缘故,还是因为此刻尚且寒冷的天气的因素,此刻这扇阁窗并未敞开,而是紧紧的闭牢。

薛石缓缓移步到阁窗前,装作不喜房内空气陈旧的样子,一把将其推开。

似乎是因为这座楼阁的整体构造的缘故,在这扇阁窗之上,雅韵苑的三楼在同样的位置上,也是开了一扇毫无二致的阁窗。

他轻轻地向上一瞥,却见那扇在他头顶之上的阁窗,此刻同样也微微敞开着。

薛石见阁窗确如之前暗自探查的那般无损无碍,位置也并无丝毫变故,不由暗自松下一口气,心中最后一丝疑担也终于得以放下。

他像是打量着厢房内饰环境一般再度环顾着缓缓转过身去,浅浅轻笑着看着依旧守在厢门口,并未跟随进来的小厮未再多言什么,而是从怀中再度摸出几串铜钱,甩给门外恭立着的小厮:“不错,赏你了。”

“谢过恩客老爷!”

小厮立马喜笑颜开的接过薛石扔过来的铜钱,微不可察的轻微掂了一掂,脸上的笑容瞬间更甚:“恩客老爷你还要何吩咐,尽管安排。”

“忙你的去吧,无事不必再来。”

“小的明白,明白。”小厮谄笑着躬身说道:“绝对不会打扰到恩客老爷您今夜的雅兴。”

边说着,小厮恭敬着弯腰缓缓将门关上,随着细碎的脚步声逐渐退去,厢房内外重归一片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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