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二年,元月六日,鸡鸣时分。
若说整座靖安京都是由南北的通衢大道为中轴线,将偌大的府城依纵向划分为东西两个部分。那么,若是加以横向来看的话,整座靖安京都府城则是被三座高度逐渐攀升的城墙分割为三个互通却也封闭的空间。
靖安的本地人也将其称之为:外城、内城和宫城。
外城东、西两市,一百零八坊,皇亲贵戚,官员百姓,商贾外胡,贩夫走卒皆吃住于此。白日里由京兆府尹遥治,夜里便由巡防营禁巡,虽也有西市署这样的直承官署,却大体上以居住、生活、娱乐为主要。
而内城则是由各个官署,各个朝廷部门日常办公,维系整座靖安京都运转之中枢所在,城防巡视守卫之职责则皆系于旅贲。
而再往后的宫城,则是由皇家羽林卫节制,寸土寸地皆是皇家所在,除开几日一次的大朝议外,无诏无通行令牌严禁擅入。
而越是靠近皇城的官署,则越是权柄重大。
而这其中,属以策平京畿,络连靖安的明镜司最为人熟知。
靖安内城,明镜司。
明镜司位于京都府城的内城,其紧挨皇城的东北隅,旁边便是京兆府公办之所在,另一边则是大理寺。而在这两处公廨之间,则夹着一处素墙灰瓦,在外观上与两侧之所相比极为不起眼的衙院。
而这便是声名震天的明镜司。
衙院朝街的仪门左右各自设有两座夺人眼球的须弥石座,石座之上蹲着一对雕刻的极为威严逼真的雌雄双狮,双狮抬爪圆瞪做睁目嘶鸣状。
肃杀之气十足。
衙院门楣之上,悬着一块格外醒目的黑底金漆的匾额,匾额之上洋洋洒洒,一挥而就“明镜司”三个大字。
跨过衙院大门,便是明镜司的大院。
衙院之内占地与其外观给人的观感大相径庭,其面积极为广袤。在院子的中央则竖立起一座极为高大的木制瞭塔,巍然耸立于整个衙院的正面,高度稍次于皇城城墙的高度,堪堪与内城墙壁相持平。
在微微蒙亮的天色下,塔上的人影蓦然轻微晃动起来。
一直恍若死物一般,整晚都分毫未动的侦卫看到远处外城方向翻飞的旗语,快速的在手边的纸张上译下,随后将其装入在一小木筒中,飞快的朝塔下的地面上掷下。
瞭塔下一位身穿深红色短打,外套着牛皮材质甲胄值守的通传瞬间接过木筒,他大步流星的一路急行,穿过衙院,径直送入大殿之内。
半晌过后,只见其双手捧着一枚银色的方正牌子,出殿之后转身向着另一侧的偏殿快步奔去。
整个靖安司官署除却正中位置的正殿办公和正殿后关押犯人的监牢外,其左右两座偏殿则是存放卷宗文牍和抄查案牍的场所所在。
因其在太后辅政期间,被授予的远远超然于都察院、大理寺等部门的地位,明镜司内的案牍库存放堆积着大量的各种方面的案牍卷宗,以供司里随时方便调阅汇总,也是这座明镜司除了正殿之外,最为关键紧要之所在。
所以偏殿哪怕已经是此个时辰了,却也依旧是灯火通明,里面人影绰绰,穿行之声络绎不绝于耳,隐隐有低声交谈的声音传于殿外。
一进偏殿,首先便看到的是殿内宽阔的地面被好几个高近乎至殿顶的巨大架子给整整齐齐的分割成数个近似于独立的空间,每个留下的空间则摆着密密麻麻的深色木制席案,除却堪堪够人通行的余地外,便再无丝毫余缝。几百名文书或是在几个架子间不断穿梭誊写,便是捧着各种书简伏案抄写,黑色的墨笔在瓷白的纸张上快速的书写着,发出此起彼伏的沙沙声。
真可谓是声如夏蝉。
而在整座分割的偏殿之内,却有一处与这里紧张忙碌的氛围格格不入的角落。
那角落独隔于一众案席和巨架之外,临窗幽静,确为这座偏殿内唯一另类不同的地方。
