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我引以为豪的潜行功夫,今夜竟差点翻了船,究竟还是老了,生疏了……”
沙杰心里暗自念叨,轻摇着脑袋向着暗巷走去。
今夜的行动本该安排的是另一个募兵兄弟,只不过他在临行前借口与之饮临行酒的工夫,一把蒙汗药便将其药倒了,拿了那个人为今夜准备的东西和地图,便悄悄的替其把事给做了。
这么多年以来,因为他残废的右手握不得刀兵,所以那些卖命的活计一直都没有让他参与过,一直都是干一些边角的杂事。
沙杰心里明白这是薛石忧心他而暗中做的照顾。
可他也曾是饮烈酒,持大刀,鏖战数日而不倒的汉子。
也曾是为薛石挡过风雨刀剑的袍泽。
如今怎可眼睁睁地看着他厮杀拼命,而却只能做一些传递消息、运送物件这样的杂事。
他的内心再也接受不了。
他想要通过今夜,告诉薛石,告诉其他人,自己仍旧是悬兹城上的沙杰。
不过这次也算是功成圆满,远比自己想的要顺利的多。想到这里他咧着嘴巴,那种重新找回自身价值的快意,充斥满他的胸襟肺腑。
漆黑的阴暗下,沙杰按着回忆中的地形路线,顺着小巷向其深处潜行而去,按照那位在无忧洞生活多年的迟兄弟准备的图纸上,这条巷子后便是一处隐渠,从那里下去有一条直通外城的地下引流管道。
四周一片寂静,除却沙杰细微的脚步声再无其他,眼瞅着再向前走,便到了图纸上所示的位置了,他却忽然停下了身形。
耳朵轻微的扇颤,他咧开的嘴巴缓缓收敛起来,原本无声的笑容转瞬间化作凝重的神情。
静。
太静了。
虽说内城的夜晚本就无人,安静一些确属常态。
不过,怎么就连一丝一毫的虫鸣,半声鸟鸣都没有?
就像是被巷子里面的黑暗全部吞噬了一般。
“不对劲。”
多年沙场厮杀培养出来的生死直觉瞬间袭上沙杰的心头,他瞳孔在一瞬间收缩,几乎是在后脖子骤然发凉的那一瞬间,猛地侧开了脑袋。
一道黑夜中闪过的寒芒自他脖颈旁一擦而过,一抹鲜红微溅而落,一条浅浅的血痕蓦然出现。
那是,弩箭?!
紧接着,于电光火石惊诧之后的下一瞬,又是一声沙杰格外熟悉的弩机悬刀扣动的声响传来。
这距离,他根本来不及躲闪!
“不!不能倒卧!”
沙杰双膝微沉,却又在瞬间止住了,他拼了命般的努力克制住身体下意识的卧倒的本能。
这里并不是悬兹城的城墙上,也不是追杀的山林之间。
没有护甲,没有刀兵,最关键的是,他的身边此刻也没有战友。
此刻倒卧,就算奇迹般的躲得掉弩箭,也绝对躲不掉紧接下来的袭击!
在念头生起灭下的刹那,他猛地抬起了手,护住了脖颈之前的箭道的来向。
就赌来箭袭向的要害,是他以掌来挡避的地方!
随着他的动作,那破空的啸响骤然震耳!
在呼啸间,迸射而来的弩箭在沙杰的眼底划出一道微弧的线,在漆黑的夜幕下闪烁出耀眼的光芒。
在此黑夜的衬托下,如同划过的一抹流星,在月光与星辰撒下的自然光的反射下变得更加强烈,然后径直的于空中完成了一道线条。
下一瞬贯穿了他的右手!
由背及心,一支弩箭生生卡死在肉筋手骨之间。
原本的旧伤之处,尽皆是血肉模糊。
他赌对了!
这该死的准度!
对面的也是一个见过血的。
不过,照着他来比差远了!
若是有甲在身,即便是赤手空拳自己也能擂死这货。
沙杰内心不屑的狂喊,嗓子却不可避免发出一声闷哼。
破空声还未落,一道黑影便自巷子一侧的墙围上,如同鬼魅一般冲了下来。
带着一抹冷芒几乎与沙杰的闷哼声同时落下,落地的瞬间便已经冲了过来。
速度之快,刹那便裹挟着风袭至沙杰的身前。
不能躲闪,闪避必败无疑!
只能迎面而上。
与他正面硬抗!
沙杰眼中骤然间便只余下那一抹寒光。
黑暗中,刀光一闪而至,恶风呼啸下,一声刀切肉卸之音,响彻暗巷间。
噗!
