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似千年,又仿若转瞬即逝。
两股目光一触即散,就好像从未相遇一般。
薛石假意着口齿不清的嘟囔了几句,低头避开了那女子投来的目光,轻咳着快步下了楼去。不多时,便消失在堪称汹涌的人流之中。
而其背后一直注视的视线,直到薛石出了雅韵阁,这才算是缓缓收回。
雅韵阁外,映照灯火之光并不逊于其内。
主街之上,仍旧是一片乱哄哄的景象,在无数火柱把架的火光晖映下,各色衣着、各种容貌拥挤在狭窄的街面之上,仿佛布织一般交织在一起,堪为浩大的喧哗声响夹杂着断续地欢声笑语,与各个店家商贩的吆喝声并在一起。
薛石歪扭着身体,如同一个酩酊大醉的醉汉一般跌跌撞撞的随着人流缓慢地在街路上行进着。直到走出好远,几乎已至整个西市坊只有零星火把的末端之处。
他一边心里默默地把刚刚所做的所有的细节都细细地重新筛了一遍,百般确定无误,一边则低垂着脑袋,紧盯着路边看似随意散落的白色碎石的走向,沿着碎石的粒径走去。
那细微到近乎不可视的碎屑将其引入街路旁的一个小巷内,巷子内昏暗且狭窄,与仅几步之遥的主街简直判若两地,在几乎仅够一人行走的路面两边,矮破的墙壁上每隔几十步便挂着几盏散发着昏光的灯笼,隐隐约约显现而出斑驳的漆皮和大片的深暗。
不多时,薛石便沿着那些白石碎屑的痕迹,一路穿巷越街的随行至一处破败的小巷之中。
他假意反胃作呕,扶着一旁的石墙,低首瞥向白屑暗痕消失的地方:那是一个较之左右两侧的旧屋院落,还要更加破败陈旧的一个院子,那昏暗的地面上积满了厚厚的尘土和湿透腐败的落叶,残破不堪的破旧木板院门前还残留几粒白石碎屑的残渣。
缓缓站起身,他向着四下扫视,除了那几个仿佛死掉了一般的乞丐,便再也不见还有任何其他人。
薛石抖了抖藏在袖子里面的短剑,缓步走至破旧门板前。
身下的乞丐似乎是感知到了有生人来访,微微向上瞥去,见薛石手中紧握的短剑后,眼皮轻轻的抖动起来,瞳孔微微放大开来:“大善人,老爷大人,您行行好,可怜可怜....”
乞丐乞讨之声音洪亮无比,根本不似平常乞丐那般虚弱可怜,只见其一边中气十足的说着,一边似乎还欲要拽住薛石的衣袍下摆。
薛石面色依旧平静,仿佛并未对乞丐如此这般诡异违和的举动产生任何疑惑,也无对此人如此这般明显的提醒有何丝毫的恼怒,只是微微地轻摆着短剑的剑锋,似有意无意的割向那只伸向他的手,使得那个乞丐不得不放弃拽住他下摆的行为。
“你已经做完你该做的事了,这之后便不要再节外生枝了。”薛石从怀里摸出来一个钱袋子,轻轻抛给手臂僵在半空中的乞丐,淡漠的继续说道:“别忘了你的本分和承诺。”
说完薛石看也不看那乞丐,抬手便推开那扇早已不堪重负的门板,伴随着吱呀吱呀的声响,他缓步走进了这所无比荒凉的院落,看着屋头里面隐隐的灯火光亮,朗声道:“既然阁下都已经觉察到了,怎么此刻还是装作一副不知情的样子作甚?难不成是还想要蒙混一番?这岂不是给自己徒增笑柄?”
“竟然真的是你?!”
随着一声疑惑发问,老李拖着一把锈迹斑斑的朴刀从屋头里面缓缓走了出来,坚实的靴底踏在院子里面那本就泥泞坑洼的泥土之上,踩出粘黏般的啪啪轻响,与朴刀在地面上滑行的声响夹杂在一起,突显得格外刺耳。
“不对,你太年轻了,不像是将军以往的做事风格。”老李紧皱着眉头,眼眸中不断闪烁着森冷的寒光:“你不是他们派来杀我的人,说!你究竟是谁!是那方面派过来的!如此处心积虑的接近我,是为了什么,有何目的?!”
