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书省位于内城的西南隅,处于三城中衢大街的附近。
这座相对它附近的官署,就以其规模来说就显得格外不起眼的官邸,就矗立在那里一处十字横街相交的不远处。
它的斜对街的便是是不甚热闹的司农寺,再往南边则是和让人避之不及的御史台紧邻的都察院。而其左边的便是造作监,右边则是更不起眼的典礼院。
可谓偏僻。
余笙赶到秘书省的时候,其大门处竟大门敞开着,官署邸门之所在既也无守卫的身影,更室内也没有门房的踪迹,就连正常留夜值守的杂役也全无踪迹。
她心中虽然已经有了答案,但仍旧心中不免一沉。
余笙缓缓向前挥了下手,眼下场间的情况已无需她再多言些什么,那半队随身的侦卫只余下两三护其左右,其他的人便迅速的向着内冲了进去。
她轻轻迈步进入官署,推开门扉旁更室的窄门,却见一个被五花大绑,口中塞上团布的老者歪着头缩在角落里面。
身旁的侦卫立马上前,探了探老者的鼻息,略微古怪的回头向着余笙做了一个活着的手势。
她知道这个侦卫为何一脸古怪的神情:作为经年累月追凶查案的老手,其见过不少累累血案,抓捕过种种穷凶极恶的恶徒杀手。可想来他怕是从未遇见过这种奇怪的情形。
试问又有哪一个侦卫巡捕是见过凶徒在杀人的时候,还会浪费时间将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绑住手脚饶其一命,而不是简简单单一杀了事。
但是却也不知为何,在看见更夫仍就存活的瞬间,余笙那本是一直以来沉悠悠的心境却莫名的轻快了不少。
走出更室,径直跨过大门后是一个极为开阔的官署院,院中无比僻静,除却余笙和其手下冲入所造成的声响,竟好似死地一般。
只余寒风拂过院中枯树仅剩的树梢,在周围安静的衬托下,发出无比刺耳的“沙沙沙”的声响。
在这编史修撰的秘书省中,一时间让人仿若恍惚地觉得尽是一阵阵的抄书声一般。
余笙缓步走在这秘书省的院子里面停身片刻,她扫视着秘书省正殿后影绰的殿舍,等待着散开搜寻的侦卫的回禀,脑海里面却泛起了关于此处秘书省的资料。
此处储存、负责、管理和典校着前朝和大周建立以来收集来的无数经史典籍,诗文经论,勘定古籍。于承蒙太后娘娘与当今圣上的皇恩,受旨意编撰前朝史料以修史公告天下。
在前朝时期,秘书省是包括著作署和太史局三者为一处的机构,权掌编撰国史,整理解析星象天文,撰写历法,权重一时无两。
但到了大周,情况便已有所不同,三处部门统统被拆分不说,等到了太后辅政监国的前期时间里,更是将秘书省仅仅当做管藏籍书一个职能,彻底变作了一个清水衙门。
可谓是清则清矣,贵却不贵。
若非前朝遗留下的十几万卷典籍,甚至于一度就连其工作的官署之所在,也要被其他部门上折给占了去,几乎算是名存实亡的清楚诠释。
是以虽是内城官署所在之处,却别说是此刻,便是在白日之时,这里也是鲜少有太过注意。
就更别提是夜里巡逻之时了。
一个本就让人下意识便忽视的地方,即使突然出了事故,若想要人发现,恐怕也是需要一段时间。
所以以至于余笙赶到前,竟然未有任何人发觉秘书省内已然出了事故。
“一个毕竟也曾任过羽林的兵卫,究竟又是因为牵扯到了什么紧要的事情,才会如此明升暗贬般的遣至到这里。”