一条臂膀打着圈,啪嗒几声摔在地上。甩溅的猩红在此刻似乎蓦然间变得缓慢,喷洒向着四下飞去。
在空中,在两人之间,化作仿佛剔透圆滚如细砂般的血雾,在一瞬之间,涌在狭路厮杀的两人中无法散去。
充斥口鼻的血腥味浓厚得几乎无法喘得过气来。
沙杰臂膀上碗口大的豁口哗啦啦的滋淌着血,似乎溅射得要糊住厮杀二人的视线一般。
一时间,在鲜血的弥漫下,两人的身影自黑暗中显露轮廓而出:
那道黑影蒙着面,着黑衣,手中的长刀力道似乎未尽,带着他的身体微微向前倾倒。
下一刻。
黑暗之中,仿佛感觉不到痛感的沙杰狞笑着欺身而近,在蓬散开的血雾中猛地突出一层凶悍的人形。
他的冲势宛若一头濒死的野兽,对除却此刻在他眼前、眼中形同猎物的蒙面人之外再也不管不顾其他,于蒙面人惊诧的眼神下,冲至他身体的中线,顶身相撞。
砰!
蒙面人一声闷哼,整个人控制不住的向后仰头,一股股鼻血横流四溅而射。
沙杰竟硬生生的一记头击,撞得蒙面人攻杀势头为之一滞。
他咧张开嘴,张狂的哈哈大笑起来。
豪迈的笑声之下,沙杰竟是昂起头颅,一击得手后再度蹬地蓄力后倾,竟是想要再来一击!
蒙面人惨呼着,回手收转长刀,趁着这个空当猛地超前一捅!
血腥喷涌而出,在两人贴近的身体之间炸开蓬散。
就待蒙面人欲待拧转刀柄的瞬间,一张血污的狰狞面容再度映入他的眼底。
那不是濒死的恐惧该有的神情!
那是仿佛马上欲死的不是眼前的这个人,反而自己是得胜者一般的残忍狞笑。
黑衣人的神情骤然僵滞了起来,那残忍的笑容在他的瞳孔里面倒映而出,那本该是垂死之躯的沙杰,骤然升起一股悍然到令他忍不住畏惧颤抖的气势。
裹挟起似乎不该有的风势,沙杰的头锤狠狠地抨击在蒙面人的脸庞上!
无数金闪的星光在蒙面人的眼中炸开,茫茫白色的星点充斥满他的视野。
下一刻,他恍惚的看到沙杰似乎缓缓地向着他伸出了仅剩下的右臂,然后狞笑着摊开了自己的手掌。
却见那掌心之中,卡着半支弩箭的箭矢,露出来的箭尖在黑色中闪着摄人的血色寒芒。
那是他之前射出的弩箭?!
“不!”
“噗……呲呲呲……”
哀嚎未落,箭矢便生生攮进黑衣人的脖子,然后狠狠地一撩,连带着喉结气管等一大块的血肉被豁割开,落到黑暗中不知何处的地面。
鲜血扬扬洒洒,仿佛于霎那,再度在这个小巷中绽放了一朵造型古怪的红花。
蒙面人怔怔地低下头,含糊不清的吐着残余下来的半截气和话,连带着沙杰已经无力的身躯一并摔在了暗巷的地面。
疼痛在尚有气息的沙杰身上爆发,他眼前的世界缓缓地暗了下去。
“啧啧…”
还合计做成这件事之后,可以在薛石面前好好地说上一说,却没想到竟是折在了这里。
死得真是丢人啊。
也不知道地下那帮兄弟又该怎么嘲讽自己。
这么模糊的想着,似乎身边真的有了嘈杂的嘲笑声。
“右手废掉,赤手空拳又怎样?”仿佛是为了自己辩解,沙杰口鼻不断的涌着鲜血,在血水中囫囵着,喃喃嘀咕着:“照杀你等鼠辈无误……。”
暗巷重回真正的死寂。
余笙赶到的时候,小巷已经被一队旅贲卫团团围住了,她亮出金牌带着申暹,两人缓步走进这条巷子。
“竟然不是在秘书省……”
她皱着眉看着鲜血横流的地面上,叠着的那纠缠在一起的两具尸体,久久没能作声。
申暹捂着口鼻,似乎想要蹲下去查看,却被一旁的士兵给拦住,他退回几步转过头向着余笙说道:“这算什么?黑吃黑吗?凶手一伙突然内讧了?”
“不像。”
余笙中食两个指头轻轻地敲着自己的下摆,片刻后她忽然转身走出巷子,径直走到维持现场的那名偏卫身前:“鸣镝一出,此处之情恐要直达天听,我理解你的难处,现场我不干涉,但这两人极大可能涉及到我查的案子,你得把对这两人勘察的结果跟我说一下。”
偏卫微微挑了挑眉,似乎想要说些什么,目光却在余笙腰间悬着的金牌上打了打转后,又悄然地咽了下来:“按照现场情况推算,那个蒙面黑衣人是在巷子内伏击的这位…”似乎找不到贴切的词语,他含糊了一下,继续说道:“最后的结果你也看到了,同归于尽。”
“能看出来两人都是什么来历吗?”
