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白昼(五)

“那你又是谁?”

小屋内,余笙缓缓地开口问道:“长乐村人?可是长乐村所有村民的告身记录在长乐村志中我都看过一遍,并没有胡人血统的相关人员的记录。”

“我不是长乐村的人,长乐村志中又怎么会有我的记录呢?”申暹微微苦笑着说道:“真正算是长乐村村民,从那场烈火下活下来的便只有昨夜死在圣火教寺堂里面的沈奋,被你们明镜司暗中收为暗桩的迟备。”

听到明镜司、暗桩几词的余笙身体猛地一震,她愕然的看着油灯旁的申暹,一股巨大荒诞感从她的心中升起。

“我本是河东郡奉州人,出生在一户胡人商户之中,父亲是胡人,母亲则是汉人,家中生意还算可以,在奉州内来看的话还算殷实。”申暹并未理会震惊中的余笙,仍是自顾自地说着,神情也随之微微哀伤起来:“自旧历七年始,整个奉州自冬涉春,夏首至秋,时雨未恰……乃至波及整片辽东郡。连年的大旱,入不敷出,几重加持下,奉州乃至辽东都化为了一片荒土。”

“灾年有钱也是买不到粮的,便是商户也与寻常贫苦百姓家无有什么两样,没过多长时间,我们家也不得不举家向着南方来逃难。”

“一路上全家失散,阿爷暴死,最后便只剩下我一个人,孤身随着灾民的人流向着不知道哪里为目的地的跋涉。”

申暹似乎晃了晃神,微微叹口气后缓缓重新将目光重新投向余笙的身上:“也是在这一路的逃难的路上,我认识了薛石,也就是那天夜里你见过的石头。”

“许清子是当年太医署派过来的医师的女儿,因父亲惨死于长乐村的大火,却因为负责此案的万宁县因失火原因不明的原因,迟迟不予此案结案,导致本该按照流程派发的抚恤迟迟派发不下来。”

申暹的声音在屋子里缓缓的回荡:“最后她的娘亲因病过世,家里面又没有余钱,最后在料理了父母亲的丧事后,孤苦伶仃的她只能投身雅韵阁以求一条生路。”

“再之后,便是被明镜司找到,以暗桩的身份卧底在有王府背景的雅韵阁内。”申暹叹息了一声,缓缓止住了颤抖的身体:“其实我说到此处,以都尉大人的能耐,应该是早已经发现端倪了。”

“发现明镜司,发现你那个好师傅,明镜司的司丞大人,在这里面扮演的是何种角色了吧?”

余笙沉默半晌,缓缓开口说道:“我并不痴傻,依你之言,你这一个杂胡血脉,从辽东郡逃难至靖安的灾民,既没有告身,也没有过所,却能够成为明镜司的一名文吏,这若不是有通天之能的司丞,司里面估计谁也办不到。更何况是迟备、许清子两人的暗桩身份了。”

“想来那圣火教的沈奋,也是司丞授意下才会被当时的圣火教圣父收养吧,那么,估计薛石应该也有这样一番类似的经历,只不过不是在京都,而是去了西域做了募兵……”

“司丞是想要做什么?”

余笙不禁喃喃自语道:“既然整件事情,他都清楚,又是为何要等这么多年……”

“时机。”

申暹缓缓站起身来,他看着怔怔地余笙,轻声说道:“如果我没有想错的话,长乐村被屠的时候,司丞大人想必就已经明白了事情的全部,他一直按而不发,暗中将我们这些长乐的遗孤安排在他的眼皮底下,便是想要在合适的时机,再启用我们。”

“合适的时机……”余笙脑海中浮现出那张苍老却深不可测的面庞:“站队圣上的时机吗?”

“可能在他的心中,是保住明镜司的时机吧。”

申暹的话语刚落,外面的院门却砰的一声被人暴力的给硬生生地轰开了。

余笙猛地转过身来,却见几十名身着全甲的士兵冲了进来,她刚欲找顺手的东西当作武器,却被申暹一把扯住袖子给阻止了:“他们不是来伤害都尉大人的,应该是来找我的?”

他缓步走到院落中央,两名迎面而来的士兵一把粗暴地将申暹按在地上,他痛呼一声张开了嘴,下一瞬间便被塞了一个麻核。

被硬掰到后背的双手也用类似筋索的绳子捆了起来。

剧烈喘息着的薛石,在砍倒拦在身前的最后一道身影后,终于清楚的见到了那位血火映照下的侯爷。

“没想到你这种蝼蚁,竟然也能将本侯逼迫到这种地步……”侯爷拄着长刀,缓缓站起身来,恨声道:“不过是当年疏忽下的余孽,不好好感谢上苍,苟延残喘的活下去,竟然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大逆不道?”

薛石一把抹掉眼睛上溅射的血水:“杀人偿命,血债血偿!你竟然知道我们是什么身份,竟也能说出此言?!”

“本侯任镇远将军之时,在南边率领着麾下军士兵卒们披荆斩棘,艰难的与那些逆贼拼杀,护国边疆的时候,那一场战斗厮杀不死人?”

侯爷狰狞着脸说话之时,薛石却一直没有吭声,他大口喘着粗气,在盈天的火光之中,轻轻地甩掉刀身上残留下来的血迹:“所以呢?”

“天下大事,所行所践,怎会没有丝毫的代价?”侯爷撑起自己的身体,踉踉跄跄的向着薛石走去:“不过是区区几百条蠢民的性命,却可以延续上位的权力,难道这不是应办之理吗?!”

