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笙一踏进去,一具仰头端坐的尸体便映入了她的眼帘。
许志笙身着的一身褶皱的儒服,一看便知是生前经过激烈的撕扯搏斗后造成的样子。
他是尸首被人端端正正地摆放在这间书舍堂中的最中央,在他身前是一张方桌,有几根麻绳缠绕在他的双腿和桌子的牙板和展腿之上。
桌子上除却一盏黑色的陶瓷灯盏之内,空落落的竟是什么其余的纸张、书本等都没有。
灯盏的灯芯仍持续的燃烧着,余笙微微一瞥,那盏内只有浅浅的灯油一层。
她皱着眉急步走至近处,只见许志笙瞪着惊恐的双眼,如同死不瞑目一般的死死地盯着他上空的某一处。已经有些僵化的表情充满着恐惧和惊骇。
他的脖颈搁在椅背上端的月形弧线上,一根麻绳牢牢地套死在他的咽喉上面,另一端则绑在他身后的廊柱之上。
他就这样保持着这种诡异的姿态,仰着头颅端坐在椅面上,双手环着搁在两边的扶手上交叉着掌心冲上,掌心上捧着一本被摊开的折页的书简。
余笙一把拿了起来扫了一眼,是一本很寻常记载前朝摊丁详情的书简,却见上面记载的文字上奇奇怪怪的画了几个墨笔划的圈。
从上一直列着向下,仿佛生怕她看不明白一般,每一行最多圈一个字。
这些字眼从上至下,组合起来便是一句蹩脚的诗句。
长羡春来好,乐为海客嬉。
“又是半阙诗句?”余笙将书简放到一旁:“是王台南那里发现诗句的下半阙?”
书简拿走后,露出来了下面那一柄插在胸口的镖刀,在那盏灯光幽幽的光线下,闪烁着微弱的青色光晕。
果然是青刀案!
余笙眼光一闪,却发现这一柄青色的镖刀与之前的那些有所不同,它的尾坠上挂着一块两指头宽窄的木牌,在从舍外吹进来的微风下晃晃摇摇。
她翻过这块木牌,却见上面雕着一排黑色的小字:丙,丁五,西。
这又代表什么?
想到目前尚且如同迷雾一般的线索,仿若谜语一般的诗句,余笙不由得深深皱起眉头。
边军风格,疑是募兵,诛杀旧历时期的那两队羽林卫成员。
关键是杀人不算,还留下种种线索,竟似乎是想要引导明镜司照着那些线索查过去。
此人,或是说他们究竟是谁?他们到底怀有着何种目的?
但是不管怎么论,这里面充当着绝对主要角色的凶手,一定不是普通的杀手……
余笙闭目思索,指尖轻轻地敲着这块莫名奇妙的木牌。
想到这里,她的脑海中猛然迸射出来,在王台南被杀的现场和此刻手中的这本许志笙尸首捧着书简上圈出来的字。
此刻上半阕和下半阙,在她的脑海中拼凑得完整的一首出来。
燕儿归未得,郊外有黄鹂。长羡春来好,乐为海客嬉。
这首莫名奇妙的诗句,这故意为之的诡异……
猛然间一道闪光自她意识的深处迸发,如同一道驰光快速掠过了余笙的脑海。
每句诗的第一个字,缓缓地漂砾而出,静静地排列在她的脑海中。
藏头?
藏头诗吗?!
余笙的脸色瞬间刷白,霎那后又亢奋染霞如血,一双眼眸骤然之间瞪大,眼神之中一种灼灼之光几欲喷薄。
燕郊长乐……
“我可是真笨啊……”她闭上眼睛,喃喃地说道:“这么明显的提示都没想到……”
“那燕郊长乐意味着的怕是靖安城外东边燕郊范围内,一座名字为长乐的某地。”
“那这丙,丁五,西……又意指着什么?”余笙摩拭着这块木牌,这手感明显是檀木所制,看起来并不像是专门为了留下这个线索而购下的,更有可能的是在哪里顺手为之,借来一用。
既然是借来一用,那么便不太可能是临时弄一个符合寓意的事物出来,必定是有一个他们已然知晓,也早已经存在的……
余笙突然似乎想到什么,身体一震,她快步走出书舍,抓住一旁守卫的侦卫急声说道:“秘书省的藏书殿……”
“藏书殿在哪?!”
远处那声铁剑落地的当啷声响,消逝在逐渐减弱的哀嚎声下,隐没于黑暗之中。
薛石回身向着前方不远处的永宁坊,直愣愣的笔直快步狂奔而去。
史桑节这般的反应,让他准备好的情绪全部作废,一股怅然若失的感觉袭上他的心头,使得其久久未再言语什么。
前方便是尚且微敞着的坊门,同来的战友皆已闪入。
只差他一人,便可以关闭坊门。
薛石前冲的身体禁不住微微抖了一下,竟是蓦然地打了个寒战,多年杀人与被杀间徘徊的直觉告诉他,似乎有什么事情在悄然地发生着。
是那种不太对劲的事情。
永宁坊门就在薛石的眼前,他却突兀的停下了急驰奔跑的脚步,趁着冲势,猛地伏低身子。
急促的呼吸瞬间压抑住,瞬息之间的屏气换来了弹指间绝对的凝神。
一道呼啸的风声从他的耳边划过。
“弩箭!”
