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安府城,皇城内宫。
御书房内。
御书房的占地很是广阔,甚至从门口向书房深处望去,也只不过是能够看到一抹模糊的轮廓。
这段可以算作稍远的距离,极为考验御书房内的光线情况。
所以即便是将皇帝自身的私密和安全考虑到,这御书房所有的窗门之上,也是统统贴着遮视线却并不蔽光线的纱布,使得从外界透进来的采光能够达到极佳效果,却又并未失去作为帝王,心中最为在意的隐秘性。
推门而入,依着御书房窗门两侧的墙壁是横平竖直,接天连地显得极高的一排排书架。
黄花梨用料的书架样式并无什么华丽的雕刻造型,简简单单极为普通却格外的大气,架子上阵列着摆放得近乎塞满一般的各类书简,密密麻麻的挤在一层一层的横隔当中显得格外的参差。
书房从外至内沿路配了整整九座的大烛台,烛台下是铜鎏金制品的矮垫炉,每座烛台垫炉旁,皆由两名貌美的宫中女侍在旁看管,既能保证它在需要的时候任何时刻都是亮着的,也可以在需要它熄灭的时候人为敛灭。
在光影映照之下。
大理寺卿沈耀垂手缓步向前,直到走到御书房的最内进。
前方引路的小宦官就此停步,双手拱着侧过身,给沈耀让开了身子。
沈耀微微一顿,接着缓步步入此间其中。
一股藤木焚香的气味沁人心脾,仿佛弥漫充斥在人的口鼻之端,直叫沈耀头脑为之一清。
而除却这股子清神醒脑的木香,还混着丝丝缕缕,隐隐约约却又似乎浑之不散的墨水的气味。
“臣,大理寺卿,沈耀拜见陛下…”
沈耀两叩四拜大声喊道,悠悠的声音在御书房广阔的空间中回荡。
“起身。”
一声威严自桌案那边传来。
“谢主隆恩。”沈耀起身,垂首躬身,余光微微瞥到其身前那台明黄色绸布覆盖着的桌案。
桌案两侧边缘上,堆积着两大排摞起来的各种奏折,在奏折的一旁则是铺放着一方黄州沉泥砚,上面一根细毛御笔搁在砚台之中,笔尖全部浸在鲜红的朱砂墨水之中。
案上堆积如山的文书景象格外的震撼人心,每次看到这一幕,沈耀都能够感受到一朝天子,处置一国实务时的那股威严气势。
天下大事,群臣荣辱,万民生死,俱系于此。
“今日既不是小朝议之时,也不是大朝议之日,爱卿何以如此提早?”
“臣,有事禀奏。”
沈耀躬身拱手说道:“臣于昨夜听闻内城潜入贼寇两人,被负责守卫巡视的旅贲卫全部击毙,然发现之时,在秘书省当夜值守的一位校书郎已然遭贼毒手而遇害身亡。”
“据朕所知,内城防务之职,并非大理寺辖管之界限内的事物。而且区区宵小之辈,鲜癣之疾,怎么还乱了堂堂大理寺卿的分寸?”桌案后的皇帝缓缓放下手中朱笔,平静的眼神里面透出来一丝微微的嘲弄,微凝的目光缓缓拂过沈耀的脸。
“臣所奏之事,并非旅贲卫失职一事,而是……”沈耀微微抬起头颅:“事关明镜司罔顾陛下旨意,私自擅任权柄之罪。”
“说下去。”
皇帝闻言眼眸微动,遂从那堆奏折中拿出新的一本,再度拿起朱笔来。
“臣后查明,当夜除却本具有巡视内城之职的旅贲卫外,还出现了明镜司的一队侦卫,当时也赶至了案发所在。”
沈耀轻微的瞥了垂着眸子似在读着奏折的皇帝一眼:“率队之人,是余笙……”
“余..笙...”
皇帝笔尖微微一触,似乎还在思索着什么,沈耀的后续话语便接着继续说道:“便是那个太后娘娘曾经钦点的明镜司的神童,都尉余笙。”
余笙,那个女童吗?
皇帝默默看着俯首的沈耀,眼前似乎浮现一个神采飞扬,却也满身清正之气的稚童,站在自己和那个女人身前,大声的说着她的断案。
不过,似乎近几年来已不见她的消息许久。
“朕记得她本就是明镜司的都尉,爱卿何论私自擅任权柄一说?”
