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夜(四)

阴云密布,飞沙盈天。

人的视野彻底被这仿佛遮天蔽日般浓密的沙尘和烟雾所淹没,无论是朝什么方向看去,都是一副影影绰绰的模糊景象。

烟雾中不时有恍若火星一般的东西飞过,那是城上向着墙下射出的火箭余光,在这些零零散散的火星的光芒下,无数嘶喊拼杀的声响冲天而上,直震得人几欲不能听声。

一股强烈得刺鼻的血腥味直冲薛石的天灵盖,几欲使其作呕。

薛石死死地压在一个异族身上,双眼赤红的喘着粗气,他的左手,正死死揪着那人的头发,另一只手把着一把长柄断刃的朴刀,刀锋已大半插进那人的腹部,大量的鲜血疯狂的从那个刀口的断刃处里迸射流出,将两人的甲胄和身躯沁染成一种妖异的深棕色。

身下的异族似乎感应到了死亡的气息,无比疯狂的挣扎着,相比较异族的身形来说他羸弱不少,即便是拼尽全力的情况下,也几欲被其挣脱开来。

他咬着牙关,手中的朴刀拼命地在异族的体内搅着,一股一股烫热溅涌他的胸膛。

不过几个呼吸,身下那还滚烫的躯体便松弛了下来,缓缓停下了挣扎的动作,彻底没了呼吸。薛石呕着气和唾沫,扶着墙垛站起身,吃力的拔出刀来,那身下穿膛破腹的破烂伤口里瞬间喷涌出鲜血,粘稠的血液再度泼洒遍他的全身,一股子血浆味和尸体的恶臭混合着充斥满他的鼻子。

蓦地,一阵狂风骤起,于一霎将这无尽一般的黄沙吹散开来。

城墙、城下陡然一清。

薛石失神地望着四下:

暗红色飞溅的血液与被风吹刮向远空昏黄的烟尘相互交错着,拼凑出一副残忍的画卷。

失去生命的残破尸体或是相互扭着胡乱的堆叠在一起,或是被压着形成一团又一团的尸堆。

天是红色的,地也是红色的,眼眸之上似乎被套上了一层血红色的蝉翼。

入目所至之处,皆为血色。

似乎无尽的鲜血在这仿佛炼狱般的城墙之上肆意流淌着,四处横倒的尸体堆在其中宛若礁石,就像是某种号称死亡汹涌的海浪中的一丝点缀。

血肉四溅遍布,敌彼混合辨分不开。

仿是身处无间炼狱。

他恍恍惚惚地向着城下望去,城下那宛若潮水一般的异族军队,就好像是汹涌的泛滥洪流一般,自远方向着城墙这边席卷而来,在城下化作一朵朵残酷的血花,从一条生命变作一层叠着一层的基石。

如同潮汐。

“兔崽子你想找死啊!趴下!快趴下!”

“小石头!”

薛石猛地睁开双眼,大汗淋漓地从床上惊醒过来。

几乎是瞬息之间中,他的手便已经紧紧抓住身旁斜放着的朴刀。

剧烈的喘息声在屋头里面回响,在喘息声中,薛石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翻身从床上滚落在地,半靠在床沿上,一只手已然放在刀柄之上。

薛石大口地喘着粗气,摩拭着手中的朴刀,这才缓缓地定下心来。

晨曦的阳光透过窗照在他汗漉漉的脸庞和湿了半襟的内衬上,也把他的还略有恍惚的意识重新拉回到了现实当中:他此刻并不在那个瞬息生死的残酷沙场上,而是在一间普通的民居里面。