她凝眉望着前方黑压压的小片殿舍,心中骤然生起一股强烈的求知欲,然后紧接着再缓缓将心中的欲望和随之而来的巨大疑惑,一点一点地重新按捺了下去。她近乎催眠一般的告诉自己,王台南案对自己最佳,也是对现阶段的明镜司最佳的结案结果,便是将那个凶手及其党羽抓捕归案。
而其他类似于青刀案,只能作为查案之用的手段,而不能作为结果而去追寻。
这一次毕竟与当年不同,与以往不同。既与公义无关,只与生存有关。
想到这里,余笙不禁有些哑然失笑,既然早已经有此打算,那又为何来到此处,又为何下那样的命令。
她摇了摇头,手指缓缓轻轻敲击自己的衣摆。
终究还是,心有不甘。
下一瞬间。
一丝嘈杂突然打断了她的思绪,片刻后前方传来了消息。
许志笙,找到了。
靖安外城,中衢大街的某处。
昏暗的夜色下,十几名身穿着布甲的夜不眠缓步地向前,仿如一条缓缓移动蠕动的黑蛇一般,整个巡守的队伍十分肃静,虽是行进的较为缓慢,队形却仍然显得很是井然有序,颇有一股子精锐的味道在里面。
队伍把头的便是今夜值守的队正史桑节,他举着火把,一脸肃然的走在队伍的最前方。
但轻微颤抖着的持火把的手掌,表明了他并没有如面色那般外显表现得这般平静。
他感觉很不好。
可以说是自从闻听到今晨时,从西市坊那边传来的消息后,他便已经开始心神不宁了起来。
王台南,一个从四品的文职官身,这个名字似乎与一个夜不眠的巡守队正毫无瓜葛,但是史桑节明白,他们之间那不能明说的联系要远远比明面上的紧密的多。
要命一般的紧密。
他沉着脸,一手按着火把,一手按着刀柄。
亦如当年的那一夜一般。
不同的是,那夜的自己是茫然,是恍惚。而今夜则是如落深渊般的惶恐和一股莫名轻松的解脱感。
也许下一个就是他,不!下一个肯定是他。
史桑节如是想。
他咬紧牙关,眼前周围的仿佛无尽的黑漆里似乎都暗藏着杀机,那些他视线看不到的角落里面,仿佛都有一把刀剑暗指着他,正欲杀之而后快。
他不似王台南,这些年里面似乎早已经把当年做过的事情给忘得一干二净,每天心安理得的纵情欢乐。
而他自从那件事之后,他每到夜晚便无法闭眼入睡,最后花了钱财和当年仅剩下来的一些人脉,调到了夜不眠来当这个巡守。
食不了熟肉,常年吃着斋饭,致使明明身为巡守队正,曾也为羽林精锐,如今却一副气力不足的样子。
可到头来,却是仍要心惊胆战的等待着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刺杀。
史桑节他知道,欲要杀他者,必是当年那件事情的残活之人。
如此想来,自己还不如王台南那般享乐了。
可惜他终究是做不到。
史桑节缓缓呼出一条长长的苍白的哈气。
夜幕愈发之深,气温也随之越发的阴凉起来。尤其残冬过后,倒春寒的那股子刺骨寒意,再加上今夜这随着夜色刮得越发猛烈的风,肆意地不断仿佛要往人的骨头缝子里钻。
如此天气下,值守巡夜是实在令人难熬。
队伍尾部的一名夜不眠巡守被冻的紧了紧布甲的内衬领子,随即不由得想念起出发前在坊内的家里,喝的那碗热腾腾的菜汤,仿佛那股暖烫的感觉也再度回想起念,不禁暗自咽了咽吐沫。
就在此时,突然一阵强风呼啸而起,吹刮得这名士兵眯起双眼,他微微撇过头去,却感觉好似余光中扫到了什么奇怪的反光。
还未等他再想看清,远处的内城方向却猛地响起一声尖锐的鸣镝。
夜不眠的队伍瞬间停滞。
“内城?”士兵怔怔地望着远处天空上闪起的那微弱的赤色警光,眼角却猛然间瞥见之前望到的奇怪的反光位置上,那里突兀的显现出来几道微淡的影子,就那样自两旁的坊门旁就毫无准备的映了出来。
“埋伏?”