一个截然不同于他人众人的薄席窄案摆设在窗旁,除却散落在案席下地面上的些许纸简外,案席上既无文件纸简,也无笔墨砚等物件,可谓是空旷闲散。
唯一特别的,是一座歪斜着杵在案席边的铜制漏晷和一盏灯芯未燃的灯盏。
一个松垮的黑色衣袖蓦地自案席下抬至案上,一只纤细的白皙手指从袖内伸出,仿佛百无聊赖的轻轻敲击着那灯盏的窄细边沿,引得层层微澜起于盏内。
沿着手指往上瞧去,却见一五官清秀的少女依身微微仰靠在偏殿这个不起眼的小角落。少女盘膝而席,微眯双眼,着一身略显宽松的黑色外袍,深红色绦带将腰间束紧,若是只从她的上半身看去的话,其身材并不像普通农妇那般壮硕,也无闺中女子那般柔细,而是更加的匀称,既算不上纤细,也不能说是丰盈或是粗壮。
她临窗而坐,身侧寮窗微敞,些许黄竹稍稍映进,也算是给这似乎只留墨气的大殿添了少许的生气。
案席上虽是并没有点灯照亮,却也可以借着大殿内其他的灯火之光照见少女的模样,只见其眉眼之间尚且显得稚嫩,看着也就约摸着十五六岁一般的样子。双颊似乎因为被顺着窗户敞开的缝隙吹入的冷风拂吹的缘故微微发红,被映照得似有微红的长发随意的散落在胸襟附近,随着透进来的微风时不时轻微拂动在她的腰间。
寮窗之外少许的冷气与殿内的热气相对,冲撞成略薄的白雾,袅袅萦绕在少女的一侧,颇有些闲趣之观。
不过,片刻过后,这副景象便被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所打破。
那是皮革与殿内陈旧木质板面摩擦出来的声响,不同于常年值守在此文吏们喜穿的布鞋,更类那些在外巡街的军士所穿的鞋履。少女表面依然保持着半眯着的闲散神态,内心却快速的推断着。
“侦卫?或是通传?不过能破天荒的入这案牍库来,加之这步频如此之快,怕不是又有麻烦事找上门来了。”
“不过却也跟如今的自己全无半点关系了,想这些又是作甚?”少女心生此念,微微苦笑了一声。
心中如是这般想来,却闻那脚步声愈加的势大,竟大有临近此处的感觉,少女心中蓦然蹦出来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正待她下意识的想要否掉之时,脚步声骤然停顿了下来。
少女微微睁大眼睛,仰着头看向身前,只见那位身着甲胄的通传此刻竟真的捧着令牌立于她的案席前:“可是余笙余都尉,司丞召您入正殿仪事。”
少女余笙闻言,不由得怔了一怔。
竟真的是,找上门来了。
“我确是余笙,至于都尉之称,不敢当之,早已闲置此间经年许久,哪里受得起这一声。”余笙微微撑直身子,皱着眉头望向通传手中捧着的银色令牌:“可知司丞因何时这般急召?”
说到这里,女主顿了一顿,脸庞上闪过一丝落寞,随后便再度恢复一副淡然的神情,她用手指关节一下一下仿佛打着某种节奏一般轻叩着身前的案席:“我一介女流,旧历陈政遗留下来的“余孽”罢了,都宛若赋闲这么多年了,今个怎么还能得咱那位司丞的召见?怕不是宫中旨意下来了,终是要彻底罢黜我这个不入品小文吏的职了。”
“司丞未曾明示,卑职不知。”
通传面色不变,只是手中捧着的令牌稍稍往前进了进,刺眼的银色更进一步映照进余笙的眼眸之中:“银牌召见,事急如星火,烦请都尉即刻前往大殿仪事!”
余笙眉毛一挑,似欲说些什么,话至嘴边却又止住,只余下一声轻微的叹息。
余音未消,她便撑案起身,轻轻一甩宽袖,做了一个带路的手势。
“烦请前方带路。”
掸了掸手中的香灰,薛石望着眼前缓缓弥漫的烟气,幽幽地轻叹了一声。
“将军吗?”
