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白昼(二)

天启二年,元月八日。

夜色已经微微略显。

申暹快步走进院子,却见余笙并未在屋头里面歇息,反而站在空荡的院落中,仰着头不知再望着些什么。

“都尉大人。”

申暹微皱着眉,几步上到余笙的身后说道:“司丞大人已经从宫城归回司里,我已经请回金牌。”

话说完,他便从怀里面摸出那枚金色令牌,双手捧着向余笙奉上去。

“这么长时间,你便只是在司内等待司丞吗?”余笙缓缓转过身,却并未马上去接那枚令牌。她的语气中带着些许冷意:“没有去那位许清子姑娘身边,保护她的安全吗?”

“都尉料事如神。”申暹闻言微微一愣,他缓缓收回奉着的双手,轻声说道:“我确有此意,沈司正屡次皆有妨碍都尉顺利办案之意,司内司丞与都尉皆是不在,难免他不会做出什么来,我去一旁虽不至于起到保护作用,却也最起码能够警惕他暗中使坏。”

“其实我很是想不明白。”余笙面色漠然的看着身前的申暹:“以青刀案掀出焚村案,这件事情是什么时候开始谋划的?”

她的目光在略暗的天光下,显得格外的明亮:“是从你进入明镜司的时候,就开始了吗……申暹?”

靖安内城,明镜司。

一声接着一声的暮鼓声,悠悠的响彻起来。

此时虽然刚敲响暮鼓声,但是天色其实还尚亮,明镜司内却已然是灯火通明的一番景象了。

一个文书小吏捧着一摞待批的文书,从正殿出来,缓步向着案牍库走去,对于他孱弱的双臂来说,这一摞书简文书却也是不算轻,使得他走了一段便要稍稍歇一下。

正待他歇好欲再走一段路的时候,从前方猛地传来一阵急促凌乱的脚步声,他微微皱眉向前瞥去,却见身前不远处影影灼灼的有着十几个身影快步向着这边跑来。

“这是发生了何事,竟是这般……”他微微一愣,随后便瞧见几十道粗大如柱的烟雾,从案牍库的上空升腾而起。

他张大着嘴巴,手中捧着的文书书简不知何时掉落一地,也没有察觉到。

下一刻,临近的人群杂乱的惊呼声响彻此间。

随后,惊呼声逐渐又变成了铺天盖地的惨叫。

仅靠皇城的明镜司。

走水了。

看着大火燃烧越发的趋大,他嗓子间猛地爆出一阵惊呵。

“走水……走水了!”

巍峨的明镜司之内,一切都在蹿升的火焰的吞噬下,变得扭曲模糊。浓郁的烟雾从偏殿逐渐向着正殿弥漫,无数火星在呼啸的风向下,飘荡着将整片前后院渲染成一片赤色的海洋。

一簇连接着一簇,所有的一切都变得从未有的那般耀眼,火海中摇曳的火苗从壁里,从廊上,从柱间蹿出,燃烧的木头发出爆裂的噼啪声,它们疯狂地骤响,衬托着那吞噬着仅剩的废墟般的建筑,把除却明镜司的正殿外一切都变作成了火光升腾的潮浪。

“走水!走水……!”

许多案牍库的文吏哭喊着向着府门方向涌去,大部分人都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烧焦的头发和抹灰使得他们看上去格外的狼狈不堪,少部分人的衣襟上甚至还燃着星星点点的火苗。

一时间凄厉的惨叫此起彼伏的打破原本安静的内城。

藏卷八万卷的案牍库,在无情的焚烧下,化作海量的飞灰,在灼热的狂暴气流中摇曳升空,再缓缓不知道飘零到哪里去了。

燃烧而生起的乌黑的浓烟弥漫于案牍库四周,刺鼻的呛人的烟让人几欲昏厥。无数人影再烟尘中争先恐后的向着殿外奔去。

与此同时。

在火焰缭绕的光映下,一道人影趁着一片混乱之中,自烟色中闪进已无人顾及的正殿之内。

正殿上灯光晃荡,烟雾萦绕。

沈司正缓步走进了进来,他看着浓郁的烟雾掩盖下模糊的殿内微微皱眉,轻手轻脚的解下了腰间的短刀。

这刀明显他也是刚刚入手不久,并不太习惯这把刀的手感和重量,反复的摩拭着才拿稳当下来。

他眯着眼睛逐步环顾,下午的时候他打听过,那个叫做许清子的花魁被急匆匆归回的司丞召见,此时便应该和那个该死老鬼的一起身处在这里。

不过眼下这死气沉沉,安静无比的殿内却让他内心感觉到一丝不详的预兆。

他捂着口鼻思索了片刻,竟是又缓缓向外退去。

“沈净!”

一声大喝猛地在他的身前传来,他的动作猛地一滞。

他努力瞪大眼睛,似乎想要看清那道声音传过来的方向,恰逢一阵狂风席卷而来,裹挟着丝丝火星,将其身前浓郁的烟雾吹刮的稀薄起来。

两道身影也重新逐渐清晰在了他的眼前。

“王……司丞大人……”

似乎丝毫不受逐渐侵袭的烟雾影响,王洪正襟危坐在殿中央的太师椅上,身旁站着一脸冷峻的看向他的女子:“沈净你让我很是失望。”

“司丞大人可是有何误会?”沈净心念一转,高声喊道:“我听闻您从宫里归来的消息,又见司内起火,疑司内有歹人故意纵火,所以特来护司丞的安危。”

“是吗?”王洪淡淡回道,语气平淡却带着一股怒威的气势在其中:“我与你多年共事,还不曾知晓沈净你还有着随身带刀的习惯。”

沈净看了眼手中握持着的短刀,嘴唇微微嗫嚅,却是一时间半天没有说出句话来。

“纵火焚屋,携刀入殿。”王洪也不欲再与其虚与委蛇,他的眼神微抬,双眼之中透出莫名的光芒,唇角微翘嘲弄地冷笑说道:“看看我明镜司的司正是多有能耐!”