还是涂了黑漆层的暗箭!
薛石小腿瞬间绷紧,霍地再度站起身来,整个人仿佛离弦的箭矢一般,翻滚着向着侧后闪开。
嗖!嗖!嗖!
连续三箭破空袭来,落在了他原本站立的位置,与青石路板相撞,迸射出一闪即逝的一蓬火星。
借着这瞬息的火光,薛石看清袭击的一众黑衣人分成两股,一股从永宁坊门中潜入,尾随着他之前已经进入的战友而去。
而另一股则直奔着自己而来。
黑蒙蒙的夜色笼罩下,一众身影密密麻麻,大致扫视一眼便能大概估算出十几数人来。
薛石面色顿时一凛,蹬地起身向后退却的脚步不由得加快了些许。
“看来是伏杀。”薛石心中瞬间流转起无数念头,自己刚今夜欲杀之人刚刚死去,又是立即潜入坊内之时,正是紧绷的戒心放松下来的时候,也是自己最松懈,防备意识最为弱的瞬间。
想来这些伏杀的敌人也是欲利用这一点,想要将他来个一击必杀。
能够知晓史桑节会成为目标,来以此为诱饵引诱自己上钩,布下伏杀之局的人,恐怕只有当年做下那件事情的背后始作俑者,这些羽林卫众人的首领。
沈奋口中查到的那位多年以前的镇远将军,如今的征南军候了。
缓缓站立,薛石已然退至对面的光德坊的坊门处,他不由得捏紧了拳头。手中的朴刀给了史桑节做自我了断之用,却没想到此举反而导致此刻被伏杀的自己,落到了如此无兵可用的尴尬境地。
这样自己不就成了被逼入角落,只剩下引颈待戮的份了?
背轻轻地靠在坊门之上,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即便如此,你们这帮黑衣也要陪葬几个,随我一同下去!
正待蹬门做垂死搏杀的薛石突然神色微动,他用力向后靠去,却竟轻易的将坊门给推开了一道缝隙。
来不及多想什么,薛石侧身闪了进去。
紧接着,坊门大开,后续的黑影快速的从坊门涌入,不过片刻功夫,竟是有着大概数十几成队形奔了过来。
二十几个蒙着面的黑衣人持着刀,缓缓地向着薛石快速的逼近,以每三个人为一组的箭矢队形,逐步谨慎地朝着他这边压了过来。
在他们的身后大概几十步的人墙外围,薛石能够隐隐的看见十几名弓箭弩手跳窜上街面两侧的房屋,以极快的速度控制占据了坊门这一侧的高点。
预谋、预伏,甚至于算准了薛石的行动轨迹。
这敞开的光德坊门是他们做的?
以便他们做完事情后,如同自己计划的那般,从水渠暗道撤退,神不知鬼不觉离开?
薛石缓缓向着后面移步,心中不禁闪过一丝疑念:“他们是如何知道无忧洞的地形暗道的?”
难不成,这靖安的地底世界里,竟是也有他们的人在?
如果是这样,那么看来自己一行人,这些日的一些作为,大概也是都入了那位军侯大人的法眼里面。这也就解释了,为何今夜会出现一个已经结网以待,请君入瓮的死局,一个疏而不漏的天罗地网,任其无论如何也绝对逃脱不掉的陷阱。
薛石舔了舔自己有些发麻的嘴唇。
众箭矢弩箭的寒光点点,穿过了黑暗幽长的空间,直指前方微微弓身而立的薛石。
仿佛一种名叫死亡星海的光芒,沐浴笼罩于薛石他的身上。
得找机会突进去!不能就这样成了靶子!
薛石眼神猛地一凛,前脚掌跟凶狠地践踏着的地面,整个人急速地向前冲去。
嘶吼着粗暴的蹬地冲杀,霎时间竟真被他反杀进那前列的几组嵌合的空隙之中,这般疯狂的行径似乎完全出乎了位于最正面的蒙面人的预料,使得他还未能够做出半点反应,便已经瞧见反冲入他们围杀队伍中的薛石幽幽地闪进了他的身前,冷笑着抬手便是一箭!
裹挟着呼啸的劲风,在如此抵近的距离,弩箭迎面而来!
噗!
就仿佛一种奇怪且尖锐的利器,猛地扎在某个湿凝厚实的柔软之物上面一般。
猩红在半空中飘落。
一声闷响衬托下的是那个中箭蒙面人不可置信的目光。
然后一道寒光再次掠过他的眼瞳。
刷!刷!刷……!