又做那个噩梦了。

薛石随意的用袖子抹了把脸,撑着板床坐起身来。

稍稍看了眼胸口处的伤口,万幸并未因为突如其来的剧烈运动再度崩开,绑带上没有鲜血透出来,只不过是稍稍有些潮湿罢了。

昨夜被砍在胸口的伤口上缠着的带布下依旧有些许的痒痛,不过在上了迟备准备的金疮药后确也是强上了不少,想来已无大碍。

最起码不会影响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他缓缓地吐了口气,轻微地甩了甩脑袋。

虽是做了一场噩梦,不过此时的他倒是也因此似乎清醒了不少。

平息了下仍旧有些急促呼吸,他将朴刀重新放回了原处。

还未等他完全将心绪平稳下来,外屋的密道口却传来两短一长的叩板声。

此刻的白日相较于前几日来说显得和煦温热了不少,虽说尚未至晌午时分,这并不算刺眼的阳光却也是洒遍了西市坊的街路之上。

余笙慢悠悠地端起瓷杯,轻轻啜了一口散着热气的茶水,然后缓缓将杯放回到桌案上。她仿佛漫不经心地向着街对面望去,从她的这个位置向外望去,正好是可以看到对面雅韵阁外围厚实的青灰色外墙和紧闭的气派红木大门。

就在约摸一炷香前,她的人便已经拿着金牌带着一队手下进去了。

不过按道理来说,如若只是简单地勘察询问、寻证搬尸等等事宜,在已详略的看过那份书简后,应不该这么久了还没有人来汇报。

看来应该是觉察到了某些奇怪之处了。

她微微凝目,却见那扇红木大门打开了半扇,一个手里捧着几样杂物的男子,快步从里面走出。

他不露痕迹的向着余笙的方向瞥了一眼,随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跨街而来。

看来还是有所收获,余笙微合眼皮,心底暗自思索着。

没过多久,余笙所在的厢房房门被猛地推开,本就被窗外冷风压得微小的火苗,被这进门之人随身裹挟而入风再一刮,骤然蹿起一霎后瞬间便敛灭了下去,徒留剩一缕缕袅袅的白烟。

余笙转过头,看向来人:“来得慢了些。”

“按照我的推算,倒也不至于用时如此之久,是发现了什么蹊跷之处?”

登楼而上,推门直入的正是刚刚从雅韵阁出来的男子,其名叫申暹,二十多岁数的青年。这人生得和一般关中人有些不同,面相更偏像胡人一些,额头平阔如台,鼻却望之宛若鹰钩,显然是汉胡混血。

他是余笙连夜从坊巡侦卫中点名要来的,此人六年前还是案牍库的主薄,有着过目不忘之能,再加之他是整个明镜司内读阅案牍数最多的人,带在身边简直便是随身携带一座小型的移动案牍库。

不过这样的人,因为自身杂胡的血统,多年以来一直未能有所升迁,更是在她被闲置案牍库的同年,直接从主薄贬至坊巡侦卫,要知道若是论起官阶之职,他可要比当年的沈司正那可是要高出不止一头。

“若只是核验死因,依理推寻,搜查佐证,有都尉你之前给予的书简文料铺底,倒也花不了多少时间。”申暹匆匆将门靠闭上后,将手中几物一一摆在桌案之上:“但是这雅韵阁透出来的态度却是让人说不出的格外古怪。”

“古怪?”

余笙眉间微皱,申暹六年前便是她的副手,跟着她多年,可谓经验丰富,他若是直觉古怪,恐怕这里面还真有些问题。

不光是王台南的身份背景,就连其殒命之所都隐隐不那么清白吗?

“是的,说不出来的古怪。”申暹将怀中的金牌交还至余笙的手中,皱着眉头接过余笙递过来的茶杯:“首先按照随队的仵作判断,那王台南被害的时间应比雅韵阁报官的时辰要早的多,可作为留沐的王台南怎么可能如此长的时间之内,都没有人发现其早已经死在厢房内?陪侍的花女呢?其他的小厮呢?”

申暹一口将热茶饮尽,继续说道:“就算不论这些,那凶手杀害王台南后,是怎么脱身的?跳窗之后浑水摸鱼?要知道昨夜可是花魁首秀戏演,西市坊本就热闹非凡,昨夜恐只怕更胜往日十倍不止,难道就没有人看到跳窗的凶手?”