来自这个已然迈过黄金年龄,体力已在走下坡的中年男人凶目之光四射,似乎再度唤起的杀性而生起的压迫感也逐渐侵袭上了薛石的心头。
那股凌冽的感觉,就如同他曾经无比熟悉的塞外风沙一般,混杂在此刻刮起的凛寒之风,如刀锋般轻刮着他暴露在外的皮肤,生起阵阵刺痛。
豺狼老迈,余凶犹在。
薛石薛石微微低头,看着手中的黑色短剑,并无一丝一毫开口回应的意思,只是缓慢地向着老李移动着脚步,身后的那扇门也随着他的前进,在阵阵嘎吱声中缓缓关闭上了。
见薛石沉默不语,老李双眼一瞪,面露凶狠之色:“如此年轻,怕是也不过是个打前站的,你家主子是想要从我这里知道些什么,我说的可对否?”
“是了,你肯定不过只是一个饵食罢了?!恐怕真正的幕后之人就在暗处看着你我?我说的可对否?!”
“陈褕,羽林第四卫队,偏卫,四十岁。因不满上级命令,顽抗军令被逐出羽林卫队的禁军序列,贬至巡防营任队正,后又因巡城之时饮酒,又在酒醉后与下属妄起争端,打伤属官而被剥除一应官身军职,彻底逐出军队序列,沦为平民。
薛石轻声的说着,手中的短剑随着他口中缓声而出的字眼微微上扬,斜横在他那身长白裘衣的系带上:“你沦为平民后,终日惶惶,有家不回,最终化名老李,流连于西市坊内的各个赌坊,滥赌度日,几年前入了脚行,常常做一些为人驾车走货的营生以维持生计,陈褕,我可有说的谬误的地方?”
陈褕沉默了片刻,猛地抬起头来:“不错,查的这般清楚,倒也是难为你了。”
“那倒也不至于,相比较李洪季、王思鲷,沈欢、辰巳城等人来说,你还不算是最难查的。”
仿佛是报菜名一般,薛石一边轻声说着,手中短剑却猛地一划,在漆黑的夜里发出短促的一声割裂,系带应声而断,身上雪白的长裘从他的肩上滑落,摔落在泥泞的土地之上,化作一抹扎眼的幽白。
右手松开握紧,几番活动开来握着短剑的手指,薛石似乎并不愿再继续向这个面容苍老的陈褕继续解释下去,径直的大步向着他走去。
“是你们,这些年来,那些本该被遗忘的人,那些莫名死去的人,都是你们杀的?!”
化名为老李的陈褕看着快步袭来的薛石,嘶哑地喊着:“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多年了还不放过我!!”
薛石埋着头,没有做丝毫的表示,几步便踏至陈褕的身前,短剑锋利的剑刃仿佛要一剑切开眼前那层深黝的夜色,如同乍现的电光一般一往无前的斩向了陈褕的脖颈。
明明是一把专职刺杀之用的短剑,却硬是被他使出来了一股子大开大合的错觉,恍惚间仿若是一把朴刀径直的朝着陈褕劈了下去。
陈褕低声嘶吼,横刀立下,刀锋直接与薛石的剑锋正面劈砍在了一起。
当!
刀剑硬碰硬的瞬间相交,在黑暗的夜色之中激发起一蓬耀眼的火花。在珣澜如白昼的霎那,薛石拧身顺势滑动剑锋,仿佛依偎着陈褕的朴刀刀锋,一路磨擦着拖拉至刀柄处,直接跳过刀柄的护鄂,斩向把持着的手腕。
迎着迸射的花火星溅,薛石掀起一阵杀气和凶悍之气。
陈褕骤退,薛石近步贴上,剑锋再次转向,挑杀向陈褕的脖颈。
陈褕急忙换手,匆忙之际却把刀锋对着自己,刀背面向薛石。
当,当!
瞬间发出两声清脆的金属嗡鸣声,薛石在极为短暂的几息之内,连续劈斩,整个人更是单手改双手持剑的逼压了上去,一时间骤升的力量霎时间将陈褕对着自己的刀刃,被迫狠狠地陷进他自己的血肉之中。
“开!!”
