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二年,元月八日。
朝晨时分,西市坊。
余笙伸手将头顶的盖子扒开,一线蒙蒙的光线从上面撒落在她满是脏污的脸上。她吃力地把这个盖子一点一点地翻过去,双手顶着内壁,一寸一寸地慢慢的挪了上来。
这时的天色已经蒙亮起来,微寒的风吹拂下,早已经沁透的衣袍逐渐变得冷僵,她艰难的站起身来,在微茫的天光之下,大口的喘息着新鲜的空气。
这酒肆巷后的地下管道里面的内径颇宽,管壁上层叠着的那些滑腻淤泥使得余笙滑下去的添加了多少助力,攀上来的时候就增加了多少困难。
弯着腰扶着巷墙,余笙疲惫的沿着依稀的记忆中的原路,缓步向外挪去。
身上的袖弩在下落的时候跌断了弩机,已经完全不能用了,不过即便是它还完好,也没有用武之地,毕竟余笙身上所有的备箭都在昨夜的反击用掉了。
看着自己如今这般的模样,她不禁有些苦笑起来,既没有哨箭通知附近的侦卫来寻自己,也没有金牌能够证明自己的身份。
就凭着自己现在穿着这一身脏污的衣裳,恐怕就连西市坊都走不出去几步,就得被巡逻的街巡给收关了去。
余笙心中叹息着缓缓走向巷子口,在走出巷子口的刹那,心底猛地有一种强烈的被窥视的感觉。
埋伏盯梢的黑衣人?
余笙拧着眉头,装作脱力的模样,缓缓靠在一旁的墙壁上,悄然的向着四周扫视。
十数个青壮汉子徘徊在酒肆、客栈附近,对出入的人上下来回的审视。
不,不是盯梢。
太过明显。
虽然也似乎在查视的什么,但行径过于明显,毫不掩饰其目的,相比于民间组织,更像是官府方面的作风。
余笙瞬间便打消掉心中刚刚的想法,稍稍松了一口气,随后一团更大的疑惑涌上心头。
官府的人,这个时间在西市坊做什么?
未等她思考出来什么,一个宽大的阴影将她笼罩住。
余笙抬首看去,一个身材高大的宽脸汉子挡在她的身前,身穿着一身缁色捕衣,浓眉大眼微皱着:“可是明镜司余笙,余都尉?”
余笙表面一愣,心里却咯噔一下,她眯着眼睛看向身前的汉子和他身后逐渐围上来的二十几个青壮。
来者不善。
“正是,敢问你是哪方面的人?”
“京兆府,陶佑江。”汉子并未报出自己的官职,而是悠悠深呼了一口气大声说道:“禀左相令……”随后又仿佛泄气了一般,声音颓了下来:“京兆府领受逮捕调查明镜司都尉余笙,问询昨夜西市坊雅韵阁杀人案。”
雅韵阁杀人案件?昨夜除却那些黑衣歹人,竟还有无辜民众被卷入害命?
不对,那群黑衣歹人目的如此直接,应该不会再在其他人身上浪费箭矢和时间。
余笙闻言顿时心中一凛,所谓逮捕、问询恐怕都不过是借口,其背后的目的无外乎是用这种名头将自己控制住,至于之后是只是单纯的延缓她的调查进度,还是想要从中挑出什么错处,借机攻击明镜司……
也许都有。
这种手笔还沾点欲刑讯逼供的意味在里面,余笙的心中很快便有了一个名字浮现而出:大理寺。
能够对明镜司所办的案件一副喊打喊杀态势的,在余笙能够想到的便只有大理寺一家了。
“昨夜明镜司办案行动,突遭敌寇丧心病狂,欲要杀人灭口,我等明镜司众人拼死反击,才终护得一位重要的证人的安危,而我也为了从那群歹人的追杀下逃得命来,不得不藏匿到现在。”
余笙指了指自己臭气熏天的衣裳,神色凝重的继续说道:“若是往常,与你们走上一遭倒也无妨,不过,从我这些天得到的线索来推断,圣上千秋节前夜恐要发生极为严重的灾事,我必须现在调拨人手,尽力将灾事扼杀在未起时,若是此刻将我带走问询,只会耽误……”
陶佑江伸出手来,打断了余笙接下来的话,他深深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说道:“余都尉,你接下来的话我不想听,也不能听。”他苦笑了几声:“在京都这片地界,有些事听多了,怕是活不爽利,弄不好连小命都给丢掉了。”
“至于圣上千秋节的前夜,那不就是今夜吗?”陶佑江挠了挠了自己纠缠在一块的头发,眼睛缓缓眯起来:“事关重大,我京兆府无权涉及,只能逐级上报,至于现在放你走的话,却恕难以从命。无论你说破大天,京兆府也只能依令行事。不过,陶某听说余都尉身手了得,昨夜只身一人便能够从几十歹人的追杀下逃生脱身,想来我等这二十几人怕是拿你不下。”
余笙怔怔地看着陶佑江,然后几乎是霎那间便明白了他话外之音:京兆府并不打算掺和明镜司与大理寺的争斗中,而朝廷颁下来的命令又不能不执行,所以,别让他为难。
余笙一愣的之后,竟是丝毫不顾陶佑江和他身后的几队士兵,直接转身朝着巷子口的反方向跑去。
陶佑江皱着眉头看着余笙的背影,有些无奈的叹口气,他漠然的向着一旁挥了挥手,身边的士兵瞬间便四散而去,伴着仿佛背景衬托的晨鼓,向着巷子周围快速包围合拢。
“这又是何苦呢?”陶佑江明白,被上级派过来执行这种任务的自己,就是夹在大理寺和明镜司两个庞然大物中间的蝼蚁,今日他威风凛凛的将余笙抓捕归案,说不准明天便被明镜司捞出来的这位少女都尉给他暗地里收拾了。
