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如墨,残月盘空。
明镜司内,偏殿,案牍库后。
其殿后还余着一座后院,大概殿前院落面积的一半左右,其中散布坐落着一些个独栋的小屋,零零散散地分布在这殿后与殿前偌大院落相比,相对窄小的后院之内,大部分都是以做诸如伙房、茅厕、水渠等司内必备屋建之类的设施。
而在距离案牍库最近的一间退室之内。
有风穿堂而过,惊起阵阵纸张沙沙作响,似海潮般此起彼伏。
一卷卷或是以红绸、或是黑绸贴在简封上做标签的纸简,似乎是按照时间的顺序一一陈列在余笙的面前。
“桌案上的这些便是从京兆府调出来的全部案件卷宗,红色区标的卷宗包括案件细节和所有遇害之人的姓名生平履历,黑色区标的卷宗则是我整理出来各个案件先后顺序地区和相关联系。”申暹站在一旁,一一将纸简展开,神情凝重的继续说道:“不查不知道,出现青色镖刀的案件这些年来除却王台南这样从四品官身的受害者,更多的是不入官身的吏员,甚至是死后被挖坟掘墓都不放过,竟是也要放上一把的也不在少数。”
他指着桌案上的书简,一一做着解说:
“旧历十八年,七月,宁河县差役辰巳城,被人发现吊死在自家的大梁之上,腰间插入一把青色的镖刀,心窝处有两支弩箭,近乎射穿了他的后心。”
“同年十一月,丰台村里正李洪季,被人用朴刀贯穿肺腑,钉死在李家祠堂的大门上,被人发现的时候两腮被一把青色镖刀横穿豁开。”
“旧历十九年,二月,解甲归田的沈欢,溺死在自家的水井里面,后来仵作在刨开的胃里面发现了一把青色镖刀。”
“天启一年,十月,因房屋莫名走水,焚烧而亡的王思鲷……”
“够了。”余笙摆了摆手,面色冰冷的寒声说道:“直接说结论。”
“从京兆府调出来有关我称之为青刀案的案件,是自旧历十八年七月启始,一直到如今,总共一百二十六起。其中八十七起是为挖坟掘墓,并无实际人命伤亡。“
”但是除却这些之外剩余的共三十九起命案,官阶上至从四品下至普通民众,散至京都靖安辖制的县、乡、村,以及靖安府城城内,其范围之广,简直出乎我平生追查的所有案件。”
幽幽的话语在晃动的烛光下显得无比的冰冷,一字一眼仿佛都在重现那一个个名字下代表的性命和鲜血。
申暹指着桌案上的卷宗,神色变得严峻起来:“从表面上看,他们都毫无关系。但是若是翻看他们所有人的履历,向着他们的过去来顺藤摸瓜摸索而去的话,则会发现一个令人震惊的事情。”
“他们都曾任过军职,且统统来自皇城禁军的羽林卫!”
“最为关键的是,这些人都分别是两支卫队的成员。”
“羽、林、卫。”余笙冷笑的敲着面前的书简:“怪不得着急推我上台查案,看来事关当年的皇家羽林,那老头子恐怕不敢轻涉其中啊!”
“或转文职,或成平民。”余笙眼睛猛地眯成一个危险的模样:“而多年之后,专属于羽林卫的贲甲钢片却被人做成镖刀的模样,特意放置在这些原属羽林卫的被害人身上。”
“那么这个凶手,或是凶手们,是怎么得到这些钢甲碎片的呢?”
“凶手们?”申暹微微一愣:“在小院凶案现场之时都尉就有过此言,不知为何都尉认定其是团伙作案?”
“很简单。”余笙从书简中挑拣出陈褕的相关卷简,缓声解释道:“此人与王台南死于一夜,若非提早踩过点,知道并且能够肯定,当晚陈褕必定会出现在那个小院,凶手又怎么会谋划出来一出一夜双杀的计划?”
“陈褕当夜是以马车车夫的身份去的西市坊,可是直到第二天正午车马行报官,这中间竟然无人有所察觉,他拉的客人呢?哪里去了?据这书简上所记,西市坊的更夫可是清楚的记得陈褕的马车是载有客人进入西市坊的。”
“若是你花钱雇车辇,第二天连人带车通通消失不见,你会当作无事发生?那凶手恐怕便是那位莫名消失的乘客,乘他的马车便是引他入局。”余笙冷笑了几声,继续道:“还有雅韵阁那反常的反应,那是一个很是拙劣的隐瞒,你我都能看出来,难道那精通世故的老鸨会不知道你看出来他们在欺瞒了?可即便是如此拙劣,他们依旧如此做了,这说明他们要保护的人,那个跟凶手一伙的人,对他们,对雅韵阁来说很重要,最起码短期内很是重要。”
“都尉您是说....花魁?!”
申暹皱着眉,有些不解的反问道:
“那我们为什么不强行……”
“不行。”余笙立马打断了他的余话:“你就知道强行,如果能强行刑讯逼供,难道我会因为怜香惜玉而耽搁追凶?”
“靖安附近最著名的三大青楼,妙心园在城外西崖,盛袖绾则在曲江苑,唯有雅韵阁独独在这寸金寸土的西市坊,又能屹立多年仍就迎来送往,你从来就没有想过这背后的原因吗?”