薛石身形矫健的在人群中穿梭,一言不发,手中的弩箭在刹那间便已完成连射。
在一声连着一声的闷哼下,他的身影快速游走在三人为组的一众黑衣人之间。在弩箭全部射空,弩弦空崩声响骤起的瞬间,他右臂用力横拉,将一个已无气息的黑衣人拉至身前。
劲转手腕之间,五指如钩子般从死去的黑衣人手中夺出长刀,下一瞬间,一片连绵的刀光在一众蒙面人之间连闪,掀起血水的雨瀑。
火把摔下,光亮瞬息熄灭,黑色下只余下快速划过的寒光和阵阵惨叫。
薛石手中的刀就像是黑夜里面的索命之光,每一次的闪烁、每一次的挥动,似乎都溅起一下猩红的血影。
一时间惨呼四起。
腥臭的血液溅满了薛石的脸庞,那双狰狞的眼瞳里面闪过一丝清冽的寒光。
寒光中,一幅幅画面如同幻灯片似地闪过。
荒芜的平原,死寂的黑夜下。
密麻群聚的绿色瞳色在昏夜下呆滞地盯着薛石尚且瘦弱矮小的身躯。
微弱的火光下,块块沉浮在陶罐里面的骨肉。
漫漫无尽的山脉,饿殍遍地下仿若劫匪一般驱赶灾民的各地兵卫。
他们脸上宛若看山林野兽一般漠视的神情和冰冷的刀剑。
驱赶,跋涉。再驱赶,再跋涉……
行尸走肉般的苟活,不惜一切代价下的维生,求饶、下跪、杀人。
还有……吃与被吃。
然后是被救下的狂喜,饱食的幸福。
呵护的恍惚,以及那慈爱的目光和充实安全的拥抱。
最后一场大火,焚毁了这一切。
“火把!火把!”
无数慌张的喊叫中,远处似乎有人再度将橘黄的光亮再次照映。
在光暗转换的瞬间,薛石猛地收刀回转,嗤的一声掠过一个嘶吼着后退的蒙面人。贴着他的下颌,有些断刃的刀锋在火把的映衬下敛收掉寒光,似了无痕迹的横过,在他的脖颈上刻留下一抹淡淡的红划。
下一刻,在他身后黑衣几人惊恐的眼神下,那一抹淡淡的红色划痕迅速浓烈了起来,一大蓬鲜血争先恐后的汹涌喷出。
薛石微微敛目。
寒光中的画面依旧。
那些死去前的悲喝,夜中的卷缩几人。
废墟前的绝望,那从此以后惊觉不断的梦境。
被义父收养后拿起刀剑,以及刀剑上流淌的血液。
在血海中浮沉,在尸山中挣扎。
杀戮、杀戮、杀戮……
似乎永无止尽……
仿佛只有吞噬他人生命,才能活下去的怪物。
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去的生活下,他逐渐的长大。
当啷!
这个蒙面人松开了手中的刀,眼神哀求看着薛石,死死地捂住自己的颈部。身体仿若抖糠那般颤抖着跪倒在地,喷射的鲜血止不住的自他的双手缝隙间狂溢流淌,片刻后扑通一声前倾摔倒而下。
薛石霎时间拎起倒卧的蒙面人的脖领,充当人肉盾牌,在嗡嗡嗡的弓弦震动声中,一下又一下的刺进他身前的尸首上,疾驰飞射带来的力量感从血肉中传递到他的手掌,溅射的血液在火光中幻映照出雾气般的散光。
现实的血液之幕和眼瞳中的过往相融合,那一幕幕在他的眼前仿佛重现,重重的人影或是模糊,又或清晰的浮现在前。
就那样短暂的横在那群蒙面之人和薛石之间。
自己本该不是这样的人生。
若非连年大旱,官府却毫无作为。
他本家生子,又如何沦为灾民遗孤。
若非肆意屠戮,焚之一炬。
他本被收养,重拾亲情,再得告身。
又怎么死里求生,成为募兵,在血肉里求存。
他本不该,夜夜梦:
惨声连连、盈盈白骨。
蚁附走肉,血肉牙痕。
绝决眼神,盈天火光。
断齿刀剑,垫脚尸骸。
再眨眼间。
鲜血溅落,眼瞳敛神。
所有的一切一切,在寒风中尽数消散。
唯留下一个人和一把刀。
在火把的映照闪动下,是为一执刀杀戮的黑影。
薛石持刀而立,漠然而峙。
仅仅二十几息,一众蒙面人的围杀,竟被他一人的冲杀之势硬生生的给逼退了回去。
徒留下了十几具尸体和火光映照下,地面上隐隐显现而出,逐渐蔓延的血泊。
与其相对的仅存活剩下来持刀蒙面人慌忙而撤,将薛石整个人全部暴露在弓射的视线范围之内。
那些原本隐藏在黑暗当中的弓弩手,再也不用顾及混战中的友方误伤和隐蔽,从一侧的屋头墙围之上纷纷举起弓弩。
霎时间于黑暗中半空形成一片点点寒芒,仿佛人造的地上星空一般。
“何人胆敢在都城宵禁之时,犯禁持兵?!给我统统拿下!”
“若有胆敢反抗者,就地正法!格杀勿论!”
于此电光火石之间,光德坊门处蓦然涌入一大片光亮。
竟是申暹率领一众官兵巡守赶到。
场间局势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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