像是他在这件事情里面扮演的这样的角色,无论故事的走向如何,终究还是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的。
“跟兄弟们说,紧要时松一松。”陶佑江道。
看着逐渐消失在他视线内的余笙,陶佑江不禁有些苦恼,按照这位少女都尉的逃法,怕是即便是再如何放水,也根本没有希望能够从“严密”的包围网里跑掉。
别到时候真给抓住了,他们那位京兆府尹可就真要头疼了。
在几乎是同一时分,在晨曦微光沐浴下,在晨鼓声中,距离东市一侧坊街不远处的一个街口,有两辆驼车行停在近处的一个路口上,驾驶驼车的车夫缓缓地用力牵引着拉车的骆驼,斜斜地转向面向东边的方向。
驼车后面拉着平板的车板,两辆驼车皆是一般的样式,统统都是那种承载力很大的轮辐,车板子上摞起摆装着几个大方形箱子,上面用布帘子遮盖了起来。
领头的车辆笨拙的晃晃悠悠的转向过来,在晃动中把车驾上车夫的遮风兜帽给摇了下去,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两颊深陷的脸庞。
正是修身坊车脚行的总把头五爷。
五爷略带悲色,强打精神地驱赶着止步不前的骆驼,一路向着前方驰去。
两辆驼车缓缓在一所品茗轩旁的巷口停了下来,巷子里走出几人来,帮着五爷将车架从两只骆驼上套下来,几人合力将变作板车的两辆车推进了巷内的拐角处。
那里正是这所品茗轩的内院。
这所品茗轩上下两层结构,它的二层,是一层筑心阁楼样式。正常应该分出数个单独的房间,以充当买客品茗、商谈和休憩之处。
不过,显然这家品茗轩生意并没有那般的繁忙,也就无隔分的必要,竟是将整个二层做了一个大开间,即可举目远眺赏景,也可坐下来做一些生意上的私聊。
一层的入口则分隔出来两个部分,一部分是对外的店铺门板,另一部分便是这拐角处的内院入口了,一般来说,品茗轩所有接收的货物也都是从这里运入。
一层内院的大门缓缓打开,里面的伙计们懒洋洋地围拢了上来,将两辆驼车后面的尾门统统打开,每一辆的驼车上都整齐的放着十数个柏木大箱,顶上和底下都厚厚地铺垫着几指头厚的茅草。
这些活计在尾门和门搭位置叠搭了几块斜着连接的长条木板,一人在车上,把木箱子一个一个顺下来,另一个在车下接住,与院内的伙计接力运送。
五爷站在内院的院门口,全程一直不断地抿着嘴向着外面张望着,重新戴回的兜帽下眼眸中闪烁着紧张。
“放轻松的一点。”一只手忽然搭在了五爷的肩上,将全神贯注的五爷吓了一跳。他颤抖了一下,顺着手臂的方向转过头去,只见迟备一脸微笑着,继续淡淡说道:“即便是在东市,巡街的那些臭脚巡,也是不会在晨鼓声完全敲完前正经干活的。”
“你是.....李家三波?”五爷盯着迟备的脸,猛地一愣,视线停留在迟备那张脸上,看了半天,才似乎终于是从尘封多年的回忆里面,翻找出一丝旧时的影子出来和如今的迟备相重叠:“你还活着?!”
他瞬间激动了起来,一把握住迟备的手:“我当年听到消息赶到村子的时候,整座村子已经变作焦土了,我还以为……我还以为……”
迟备拍了拍激动到颤巍巍说不出话来的五爷,面色微暗地安慰道:“当年的灾祸发生的时候五叔能够活下来,长乐村全村的叔婶老少们要是能看到,也会很高兴的。”
“那……除了你之外,还有人、还有人活下来吗?”五爷眼中闪烁着期盼的目光,在迟备默默的摇头下,重新化作一片死灰:“村子里面就活下来四人,两个是当年逃灾留下来的您不认识,剩下便是沈奋沈大哥了,只不过昨晚……”
迟备眼眶一热,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将泛滥的情绪重新压抑下去,苦笑着继续说着:“所以严格上来说,长乐村当年侥幸活下来的,如今便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听着迟备的未完之言,五爷又哪里又不知道昨夜肯定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使得沈奋身亡去世,他脑海中本缓缓鲜活的一抹记忆,再度模糊消散,不禁让这位不再年轻力壮的男人面露苍老的悲愁。
他收拾了下自己哀悲的心绪,拉着迟备的胳膊便走进院内,来到运进来的一箱柏木大箱前:“这些都是你的那个同伴吩咐我运来的东西,所有的都在这里了。”
五爷说话之间,撬开一个柏木箱盖,只见里面整整齐齐的摆着一个接着一个的上下密封的竹筒。
他拽出来一根竹筒,把住竹筒的端头左右一扭,一个带着裂齿碎屑的筒盖便被转了下来。
接过五爷递过来的竹筒筒身,迟备缓缓将其倾斜,将其中盛装的液体倒下。
一抹粘稠的黑色液体,带着一股轻微的臭味倒在土地之上。
从竹子筒倒出来的不是什么类似水的液体,而是稠密的仿佛油脂的黑色黏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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