夤夜(五)

白日里的西市坊坊内那般基本上没有多少行人和商人路过的空旷景象,与此刻夜色降临后的这般热闹的景象简直就如同判若两地。

在热闹繁盛的西市坊街面上,那群好似拥挤在一块的人们,似乎便是衣角都是连在一起的。

而在坊街的另一端,一辆马车从远至近的行驰而来。

车厢外的蹄声逐渐由急变缓,马车在人流似川动的西市的街道上徐徐停滞了下来。

马车上,一身宽松的男装打扮,戴着一顶黑布发冠的余笙缓缓在颠簸中恢复了清醒。

会食过后涌上来的汹涌困意,竟将她在上车的一瞬间,便被那睡意拉拽进了梦乡之中,这一路的蹄声和颠簸都未曾将其弄清醒过来。

“都尉大人,可是醒了。”听到动静的申暹在车架子前,低声隔着帘布说道:“正好我们已经到西市坊街了。”

余笙怔怔了片刻,缓过神来,轻咳了几声:“一切都准备妥当了?”

“是的,订下的厢房确是都尉大人曾经怀疑的那一间,而且今夜正是那花魁许清子,临千秋节前戏演的最后一夜。”申暹的声音似乎因为隔着厚厚的布帘,而显得有些沉闷:“而且我派人查过了,雅韵阁的三层今夜并无外客预订,雅韵阁方面临时将整层隔开,作为花魁的装扮歇息之所……”

似乎还想继续说下去的申暹突然闭口不言,过了片刻后才重新开口说道:“....我们正好可以效仿当初推测中,凶犯所采用的方法,借道凭力潜入三层,找机会接近许清子,伺机套出凶犯的线索。”

余笙闻言轻轻地颔首:“不错,如果我没推错的话,今夜是那许清子脱身的最后时机。今夜之后,为保千秋节的戏演无碍,雅韵阁更会严加看护,到时候没了像是今夜这样的机会,她恐怕是更加难以脱身了。”

车厢外传来申暹不知是赞同还是附和的沉闷腔音,不多时马车便缓缓通过坊门,逐渐停了下来。

申暹跳下车来,掀开厚帘。

余笙随着申暹走下马车,她看了一眼即不远处的雅韵阁,忽然想起昨天白日里的事情,回身对申暹轻声说道:“对了,你不是昨日里去搜查过吗?”

“都尉大人是担心我被认出来?”申暹低声回应道:“您且宽心,我提前派人已借口调查笔录为由,将那日所有见过我的小厮、老鸨等人,统统带去了京兆府,相信今夜留在雅韵阁的绝无有人能够认出我来。”

余笙闻言微微点头,随后展袖轻拂,负手于后,缓步迈向阁楼内。

申暹随其身后亦步亦趋,俨然一副马首是瞻的跟班模样。

经由小厮引领进厢房内,余笙悄然的收回刚刚投过去的目光,嘴角不禁浮现一丝冷笑。

却见那扇原本应该存在的阁窗,现如今被一副巨大的山水游图画卷所挡住,宛若是一面墙壁一般。

若非心中有鬼,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两人对视一眼,皆明了对方此刻的心思。

酒席茶点摆上后,几个小厮躬身行礼后逐次退却,申暹稍等了片刻后,缓步来到厢房门前,静听了一阵,回过头来向着余笙点了点头表示安全。

“这雅韵阁倒是鸡贼的很,这么快便将这阁窗给封上了。”申暹忧虑地看向余笙:“这倒是进一步验证了我们最初的猜测,不过眼下,我们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余笙奇怪地看了申暹一眼:“当然继续按照计划行事啊。”

“可是这阁窗……”说到一半的申暹看着余笙从宽袖中拨出来的短剑,不禁微微一愣:“已经被封上了……”

话音落下,余笙一剑横斩,在寒光下将画卷一划两半,露出里面死封阁窗的木板。

可能因为安装的过于仓促,木板与木板之间的铆钉得并不算牢固,她用力稍稍一摇,便些许松动的迹象。

“您是什么时候带了把短剑来着?”申暹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的一幕:“早知道我也……”

“你也什么你也。”余笙转身走到申暹的身前,一把将短剑塞到他的手中:“接下来的力气活你不会还想要我这个都尉亲自动手干吧?”

申暹看了看手中的短剑,再看了看那封死的阁窗和已然心安理得的坐到软榻上的余笙,无奈地摇了摇头。

片刻之后。

申暹满头大汗着小心翼翼用手中的短剑翘卸着木板,而余笙则半倚坐在软榻之上,静静地听着那自厢房外那隐隐传来地幽幽丝竹之声。

在空灵的一段丝竹乐声后,随之便是诸乐器齐响,曲调在一众欢呼声中逐渐高昂。

缓缓将手中的半盏热茶搁放在身前案几上,余笙闭眼专注地闻听着那悠扬的协奏,整个人似乎真的如同单纯来此欣赏一般,陶醉于这乐曲当中,竟仿佛冥想入定了一样。

然后乐曲似乎奏于某个转折之处的节点,整首乐曲的曲调骤然伏弱。紧接着下一刻,一清脆悦耳的女声脱颖而出,那萦绕的歌声游走缭绕满间,引得听者无不深陷不已,陶醉其中,就连叫好之声都不觉一停。

虽隔着厢门,二人也未见其景,但眼前却也仿佛缓缓浮现那一副靡丽的景象。

余笙的脑海里面同时浮现了另一幅场景,一个看不清面目的男子,端坐在此刻她所坐的位置上,静静地等待着某一时刻的到来。

她猛地睁开眼睛。

合该正是此时!