“而经询得知因为花魁首秀戏演的缘故,雅韵阁在那段时间抽调了他身边的随侍花女。”

“又据昨夜当值的小厮说,当夜整三层的厢房便只有王台南一人订下,而无论前后昨夜至始至终都没有人上来过,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咱们这个从四品官身的王台南王大人,被杀害的时间应该是在花魁戏演的时候,且因为种种原因在那个时段自己独身一人。听闻昨夜戏演过程中有熄灭全坊火把过,应是在那时凶手便得手了,也是在那个黑暗遮目的空当离开的现场。”

“和我推断的一般。”

申暹应和着余笙点头,接着继续应道:“可据小厮告知,当天距离王台南那个厢房最近,最有可能的二层厢房。”他指了指身下的位置道:“而这个最方便翻进王台南那个厢房,那个他身下的厢房在当晚竟然是空的无人订下?”

“三层无人进出,身下厢房却也是空的,那凶手是能飞天遁地,直上青云之能不成?!要知道那可是三层楼阁之高啊!”

“若没有,那幽密之室杀人,杀完人了悄然消失,杀人者,鬼魅也?!”

余笙眼眸一凝,缓缓说道:“所以雅韵阁方面给的是假的供言。”

“这是最合理的判断,所以我便多留一些心眼,多视巡了一遍现场的厢房,倒还真让我找出来了一些痕迹出来。”

申暹猛地放下茶杯,耸了耸鼻子说道:“我在厢房的寮窗边沿下方,发现了一处细微近乎于不可察的缝隙,应该是某种双刃短剑刺入遗留下来的痕迹。”

“这说明当夜确有人从那厢房翻入,刺杀成功后再度返回,甚至大胆一些推断的话,那人可能都是走出的厢房,光明正大的从这青楼的正门走出去的也未可知啊。”

“可,雅韵阁为什么要说谎呢?”

申暹不解的摊开手:“他们不过是受牵扯的一方,按照大周律法,除却没有检查客人告身这一条,并无其他不妥之处,实在无隐瞒欺告的动机啊。”

“难不成堂堂雅韵阁,京城三大青楼之首,会因为区区几百两罚银而选择向明镜司欺瞒案情?”

“欺瞒自有其欺瞒的理由,之后查出来便是,不必在这方面过于钻角,毕竟我们首要是抓捕凶手。不过倒也不坏,权当是给了我们另一个查下去的方向罢了。”余笙用手指瞧了瞧桌面:“那这些又是什么?”

却见她指着申暹摆在桌面之上的一个青色的镖刀和一张有着深深合仄印的宣纸。

“难不成这些便是你寻来的佐证之物?”

余笙说着两手拈起那张皱巴的宣纸,轻声念着上面凌乱的诗句,片刻后缓缓将其放下,若有所思的凝眉。

“正是。”

申暹指着桌案上摆着的两件物件,眉间皱起一个大大的川字:“这也正是我所说的古怪之处,这雅韵阁如是真想欺瞒,又为何不动这些凶手留下来的佐证之物,这种似是而非的做法实在让我猜想不通。”

“还有最关键的这把镖刀,这镖刀材质并非铁制,而是钢材锻打而成,不过却并非一体锻打,更像是从某种钢制物体中切割而成,用来伤人勉强可以,杀人就力不从心了。”

“所以与其说这是凶器之一,倒不如说更像是凶手故意留在现场的某种信物一般。”

申暹边说边比量着镖刀的长度:“这种大小的镖刀民间一般都是由铁制成的,长短轻重不一,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江湖中人使用的较多,样式倒也常见。就是这……”

“怎么?这镖刀有什么异处?”余笙敏锐的注意到申暹语气中突然出现的迟疑:“只要与此案有关者,无不可言,说。”

申暹稍稍踌躇了片刻,然后轻叹口气,苦笑着拿起那把镖刀,指着镖刀刀身位置上一块模糊的纹记说道:“这个刀身上面的花纹,虽然模糊不清,但是我还是能够勉强辨出。”

“如若是我没有记错的话,这纹路应属旧历时期,宫城羽林卫军中器品。”申暹下意识的放低了声音,虽然两人距离很是近,余笙却也前倾起身体,才能听清:“钢制、能够被切成这般大小的镖刀,要是我推测无错的话,这纹记那便当属是……”

“羽林卫军专配的贲甲胄。”

申暹的话语,随着微寒的风声,一并幽幽地传入余笙的耳中。

然后在她的心间炸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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