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二年,元月七日。
靖安内城,明镜司案牍库殿内。
一个个卷装的案牍书简胡乱的敞开,七叠八摞地安静躺在几个案桌拼凑在一起的面心上面。
余笙跌坐在一旁不发一言,身旁则是一个正燃烧着的钧炉。
一卷书简静静地躺在炙热的钧炉里,在盈盈的火光的下发出轻微的焚嘶,在火舌扭曲的燎下蜷卷成明赤边缘的漆黑,仅存下来的长乐二字,也很快便彻底变成了一堆分辨不清的灰烬,被热气一激,洋洋洒洒的飘荡得到处都是。
殿外一众被轰出来的文吏一脸焦急的望着殿内,看着从案牍库内隐隐传来的火光,不免面面相觑,性急者甚至都欲进内阻拦,若非殿外站着的那十几名侦卫,估计这会已经冲进去了。
即便如此,这案牍库的偏殿之外,也已经嘈杂声一片了。
“这、这成何体统?!”一名老者文吏气急败坏的指着被侦卫拦在身后的殿内:“案牍库内有明文,不许使用如钧炉这般容易引起灾火的物件,她怎么敢...!”
“就是,太不像话了!”
“这里是明镜司!怎可让她一介蠢妇擅自行事,你我当有直禀谏言之勇,走!跟我一块去司正那里告之其罪!”
一众文吏之中猛然站出来一个男子,他挥舞着手臂,似乎想趁着群情激愤,领着一众案牍库的文吏,前去正殿寻那司正大人。
结果他呼喊了半天,不但没人跟着相应,就连之前叫骂的文吏们也突然皆是一副噤若寒蝉的模样。
他看着众人的视线皆是望向自己的背后,不由得顿觉不妙。男子缓缓转过身去,却见半身被猩红的血液浸透的申暹举着一面耀眼的金牌,一脸铁青的站在他的身后,冷幽幽地盯着他。
“明镜司何时竟可聚众喧哗了?”申暹一边厉声质问着,一边一步一步逼近着男子,那股刚从死人堆里面滚杀出来的煞气,冲顶得欲张口反驳的男子,瞬间战战兢兢,甚至于被申暹的威势一激,竟脚底一软,斜楞楞地让了开去。
“晨鼓已过,各位幸苦一夜,此时还不赶回家休息,难不成还要留在司里面吃顿会食吗?!”申暹迈步登了几步台阶,猛地转身,瞪大眼睛扫视着底下的一众文吏:“还不速速散去?!”
“可那个余笙……余都尉如此行事,实有焚烧案牍库之危嫌,我等又怎可视之等闲啊!”
人群中一中年男子颤颤巍巍地反驳道:“我等虽位卑,权小,却也与这座案牍库息息相关,若是走了水,这库内八万多卷的案牍……”
“持金牌者,司内上下皆由此节制,你等可知否?!”
申暹怒目而视,一甩袖手,声音骤然严厉:“可知否!”
“知……”
底下响起淅淅零零的回应,申暹再举起金牌:“知道,便速速散去,余都尉自有她自己的打算和需要,不必与你等解释,好叫你们知道,若有不服不从者,我可以代都尉大人行羁押审刑之权!”
言罢回身狠狠地瞪了殿外守卫的几个侦卫,迎着他们苦笑的脸庞,径直走进了案牍库殿内。
“禀都尉大人,已经安顿好了此次行动的伤员。”申暹看着余笙那在燃火映照下阴晴不定的那张脸,缓声继续说道:“永宁坊和光德坊内几十名黑衣人的尸体已经暂时收殓至京兆府,其余三具应属王台南案的凶手一伙,已经被我运至司内,司内的仵作现在正在验尸,详细的可能会在午后时分出结果。”
“我方可有多少伤亡?”
余笙缓缓将视线从钧炉内那抹焚热的火光上移到申暹的脸上:“可是...惨重?”
“幸亏在赶上之前,遇到永平坊的巡街守卫,他们正好带有两个藤牌,要不然正面对上那队弓弩,恐怕真就是凶多吉少了。”
申暹仿佛劫后余生一般,大大的呼出一口气后,眼神终是落到那钧炉之内:“都尉可是在焚烧什么?”
“恩。”
余笙微微后仰着自己的身体,仿佛很是随意的指了指钧炉之内升腾舔舐的火苗说道:“长乐村志,一本被烧得仅剩下少半本的残简,也是那群凶徒故意留下的最后一环线索。”
“燕郊,万宁县辖制的长乐村吗?”申暹拧着眉头:“长乐、长乐....”