也在同一时间,一阵狂风吹拂进厢房之内,一脸木屑的申暹转过身:“总算弄开了!”

余笙缓步站起身,在她的眼里仿佛还有一道模糊的黑影,也在同一时间与她一并起身向着阁窗走去。

余笙亦步亦趋的随着黑影走到被撬出来的阁窗前,伸手接过申暹递过来的短剑:“静待我的信号,随时准备接应。”

申暹点了点头:“都尉大人如果遇到危险,还烦请以自身安危为重,其他再徐徐图之。我已安排两队侦卫,隐伏在雅韵阁的附近,以哨箭为令,令至,既行动。”

他的话说完,双臂便直伸微曲搁在窗沿之上。

余笙向着申暹微微颔首,双脚猛地踩在申暹的双臂之上,借着他往上提的劲力,身子一纵,提着短剑翻了上去。

皇城之内,议政殿外。

夜色下一身明黄绸袍的皇帝久久站在殿外的白玉雕栏前,万千思虑终是化作一声喟叹:“今日议政的局面,爱卿你也是看到了。”

“即便是如今朕已然亲政多年,可这朝中却依然保持着那个女人监国时的党争局面。”

“最让朕心愤难忍的是……”皇帝的手重重地拍在白玉栏杆上:“那些个大臣都护,宗室军侯,凡言奏表驳斥朕者,言必称太后之意!”

“太后之意?!”皇帝的声音瞬间变得寒意盎然起来:“他们是不是忘了?如今处理朝政的是朕!是大周的天子!不是那个女人!”

“这群臣百官,天下之人,终有一天会知道,我大周是属于当今的天子,属于陛下您的。”

皇帝身后的阴影里,一团模糊的黑影缓缓开口说道:“而这一天相信马上便会到来。”

“朕知道。”皇帝缓和片刻,继续说道:“朕只是每次闻听这类言语,都有一种重回当年的感觉。”

“遥想那日,朕登基为帝,也是在这座议政殿内。”皇帝缓步走到栏围旁,手轻轻地虚扶着玉栏:“朕身穿着龙袍,于奉天正殿,受百官齐拜……,爱卿你可知朕当时是何种心情?”

“是终登大宝的狂喜?是一朝尝夙愿的得意?或是九五加身的飘然?”

“统统不是……,统统不是!”

似乎并未期待他口中的爱卿有所回应,皇帝停顿了片刻,便幽幽地继续说道:“是惶恐。”

“是深深的惊恐,几欲克制不住的惊恐。”

“在朝仪礼毕,百官朝贺后。在扶着那个女人的手御临太庙,敬告祖先的时候,我的手一直都没有停止过抖颤。”皇帝摊开自己的手掌,仿佛已经陷入进那时的回忆之中:“朕,已经很是努力的在抑制,在克制自己了,却还是忍不住那来自生理上本能的颤抖。”

“那个女人当时肯定也感觉到了,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那般,很是淡然……,甚至是有些愉悦的将所有的祭礼流程都完成了。”

“朕知道,她当时很满意,满意朕的表现。”

“满意作为她扶持的新君,即朕,是如此的怯懦,如此的……好操控…”皇帝缓缓地转过身来,看着隐在阴影里面的臣子:“朕直到现在,直到今日,依旧能够感觉到那日太后带给朕的耻辱。”

“可是爱卿你是知道的,那时候的朕,又如何能够不怕呢?”

夜风微寒,微微拂过两人的衣袍,皇帝的声音在夜色的遮掩下,依旧显得无比的阴晦:“前太子在先帝驾崩后直接被“病死”,寿王赵言登基不过五十三日便被废,焚身于府邸之内,至今都没有一个府邸失火的确切原因,死得是那般的不明不白。而那昌王赵林则因酒后不过一两句的醉言,就被那个女人下旨迁流三千里,结果还未行到半路,便莫名病死在了途中。”

“恒王赵括,光王赵楚,咸王赵英,狩猎之时被传旨宣召入宫,进宫之时未来及卸甲,不过是着了半甲入宫,便以意图谋反的罪名贬为庶人,后又离奇身亡,死于圈禁的府邸之内。”

“这一桩桩,一件件,试问朕当时又怎能不怕呢?”

“时过境迁,如今的陛下,已然不是那时的陛下。如今的太后娘娘也不再是当年的太后娘娘了。”

那团黑影稍稍沉默片刻,随后应道:“陛下之势已成,静待天时即可澄清宇内,再造山河。”

“是啊,静待天时……”皇帝猛地转过身去,面向着阴影里的黑影目光灼灼:“有卿之助,朕当如虎添翼。”

“臣,绝不辜负陛下的期盼和重托。”

“朕,也绝不负卿。”皇帝说完,洒然一笑:“那么,如今可便是万事俱备,只待千秋。”

阴影里的那团黑影缓缓跪下,大半的身子自阴影之中徐徐而出,向着身前的帝王行着叩拜之礼。

议政殿外的灯火扫过,露出了王洪那张苍老深邃的脸庞。

“臣,明镜司司丞,王洪,敬领圣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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