这么赚钱的销金窟,没有强大的背景又怎么会屹立大周京都数年而不倒。
这是一个不需要多么聪明,也能够想得清楚的脉络。
申暹沉默片刻,却依然有些不解的问道:“道理我也明白,可是,难不成一个青楼的背景还要比直达圣听,权同三司的明镜司要硬要深吗?”
“从前也许不能,但是现在,恐怕是说不太定了。”
余笙微微叹了口气,剩下的话语却并未再说。
如要说的话,像是雅韵阁这样行当的青楼就做皮肉买卖便是了,可为什么还经年累月的花钱费时的举办比赛,培养花女成为什么花魁?
还不是因为外教坊这个专门媚上的东西,每年千秋节至上元佳节的时候便奉旨行游,按照圣上订下的行游规矩,其街演队伍甚至可以游街至正阳门前,在圣上和群臣身前进行戏演。
既有机会在圣上面前演出,若是有符合圣上心意的,外教坊便会于门上进呈单名,由圣上圈点出演的花魁。
这在她们行话叫做为“圈迁”。
得圣上看中的花魁,自是一夕之间飞上枝头。
其身后的青楼便也随之鸡犬升天。
而此番距离千秋节仅剩下四天时间,如此想来,倒也怪不得那雅韵阁竟如此行事。
而当今圣上喜爱之事,作为本就隐隐算是眼中钉的明镜司,若是贸然参与其中,搅乱搅毁了圣上千秋节的雅兴……
余笙不由得在心底默默地骂上几句脏话。
花魁提供了王台南的情况和雅韵阁的布局,那个行踪不定的凶手杀人放镖,当夜还应有人跟踪着陈褕至那座小院,甚至于当晚还可能有人在阁窗上看着那个小院,而这一切也许还应有人在背后筹谋……
无密不成事,他们却能纠集起如此多的人参与其中,虽说有京兆府无能渎职的原因在其中,不过能够这么些年来,丝毫没有走漏任何风声……
这可是靖安!是京都!
这该是多么可怕的一群人啊。
又是什么事情能让这么一群人誓要诛绝这些早已经卸任的羽林卫众?
或者换一个说法,当年那些羽林卫众又究竟干了些什么?!
余笙缓缓睁开眼睛,眼神里面有精光闪过,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一般。
羽林卫,众?
“这个案子越来越有意思了。”余笙似乎把握到了什么一般,猛地看向申暹:“查!查当年与这帮人差不多同一时间曾任职于羽林卫,现今就在靖安府城内任文职或军职的人。”
“他们应该便是凶手的下一个目标!”
“查过了。”申暹马上上前几步,抬手在一众卷宗里拿起一卷标着黑色区标的书简,双手捧给余笙:“当年卸任的羽林卫那两支卫队成员中,如今还活着的仅余下两人,且如今都尚在靖安城中。”
“许志笙,如今任职于秘书省,从七品校书郎。”
“史桑节,现任巡防营正七品夜不眠的队正。”
“夜不眠的队正?”余笙的声调猛地拔高了许多:“可是今夜当值?!”
“这个……”申暹瞬间一愣:“您的意思是,凶手会想要在宵禁时分,当街刺杀率队巡守的夜不眠队正?”
他不可置信的看着余笙,下一秒瞬间扑向桌案上的书简。
余笙捏了捏拳头,推开欲要上前翻找书简的申暹:“找什么找!赶紧唤率一队侦卫随我赶去……”
她的话音还未说完,便听到一声急促尖锐的啸声传来。
那是鸣镝箭的警示鸣音,是以发现异常,急召援巡。
为内城,旅贲卫专用。
余笙猛地急步跑出退室,望着内城方向上空炸开的赤色,喃喃自语道:“内城,难道是秘书省?”
“许志笙?!”
靖安内城,某十字巷口。
月色,悠悠倾照在黑漆漆的人间大地之上。
与外城相比,靖安内城因其大部分的行政属性,每当夜幕降临之后,就显得颇为安静,甚至可以称得上死寂一词。
除了某些官署中贪赚膏火费的少部分人,便只剩下巡守的旅贲卫的军士了。
哗哗!
阵阵类似铁制样式的东西相互撞击的声响逐渐从远至近,在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近乎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色中,一点暖光晃荡着盈盈显现。
那是一队正巡街往回的旅贲卫。
一盏灯笼摇晃在前,微弱的光芒配映着几百米开外的庭燎,勉强照亮着这是十几人身前的道路。
缓缓而行在前方的旅贲卫的偏卫双手交叉插在腰间的带囊中取暖。
突然他停下了脚步。
他眯着眼睛盯向斜对身的暗巷,身为一个老兵,不知道为何经过这个常年巡视的地界,却不由自主的停下了脚步。
虽然没有丝毫异常的动静,心里面却总是有一股不对劲的感觉。
“老大,是有什么异处吗?”
身边的士兵轻步上前,低声询问着:“要不要我带两个人去摸一摸。”
最近的一次更鼓已然敲过,夜时已过近半,与下半夜巡守的那队卫交接的时辰已近,若是因自己心疑耽搁了,说不得还得受那队偏卫的阴阳。
想到这里,领队的偏卫再度凝目观察了一番,见确并无什么异常端倪,挥了挥手:“无事……,继续巡查。”
说罢便继续前进了。
半晌过后。
一道魁梧的身影缓缓从一处深邃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借着月光看去,却是沙杰。
他擦了擦额头上渗出来的冷汗,内心不得不暗呼侥幸。
要是那个旅贲卫的偏卫再多坚持心疑一下,恐怕今天他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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