陈褕大吼一声,竟于电光火石之间猛地后退一步,蹬地旋身,竟悍然硬生生地将薛石给甩了出去。
一同甩散的还有至半空中的血水,如同抡圆了般滴滴圆滚滚地溅射而出。
在夜色的衬托之下,仿佛在二人之间降下了一场霎那之间的血色雨雾。
不等陈褕多喘息几息,薛石蹬地,伏低身子再度欺身而来,手中的短剑或是直刺,或是劈砍,于夜色中搅动狂风,于嘶鸣中划破长空。
斩首、剁手、削颈、劈腿,砍腹。
薛石一口气几乎不停歇的连续攻势,在反应不及的陈褕的身上不断地撕开血肉,猩红的液体撒遍开来。在阵阵斩劈血肉的嘶啦声下,金铁之声脱颖而出接连不断,低声的嘶痛和粗声的喘息相伴,痛哼之声连绵响彻此间,在一簇接着一簇的火花中,又极为蓦然的停了下来,猛地嘎然而止。
下一瞬间,星火湮灭下,黑色再度成为院落的主色调,黯色之中,除却喘息痛哼外,皆是寂然。
陈褕的衣袍被不知多少剑胡乱斩击切碎,手中的朴刀也应声而震飞,在半空之中打了几个旋,插落在泥地之中。
声落泥溅,血崩火敛。
紧握刀柄的那几根手指也随之被斩断开来,眨眼间便在泥土地上摔落得四处都是。
再观场间,二人一站一跌。
除此之外,在夜色的掩盖下,与瞬息前相比,似乎只有两人的方位互换了一般。
薛石收剑缓缓后退几步,望着眼前已然重伤,一副凄惨模样的陈褕,稍稍松了一口气。
随后,他皱着眉头看向自己的胸襟,那里竟然不知道何时已然被斩破数道伤口,最深的一道极长的伤口此刻便已经开始缓缓地渗流着鲜血。
“真不愧是曾经的军队精英所属,内城禁军序列的一员,即便是沦落至此,荒废多年,年老力衰,竟还是有着这般骇人的杀力。”
二人身周院落的泥土地上,飞溅的尽是深红的鲜血,溅射散作一地和泥土充分融合化作更为泥泞的血泥,陈褕摇摇晃晃的勉强站起身来,微微颤抖着勉强立在身下的浸泡得微软的血泥之中,止不住地惨笑:
“战场厮杀多年,没想到我陈某人,竟要死在你此等黄口小儿的手中?”
他痛苦的仰首看向天上的铅云黯光:“我不甘心,不甘心啊!我曾守土有功,也为大周开疆拓土流过血,如今却潦倒半生,艰苦度日,到了还要死在这里,嘿嘿,死在这里....”
看着并不对自己的言语有何回应的薛石,陈褕喉中痛苦地嗬嗬几声,再度呕了几口鲜血,混合着几丝血痰,虚弱的自顾自的说道:“短剑刀势,边军杀战的招式,你、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你总该让我死得明白!”
薛石的视线落在陈褕那在夜色中也无比扎眼的花白头发之上,落在那愁苦皱起的额间纹路上,缓缓自愤恨不平的双眸中停留:“我是什么人?我们是什么人?”他轻喘着冷声笑着,笑声在死寂的院落中回荡:“我们是火海中重生的幽魂,是焦尸中爬出的怨气,是被掩盖篡改的卷牍中的遗留。”
“是来讨债的恶鬼。”
听着薛石冰冷的言语缓缓地述说,他幽恨的眼眸骤然变得慌乱起来,原本还痛苦不堪的神情瞬间变得惊愕困惑不解起来,身体似乎也薛石言语中那仿佛迸射出来的字眼惊得连连后退,颤声不止的说道:“这不可能!你是当年那件事的……,不可能!我记得当年那事做的很是彻底,不可能还有人能够活在如今,更何况你是如此的年轻。那件事又做得那般的绝,你怎么可能还会活下来,还能活这么多年!”
