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石缓缓走到厢门前,站在门内侧耳倾听片刻,直到再也听不见那小厮的脚步声之后,才离开门扉,快步向着阁窗走去。
彻底地推开这扇阁窗,雅韵苑后巷的位置在他的眼底一览无遗,在那远离主街的偏僻之处,保持着异于外界那般人声鼎沸的死寂,只余几个或趴或卧散开极广,显得格外零落的乞丐。
薛石见状轻轻地点点头,再度返身从那床榻之上扯来一床薄被,简单几下便将他一路之上一直未离手的瓷暖手炉给裹了进去。
还未等他接下来有所动作,却听到门外骤然响起一声悠长且深的呼吸声。
薛石的动作为之一滞。
他深深地皱着眉,凝重地望着那扇门,仿佛是想要透过那扇门,看清门外的来人。
那声呼吸缓缓敛去,门内门外再度陷入一片死寂。
他不由自主的抿了抿嘴。
一双眼眯起危险的两条缝隙,冰冷的杀机自缝隙之中倾斜而出。
伴随着的是他手中裹在薄被中的瓷暖手炉缓缓地抬起。
啪!
啪!
“买定离手!”
眉眼单薄的柜头大声喝了一嗓子,然后在赌徒环绕下缓缓掀开骰盅:“一二三!小~!”
在一片近乎震天响的哀声中,柜头笑着一把扫空赌桌上压满的碎银铜钱,重新将骰子投进骰盅内:“快,快,买大买小,买大买小嘞!”
喊完扫视一圈围着他纷纷下注赌徒的柜头蓦然一愣,只见站在赌桌一侧的那个老熟客,此时却一反常态的沉默着捏着一块银锭,死拧着眉头似乎若有所思般的迟迟没有继续下注。
“老李,怎么今天玩得不尽兴?你手里的这块成色要是押赢,那你今夜可就把这个时月在我这赔的全翻过来了!”
柜头口中的老李,也就是给薛石驾车的中年车夫似乎被他这番话打断了某种思绪,面色不愉地微微皱起眉来:“算了,今夜运歹,更何况这锭子是预金,剩下余份是要返的。”
说完似乎仅剩下来的余兴也跟着消了的老李摆了摆手,转身从人群内挤了出去。
看着远去的老李,柜头翻了翻白眼,不屑的轻呸了一声,然后接着吆喝起来:“来,来,来!买定离手……”
身后的喧闹声响逐渐远离,老李阴沉着一张脸自灯火通明的赌坊走进浓稠的黑暗夜色中,却并未如同往常那般回到自己长年定下的宿栈客房,而是缓缓向着远方火把林立的雅韵苑行去。
不过在距离雅韵苑不远的地方,老李直接拐进了一个相比较下略显幽暗的小巷,深入不久之后便来到了一处破旧的木屋院落前。
这座破落的院落附近仅有几个零散的乞儿在此憩身,也算是给这条幽暗的巷子添了些可有可无的人气,稍稍解了些死寂阴森之气。
瞥了一眼卧在破门板旁的乞丐,老李从怀中摸出仅剩下的一小串铜钱扔在地上:“老规矩。”
卧在一旁的乞丐听到铜钱落地的声音睁开眼睛,也不起身,缓缓勾起地上的那串铜钱,在披在身上的残布上摩拭了几下,施施然揣进怀里哼唧了一声,似乎就算是回应了老李。
老李内心暗哼了一声,便不再顾这乞丐的态度,移步将院门推开。
木屋的这扇姑且叫做门的破门板很是有些年头了,门板上早已经被多年的风雨打得脱漆了大半,早已经被雨水浸得木板表面潮湿而生湿霉。
老李轻轻推开这扇遍布霉斑,年久失修的破旧门板,门轴随着缓缓敞开而发出一长串仿佛痛苦呜咽的嘶鸣。
越过歪七扭八的围着一圈简陋的用断枝制成的简易篱笆的院落,老李直接快步走到破屋前,屋不知何故并未安装门板,只余下一框黑乎乎的门户。
往里面瞧去,屋里黑乎乎的没有丝毫灯光,整间木屋的窗台都被厚纸给糊的严严实实,一点都不透光。
借着门外投进来微弱的光,勉强能看清门旁桌上熄灭的油灯和地上几乎已经无碳可烧的铁制炭盆。
炭盆之前燃烧的木炭,或者是因为其质量的问题,也或许是屋子透气的缘故,整间木屋之内弥漫着一股呛人的味道,还有少许没从烟道出去的余烟,熏得人眼睛隐隐的发疼。