低声的怔言还未落下,便被几声急促密集的破空打乱。士兵还未缓过神来,双腿便传来一抹剧痛。
他恍然间向身下看去,那是两支弩箭,分别贯穿了他的左右小腿。
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士兵这才摔倒在地,痛苦的哀嚎控制不住的从他的嘴中喊出,却淹没在更嘈杂的惨叫中。
他痛哭着躺在青石路石上,眼中映出无数与他同时被击倒的同僚身影。
近乎相同的位置,几乎同时射中的把控。
不过几个呼吸,场间刚刚还显得颇为气势的夜不眠巡守队伍,便骤然是只剩下只拔出一般刀身的史桑节一人。
在哀声一片的街面上,史桑节抖动的手终究是没能彻底拔出那把腰间的长刀。
他缓缓按下刀身归鞘,微微眯着眼睛,在火把的照映下,望着十几个黑影簇拥着一个少年缓缓从黑影中走了出来。
看着眼前少年缓步行来的身影,他惶恐的眼眸几经挣扎,终是缓缓暗淡了下来。
他轻轻地的放下腰间的长刀,在火光托映下的神情也逐渐变得释然了起来。
薛石缓步来到史桑节的身前,看着这个一脸痛苦恍然的男人,淡淡地开口道:“还记得我吗?”
未等史桑节开口,薛石继续自顾自的说道:
“我记得你。”
“当年那夜风劲,纵火漫天,几乎是将深邃的夜色焚烧得如同白昼。”薛石说着顿一了顿,缓缓拔出朴刀:“我们几个小孩子从未见过……那等地狱一般的场面,只能惊恐绝望的躲藏进一处粪坑流渠之中。”
“静静的求活....或是等死..。”
闻言的史桑节浑身猛地一颤,多年前的那一幕似乎再度浮上他的心头,多年久蓄的情绪猛地于此蓦然崩溃决堤,那双膝似乎再也支撑不住他强撑许久的身躯。
他重重地跪倒在薛石的面前,颤抖的双手似乎想要拉住薛石的下摆,却又下意识的蜷缩了回去,只在微微上霜寒冰的青石板上颤抖着的划拉着。他盯着薛石那张还略显青稚的脸庞,恍若看见那晚仰着脸,恨意夹杂着恐惧绝望的少年眼神,史桑节颤声地说道:“是你,真的是你……我这么多年来,这么多年,每每在噩梦中惊醒,今夜终于是要解脱了吗?你活着,你们活着……也许是我当年无边罪孽的最后一丝善举,我…我……”
似乎是明了自己即刻来到的死亡,史桑节胡乱的言语着:“我好累,好累……”
“这世道,人只要是活着,谁又是轻松写意的那个呢?”薛石垂着头,看着脚前跪倒在地的史桑节,看着那双颤抖着手,低声说道:“我知道那一夜,其实你发现我们了,小黄被溺死在迟备那小子的怀里,他没忍住呜咽了一声,正好被经过的你给听到了,同时也看见了我,但你却并未赶尽杀绝,而是装作不知情的样子离开了。”
“按道理这是活命大恩,但是你毕竟也是那群畜生中的一员,只因你放过我们几个的性命,便放如此血仇而不竟全功,我无颜面下去见那些叔婶子的面。”薛石面无表情的将手中的长刀扔到了史桑节的身旁:“血仇我得报,但承你不杀之恩,允你体面。”
史桑节痛苦地看着眼前的朴刀,半晌点了点头,颤巍巍的捡起了地上的那把朴刀。
“我之罪孽,我自己偿还,我的这些手下皆是身家清白的家生子,没有做过..没有做过我那等事情,能不能...,能不能放过他们...”
史桑节缓缓将朴刀横在自己的脖颈上面,一脸哀求的看着薛石断断续续地说着。
“我不是你们,不喜欢手上沾那么多的血。”
薛石淡淡地回了一句,眼眸垂下,随后便向着身后的身影挥了挥手,那十几道阴影逐渐退回至那浓浓的黑暗之中。
随后,他转过身去,向着来路缓步走去。
竟是再看也不看身后的史桑节。
史桑节怔怔地看着薛石的背影,半晌过后缓缓闭上眼睛,两道泪水终是流下。
跪在一群伤兵前方的他,紧握着朴刀,猛地一划。
滚烫的血在袅袅的蒸汽中四溅,溅起了更大的一片蒙蒙白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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