陈褕死死地盯着薛石,仿佛想要从他的表情上看出什么一二来。
“是啊,我们当年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薛石的脸色微微发白,他缓缓举起手中的短剑,微冷的剑锋指着陈褕:“也许是被那数百惨死的冤魂从无间地狱中推上来,为他们要个公道的吧!”
陈褕仿佛被薛石言语吓得跌退不止,双手下意识的在身前划动着:“当年我只是一介偏卫,军令如山,我也不过是听命行事,听命行事啊!”
“所作所为,身不由己,这等血债不能算在我的头上啊!”
“不算在你身上。”薛石轻声地重复着他的话语,双眸逐渐阴森发冷:“算不算在你身上,还是由你亲自去问那些惨死在你手上的怨魂吧。”
陈褕惨笑着缓缓站定,夜色下那仿若宣告死亡的寒芒在他的眼底划过,他望着杀意逼人的少年,不禁猛地放声泣笑道:“看来今夜,无论怎样,我也逃不过你的毒手了。”
“那又怎样?!”
“你不过是一介贱民!一!介!贱民而已,你杀得了那些参与此事的同僚,杀得了我,可那些当年真正在幕后谋划了那件事的大人们呐?!那些大周的擎天之柱,你又能奈他何?这天地,这乾坤本就是有私的!嘿嘿,即便是今夜你杀了我,杀光那些同僚又能如何呢?你到最后就会发现,你终究是以这种杀戮的方式是做不到,完不成你想要的那种结果的。”
“永远,永远也完不成,哈哈哈。”
“或许吧,也许你说的确实有着几分道理。”
薛石喘息着挪动着手腕,短剑随之轻微的进行着摆动:“乾坤有私,我刃替之。说到底不过是能杀一个是一个,能够复仇一个是一个罢了。”
“至于最后我们能够走到哪一步,就看这贼老天是否真的清明了。”
话音落下,薛石剑指陈褕,缓缓逼近。
“不过,你肯定是看不到那一天了,你毕竟是要死在今晚的。”
“不!!我没有错!!”
陈褕不知道从身体内部如何生出来一股强烈的求生欲,竟使得本已经重伤的他猛地蹬地,转身骤然向着院门的位置飞掠过去:“我没有错!!”
薛石冷漠的望着急速飞掠的陈褕,却不见丝毫的慌张懊恼的情绪,他只是冷冷地望着冲向院门的陈褕,淡漠的丝毫未动。
“我没有...!!”
撞开院门的陈褕猛地一个踉跄,身体似乎被什么东西挡了一挡,一丝细微的痛感骤然而生。
随后他便感觉到一阵的昏天黑地,头晕目眩。四周的天与地似乎在一瞬间互换了位置,霎时间颠倒了乾坤一般,就连空气都仿佛在霎那之间弥漫着极为浓郁的血腥味道。
这是?怎么了?
陈褕只觉得四周在一顿眩目的旋转后,终于于咣当一声之后停止了下来,耳边莫名的传来哗啦啦的喷涌声响。直到此刻他才感觉到了堪称此生所觉的极致痛楚。
他张了张嘴巴,却丝毫声响都发不出来,只能呆愣愣地望着夜空和门板外悬着的一根带血的丝线?
然后一道模糊不清的人影缓缓走了过来,蹲在自己的头颅上方,幽幽的言语已然逐渐模糊,只能听个断断续续的大概语句。
“冤..,边军...,我..,”
然后声音缓缓褪去,永恒的黑暗席卷而来。
盯着久久无法闭上眼睛的陈褕,薛石面无表情的低声说道:“死不瞑目?你也配?”
说完,他从怀中摸出来那青色的镖刀,径直插入已然断气的陈褕眼中。
做完这一切的薛石缓缓起身走出院门,向着已然不知何时站在门外冲着他躬身行礼的乞丐轻声说道:“帮我跟李老大带声好,这次的恩情我记下了,来日我必有厚恩报之。”
“客气了,客气了,屋头里面自有手下打扫,您事先定下的规矩都吩咐下去了,他们清楚什么可取,什么不可取。不该拿的绝不起心思,该清除的绝对不会留下。”
说完乞丐笑眯眯的仍是躬身行礼,薛石轻轻点头并未接话,随后转身沿着来时之路径直的消失在了小巷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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