“回禀陛下,旧历十六年时,朝廷曾禀陛下旨意,将当年太后娘娘辅政时期颁布的女官任聘制度经行更变,除却内廷、浣衣局、太医署等部,其他部门官署内的女官皆裁撤,不得再度返复。”
沈耀继续俯首应道:“明镜司司丞王洪,明知陛下旨意,视朝廷法度与天子权威于无物,此罪,可诛。”
皇帝目光悠悠地看着身前的沈耀,捻摩着手中的朱笔沉思着。
明镜司竟宁可冒着被弹劾的风险,启用了余笙这个极为容易被人抓住的痛脚。
可见那件不清楚的案件背后的实情,确是让那个堂堂的司丞感觉到了棘手。
堂堂的正三品大员也会感到忌惮的事情吗?
皇帝神情微微一怔,眉尖微皱。
不过却也反映出了一个事实。
明镜司似乎已经没有他思虑裁撤的时候那般无比的强势了。
这很好。
而对皇帝自己而言,此举也很有可能是王洪作为明镜司司丞的示弱。
示弱,即是示好。
亲政多年来,自己始终未曾松懈,终于有了那个女人遗留下来的权柄正逐渐削弱的迹象,甚至于有可能主动的向着自己靠拢的意向。
一个不再强势的明镜司,一个似乎在有意示弱的明镜司……
对于皇权而言,就并不再那么让人忌惮,欲撤而后快了。
留着反而似乎要比撤拆,要能更好的平衡朝中的势力……
“爱卿言重了。”皇帝思虑了半晌,沉声开口道:“朕下旨意,是因母后定下的女官任聘制度沿用至今已有疏漏,不再合时宜罢了。”
“那余笙,朕见过,确有能耐,任明镜司的都尉倒也无妨。”
说着皇帝眼中闪过一丝的思索,随即便消失在他那深沉的眼眸之中,他微微抬起头,朗笑道:“明镜司自己的内务,便由明镜司自己去处理便可,朕难不成还要去替他王洪去办案不成?”
“余笙此女当年还是有功的嘛。”皇帝轻轻地放下朱笔,将批好的奏折合上,满意地点点头,看着躬身的沈耀道:“既然有功,能力出众,王洪再度启用她倒也没有什么过于错漏之处,如果只是一个案件罢了……”
“陛下!天子威严和朝廷法度不可轻犯啊!”沈耀闻言猛地抬起头来,急声开口说道:“此事万不可就此轻轻发落,要不得往后人人效仿,天下人皆是视朝廷权威为儿戏!”
御书房之内,骤然间蓦然安静了下来。
良久,皇帝缓缓轻声开口:“爱卿这番作态,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御使中丞来给朕文谏。”
话音未落,皇帝重重地将手中的奏折摔在桌案上,神情淡漠的深深撇了沈耀一眼。
一眼仿若是万年,那幽幽的深邃让沈耀背后不禁瞬间冒出一层细汗。
沈耀顿时俯拜在地,再次小心翼翼地行了一个叩拜之礼。
“臣!忧心社稷。”
皇帝并未有丝毫掩饰他的不悦之色,看着跪在身前的沈耀叩首之言,只不过是淡淡地点了点头:“怎么爱卿,大理寺的权职还不够你操忙的,这是想替朕,替明镜司司丞王洪分分忧啊!”
“臣,惶恐。”
“你惶恐?”皇帝的嘴角却扬起一抹冷意的轻笑:“朕看你很是理直气壮的很啊,哪里像是什么惶恐的样子。”
“抬起脑袋。”
那道威严的目光随着漠然的话语扫来,沈耀连忙诚惶诚恐地抬起了头颅,他一脸惶惶不安的神情看着眼前的气势巍峨的帝王。
“明镜司却有不妥,但不是现在。”
“即便是裁撤,也是朕心所往,你明白否?”
皇帝缓缓站起身,负手俯视着沈耀,似笑非笑地说道:“明镜司是由母后监国辅政设立的,朕才亲政不久便将其裁撤,叫天下人如何看朕?叫母后心中如何思朕?”
“更何况,大周首重律法,朕身为天子,怎可只凭一言一事随意为之?”