老李仿佛并未感到丝毫的不适,似乎早已习惯这里恶劣的气味,上前几步走进屋内,缓缓自怀里摸出来一个火折子,摸黑将其燃起,随手将立在一旁桌上的油灯点亮。
随着油灯的光迅速亮起,破旧木屋里人和物也逐渐清晰起来。
这间旧屋还是他当年当偏卫时候的住所,乃是祖上的留产,这么多年以来一直作为他的秘密居所鲜为人知,自从被剥夺官职后这些年来,只有当他直觉敏锐的感觉到危险来临的时刻,才会来到此处避难避劫。
今夜也是如此。
当时他在接过薛石赏下的银锭子的时候,便凭借着多年赌钱经手过大量银钱而自然而然产生的熟悉手感,察觉出那么一丝异常。只不过他当时并未多想,只当是这看起来荣华富贵的公子哥,竟也私下里玩那融银铸银的把戏,在感觉手感和重量上差不离后,就也并未真的放在心上。
只不过在事后,他心生一种莫名的不安之感,无论如何都无法消除摆脱,就连往日赌钱的爽利感都不能让其产生应有的愉悦。
这不得不使他心生阴霾。
虽已荒废多年,但前半生的戎马所带来的直觉,仍是不断地使其心生警惕。
直到他此刻再一次躲到这间老屋,躲到这座安全屋所,他才隐隐约约的想明白,究竟是什么让自己不安了许久。
是眼神。
是那个富家公子最后临别时候的眼神。
那并不是上位者赏赐下位者的时候该有的眼神,那眼神是熟悉,是诧异,是了然,是汹涌澎湃后又尽数按捺下来。
是略显波澜的杀机重重。
老李自打因为被上面打压,连续被贬至剥夺官身军职后的这么些年以来,确信从未见过这位富家公子,更别提让其熟悉自己。
再加上他这些年通过仅留下来的一些同僚渠道,了解到参与当年那件事情的人员,这些年来几乎通通离奇死亡,不过是几年之间竟是几乎死了个干净后,是更加低调生活了,甚至连安置在府城外的宅院都不曾回去,夜夜宿于这西市坊的销金窟中。
如此谨慎行事了多年,又怎么会在自己未知的情况下,莫名的得罪到这样一位看起来出手阔绰,出身不凡的富家子弟?
那便只能是他还是偏卫之时,招惹的那个祸事!
他们终究还是不想放过自己!
哪怕他已经沦落到这种地步!
结合这些年来,那些让自己夜夜不能寐的消息,老李只觉得胸口猛地冒出来有一团邪火,疯狂地在烧灼着自己的心窝。
断续的咳嗽在破旧狭窄的屋头内幽幽回荡,老李缓缓将火折子抵进还残余煤渣的铁制炭盆内,勉强将其燃起,一股呛人的烟气冉冉升腾,逐渐将他的面庞掩盖在烟雾和黑暗之中。
缓缓吹灭还在燃烧的火折子,老李缓缓瘫坐在桌旁的矮凳上,将手中一路上一直紧握的那块银锭颤巍巍的举到自己的眼前。
捏着银锭的手猛地使力,虽荒废武力多年,但这具身躯残留下来的力量仍是活生生地将那块看起来本是严丝合缝的银锭子底端捏得皱巴了起来,本是光滑无隙的银锭底端的表面竟硬是捏出来了一个薄边。
那银锭子竟然被人在外表面镀上了一层,将原本的锭子底部给遮盖住了。
老李盯着眼前掀起的镀银薄皮,不禁眼皮直跳:
果真!
剥开镀银薄皮,老李甚至都不用仔细地摩拭那刻在底部的字迹,便已然知晓了那字迹究竟刻着些什么。
那是这么些年来,仿佛梦魇般一直镌刻在他心中的两个字。
“该来的,总会来。”
老李低声喃喃自语着,片刻后却失声癫笑起来:
“来便来,看看究是谁杀掉谁!”
低沉却又充斥着癫疯杀意的言语,悠悠自破旧的屋里头传出,在夜色黑暗下层层消减,等传至院门口破门板旁的时候,已然化作一声呢喃不清的痴语,只惹得院门前趴卧着的乞丐不耐的翻了翻身,激得微风轻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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