虽说经过这么多年暗查,他内心早已对当年的事情有了大致的猜测和预估,但是还是被那陈褕口中的将军二字震撼得心神难宁。
当年陈褕他还只是个偏卫之时,能被他称之为将军的能有几人?
如今身份又为几何?
这并不难查。
只是这结果,却并不一定是薛石等人愿意看到的。
屋头烟雾缭绕,在自外屋缓缓透进来一缕缕蒙蒙的天光衬耀下莹莹蒙亮。
这是一家迟备提前几年在政德坊租好的别院,别院挨着坊内对外的下水池渠,位置很是偏僻,本就是鲜少有人行往,而他更是经过多年小心翼翼的挖掘,终究是在屋头里面与地下一处经由此处的暗渠互通开来,成了一处来去隐秘的安全屋。
除却屋头荒凉死寂的坐落院落和外屋障眼用的灶台等物,内屋近乎是漆黑一片,仿若如外面一般无二般安静的有若荒废的一般。
而里面唯一的光源:便是两盏微弱的烛火光,一左一右摆放在封死的窗户台沿边上,和自外屋透进来的天光一同勉强将屋头里面照亮了些。
屋头里面除却靠墙而立的一处木架外,什么都没有。空旷得倒是托显得内里十分的宽敞,在火光的衬映下,薛石身前一个个整齐排列的木牌子,在木架之上紧邻挨着,挤得满满当当。
粗略一算,大致也有几百之数。
皆是命牌牌位。
他抬头看了看仿佛沉眠在烟雾中的牌位,密密麻麻的木牌上面,皆是用红色的朱红写就了姓氏,每一块都代表了一个逝去的人命。
无辜惨死的,枉死之人的,人命。
其中,有百数十余的牌位前,摆放着一枚枚锈迹斑斑的碎铁残片。
薛石沉思了半响,缓缓从怀里摸出来两枚大小仿若的碎铁残片,按照顺序依次轻轻地放在牌位前:“又给诸位讨回来了两条迟来的命债,离竟全功,大仇得报之时不远了。”
“不过,当年之事的幕后源头,怕是有比我们之前所设想的更为深远,愿诸位也请在下面冥冥之中,助我等几人完成此生血愿。”
薛石稍微的停顿了一下,似乎还想要继续说下去,末了,终是轻叹了几声。
在烟雾中,少年沉默而立。
王台南、陈褕、李洪季、王思鲷,沈欢、辰巳城……
这一个个的名字在薛石的心底划过,然后在浓郁白朦的烟雾中仿佛重新再度耀衬成有形之体,呼啸着冲映进他的眼瞳内,托照出当年的梦魇烈狱般的景象:
天地在炙烈的火光下映照得一片血红,房屋在烈焰下发出哀鸣之音,然后崩塌将早已经没了呼吸的人们掩埋。
血液在滚烫的大地上被蒸烤的吱吱作响,升腾的雾气都似乎是猩红色的一般。
几个幼小的影子团挤隐匿在一处粪渠里面,惊恐地瑟瑟发抖。
那些已经变作鬼魄的人名再度变作凶厉巨大的黑影,拿着刀剑,披着甲胄。
狞笑着,嘶喊着,杀戮着。
废墟,燃烧,七零竖八横死的尸首。
哀嚎,焚烟,刀剑砍进血肉的噗呲噗呲。
焦糊,涩苦,血腥和粪臭味道混合着的恐惧气息。
然后一切化为混沌,重新散作回袅袅的焚香烟雾。
薛石猛地抬起了头。
将军?将军又如何?!
自己此短短生年,基本上都在追寻这一件事情,这么多年来,生里死里遭过了好几回,已然牢牢镌刻在了他身心深处,融入他短暂的生命里面了。
即便前路远比他推测想象更为绝险,却也再无丝毫退路可言了。
左右为的不过是,偿命二字罢了。
“老天不给,我便自己来拿。”
轻幽幽的言语,回荡在烟雾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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