他似乎在脑海里面快速搜索着有关长乐村的信息,片刻之后猛地一锤手掌:“啊!想起来了,燕郊长乐村就是旧历十一年因为莫名原因走水,导致全村被焚,全村无一人生还的那场惨剧的长乐!”
“曾一度成为无人能破的悬案,至今为止都没有人查出来当年长乐村庄那场猛烈的灾火是怎么烧起来的,又是怎么能够焚烧的如此的惨烈,竟是一个人都没能够幸存下来。”申暹略有些可惜的缓声说道:“当时的这个焚村案件由万宁县的县衙接手,最后时间长了似乎也就不了了之了.....”
说到这里,申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猛地侧过身去看向已经化作一片灰烬的长乐村志:“青刀案和当年那场焚村案,竟然如此息息相关....那么当年...”
“这般重要的线索证据,都尉为何,要焚之一炬?!”申暹缓缓转过身来,满眼不解的看向余笙:“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余笙冷笑片刻,闭目缓缓低声应道:“我当年也是不明白,所以才会有了那些年来宛若是圈禁一般境遇日子。”
“旧历十一年四月十三日,长乐村里正向万宁县县尉上禀,说村子里面突然出现患上不明的病情的村民,现已经与其他村民相隔离,记录在万宁县的年奏里面。”
“旧历十一年四月二十五日,太医署派出医师前往长乐村子,以查明病情病源,记载在太医署同年的出署之中。”
“旧历十一年四月二十六日.....”余笙撑起身子,颤巍的走到桌案前,指着那一桌子的案牍:“万宁县接到长乐村被焚烧的上禀,赶去救援火情。”
“连带着当天尚未来得及回城禀告的太医院所属官员,整整四百六十二人全部殉难,无一人得以生还。”余笙看着缓缓睁大眼睛的申暹,眼神突转幽邃,幽幽地轻声叹息着,继续说道:“当年来看,确实看起来是一场意外导致的悲剧。即使是走水的原因一直并未查清,但是这种起因不明的走水,大周每年发生的次数实属太多,如果要一一全部查清,却也是无法办到的事情,而事后靖安派出的司耀局的火师进行调查,也并无查出来有丝毫的异常之处。除却火势实在过盛,民众死伤过甚之外,都与其他失火现场无异,而之后万宁县的处理倒也并不能称得上有什么不妥之处。”
殿外逐渐盛大的晨辉天光缓缓地移了进来,清冽的冷光与钧炉莹莹的暖色相互映照,将仿佛处在两者分界线一般的余笙照得半幽半明的,整个人似乎都带着一种陈旧且隐晦的错觉。
余笙就这样站在两者宛若是阴与阳的分界处,视线怔怔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半晌她喃喃开口:“可如今来看,则是实在让人不能细思……”
“青刀案的每件命案的现场,都会留下一柄带有羽林卫甲胄徽记的青色镖刀,杀死的目标又都是当年某两支羽林卫的全员兵卫。而种种的迹象和他们故意留下的线索来看,凶手或者准确的说,主要的凶手角色应该皆是为当年从长乐村庄那场莫名的走水中,侥幸存活下来的人……”
“莫名病情、太医署、焚烧、甲胄碎片、羽林卫、长乐幸存者如今却又沦为凶徒……”余笙撑着桌案,侧过头望向申暹:“当年那场焚烧长乐的大火,绝对并不寻常。而且可以肯定的是,当年的那两队羽林卫参与在了其中,做了并不光彩的角色。”
“可是此案件和当年的案件,难道就真的仅仅止步于他们而已吗?当年能够命令他们做出这般事情的人是谁?是谁能够让皇家羽林心甘情愿的纵火,甚至屠民?”
“还有,宵禁时分,整整两队羽林卫从皇城到府城之外的燕郊,竟然无一人知晓吗?就算这整整三道城防都被那幕后之人收买,那明镜司呢?”余笙惨笑着一下接着一下的敲着散乱的书简:“当年我还尚未被裁撤,却连一丝一毫的信息都没有收到。试问,当年又有谁能够将我蒙在鼓里面?而最为关键的是……”
“旧历十一年就在当今圣上亲政的头一年!”
余笙幽幽的言语,仿佛冰冷的寒水,瞬间将申暹的身心瞬间侵蚀。
“青刀案若只仅仅是青刀案的话,这个案件倒是可以继续追查下去,可是如果和当年的焚村案关联密切的话……”
“恕我实在是无能为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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