“你....你.....你在胡说什么?!”

看着瞬间便手足无措了的沈净,王洪重重地叹了口气,缓慢地摇了摇头:“堂堂明镜司的司正,即便是真的被突然我戳破意图,也不该如此进退失据,你如今的表现真的让我失望至极!我当初提拨你一路成为我明镜司的司正,如今看来确是一桩错失。”

“错失?!”

被王洪的话语一激,他的脸色顿时涨的通红,猛地再度握紧了手中的短刀:“你真以为我不知?你当年力排众议,不论如何也不肯将那余笙贱货剥夺官身,赶出明镜司的时候我就看清楚了!”

“我一路提拨为司正,也不过是你随便选了个人,暂时替那个贱货守着这个位置罢了,等到了合适的时机,便要一脚把我像污物一样踢开!”

沈净狰狞着举着刀,一步一步的缓步走向王洪:“我好不容易爬到这个位置,我这么多年付出了多少心血!岂能眼看着被你们就这么玩弄剥夺?!”

“更何况,当今圣上不喜明镜司,这几乎是摆在明面上的事情了,呆在这里又能有什么前途?”沈净狰狞着脸庞,痛声吼道:“既然如此,我又为什么要跟着明镜司一同落寞?凭什么不趁着我还有用,为将来奔个前程?!“

看着一脸狰狞的吐着多年不忿的沈净,王洪冷笑着伸出枯瘦的双手,缓缓从怀中摸出来一卷明黄色的圣旨。

在僵愣在原地,满眼难以置信的沈净的目光下,他面无表情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朕闻明镜司司正沈净,乃多受金银,违敕令住……”

沈净听着王洪的话语和明晃晃的圣旨,瞬间如坠冰窟。

剩下的字眼在逐渐眩转的视线下,模模糊糊的撞入他的耳朵里面:“实乃国贼,押后由明镜司司丞王洪判明罪行。”

王洪念完缓缓收起圣旨,他一挥手,烟雾下四周廊柱后面瞬间闪出几十名士兵,只见他们快速的将已经呆滞的沈净绑押起来。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沈净猛地抬起头来,他死死地盯着王洪那张毫无表情波动的脸庞,嘶吼着道:“你怎么会有圣旨?你怎么可能是站在……这一边的,你背叛了太后,你竟然背叛了……”

“哈哈哈……你也不会有好下场,王洪!你也是叛徒,你和我一样,也只不过是一个卑劣的叛徒……”

声音逐渐远去,王洪扶着太师椅的扶手,在许清子复杂的目光下,缓缓开口嘲讽道:“身为王臣,效忠天子,顺天应礼,何来背叛一说?”

明镜司外。

内城中的司耀局距离明镜司并不算远,当夜值守的火师立刻便做出了反应,连带着趁着暮鼓并未停歇,将外城闲着的火师也召来大半,不多时便已经抵达了现场。

只不过面对明镜司如此强烈的火势,司耀局仅仅这些值守的火师抵达的救援远远达不到扑灭的目的,只好优先将其控制在司内不向着外界扩散开来。

剩余下来的人手则对逃出来的官吏进行施救。

远处一队黑压压的骑兵从另一条街巷里面缓缓地行了过来,借着火光看去,他们来人皆是着全甲,在熊熊的火光下泛着冷亮的锋芒,在肩甲缀片上雕着胄纹,在旁负责安置的火师凝目一看,一个名字瞬间浮现在他的心头。

羽林。

是隶属于宫城守卫绝对的精锐,可是随后一丝异样在他的心头涌了上来:守卫皇城的精锐,如何出城前来救援内城的官署?就算此处距离宫城颇近,那这一身戎装全甲的羽林卫,又是如何以这般快的速度,如此整装待发似地赶过来的?

“大人。”

距离最近的火师叉手抱礼问道:“有何要事?”

“临时抽调过来罢了。”为首的偏卫摆了摆手,神情温和,语气却十分不耐烦的说道:“与尔等无关,速速散去做本职之事。”

呵退前来问询的火师,这位偏卫猛地一挥手,身后的几十名羽林卫士快速散开,隐隐将整个明镜司的府邸正门围了起来。

暴烈的火焰炙烤得即便身处安全距离的羽林卫也都感觉自己的面孔隐隐有灼热干涸之感,稀薄的空气让周围的人们就连呼吸都似乎极为困难。

不多时,烟尘中缓缓走出来几十道身影,为首的正是王洪,却见他缓步走下台阶,身后押送着垂着头颅的沈净。

“下官拜见王司丞。”偏卫几个跨步,快步的迎了上去:“奉天子谕,前来听命司丞吩咐。”

王洪颔首缓声说道:“不必多礼,我司一位都尉如今正在外城办差,现在司内此般景象已无能力提供协助,还烦请麻烦多跑一趟。”

“明白。”

偏卫目光一闪,心里已然有些明白这位司丞何意,叉手抱拳后便带人离开,直奔外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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