沈耀闻言,垂下的面容猛地露出一丝极为轻微的挑眉,然后迅速收敛了回去。
“此事不必再提。”
“臣尊旨。”
“还有。”皇帝闻言脸色稍霁,正欲拂袖让其退下,却似乎想起了什么,沉声说道:“午后便是小朝议,既然来了,便留下吃宴吧。”
“臣,谢主隆恩。”
沈耀匍匐在地,重重地叩拜道。
案牍库内,余笙的神色逐渐凛冽起来,她缓缓垂下眼眸,就仿佛于身前的申暹和她两人之间,降下了一层无形的冰面,所有汹涌的情感皆被其掩盖在冰层之下,不露分毫于外。
“都尉大人……”
申暹哀伤地望着眼前几乎判若两人的余笙,不禁上前几步:“青刀案难不成就真的能这么算了?如同您扔进这钧炉里面的长乐村志一般,变作灰烬,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现,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那些无辜死去的大周子民呢?也真能如此轻易的就像是没存在过这个世间一般,在一场莫名其妙的焚烧下,如同蝼蚁一般消失得毫不在意?”
余笙沉默无言,只能缓缓地握紧自己的拳头。
“我过目不忘且因为其天生的禀优,躯体机能很是不错,可以说是远超常人,无论是文或是武,试问在这诺大的明镜司也是数一数二。可就是因为我有胡人的血脉,被您启用前一直都在案牍库里面当一个不如品级别的文吏。”申暹缓缓地说道:“而在都尉您都被贬流至案牍库后,我这个司内人称杂胡的人则更是外放到坊街做了一个巡街的侦卫。”
“从始至终,我其实都知道因为我胡人的血统,升领官身简直是个奢望罢了,被外派之后我更是早已经认命了,即便是能够做一辈子的侦卫,似乎也并不是那么难以是接受的事情了。”
申暹说到这里,目光终是骤然一凝,话风也是突然一转:“所以都尉认为,我为什么还会在听到您的调令后,在明知道这是一个棘手的漩涡下,还是毫不犹豫的禀令赴任了?”
余笙被问的微微一怔。
“镜明显罪。”
申暹目光灼灼大声说道:“这是当年你亲口跟我说的,天下腌事无尽,不可尽扫之。朝局如何,天心何思,皆与我等无关。”
“只因我等为明镜司之人,所心只系于案件本身,只寻求案件的真相。”
“无论其案件背后会牵扯到谁!”
“吾等只要身居要职一日,便要有坚守此操守一日的决绝。”
“只要我等是清明的,那么经手的罪案便不会被私断,正所谓……”
“镜、明、显、罪!”
申暹瞪大眼睛,猛地上前:“这也便是我即使知晓前路艰辛甚至生死未卜,也一门心思的追随大人的坚守啊!”
余笙缓缓闭上眼睛。
申暹的话使得她全身猛地一颤,他说的每一个字眼都仿佛一支炽热的箭矢,将她那无形的冰面击穿融化。
倒不是申暹的言语如何动人,如何感染。
只不过是那些言语下,浮现的是从前的那个自己的影子。
如今从申暹口中而出,就好像是过去的那个余笙缓缓从尘封的记忆中缓缓走了出来。
仿佛曾经的她,向着现在的自己声嘶力竭的斥骂。
那个余笙这些年来认为过于天真的自己啊……
申暹归还的金牌静静地躺在桌案上,一抹并不耀眼的堂皇映在她的眼帘,缓缓渗照进她的心内。
本是渐凉的手心,缓缓渗出炙热的汗水。
余笙脑海中那些案牍书简上的文字,似乎在此刻终于按捺不住般统统浮现,在她的意识深处展开一幅幅记录背后的景象。
哀嚎惨呼,赤云焚烟。
夜色中倒在劈砍屠杀下的民众。
她的肺腑仿佛瞬间有了什么东西鼓胀起来,那些翻涌,那些悲狂,顺着她颤抖的眼眸,于哀眉伤宇之间,皱起不甘的波纹。
内心中的某种东西在这种情绪的鼓动下滚动着几欲喷涌而出。
原来如今的自己并不是不再天真,变得审时度势……
只是逐渐地沉沦了而已……
余笙内心骤然无比的挣扎。
那可是只稍稍瞥一眼,便能够感觉到仿佛山一般的真相,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
她不知道该如何说服自己,行那飞蛾扑火般的事。
便在此刻。
“余!笙!”
冰冷的声音从殿外幽幽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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