随着侯爷的气势越来越高,眼神也越发的放肆,他视周遭惨死的府兵和焚烧的烈火若无睹一般,站在高高在上的石阶之上,好似整个人凌驾于薛石他们之上,就仿佛苍穹之上的鲲鹏俯视着人间渺小的蝼蚁。

“这便是你等合该的命运,这便是天下至理!”

“这长乐村的几百名无辜的善良本分的村民,难道在你们眼中就只是争权夺利的筹码?为了所谓的安稳国本与否,为了表明自己的立场,献出自己的忠诚,随意便可拿着这些民众的性命做押物,把人命当作可任意抛弃的棋子,天下?哈!天下!这芸芸众生无数无辜的民众人不是天下的一部分吗?他们在你们眼中到底被当做了什么?”

“为什么你,你们,到了今天这般地步,还能够如此理直气壮?!能如!此!的!处之泰然?”

薛石惨笑着说道,眼神之中有无边的血色骤起。

侯爷冷笑着缓缓站定身子,他看着薛石通红的双眼,环顾似地指着周围焚烧的如同白昼的府邸一指,意味深长的说道:“这就是这个世界运行的规则,你难道不也身陷其中吗?”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薛石垂着头,拖着长刀,那沾染上墨脂和火焰的刀身被烈焰吞噬,在他的手上仿若是一把撕裂黑夜的昼光,那熊熊火光萦绕中一抹寒冷的锋芒若隐若现:“当年你做下的恶,化作今日我手中的刀来寻你来了!”

“报应不爽?!”

侯爷缓缓地抬起了手中的长刀,摇拽着指向垂着头一步一步逼向他的薛石,更好似指着薛石身后的靖安府城,仿佛向天下众生宣告一般,用着此刻所能够用出的最有力量的声音,喊出自己宣言:“何为报应?!我一生戎马!即便是死于你等宵小之辈之手,也是战死!死后已然不会有人能撼动我侯府威名分毫!”

“你等依旧是杀人作恶的凶徒,长乐村那些蝼蚁依旧是死于失火!”

“我虽死,却依然是大周的镇南军侯……”

“闭嘴吧!”

突如其来的一声怒吼,猛地打断了侯爷的慷概激昂。

薛石怒目而视,一脚重重地蹬在灼烧的地面上,似乎整座府邸都在这一声怒吼中一阵晃动,在阵阵崩塌的声音下,他一跃而起,手中焚刀迎着侯爷的长刀,呼地一下便将做格挡姿态的侯爷硬生生砸倒在地。

应声倒地的侯爷双手把刀持守,神情犹是不惊,大声地向着四下喝道:“来人!”

“人?”

薛石双手持刀死死地将焚刀缓缓的压下去,下一瞬间,一脚踩在侯爷的腹部:“谁来?”

“你的那些私兵吗?”薛石狠狠地吐了一口血沫。

刺啦!

刀锋带着火焰逐渐切进侯爷的胸膛和手腕,烈火灼烧下侯爷吃痛的松开了持刀的双手。

薛石目光一扫,径直的一脚将长刀踢走:“老贼!镇远将军是吧?!”

转手又是一刀,狠狠地劈砍在侯爷的双腿上。

鲜血四溅!

肉裂筋断!

“镇南军侯是吧?!”

话音未落,薛石松开一只手攥紧五指,猛烈的拳击打在侯爷的胸腹之间:“世界的运行规则是吧?!”

侯爷身子猛地抽搐了几下,双手反撑着地面,似乎想要奋力地再度爬起身来。

“蝼蚁是吧?!”

薛石一刀插在侯爷的肩部,逐渐地用力深入捅进去。

他疯狂地看着伤口处涌出来的血液将刀身上的火焰熄灭:“现在,你我看起来一样,都是蝼蚁。”

“都是!蝼蚁!”

侯爷侧头看插在自己肩部的刀锋,生死霎那带来的战栗在一瞬间席卷上了他的心头,那是一种自己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再尝到的恐惧。

他猛地一个激灵,胡乱地挣扎起来。

“停下!”

“别……别…!”

在濒死的这一刻真正来临之时,他也并未表现的如他曾经言说的那般高贵的坦然赴死,而是被巨大的恐惧占据满了他的心头。

悲嚎、绝望,就如同那些当年被他视若蝼蚁的民众。

薛石死死地压住侯爷,缓缓俯下身去,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凝视着侯爷,从脸颊快速滑落的血顺着他的下颚向下滴落。

“想活?”

侯爷闻言瞪大了双眼,那上方肮胀血腥的脸庞嘲弄的看着自己,内心仅剩下的一点尊严让他欲张口驳斥。

那滴血落了下来。

冰凉凉地滴在侯爷的眼皮上,他冷不丁的闭上双眼,一片黑幕瞬息笼罩了他的意识。

好黑啊……

他霎那间仿佛走马灯般回想起了他年少之时,那时候他率军击退突厥进犯的大军,班师回朝的时候,整座靖安府城的百姓夹道欢迎,鲜果花枝几乎填满了他的车驾,先帝领百官在正阳门犒赏自己……

如此一生恢弘的功绩,那是何等的壮阔和不凡。

他为大周立下过,滔天的功劳啊!

“呼……呼……。”

“本侯……”

他哽咽着,呜咽着:

“...我想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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