“都是军人,或者说都曾经是军人出身。”偏卫摊开自己的手掌,指着自己掌心上的老茧低声说道:“都有老茧,没有几年持刀劈砍是出不来这玩意的。从那个蒙面黑衣人的随身中翻找出来一把臂弩、一件软甲、一把铁制长刀。而且观其材质都不是说民间或是地下里面能够流通出来的物件,不负责的说,最起码是东市那边某些个家府亲兵才能有这样的配置。至于另外死掉的那个……”
这位偏卫忍不住面露一丝敬佩之色,低声说道:“什么利器护具都没有不说,单凭一双赤手空拳就把一个着甲、配弩、持刀的老兵给收拾了,实在是可怖可敬。”
“至于他的来历,什么可以依据判断的物件都没有,确实是不太好判断。不过这般身手,在整座靖安府城怕也不会太多,又不是东市那些贵人府邸的护卫私兵的话,大概率可能是从西边逃回来的。”
“西边?西域!”余笙心头猛地急促的跳了几拍,申暹的话瞬间萦绕在她的耳边:旧历十八年启始……
旧历十六年,圣上裁撤安西都护府。第一起青刀案则在二年后发生。
很难说,这两者之间没有联系。
“原来是募兵吗?”
“这是最有可能性的答案了。”这位偏卫微微侧过身,稍稍贴近余笙的耳边,轻言说道:“虽说我不知道都尉大人到底在查什么案件,但是如果涉及到募兵的话,我还是建议大人您多带一些真正见过血的,而不是现在的这批。”
他缓缓打直身体,眼神幽幽望着巷子阴影内的尸体轮廓:“那可是能跟突厥等异族浴血鏖战的狠家伙,最擅长以少杀多。当年裁撤之后,又经历了安城哗变,即使这般依旧还能够活下来,且逃回来的募兵,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杀神一般的存在。”
“我知道了,多谢提醒。”余笙沉默片刻,沉声问道:“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这些募兵的信息,朝廷有相关的资料吗?”
“不可能。”偏卫摇了摇头,轻声应道:“别说是如今散兵游勇般的募兵,就是像募兵们还是以小队的组织形式存在的时候,它的成员成分也是很难搞得清楚的。与全部都是身世清白的家生子的府兵相比,募兵里面既有因伤残而退役的老戍兵,也有流徙至戍边之地的农户子女。有收编王化的西域胡人,也有逃灾避难过来的没有告身的灾民和遗孤,总之其人员成分之复杂,便是每支募兵戍队的队长,都没有办法做到全部都了如指掌。”
得到想要得知的答案的余笙告谢之后,挥手将一队侦卫全部召回。
整件事情的脉络缓缓在她的脑海中捋顺,一个念头逐渐浮现。
“申暹,你带一半的侦卫,现在就前往外城。”
往外城的方向没走多久,余笙猛地停下来了身形,突然回转过身子,直接解开挂在腰间的金牌,扔给她身后一脸茫然的申暹:“出内城之后,将沿途所有坊内街巡和夜不眠全部临时征召,如果我猜的不错的话,那个凶手今晚必定会对史桑节出手。”
申暹手忙脚乱的接住金牌,他有些为难的看着余笙:“可是都尉,这内城刚刚发生凶杀,此时抽调一半的侦卫还将金牌给了我,您的安危怎么办?您要是出了什么闪失,我等属官……”
“我能出什么事?”余笙咬着牙直接打断了申暹:“这是内城!又刚刚发生见血的凶案,此刻旅贲卫又临时征调了一队,皆在其附近,再说这里距离明镜司并无多远。“
”我的安危不必过多担忧!”
“反倒是史桑节那边,如今是重中之重!”
“这个地方距离秘书省并不算远,恐怕那个死掉的募兵已经将许志笙解决掉了!现在那个夜不眠的队正史桑节是我们最后一个线索和机会!”
余笙的目光不断的闪烁着,语调也不自觉的加速起来:“还有,还有人,这一切的背后还存在着第三方的势力,这个第三方不想让凶手他们这么杀下去,不对,是想要在他们杀掉最后一人后,再反过来将他们杀干净!”
“螳螂扑蝉,黄雀在后,杀人灭口吗?!”
余笙猛地把住申暹的肩膀,语气凛冽的说道:“申暹,你记住,赶过去的时候,如果史桑节还活着,全力保住史桑节的性命为第一要素。如果史桑节死了……”
“尽全力保住那个凶手的性命,务必得让他活着,你可听明白了?!”
申暹闻言一怔,缓缓地点了点头。
“好了,你去吧,我也要赶去秘书省,就算许志笙被杀死了,也许现场也会像类似王台南现场那样,留下他想要留下的东西。”
“或者说,是留给我们的东西。”
余笙面容闪过一抹杀气,冷冷一笑:“可别让其他人给捷足先登,抢先我一步给拿走了!”
她转过身去,望着隔着几条街的建筑轮廓,心中泛起浓烈的波澜。
“你们究竟是想要揭开和遮掩些什么?!”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